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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布兰琪1944年6月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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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个混蛋告发她的?丽兹酒店里的谁说的:是,当然,她在3-25号房?是前几天给她玫瑰花的那个人吗?是某个清洁女工吗?布兰琪上周还当场抓到一个在翻她的衣柜;她说她是匈牙利人,企图掩饰奇怪的口音。是阿斯特丽德吗?她如今的状态愈加可悲,头发乱蓬蓬的,也不卷了,口红晕在嘴唇外,让人感觉她总是在吃东西之前涂口红,笑容也没了。 还是身边更近的人? 被押出旺多姆广场一侧的几道门时,尽管双手被反铐着,布兰琪还是伸长脖子,一个劲地在找他。但是克劳德不在。他为什么不在?谁会告诉他她走了?他会怎么说?他会怎么做?她的丈夫,他说过他必须保护她,不惜一切代价。 这个男人,他也说过他必须保护丽兹。 甚至当她和其他戴着手铐的女人一起被推上一辆有帆布顶盖的卡车时,她还是扭过身,看着被卡车渐渐抛在后面的丽兹,想看到他的身影,看到他追着车子狂奔的样子,心底的这种渴望按捺不住,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望。许久前解救过她的那个男人,那个身材并不高大的义士,这个当下,他在哪里呢? 但是转念一想,如果她看到他的最后一眼是他在门口停下脚步,眷恋又惆怅地回望她,那就足够了。至少,他们拥有了昨晚。他们终于向对方说出了真相,让他们倾诉的秘密不再隐藏,出来见光。 她终于在这么多年后大声说出来—— 她,布兰琪·奥泽洛,是犹太人。 犹太人和法兰西。 那是1941年的秋天。德国军方的宣传部门决定搞一场秀——孩子们,我们来搞一场秀吧!但这不是朱迪·嘉兰[朱迪·嘉兰(Judy Garland),出生于1922年,是美国著名的演员和歌唱家。她曾被授予奥斯卡最佳青少年演员奖、金球奖、塞西尔·B.迪米尔奖、格莱美奖和托尼奖。——编者注]和米基·鲁尼[米基·鲁尼(Mickey Rooney),1920年出生于纽约布鲁克林,是美国著名的电影演员。——编者注]主演的家庭剧。完全不是。克劳德和布兰琪去看了,因为丽兹酒店里的每一个纳粹分子都来问他们看过没有,老是来问。他们知道逃不过。这场秀堪比御前演出,是检验在丽兹工作的每个人的试金石。 于是夫妇俩老老实实地去了。街上没有黄色的星星,那时候还没有;后来才有。从表面上看,布兰琪跟她过去近二十年来一个样。一个来自俄亥俄州克利夫兰的金发女郎,美国天主教徒,嫁给了法国巴黎的一个法国天主教徒。 在他们去之前,当她手指颤抖着往头上别帽子时,她想起了早年间,她年轻一些,轻率一些的时候,有人对她说,她看上去“不是很犹太”。一位电影制片人跟她说的,他这话是恭维她。 布兰琪也把这当作恭维笑纳了。 但是此刻,想到她那么轻松、那么急切地认同他的说法,那么高兴自己看起来不是“很犹太”,她感到恶心。 但是今天,她知道不会像平时那样轻松,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年她是靠给自己打气才挺过来的,其实也不见得轻松。他们在举办展览的伯利茨宫前迎面看到一幅大壁画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这一点。这幅巨型壁画有四层楼高,一个丑陋的闪米特人的漫画,鹰钩鼻,圆溜溜的眼睛,粗糙的手指,手里抓着一个地球,象征犹太人要毁灭世界——这意思表达得一点都不含蓄啊,克劳德小声地说。 布兰琪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她忍不住,手自动抬起来去摸自己那该死的鼻子,摸摸它是不是突然变成三倍大,并且长出了一个钩子。 