第二十六章

克劳德
1944年6月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怎么了?看这里,布兰琪,怎么了?”她心烦意乱,双眼瞪得溜圆,妆花了,像个古怪的面具。克劳德抓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他看了看表。很晚了;他很饿。

她又做了什么?

她开始解释,刚开始还吞吞吐吐的,后来索性都倒了出来,仿佛是在忏悔。她告诉他自己——跟莉莉一起——在马克西姆做了什么。她把一切都告诉了克劳德,一直讲到她把香槟泼到德国人的脸上。

布兰琪,把香槟,泼到德国人的脸上!

“天哪。”一开始,克劳德只会说这两个字。他冲到窗前,朝外张望,见康朋街上没什么异样,他还是拉紧窗帘。好像这样就可以防止他们冲进来把丽兹给拆了,防止他们把她带走。

她坐在床上,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像是受了极大的伤害。就像去度蜜月那次一样,当时她也做了一件几乎同样愚蠢的事——要跳车——然后还跑了,他在火车站找到她时,她眼睛哭得红红的。这么脆弱,这么瘦小,怎么可能做出她说她做的那种事?一开始,克劳德想把她揽进怀里,安慰她,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他已经朝她迈了几步,已经伸出胳膊准备去抱她;这时候,一股怒火冲上来,套住了他。一切都白做了!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千方百计让她平平安安,让他们都平平安安,千方百计保护丽兹(对,丽兹对他很重要,这部分的法国是他的责任,他要保护它不受玷污,不被雅利安人的铁蹄践踏)。他做了那么多努力,甚至憋出了溃疡,这一点他确信无疑:每天奴颜婢膝地为他们效力的同时,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使劲,要去扇他们耳光,挠他们,揍他们,他得强压住他的怒火。有多少次克劳德想把香槟泼到德国人的大肥脸上?叫他们——和他们的希特勒——见鬼去?叫他们滚出他的丽兹,他的法国?

但克劳德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是一个理智的人,成年人;不像他愚蠢的妻子。愤怒压倒了一切,他不想克制。

“布兰琪,布兰琪,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不要见那个危险的女人。我不许你见她!可看看你,你这个白痴,你这个傻瓜。你还是去见她,你不听我的,你总是这样。你不是女人,你是个孩子,被宠坏的孩子,我保护你太久了。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吗?只要有人看他们一眼,态度不好,他们就会把人杀了,更别说朝他们脸上泼酒了。他们知道同盟军要来了,他们完了,在疯狂地打击报复。”

“也许不会,”她结结巴巴的,好像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话,“毕竟,你——丽兹——”

“丽兹现在保护不了你了,布兰琪。”

“可我还做过许多别的——”

“你还做过什么?告诉我,布兰琪。我是你丈夫。如果你还做了什么别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给我说清楚,我有责任保护——”

“保护我?什么?你刚刚还说丽兹保护不了我了。也许我也不想再这样受保护了——也许我已经烦透了你把我当孩子看待。”

“因为你表现得就像个孩子!”

“不,不是的。”她轻声说,语气异常坚定。他不习惯从一向夸张的妻子口中听到这种声音,愤怒的克劳德顿时泄了气。布兰琪很冷静,很严肃,那双平时很柔和的褐色眼睛闪着钢铁的光芒,那神情是在说我不好对付。克劳德以前从没见过这种神情。

“布兰琪,你当然是——歇斯底里,酗酒,跟莉莉胡闹,而我在努力让这个地方保持运转,让你平平安安——”

“一直在向纳粹磕头?”

克劳德皱起了眉头,但他是不会让妻子来批评他的,这个女人刚刚还把一杯酒泼到了纳粹分子的脸上。“这是我的工作,布兰琪,你好像忘了,你之所以能不挨饿,能睡在软床上,都是因为我有这份工作。说真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每天要对付些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你……你不——”

“你不信任我,是吗,克劳德?”布兰琪看上去并没有悲痛欲绝,反倒像是被逗乐了。那是觉得好笑的眼神吗?

