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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克劳德1944年7月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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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路易丝·里兹相信自己可以宽慰克劳德,这份心意令人感动。她每天晚上都会邀请他去她的套房。她不放心他回去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个空房间,于是,她邀请他去她房间。克劳德接受了她的好意,直到现在他还礼貌得要命。他们会一起喝喝茶,虽然她很体贴地给他准备了口味烈一点的东西。 然后,她会给他讲故事。 过去的故事。现实太可怕了,她不敢去想,所以越来越沉湎于过去。她讲起马塞尔·普鲁斯特和他那四壁敷了一层软木的卧室;讲起他叫人在他死前把他送到丽兹,因为他自己办不到;讲起他叫人从酒吧最后给他要一杯啤酒,丽兹当然会照顾自己人啦,可酒还在送过来的路上,他就过世了。 她讲起了她丈夫恺撒·里兹,她认为他是过劳致死的。有时候,她会讲她小儿子,她失去的那个儿子的趣事;但只讲他小时候的事,不提那个自杀的问题青年,自杀这事他是听弗兰克·迈耶说的。 她讲她年纪轻轻刚嫁过来的时候,还没怎么见识过像丽兹这么宏大的场面,但即使在那时,在她丈夫狂热的眼睛里,她也能看到它渐渐成形。她讲起他们一起融资的过程,说到“罗斯柴尔德”这几个字时,她还是会反感地皱起鼻子。她还说到她愉快地周游世界,购买精美的古董、画作、挂毯和家具,用来装饰丽兹。 克劳德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大酒店,这座圣祠,这座泰姬陵;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女人的家。克劳德很诧异,他们——布兰琪和他——竟然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他们满足于像巡回游民一样生活,虽然一直被娇惯着,但还是巡回游民。 如果他们有一所自己的房子,每天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只有一个地址,而不是两个,如果她有个家要打理,每天忙于家务,做饭、打扫、安排,他的布兰琪是不是就还在这里陪着他?他是不是就可以让她平平安安地待在别的地方,随便哪个地方,除了丽兹?曾经,这里似乎是世界上最好的安身之所;曾经,他对它投入的时间、精力——是的,甚至是爱——都超过了给予妻子的。 但是在最后那晚布兰琪告诉他,她为他,为巴黎,为法国,做了哪些事之后,他终于像别人(莉莉和帕尔)那样看清了她,看到了她勇敢,不自私,看到了她付出,不是一味地索取;从此,克劳德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来看丽兹了。它成了战争的又一个牺牲品,它是他对刚刚认识的妻子,在她被德国人抓走之前,说出最后那几句温情话的现场。德国人把她抓走了,他们把人一个个抓走,最后抓得一个都不剩。 只要他们不先走的话。 “克劳德,我想跟你说句话。”有一天,弗兰克·迈耶对他说。日子开始模糊了,曾经任何日历他都了然于心,他是时间大师,他把时间收集起来,组织起来,分成一份份的,然后再进行分配;突然间,他想不起今天是星期几了。 他夜里不怎么睡觉。他老是盯着身边的空枕头,想象她——如果还活着的话——此刻在遭受的痛苦,这样来折磨自己。 克劳德在丽兹这么多年,弗兰克和他没怎么正儿八经聊过。弗兰克是自己领地里的国王,克劳德也不去干涉他,除了点些酒水,确保高脚杯定期更换,布草该补的补,该买的买,还要保证新鲜的柠檬和酸橙备货充足(最后这条已经成了记忆;克劳德有好几个月都买不到柑橘,这令德国人很不满)。克劳德自己很少待在酒吧里。