克劳德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整个下午,他都这样,让她紧紧地贴着自己,这样她就不会倒下去。 奥泽洛夫妇像连体双胞胎一样贴在一起,仿佛他的非闪米特血液可以渗入她的皮肤,改变她的血液,使她里里外外都“少些犹太含量”,他们从一个展厅挪到下一个展厅。展览通过照片、艺术品和肮脏的谎言用德文和法语副标题解释犹太人如何想要统治世界,想要涤尽世界的良知和道德,想趁基督徒睡着的时候杀了他们。他们用他们的艺术、电影和音乐毒害了法国文化。 他们不配享有仁慈和尊严,他们不配活着。 在她第一次乘船来法国时,布兰琪深信自己抛下的留在纽约的一切,现在又如潮水般涌了回来,她原本就已经呼吸不稳,这波潮水冲得她险些要窒息。回忆淹没了她。老照片,她在某个逾越节穿过的那条浆得笔挺的有红色绣花领的白裙子,她在祖母葬礼上穿的那条同样熨过浆过的有巨大羊腿袖的黑裙子,还有妈妈给她绑头发用的那个巨大的黑色塔夫绸蝴蝶结(总是绑得太紧,勒得她头皮痛);传统,家庭,经常讲的故事,梦想,妈妈爸爸,姐姐哥哥,祖父母,远房姑姑和其他远亲,她最害怕的一切,她终生都在抛弃的一切。可为什么?为什么要抛下这一切?布兰琪想不起来了,她怎么还想得起来——面对这铺天盖地的诋毁,对他们的诋毁,对她的诋毁? 还有谎言,污蔑像她祖父母这样的人。他们是从德国千里迢迢来到美国的,从来没有学过英语,所以他们在的时候一家人总是说德语。他们善良,温和,一心想给自己的孩子和孙子孙女最好的。这样的人会是密谋趁基督徒睡着把他们赶尽杀绝的恶魔?布兰琪的祖父鲁宾斯坦甚至连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一段记忆忽然闪现:有一次,一只老鼠在他那间小公寓的厨房里撒野(这间小公寓是他和祖母在美国租下的第一个家,她父母老是劝他们换个地方,可他一直不舍得离开),尽管祖母在一旁唠叨,祖父还是下不了手,不忍心杀死那只老鼠;他抓起他那顶礼帽(就像亚伯拉罕·林肯的那顶,早就过时,可他还是坚持要戴),把老鼠“舀”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屋后的小院子里,结果一只猫上来就把它咬死了,祖父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那顶礼帽是他从旧世界带到美国的最好的东西。在鲁宾斯坦的家庭相册里,有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他就戴着这顶帽子;脸太稚气,太小,这么高的帽子实在不相称,但脸上的表情好骄傲。 那是一张少年气盛、充满希望的脸——对着眼前她深恶痛绝的声称犹太人是世界之恶、人类之祸的谎言,实际看到的却是那张脸。 还有她自己的脸——突然间,她也看见了,仿佛是在照镜子。从前的样子,也就是在她急切地决定追求一种不同的生活、一种更好的生活之前。可笑的不正是她自己吗?她在这里,一个犹太人在敌占领区巴黎,每天都被德国人包围着。 但是她的脸——褐色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深色的头发(很早就染成了金色,她现在已经认不出真实的发色了)——她在照片、漫画和插画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你怎么辨认闪米特人?其中一个专题这样问。 说真的,怎么辨认?布兰琪肯定已经答不出来了,尽管他们热心地提供了现成的答案:油腻的头发,圆溜溜的小眼睛,鹰钩鼻子,喜欢抓着东西不放的手。 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些其他的特征。你怎么辨认闪米特人? 