“唔,布兰琪……考虑到你的……习惯……”

“你想知道一件有趣的事吗?我也不信任你。”

克劳德无法相信。他活到现在,一直都是他所认识的人里最值得信赖的那个。其他人也这么说。这是他个性中最该被人记住的点,他已经认命,不再希望自己是因为别的什么被人记住,就像那个叫马丁的家伙那样。自己的妻子怎么能说不信任他呢?这是她说过的最伤人的话——这段婚姻充斥着语言暴力,说出口的话是飞弹,瞄准心脏打的飞弹。

“自从你有了情妇,我就再也不信任你了。”她继续说下去,语气十分冷淡,这话仿佛刺进了他的心脏——不是飞弹,是刀子,“但现在尤其不信任你,你对你的客人那副样子。说不定你会自己去告发我吧。”

“布兰琪!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没有做过不光彩的事。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些什么——”

“那你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有什么样的能耐——”

“往纳粹脸上泼酒吗?非常勇敢,布兰琪,非常愚蠢,更别提有多自私了。”

“自私?”她咯咯地笑起来,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苦笑,“噢,这可真滑稽。你,指责我自私。那你的情妇呢?多得我都数不过来了吧?你现在还偷偷溜出去,在这恐怖的战争期间,你也不消停?”

“那不一样,那是——”克劳德必须坐下来。怎么会这么快就升级了?上一刻,布兰琪还在哭,向他坦白自己做的蠢事;下一刻,他们又在针锋相对,老调重弹,好像过去的四年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事实上,什么都发生了。

布兰琪继续说下去,但仍保持着那种让他心里发毛的镇定。于是,他不得不怀疑她可能说得没错,也许,他真的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能耐。“你说你担心我,说你想保护我,说我该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可整个世界都已经天翻地覆,一直在死人。你不去想那对我有什么影响,傻坐着,看着。可你也不管我,每次电话一响就跑,我该怎么想呢?我觉得我不够好。但是,我从来都没让你觉得满足过,是吧?”

“布兰琪,我们为什么非得再来扯一遍这个?我选择了你,你是我的妻子。我当初尊重你,才会把你从那个人手里救出来。当初爱你,才会愿意娶你,那个混蛋可不肯娶你。”

“可之后你就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了,是吧?”她带着轻蔑的表情说。

“如果你是一个法国女人——要是我们——”

“要是我们什么?”布兰琪低下头看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突然忧虑起来。

“要是我们有个孩子就好了,”克劳德带着怨气,第一次把这缺憾说了出来,“为什么会没有,布兰琪?”他硬着头皮,准备接受真相。“什么问题?”

“我去看过医生。”她在发抖,仿佛回想起了一个冰冷的无菌房,里面有白色的搪瓷盆,她被一个陌生男人又戳又捅的。克劳德也打了个寒战。“我的子宫出了点问题。我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布兰琪?为什么?”克劳德在她身边坐下来,但硬忍着不去碰她;一旦碰了,他相信自己肯定会崩溃。他必须保持这种愤怒,保持这种正义的感觉,因为这是唯一能给他力量的东西。爱肯定不能给他力量;爱从来都没真正给过他力量,不是吗?

他小心照看着怒火,必要时添点柴。愤怒令他有劲去做这些年所做的事。对德国人的愤怒;对放弃抵抗、任他们长驱直入的法国人的愤怒;对妻子的愤怒。

对她的秘密的愤怒。

“我不知道,克劳德。这似乎不是我们能谈论的话题,对吧?我们可以谈巴黎,我们可以谈我喝了多少酒,你有多忽视我。这些话题,我们可以说上好几天!还有丽兹,没完没了的丽兹,我们可以谈这个,你真正的情妇。但我们从来都不能真正聊聊我们自己,是吧?重要的事?”

“我不知道。”克劳德的身体垮下来,双手抱着头。真是漫长的一天。近来,冯·斯图普纳格尔出奇地苛刻。“布兰琪,你不知道我每天在做什么样的牺牲——”

“有我牺牲的多吗?”

