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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布兰琪1944年6月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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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轰隆隆地驶过鹅卵石街道;她是许多女人中的一个,大家都被铐着,都被颠得直蹦。其中一人问拿枪指着她们的士兵这是要去哪里。他没回答,可另一个女人回答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弗雷斯纳,地狱的前一站。” “尽管说。”士兵终于开腔了,和颜悦色的样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着了,把燃烧的火柴扔向三英尺外的一个女人。“反正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说话,说呀。” 这让她们闭上了嘴。 今天很暖和。今天暖和吗?还是6月,还是夏天。刚刚昨天,布兰琪还穿着短袖上衣和莉莉一起在外面走,走过的街道两旁热热闹闹地装饰着花箱,常春藤郁郁葱葱,鸟儿鸣啭啁啾。所以肯定还很暖和;可她却冷得要死,身子抖得厉害,她觉得自己都快吐了。 “别抖了。”她旁边的女人只说了这几个字,没再说下去。 车子往城外跑;女人们像土豆一样在卡车上滚来滚去,大家都沉默着,只有些啜泣声。很快,她们就到了郊区;一眼望去,毫无吸引人的亮点,沉闷得很。最后,卡车在一道门前停下来,把守的卫兵挥手放行后,车子停在了一座灰色的堡垒前。她们被粗暴地推下了车,跟之前被推上车的时候一样粗暴。又上来一些手持步枪的士兵,把她们押进大楼,像牲口一样赶到一间没有窗户的空屋子里。里面居然还有一屋子女人,处于各种惊恐状态。也有士兵,还有几个军官,看着她们,随时准备开枪的样子。 布兰琪四处张望,踮起脚尖,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找—— “莉莉!”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冲向莉莉,用肩膀推开其他女人,因为手还被铐着。 “莉莉!”见她还活着,布兰琪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一时间把之前受的培训都忘了:要是进了监狱,见到抵抗军的其他成员,要装作不认识,绝对——绝对——不能让敌人发现你们认识。 布兰琪闯祸了,跟昨天一样,又闯祸了。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踉踉跄跄地想要避开,只希望没人听到,但这时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轻轻的一声呼唤。 “布兰琪。”莉莉的脸,那么苍白,布兰琪以为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憎恨,对她愚蠢行为的失望和厌恶。 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一种奇怪的带着震惊的温柔,甚至好像还有一丝欣喜,好像莉莉很开心能被认出来。不对,这不可能。可布兰琪还没来得及发问,一个德国人的声音就炸响了:“反叛者莉莉·哈尔曼诺夫!” 布兰琪看着莉莉被押走,一身傲气,昂着头,双手被铐着,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布兰琪一眼。她终于反应过来,这眼神是感激。 是爱。 留下布兰琪一人孤独得要死,虽然周围都是在哀号的女人,虽然她被自己的恐惧和内疚包围着。她害了自己,害了莉莉,害了克劳德。他现在肯定疯了。 “布兰琪·奥泽洛!”现在轮到她被押走,推进另一个房间,领到一套衣服:一件肥大的粗毛线裙子,一双又笨又重的木屐。她自己的衣服和珠宝都被夺走了——那个金十字架,被一把扯断链子,毕竟就这么细细一缕。但她的护照没被拿走,她闭上眼睛,想起来那还在丽兹。 在这里需要这个吗?有用吗?无从得知。她只能等着瞧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虽然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对着虚空发问;这里没有人类,只有面无表情、没有灵魂的德国面孔。 没有回答。 她被推进一间牢房,就她一个人。里面有一个罐子,一张小床,还有三只老鼠给她做伴。 夜幕降临,她一定是睡着了,因为接下来她看到的是一个神父被带进了她的牢房。她惊呆了——他们竟然还没搞清楚,这些愚蠢的德国人。 他们还不知道她是犹太人。 所以他们现在手里一定有了她的护照——也许是克劳德带来的?从他们在丽兹敲她房门那刻起,这是她第一次心里涌起希望。 这位天主教神父是个老头,那种吃饱喝足、洋洋自得的神父。