这些都是明证:吓得心咚咚狂跳,翻肠搅肚想拉稀,每次抚摸护照时甚至能触摸到那种实实在在的解脱感,庆幸自己几十年前就抹去了身份——原因现在看来是如此荒谬:为了丈夫的事业,为了进一步摆脱过去;回想起来,那段过去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因为那是在一声“我愿意”中画上句号的日子,因为那天阳光很灿烂。 因为,因为,因为——没关系,实在太容易了;布兰琪跟弗兰克·迈耶一说,迈耶带她认识了格里普。娴熟的几笔,一张照片,五十法郎,那人就抹去了她的过去,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如此简单。她想不通为什么大家不都去搞一下。改个名字,改个国籍,改个宗教信仰,索性再删掉几年,跟摩登女郎染个发、换个香烟牌子(“好彩”换成“高卢”)一样容易。 面对这场展览铺天盖地的恶意——就像撞到一面带刺的铁丝网,上面有生锈的铁钉,挂着皮开肉绽的躯体,暴露的器官还在搏动——布兰琪知道这终究没那么容易。 没那么容易。在这场密集的展览中,她每走一步,所见所闻都在提醒她:有些人是多么渴望有人来告诉他们,自己心底里最可怕的恐惧和偏见就算不值得称道,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对所有谎言都照单全收。她看到两个男人在嘲笑一幅很恐怖的漫画,是前首相——两次当选的前首相!——莱昂·布鲁姆[安德烈·莱昂·布鲁姆(AndréLéon Blum),是法国知名的左派政治家、文学家和戏剧评论家,也是法国第一位犹太人总理。1940年“维希政府”将他逮捕,他被监禁到1945年才获释。——编者注],他被画了一个香蕉那么大的鼻子;他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布兰琪无意间听到一位母亲认真地对她的女儿说,这是真的,千真万确,犹太人有时会吃像她这样的小女孩,所以纳粹在这里是好事,能救她。那个女儿,最多九岁十岁的样子。 “他们是畜生。”克劳德带着怒气很小声地说。他紧紧地抓着妻子的胳膊,她知道胳膊肯定被他抓出了印子。“这些纳粹分子没有良心。在自由的法国绝不会有这种事。” 布兰琪朝那母女俩扬了扬下巴。“你真的相信吗,克劳德?”毕竟,是他最先告诉她某些酒店和餐馆强制实施不成文的“额度”,是他告诉了她长达十多年之久的德雷福斯事件,告诉她当这个无辜的人被判有罪,锒铛入狱时,他的父母有多高兴。 是他当初没有积极劝她放弃换护照的想法,那时他在丽兹的事业刚起步。 那位母亲继续向女儿解释,德国人举办这个展览是件好事,因为有些邻居跟她们看法不同,但现在,谢天谢地,他们总算可以了解真相了,因为有一点是肯定的:纳粹不会说谎。布兰琪的丈夫在一旁听到这话,没有回答。 但他把妻子抓得更紧了,他凑在她耳边轻声说:“谢天谢地,你当初真是有先见之明。” 他从来没有为这事感谢过她,他甚至从来没有真正承认过。对他来说,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美国犹太人为了嫁给一个法国人而皈依天主教。这是奥泽洛夫妇婚姻的一块基石,一角基座,是他们讲起两个人的故事,故事中必不可少的事实,哪怕从来没有说破过,它跟情节一样必不可少,比如当初如何相遇,她穿的什么,婚礼当天他差一点忘了戴结婚戒指,诸如此类的情节。 等这一切结束,她就离开——当他们离开展览现场时,她这样对自己说。离开克劳德,离开他们这段便利的婚姻——因为时至今日,他们的婚姻就是这样;这是她一个便利的借口,让自己不回家,不回纽约,不回归她随随便便抛下的家庭。 不回归她随随便便放弃的信仰。 当卡车驶出旺多姆广场,开上和平街时,布兰琪不再沉湎于过往,开始专注于当下发生的一切。她不是旁观者,不是演员,不是冒牌“老江湖”,也不是巴黎人。她不再是布兰琪·罗斯·奥泽洛。 她终于又是布兰琪·鲁宾斯坦了。 你怎么辨认闪米特人? 把她双手紧紧反铐,推上一辆纳粹卡车,用一把德国枪指着她的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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