终于,它来了,它没敲门就直接闯了进来。他们藏了几十年的秘密。他们一开始就说好了不再提起这事。虽然各有各的理由,但在这一点上意见一致。既成事实,再讨论也没什么意义。

直到现在这一刻。

“我从来没要求你那样做,布兰琪,”克劳德马上为自己辩解,“我一次也没说过——”

“说什么?你不会娶一个犹太人?”

Jew

Juif

Juden

这个词是会引起熊熊大火的,无论用什么语言。听她大声地说出来,克劳德的脸抽搐了一下。只有纳粹才说这个;巴黎的每个人都假装它不存在,就如同巴黎的每个人都假装他们不存在一样。在巴黎人眼里,他们只不过是需要解决的问题,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甚至在1923年也是一样。

“我叫布兰琪·罗斯。”她像是第一次说出这几个字。当克劳德·奥泽洛——彼时克拉里奇酒店的经理——向这位迷人的美国女郎要护照时,她犹豫了一下,才把护照递过去,不敢和他对视。

他也不敢——他脸上瞬间闪现出惊愕和失望,快得都来不及掩饰,因为护照上的名字是布兰琪·鲁宾斯坦,不是罗斯,而且,她的宗教是:犹太教。

她审视着他的脸,焦急,却又怀着戒心。他抚平了失望情绪,安慰自己说,他只不过打算跟这个迷人的女人约会一两次,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是个有偏见的人,这一点克劳德·奥泽洛很肯定。是的,他在克拉里奇酒店实施不成文的“额度”——不能有太多的犹太人,让其他客人感到不舒服那是不行的。但是巴黎的每一家高档酒店都是这样。克劳德不是在战争中和犹太人并肩战斗过吗?他不是已经认识了几个吗?那个叫布洛赫的,他在卢浮宫经常遇到的男人,他们似乎总是在同一时间选择同一幅画来研究,他们甚至还因为这个哈哈笑过;有一回,他们还坐下来喝了一杯,讨论拉斐尔对阴影的运用手法。还有他父母家附近的那个老农夫雅各比,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克劳德每次去南方,总要光顾他们的小摊。不,克劳德不是一个有偏见的人。

不管怎么说,这个年轻女人的宗教信仰关他什么事?又不是说,他要跟她结婚,要娶她,这个迷人的美国女演员。

这个迷人的美国犹太人。

当他们真的结婚时,是她自己提出要做一本新护照(克劳德不赞成“伪造”这个词)。“反正我一直在考虑改个名字,噗仔。你知道电影圈里那一套,大家都这样。”他相信了;事实上,他乐坏了。当她得意地向他展示那个叫格里普的小土耳其人亲手制作的那本新护照时,他给了她一根小小的金十字架项链,那原是他祖母的,他承诺会帮助她皈依天主教。

跟所有由虔诚的母亲和冷漠的父亲抚养长大的法国男人一样,克劳德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每周做弥撒,他过天主教的节日,他在领受圣餐前忏悔,所以看到布兰琪一直都皈依不了,他很失望,他也想不到自己会那么失望。

护照已经由官方更新了好几次。那枚金色的十字架,她在1940年以后才开始佩戴。那只是道具,仅此而已。克劳德此刻看着妻子纤细的脖子上挂着的这枚精致的十字架。很显眼,总是很显眼,他们的德国客人都能看见。

“但你这么做总归是件好事,”克劳德说,“即使只是为了满足虚荣心。”

“虚荣心?”布兰琪一下子从他身边弹开,“你个傻瓜,如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克劳德·奥泽洛,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为了你,为了你在你的宝贝丽兹的事业!你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知道一个犹太妻子对你来说会是个负担,所以我就这么做了:我改了我的信仰,抹去了我的过去。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知道我在电影圈里没前途——我是为了你。”

“不——”克劳德的视线模糊了,好像当头挨了一闷棍,“当初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在来法国之前就想这么做了。”

“想和做是两码事。如果我没有遇见你,如果我没有像个傻瓜一样爱上你,我还是布兰琪·鲁宾斯坦。”她怨愤地说。脸都扭曲了——克劳德看得出来,那是因为内疚。内疚,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躲藏;内疚,因为死了那么多犹太人,而她却活着。

内疚,因为嫁给了他。

“每一天看到他们被抓,我就多恨自己一点。”她的话像锯齿状的石头,把他在丽兹这里自以为给她罩上的保护泡砸得稀烂,更别说他有时候油然而生的那种自以为高尚的感觉——是的,这点他可以承认,他觉得自己很高尚,当初敢娶她。“我也恨你。”

“是的,我……我明白。”克劳德说;语气透着疲惫。

“克劳德,既然我们这么了解对方,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们一直生活得这么——这么——疏远呢?”