布兰琪在那里待得够久,把他那份也补上了。他觉得被人看见和客人一起喝酒,不太好;他们——还有他的手下——会看轻这位品行端正、尽职尽责的奥泽洛先生的。 所以,当弗兰克走出酒吧时,克劳德有点惊讶——惊讶,最近也跟他的其他情绪一样(除了恐惧),都淡化了。这是在刺杀希特勒的计划失败之后。这事克劳德只知道这么多,这个计划令许多“他们的”德国军官栽了,包括冯·斯图普纳格尔。他也失踪了,克劳德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他的人性。但是,冯·斯图普纳格尔与许多德国军官每天都聚在酒吧里,假装为帝国干杯,实际上是在策划暗杀希特勒,证明并非所有纳粹都一个样,别看他们穿得一样。 即使克劳德假装没注意到(有时候,他觉得假装没注意是他目前唯一的工作),也并非不知道这个计划是在丽兹的酒吧里秘密策划的,就在弗兰克·迈耶的眼皮底下,他甚至还可能全面参与其中,充当“邮箱”——克劳德相信间谍圈的人都这么叫,实际上就是负责收送情报的人,这些人往往对情报的内容并不完全知晓。 “你看她。”弗兰克在酒吧门口一扬头,示意他看一个时髦阔气、金发碧眼的法国男爵夫人(寡妇),她坐在一名新来的德国军官旁边——自从盟军入侵、暗杀计划失败后,这几个星期,许许多多德国军官拥进巴黎,多到克劳德都数不过来。这位男爵夫人穿着一件带毛皮袖口的黑色丝绸连衣裙,黑色缎子手套上装饰着巨大的钻石戒指和手镯。她一边把玩着一杯香槟,一边用有些人所说的“色眯眯的眼神”望着那个德国人。 “怎么?”克劳德很厌恶,他厌恶这些法国女人。当然,不是所有与德国人交往的都是为了个人利益。他知道有个女人,带着三个生病的孩子,丈夫从战争开始就再也没有回来,音讯杳无,她不知道他是被关进了集中营,还是死了。德国人来敲她的门,威胁说要把她仅有的一点家当都收走,她就抓住这个机会,为她那几个失去父亲的孩子挣点食物和药品。 克劳德不能——也不愿——去批评这样一个女人,而且,她有羞耻心,不让别人知道这事。可这位男爵夫人不同;她是机会主义者,只考虑自己,她每天晚上都和这些德国人在丽兹酒店、马克西姆饭店或利普啤酒屋吃饭,和他们公然结伴,招摇过市。 “男爵夫人很绝望,但一个劲地在掩饰。”弗兰克觉得这事很好笑,“她把赌注全押在德国人那边,赌他们会赢,现在盟军步步逼近,她想让这家伙带她一起回德国。想得倒美——德国人对她会比法国人宽容得多,记住我的话——但这家伙是不会带她回家去见他老婆的,不管她说要给他多少钻石。” “我希望他们快点走。” “会的,但巴黎是他们到手的最大的一块肥肉,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跟我来,克劳德。”弗兰克往楼上走,克劳德跟着他来到香奈儿的房前,弗兰克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门里。 “等等——你怎么会有钥匙?” “她给我的。”弗兰克微微一笑。他不常这样,所以效果很别扭:这么大块头,羞答答的,笑得那么腼腆。“可可和我——我们好过。” “我的天哪!”听到这个令他震惊的消息,克劳德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脑子里立即跳出这两人在床上的画面——香奈儿瘦得跟刀片似的,盛气凌人,而弗兰克虎背熊腰,脾气火爆——尽管他硬忍着不去想。 两人走进香奈儿的套间。单色调(大部分是棕色和奶油色)的装饰派艺术风格。她有一些不错的画,但总体上来说,这地方没有个性;不过克劳德也承认,这个女人自己就足够弥补这一点。弗兰克关上了门。 “弗兰克,是你吗?”香奈儿从浴室里出来,怀里抱着一沓毛巾,她把毛巾放进一个行李箱里。房间里摆了好多个箱子,都敞开着。她的侍女跑来跑去,往里面填东西,见香奈儿头一点(她打发人的那种动作),便停下来,行了个屈膝礼,走了。 克劳德哑了似的,傻站着;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感觉自己是个不速之客。 “你要走吗,小姐?” “是的,离开一阵。巴黎有点闷,我觉得。” “她要跟斯巴茨逃到阿尔卑斯山去。”弗兰克打断她的话,被香奈儿狠狠地瞪了一眼,“躲开盟军,躲开老百姓,大家可能不会太喜欢她的行为,比如绑架她的那两个人。