他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唤她的名字,祈求上帝保佑她。但他看到老鼠和罐子,一脸厌恶;他一直站着,显然不敢坐到她那张满是虱子的床上。他开始发问。 “孩子,你来自美国哪里?” “克利夫兰。” “我可以问一下,你在那里去的是哪个教堂吗?” “圣母谁谁谁教堂。太久以前的事了,神父。” “明白。你想要圣餐吗?我得先听你忏悔。” 她摇了摇头。“对不起,神父,也许你人还不错,但也许你会跑到纳粹跟前,把你听到的都告诉他们。改天吧。” 他叹了口气,可还是为她祈了福,然后走了。 她在牢房里又待了两天。布兰琪几乎已经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他们早把她忘得精光,他们搞错了,他们会改变主意,放她回家,回到克劳德身边的。这两天里,他们给她有虫子的干巴巴的黑面包;她吐了出来。有虫子的粥;她吐了出来。有虫子的汤;这时她已经饿得不行,狼吞虎咽地灌下去,可还是立马喷了出来。那天晚上她睡觉,地上还有一摊呕吐物。 但至少老鼠不会往身上爬了。 然后,他们来找她了,这是第一次。她听到钢靴日日夜夜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但这次在她的牢房前停了下来。钥匙插进锁孔,步枪戳戳她。她很配合,自己主动走去他们叫她去的地方。因为现在,他们会放了她;他们会告诉她这是个误会;他们会派人去叫克劳德,他会来接她。 因为她是丽兹酒店的奥泽洛夫人啊。 布兰琪被推进一间办公室,一位军官坐在桌后,面前摆着一个文件夹。封面用回形针别着一张莉莉的照片——表情像是受到了惊吓,一头乱发拂扫着脸庞,照片中的她年轻一些,头发长一些。 “来,跟我们说说,奥泽洛夫人,你,丽兹酒店的人——我们认识你丈夫,他对我们那些住在那儿的军官非常客气,他帮了大忙——可你怎么会跟这个肮脏的犹太反叛者婊子莉莉·哈尔曼诺夫混一块去了?” “什么?我……我以为你们叫我过来是因为——” “是的,是的,你在马克西姆做了件冲动的事,我们都知道,但我们更感兴趣的是你跟这个犹太婊子的关系。我们一直在找她。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在船上认识的,很久以前。”久到像是上辈子的事。她像个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离家出走。莉莉在一间人头攒动的酒吧里注意到了她,看到了她的悲伤,看到了她的需要——也许还看到了她勇敢、真实的一面——然后走到她身边。布兰琪还记得她们喝酒,大笑,甚至还跳了舞。 “你为什么在那条船上?它是从哪儿出发的?” “摩洛哥,去法国。我刚度完假,我回丽兹。” “她为什么会在船上?” “我不知道。” “我们一直在追踪她的活动,从西班牙到现在。她是叛徒,杀害德国人的凶手。你知道她杀了我们多少人吗?” 布兰琪摇摇头。不能问问题。 “十三个,她谋杀了我们十三个战士。” 布兰琪想说“万岁!”,想说“只有十三个啊?”,想说“好样的!”,但她不敢。 “所以很简单,就说莉莉是犹太人,是抵抗军的成员——是的,我们知道你的那些活动,但我们会对你宽宏大量,我们会放你走。毕竟,你是大名鼎鼎的奥泽洛夫人。这几年,你的家也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不想伤害你——这影响不好。” “我不知道,”她说了一次实话,“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个话题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布兰琪庆幸,非常庆幸,庆幸这一点。因为在这里,在这个监狱里,她明白她施展不了曾经觉得自己具备的演员天分。要是纳粹问她是不是犹太人,她会怎么说? 布兰琪·鲁宾斯坦·奥泽洛根本不知道。幸亏他们没有问——至少这一次没问。 她回到了自己的牢房,想着至少自己挺过来了,没那么糟,没有莉莉描述的和罗伯特忍受的那么恐怖。她以为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却发现这只是开始,孤独时日的开始。她病了——今天发烧,明天痢疾,神秘的皮疹摩擦着粗糙的毛衣。她生病的日子里,白天与黑夜无缝衔接。监狱里回荡着哭声,都是女人;这里没有男人,在弗雷斯纳男女分开关押。偶尔有人反抗,哭叫,突然就没声了,每次都是这样。 她在这里几天了?她不知道。她试图通过月经周期来判断。来月经的时候,她没办法,只能任经血顺着腿往下流。但这只发生过一次。 在经血停后不久,一个士兵进了她的牢房,那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以为他是来带她回去接受审讯的。可他却把身后的门一关,开始解裤子,脸上挂着得意的狞笑。她蜷缩着贴在墙上,想尖叫,却发不出声来,她虚弱得犹如他手中的一片枯叶,在他的蹂躏下皱成一团。很快就结束了——她实在太脆弱,疼痛灼伤了她的视力,但谢天谢地,他几乎在进入她身体那刻就完事了。 整个过程,她都闭着眼睛,这样当他歪嘴皱眉,哼哼唧唧,冒汗使劲,挺动躯体,做这件侵犯性的丑事(强奸她)时,她就看不到那双蓝色的眼睛。妈的,布兰琪,别让他们把你的灵魂和话语都偷走。