克劳德无法回答。他们面朝着对方,她眼中流露出绝望,他也感到绝望。绝望,还有戒心。所有谎言,他们都怀着强烈的忠诚,紧紧抱住,不肯放手,即使是现在也一样。也许这些谎言是燃料,驱动他们各自去做他们所做的那些事。

但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刻吗?因为她刚刚坦白的那件事。他差一点把这事给忘了,只顾着失望,失望情绪淹没了他,两人都沉浸在对彼此的失望中。但是,当然,布兰琪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勇敢,但很愚蠢。

是不是该把真相告诉妻子了?在德国人把她从他身边拖走之前,坦诚相待,感受一下爱?

他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做过的最勇敢的事:决定和结婚二十一年的妻子说实话。

“布兰琪,电话响的那些夜里,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做那些事。”

她疑惑地挑起眉毛。他这才注意到她的下嘴唇有一个小红点,一定是在什么时候咬的,看上去一碰就会疼,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很疼。

“我不是在跟情妇约会,我一直在——工作,用我自己的方式,去铲除他们,纳粹,去扰乱他们。我一直在传递情报,偶尔会帮着运人,有时候帮着藏人,犹太人,甚至藏在这里。”同样的问题——这几个字他为什么这么难说出口?他们从来不说这就是他们要藏的人,马丁和他自己。他们当然心知肚明,但从来没有挑明,他们从来没有给这些无名氏安上任何出身或过去。这难道不是纳粹要做的事吗,不过方式更可怕?抹掉一个人?灭绝整个种族?而他和马丁其实是把犹太人降级成了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仅仅是一个问题。

“克劳德,你也是抵抗军的一分子?”布兰琪坐在他旁边,握住了他的手,让他十分诧异。

“是的——什么?什么意思,‘也’?”现在轮到克劳德疑惑地盯着自己的配偶了。

“克劳德,你以为我在外头跟莉莉喝得醉醺醺的——‘饮酒作乐’,用你的话说——其实我是在工作。跟莉莉和她的朋友,反叛者和学生,他们大多数来自其他国家。我……我把人送出法国。我还传递情报。可能跟你的方式不一样——我伪装成各种身份。我去过海边,去过乡下的农场。我没有待在丽兹,甚至没有待在巴黎。”

克劳德惊得只知道盯着她看,这个小女人。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态度总是比她的身体强大。他的妻子。他的公主,需要拯救的公主。他的问题,需要解决的问题。

他的布兰琪——抵抗军战士?

“可是莉莉和洛伦佐,他们来这里的时候——”

“那事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次小小的冒险,”布兰琪承认,同时自豪地扬起脸,那个样子着实惹人怜爱,“我们已经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我给他们丽兹的东西——衣服,偷来的配给卡,食物。但我不想让他们来这里。我做那些事尽量避开这里。要说真的在这里做了些什么,就只有一次:有一次空袭,我打开了厨房的灯,为了盟军。”

“是你?我还以为——我本来也打算这么做的,可下去一看,灯亮着。”

“哦,克劳德。”布兰琪笑了,但在他还在怀疑的耳朵听来,这是懊悔、悲哀的笑。

“这么说,我们一直在做同样的事?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与此同时,我们还一直在吵,吵得你死我活。”

“太可悲了,不是吗?现在——”

“现在太晚了。”克劳德拉起她的手贴到自己胸口,就在心脏上。

他不知道还能拿这个女人怎么办。她不是公主,不,完全不是。不再需要拯救,就算曾经是需要的。她是有血有肉的人。她是犹太人。而且比他想象的要勇敢得多得多。

“现在怎么办,克劳德?”