对吗,可可?” “这么说也行。”她这么说,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她走到其中一个衣橱前,打开橱门,拿出一把钥匙,插进一个保险箱里。她从保险箱里取出几个首饰盒,放进一个箱子里。 “但是在她走之前——” 墙外嗒嗒嗒的枪声打断了他。三个人都冲到窗口——克劳德后来想想,觉得真蠢,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子弹是从哪里打过来的。那里,一个街区外,康朋街上,三名纳粹士兵站成一排面对着一堵墙;一具蜷缩的尸体躺在他们面前。边上聚集起来的一群人慢慢地散开。尸体还在,但克劳德居高临下看过去,也还是看不清是年轻人还是老人,男人还是女人。他只知道又少了一个法国公民。 三个人同时转过身,他们甚至都没有讨论一下。这种场面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见,但从丽兹的窗口望出去看到这种事,对克劳德来说是第一次。这个地方也保护不了他们了;丽兹已经隔绝不了种种险恶了:眼下是战争,而德国人离开后又将迎来恐怖的报复。有谁能幸免?即使是香奈儿也不敢抱侥幸心理。 克劳德打心底里相信,自己已经为国家尽了全力。要不是在1940年那个黑暗的日子,上级要求他放下武器投降,他会为了祖国战斗到死。于是,他另辟蹊径继续战斗,与此同时,还保护着法国文化和品位的光辉典范,也保护着为他工作的那些法国公民。 但是,一旦他们重新获得思考和行动的自由,这足以满足法国公民的杀戮欲吗?你已经能感觉到这种欲望正在抬头。 “我也要走了,克劳德,”弗兰克说着,点燃了一根高卢烟,吸了一口,“我必须走,局势越来越紧张了——嗯,你比谁都清楚。” “是的。”酒店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布兰琪的事,只是不提;他们一看到克劳德,就移开视线。每次他做他该做的工作,每次他答复一个纳粹——“好,当然,恩雷希先生,我保证您和女演员的晚餐九点准时上菜。”“斯坦梅茨先生,你的新制服裁缝店刚刚送到,要我叫人把它送到您的房间吗?”“有什么需要吗,这先生,那先生?”——克劳德知道布兰琪在他们手上,是他们下令抓她的,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继续伺候他们,让他们满意,希望他们都看在眼里。 只能跪下来祈求圣母保佑,他这么做,能让布兰琪回来。 “所以我要走了,”弗兰克继续说,“再也不回来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不直接走呢?” “嗯,克劳德,你一直待我不错,我觉得该跟你解释一下。” “关于钱吗?” “什么?”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弗兰克第一次被搞得措手不及,烟都掉了,但没等它在奶油色的地毯上留下烧痕,他就捡了起来。香奈儿仍在翻抽屉箱子,嘴里嘶了一声,但手还是没停下来。 “你一直在揩油,私吞本该属于里兹夫人的钱。” “谁告诉你的?布兰琪?” “不——什么?布兰琪?”当然啦,克劳德反应过来,对于丽兹的内幕、秘密、悄悄话,还有真相,布兰琪总是比他知道得多。 “是的。” “她没告诉我,她也不需要告诉我。这里进出的每一分钱我都有数,我只是不知道你是怎么用这钱的。” “我不会告诉你的,这是为你好。” “所以这钱你是还不上了,是吗?” 弗兰克摇摇头,叹了口气,往后一靠,靠到垫子上。 “很好。当然,要是在平时,我就得炒了你。” “这也是我离开的其中一个原因,省得让你难做,省得我们两个都难堪。” “好,走吧。别告诉我去哪儿。” “我不会的,不过我觉得你也许想听听布兰琪的消息。” 克劳德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句话点燃的希望腾的一下蹿起来,烫着了他。他以前问过弗兰克——他当然问过。他敲过酒店两边的每一扇门,堵过女工,逮过侍应生;但是没有人知道,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她?” 