如果她不看,如果她没有这段视觉记忆,那么有朝一日若能离开这里,她也许会忘了这件事。忘了,就不用告诉克劳德了。 她知道他无法承受这个。他没她坚强。 总是在审讯,几乎每天都在审讯。她被揪出去,带到某个军官面前。军官的案前还是那刀文件,文件上还是夹着莉莉的那张照片。有时候,审他的人指控她在丽兹窝藏逃犯——“已知的闪米特人”——向她出示一些照片,照片上是她从未见过的人,和她一样的人。有时候,她又被胡乱指控杀了一名军官,炸了一座桥——这些都在上面,在她的档案里。 但最后总是会绕回到莉莉身上。 “告诉我们,告诉我们莉莉·哈尔曼诺夫是犹太人,这样你就可以回家了。” 有时候,他们——这些劫持她的强盗——突然变得和蔼可亲。他们让布兰琪坐下,给她茶,给她一块酥饼(没有爬满虫子),她会像动物一样狼吞虎咽,虽然觉得羞耻,但实在饿得忍不住。他们会笑她,会问起她在丽兹的那些大名鼎鼎的朋友,他们真的很感兴趣,对“作家海明威”尤其着迷;她明白这是在提醒她所失去的一切,也许再也见不到的一切,想借此来击垮她。这是在提醒她,他们想用一个破饼就让她在他们面前羞辱自己。这种审讯实际上是最残酷的,因为从前的记忆又被翻了出来——那时,她还很欣赏冯·丁克拉格,还为弗里德里希操心,还想用一顶新帽子逗阿斯特丽德开心。那时,她认为这些东西是人,值得拥有欢笑,值得她笑脸相迎。 审讯来,审讯去,他们从来没指控过她实际上犯下的“罪行”,从来没戳穿过她说过的谎言。那么,她就知道了:这些德国人不怎么聪明。可是当邪恶站在你这边时,哪里还需要智力。 “我可以随时判你死刑。”德国人时常这样提醒她,总是试图引诱她出卖朋友,“我只需要一点点真相。告诉我,这个莉莉,她是犹太人,对吧?犹太间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布兰琪反复说。有时会燃起一粒火花,她以为已经灭尽的火花。她会把头一扬,从另一个人——另一个布兰琪——口中痛痛快快地把想说的都吐出来。她会跟他们说这里的饭菜烂透了,服务跟丽兹完全没得比。她会享受反抗的快感。但这簇火总是没多久就灭了,它燃不了多久,在这里不行。 有时候,她会折磨自己。夜里独自躺着,她试图屏蔽外界的声音。被士兵强奸的,不止她一个女人。牢房的门打开,关上,哼哼唧唧,没声了,门又开了。说真的,她和她的狱友被关在这里是为了什么?除了供他们取乐,供他们折磨、惩罚、摧毁、强奸来取乐,还能为了什么?但是,当她们像骷髅一样时,当她们的毛发大把大把地脱落,被老鼠拿去垫窝时,当她们一个劲地拉稀,虱子爬满全身时,他们怎么还能施虐取乐?布兰琪不知道。 躺在小床上,置身于这个可怕的梦魇中,布兰琪会思念丽兹,进一步折磨自己。 她会想起他们套房里的浴室,比这间牢房大,十倍之大。丽兹的浴缸也够大,装一支军队都不在话下。她记得克劳德曾跟她讲过那个故事:国王爱德华七世被卡在浴缸里,于是他的好友恺撒·里兹把所有的浴缸都拆了,换成了更大的,适合国王的那种。 她会回想当初的那种安逸:不管需要什么,不管什么时候,只需拿起电话,就会有人送到她手上。她会回想那些东西能让她觉得快乐充实的从前——那时候,一件新衣服会让她雀跃好几天,或者是一个新手镯,或者是一束特别精致的花。那时候,东西对她来说还很重要——那时候,填满她生活的只是她囤的东西,存的东西。 那时候,她还没开始救人。 “所以也许从今往后你可以在丽兹见我。我要住在那儿——和你住在一起!”最后那天,莉莉这么说。布兰琪以为自己也救了她。但是克劳德,他可不会喜欢那样——不管她一开始想的是什么,最后总是会想到克劳德。 这个男人,她的男人。那个像狮子一样在嘉理面前咆哮的男人。是他让她相信自己珍贵,值得拼命争取。是他让她轻易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毕竟是在丽兹生活啊! 是他伤害了她,但布兰琪再也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生气。性究竟是什么?什么都不是,跟爱比起来,微不足道。他确实爱布兰琪。经过最后那晚,她对此深信不疑。 有时候,克劳德看着她,一副惊讶的表情,继而又板起脸来,仿佛自己的情感让他觉得尴尬,仿佛她闯入他古板正经的人生是个意外。 正如他对她来说也是个意外。现在她能看清楚他了,以前她看不清,直到战争先把他们分开,让他们更加疏远,然后又把他们缝合起来,她才看到他的才智,他惊人的热情(总是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流露出来),他的责任感,他对祖国的爱,他的勇敢(在这几年里,他一边哄纳粹开心,一边在他们眼皮底下搞破坏)。 她那么容易让他失望,这不是他的错——那时候布兰琪的生活缺乏意义和目标。而克劳德那么容易让她失望,这也不是她的错——典型的大男子主义法国男人嘛。因为,他们真的不知道在如此惊心动魄的开场之后该如何相处,只知道用最粗泛的笔触去描绘对方,回归俗套——任由自己被丽兹色诱,分了神。所以有时候,很容易忘记他们实际上可能需要彼此依赖,彼此信任,相亲相爱。 她躺在牢房里,孤零零的,心里充满了恐惧。现在,她只清楚一点。 如果还能活下去,她决不会再离开克劳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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