“我们等着——我可以争取把你送出去,可我们最近几次都不太成功,马丁和我。纳粹分子现在无处不在,因为他们的末日快到了。我们要救的那些人最后结局都不好。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留在这儿。只能希望我的影响,还有丽兹,能发挥点作用。所以今晚,像巴黎的其他人一样,我们就等着。”

她点了点头,他们就这样待着,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被她握着,过了很久,他们躺下来。没脱衣服;今晚,他们必须做好准备。

在某一刻,克劳德意识到自己睡着了一会儿,因为他一下子惊醒过来。他本以为自己肯定一秒钟都睡不着,但是今天这样袒露心迹,感受不熟悉的情绪,实在太耗神了。他一动不动,静静地躺着,听到妻子均匀的呼吸声。所以,她也一定是睡着了。

这时,克劳德想起来,想起自己有一把枪。

他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地去自己的办公室。在巡逻的德国士兵没有多看他一眼。他打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检查手枪的枪膛,看有没有子弹;枪膛是满的。他每个月都会拿出来上油,擦拭,尽管从来没机会开枪。但是,除非你好好保养它,不然有枪也没什么意义。

他把它塞进夹克口袋里,走回房间。一路上,向巡逻的士兵频频点头。他爬上床,定定地看着妻子。

布兰琪仰面躺着,眼睛闭着,双唇微启。一呼一吸,有规律,但很浅,所以不会睡得很沉。克劳德还是不太能理解这个女人会做出她说的那些壮举,但他相信她,因为他需要相信她,他需要他的婚姻有意义,不只是他过去以为的那样。因为在战争中,男人需要为某个人而战。没错,他已经有了丽兹。他还有个妻子。

但是他直到现在才知道她有多英勇,多了不起,多珍贵。他的妻子。

他的犹太妻子。

克劳德仍然定定地看着她,手指扣住了扳机。他做得到吗?他真能拿枪指着她的头扣动扳机吗?

他转头背过身去。恐惧,还有厌恶,令他浑身发抖;他把头埋进枕头,可无法屏蔽脑海中的画面:纳粹分子把丽兹掀了个底朝天,到处找她;布兰琪被折磨,被强奸;她在靠墙的一排人里,被那些德国人,他的客人,在这四年里他点头哈腰讨好的那帮人,开枪扫射。

他怎么能让她遭受这些?即使这意味着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克劳德把枪塞到枕头底下,闭上眼睛,可不管头往哪个方向转,那些凶残的画面还是在攻击他。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夜。枪还是冷的,在克劳德的枕头下。他洗澡,穿衣服,把枪藏在一堆衣服里——他跟布兰琪说那是要洗的衣服。她没回答;她只打算洗个澡。她的眼睛下面有两瓣墨黑的新月;脸上的妆已经脱落,面色苍白,下唇现在有一点紫色的淤青。

她真美。

“瞧,我就说嘛,”克劳德手一边抖,一边在打领带,“没事的,我敢肯定。但今天就留在这里,以防万一,好吗,布兰琪?别出去。”

“好的,克劳德。”她看着他的眼睛,稳稳地——勇敢地——迎接他凝视的目光。现在,除了“我爱你”,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奥泽洛夫妇抱住对方。一个温情脉脉、冰释前嫌、表示认可的拥抱,谁都不舍得松开。

但最后是克劳德轻轻地把她推开,他捞起那堆要洗的衣服,离开了妻子。孤孤单单一个人,没人保护她。不。她在丽兹。在丽兹,谁都不会遇上坏事——克劳德说过,很久以前。

两个小时后,弗兰克·迈耶跑进克劳德的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抓了她,克劳德。盖世太保,他们抓了布兰琪。”

此刻,克劳德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头天晚上明明有机会——唯一的机会——解救她,让她免遭这一切。可是他下不了手。他是个十足的懦夫,十足的丈夫——这么多年,她该拥有的那种丈夫,不忍心伤害妻子的丈夫。

克劳德冲进他们的房间,但他看到的,正如弗兰克所说的。

布兰琪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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