弗兰克瞥了一眼香奈儿;她皱起了眉头,手里拿着一堆薄如蝉翼的内衣裤,克劳德竭力不去注意。她突然把内衣裤往箱子里一扔,坐下来,明显很不安。克劳德差一点向她道歉,自己在这里让她觉得不方便。 她双手抱胸,肘部支出的骨头尖尖的。克劳德发现,这个人没有一点是柔和的。她的鼻子,下巴,尖尖的脚跟,利爪般的手指,透出一点点黑色微光的那两道眼部的狭缝。 “布兰琪被带到弗雷斯纳去了,”她终于开口说了句话,她的话也是尖刻的,“斯巴茨告诉我的。” 克劳德喉咙干得冒烟,他吃力地咽了下“口水”,点点头。他猜她就是在弗雷斯纳。他觉得她不可能是在城里的某个小监狱里;不然,他现在应该已经找到她了。 但随后,他彻底反应过来。 弗雷斯纳。 弗雷斯纳,在郊区,此处往南十五公里,是劳工营前的最后一站;一旦到了那里,你的命运就被锁定了。自德军占领以来,克劳德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去了弗雷斯纳还能回来。活着的情况下。 “她还在那儿吗?” “是的。”香奈儿吸了口烟,吐出来,一边盯着他看,似乎他是动物园里的动物,这动物的行为让她困惑。他觉得她不知道爱是什么样的,这个女人,她从来都不知道,也不能理解。 “感谢上帝,不管怎样。”他低声说,声音在颤抖,“她……她怎么样?” “我不知道,与我无关。”她把烟戳在烟灰缸里摁灭,站了起来。 弗兰克一直盯着香奈儿,那样子几乎是在警告她“你可别让我失望”,嘴里嘟哝着接茬:“一旦进了那个地方,人在里面怎么样就没办法知道了。她和莉莉都被抓到那地方去了。我想你现在应该知道她们做的事了吧?布兰琪,她在盖世太保那儿有案底。冯·斯图普纳格尔没有告诉你。” “没有。”接替他的军官也没有说,克劳德当然个个都问过,但对方只是耸耸肩,说自己一概不知。克劳德不晓得是否有人知道第三帝国的情况;它就在他眼前崩塌,军官们跑来跑去,满腹狐疑地互相打量,电报在柏林和巴黎之间飞来飞去。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布兰琪还是不在。 “我不得不承认,我很意外,”可可弯下腰去锁手提箱,回过头来大声说,“看不出来,布兰琪还有这本事。” “勇气?体面?尊严?”克劳德冲过去,恨不得抓住她的肩膀推她,“比你更像法国女人,比你更有爱国心?” “别激动,克劳德。”香奈儿眯起她的眯缝眼,她很困惑,“我还挺佩服她的,如果非要说出来的话。这些年,作为一个犹太人,她一定过得不轻松。我想,我有点理解她为什么会那样做,尽管我觉得那样太鲁莽,太愚蠢了。” “你知道布兰琪的事?”克劳德怀疑地瞪着弗兰克,“你告诉她的,弗兰克?” “不,弗兰克没说,”香奈儿声明,“是我机灵,不像我们的德国朋友。” “你——是你告发她的吗?我对天发誓,如果你做了,我就……我就……” “胡说八道。”香奈儿整个瘦骨嶙峋的身体僵直地表达着愤怒,“没人告发她,克劳德。那天在马克西姆餐厅,可以说每个人都认出了她,每个人都看到了她做的事,而且,他们也知道她住在哪里。” “可你不是用维希的法律为自己谋利了吗?从犹太合伙人手里夺回你香水公司的控制权?你对犹太人没感情,小姐。这谁都知道。” 香奈儿耸了耸肩。“我是个商人,我还能说什么呢?但我和你妻子不存在生意关系,克劳德。事实上,我还挺喜欢她的——我们俩拌嘴的小把戏,挺有趣的。” “克劳德,”弗兰克看看钟,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得知道——纳粹,他们昨天来抓格里普了。” 克劳德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哦。”克劳德今天像是词穷了,也许只是没有合适的字眼来描述这种恐怖。占领、占领者、被抓、消失,这些他们用过的字眼已经不足以用来描述现实。 “他们来抓格里普。”他重复了一遍,明白了弗兰克的意思。所以他们现在一定跟香奈儿一样,已经知道了布兰琪是犹太人——格里普很可能已经把自己做的事都招了。克劳德在此之前真的没有意识到他是多么希望她能继续守住她的秘密,直到这一刻,似乎有种小火花,极微小但又极重要的火花,脱离了他的身体,他看着它飞走,随着心跳的节奏一点一点暗下来。 “但那家伙自杀了,那该死的小土耳其人,在他们抓住他之前,从楼上跳下去了。”弗兰克轻声笑了笑,带着钦佩。克劳德伸手抓住那飞走的最后一粒希望的萤火,托在手心。它很弱,噼啪作响,但这是他仅剩的一点希望了。 “所以我必须在纳粹来抓我之前离开,我可不像那个土耳其小子那么有种。”弗兰克站起来,脱下他的白外套。上面一点污渍都没有,一直都没有。他在吧台后面成天跟酒水打交道——黄绿色的查特酒、红宝石色的石榴汁,甚至黄色的苦艾酒——一滴都没洒在自己身上,克劳德怎么都想不通。虽然弗兰克和他从来都不亲近,但克劳德不希望他离开,他甚至不希望香奈儿离开——他不是她的朋友,不是,而且她危险又卑鄙。 只是最近有太多的人离开了克劳德。 连马丁也离开了;自从德军入侵以来走了那么多人,连他也走了。他们的活动已经无法开展,出了太多乱子,许多联络人都不在接头点;但是,克劳德还是想说声再见,在他——离开之前。离开?还是被抓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也许这样最好。 于是,那声再见克劳德对弗兰克说了出来。他们拥抱对方。弗兰克这个奥地利人通常不太能接受法国人打招呼和道别的方式,但是战争、占领、恐怖、悲剧(还是那句话,这些字眼都无法表达,无法描述),无论是什么,反正有这样的效果——让男人做出一些他们曾经觉得万万不可能的举动。 然后,弗兰克转向香奈儿。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双臂垂在两侧,看上去是那么刻薄,怀着很重的戒心与敌意。“再见,可可。偶尔玩玩也挺有趣的,是吧?” “保重,弗兰克,无论你去哪里。”她说。克劳德很意外,她竟然能说得这般轻柔,惆怅。 “你也是。如果你想听忠告,尽快把那个纳粹分子甩了。” “的确是忠告,但心不总是想要忠告。” 弗兰克呵呵地笑了笑,吻了一下香奈儿的脸颊,走了。克劳德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毕竟还是丽兹酒店的总经理;她转向她,僵硬地鞠躬。 “小姐,我们会好好打理您的房间,让它保持原样,等您回来。” “谢谢。我会回来的,当然会回来——我的生意,我绝不能丢下生意。但现在,我想最好还是休个小假。别担心,账单我会照付的。” “这点我从来没怀疑过。还有,谢谢,谢谢你告诉我关于我妻子的事。你能帮帮她吗?冯·丁克拉格能帮她吗?这份人情,我一定会记一辈子的。” 香奈儿摇了摇头。“斯巴茨没有那个能力,克劳德。我已经问过了。” 克劳德不敢再让自己多说一个字,所以他只能又鞠了个躬,而她又继续打包。可他在离开之前,又向窗外望了一眼。街上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被人挪走了。悲痛的亲人爱人?纳粹?谁知道呢?他甚至都看不出墙上或人行道上有血迹,有肯定是有的。 战争无非是消耗,这是他此时此刻的感想。没有得到,只有失去,除了—— 也许它给了克劳德·奥泽洛一些东西,比如说,同情心。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冷酷的人,但他可以承认自己曾经是个理智压倒感情的人,除了遇见布兰琪的时候。在印象中,那是他唯一一次让激情主宰行为,直到现在——现在战争增强了他的情绪和对周围世界的反应之间的联系。他觉得这就是为什么香奈儿的那句话会那么触动他,他都恨不得给它镶个框。 这场战争也让克劳德清醒了,因为如今布兰琪不在,他认识到了一点:婚姻的定义不是论我们想得到些什么,而是我们愿意牺牲些什么。布兰琪为他牺牲了整个自我——她全部的过往。克劳德又为她牺牲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但他会改的,上帝保佑,要是她能回来的话。 轻快的“再见”之后,又很轻地说了声“愿上帝保佑”,克劳德就这样告别了可可·香奈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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