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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布兰琪1944年8月24日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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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琪不知道那些德国人的名字,他们日复一日地把她从她那间狭小的牢房里拖出来,当着其他女人的面一路拖过去。这些狱友们,各自窝在阴暗的牢房里,刻意回避她的目光,怕她去了就回不来。这是你很快就能学会的技巧:别太重感情。 她现在只关心身上的痛。左肩脱臼了,她觉得是有一次审讯时弄的。她只记得纳粹分子把她砸到水泥墙上,她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发现不能正常活动了。她有时候想把胳膊抬起来,抬到腰以上,但实在太痛——又冰又烫的标枪刺穿她的肌肉——痛得她大叫。 她只关心饥饿。饥饿,持续地跟着她,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就像扎营在她头上的虱子,粗糙的指甲下的污垢。有时候,她裹紧身上薄薄的毛线裙,摸着织物下突起的肋骨,心想:“我终于瘦到可以穿香奈儿那个贱人的衣服了。”她很想大笑,她努力地模仿过去那样的大笑,但她已经忘记该怎么笑了。 她只关心生存。有时候睡不着,她就折磨自己——搞得好像纳粹做得还不够彻底似的——回忆起她过去对克劳德说过的那些话,任性的争吵,抱怨,一次次威胁要离开,一次次真的离开。 每次,她都会回来,要不就是他把她找回来。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他了。他在找她吗?她不知道在这回荡着哭声的可怕的监狱外发生的任何事。在哭的人已经精神失常,自己却没意识到;那些不哭的人,知道眼泪救不了她们。 还有靴子,那些重重地踩踏着地面来来回回的钢靴。你一直提心吊胆,怕它们会在你门外停下来;你等着,你知道这一刻来了,但有时你还是会骗自己,“今天不会,也许今天,他们没空来找我。也许今天,同盟军会来”。 今天,他们并不是没空来找她。熟悉的——可怕的——噔噔噔,接着没声音了,再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咔嗒,钥匙插进锁孔,再一声咔嗒,锁被打开。又是噔噔,然后,手探到她腋下——如果她还有足够的肉来承受摩擦,上臂和乳房之间那块柔嫩的部位肯定是青一块,紫一块——她被拎起来,双脚已经无法正常行走,她是被拖走的。她头一次发现地上有一条条凹槽,那么多人被强行拖走,已经在地上刻出了一条条的槽。 现在她在另一个——事实上,是两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纳粹分子的办公室里。这一次,也是头一次,有把枪指着她的头。 “把她供出来吧,奥泽洛太太。你何苦呢?你明明可以获得自由,你可以回丽兹。你今晚就可以喝香槟,吃蜗牛,泡热水澡。这丫头是你什么人啊?” “我不知道莉莉是不是犹太人。”她疲倦地开口。她得说多少遍啊? “好吧,你赢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使劲摁住胸中开始开花的希望。“什么意思?” “你赢了,夫人。我们会放过这个莉莉,不再找她麻烦。” “你会——我——”怎么能感谢德国人呢?布兰琪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的,那我们就要来对付你丈夫了。如果你要保你的朋友,我们就逮捕你丈夫,尊敬的奥泽洛先生,丽兹酒店的总经理。我们可以找人顶替他。我们会找到证据指控他——他以前坐过一次牢。我们就说我们查出来那场空袭是他开的灯。” “不!你们不能——我,是我开的灯!我干的!” “别嘴硬了。你朋友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肯说。我们怎么相信你?我觉得还是把你丈夫抓了吧。”那家伙拿起了电话。 那一刻,布兰琪体内有种东西碎了——多年来的伪装和隐藏,像一座巨大的冰山轰然崩塌,把附近的一切击得粉碎,水面全是浮冰,滔天巨浪,震耳欲聋。她的心脏在咚咚狂跳——她知道自己营养不良,心脏肯定很弱,所以在这紧要关头,她很怕,怕还没说出真相,还没来得及救克劳德,自己就先死了。她舔了舔干得像纸片一样的嘴唇,大吼——实际上只是一种嘶哑的气声,她已经没力气吼了——“是我!我才是犹太人!不是莉莉。忘了她吧——你想要犹太人?好吧,这里有一个——是我!布兰琪·鲁宾斯坦!所以放过他——放过克劳德!”她在哭,她在擦眼泪(其实根本没有眼泪,她已经脱水脱得挤不出一点水分了)。“我是犹太人——求求你们,不要抓克劳德!”她跪下来哀求。 两个德国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挑了挑眉毛。其中一个突然咧开了笑容,随后另一个——然后,他们都大声笑起来,笑得她胆战心惊。 “你为什么要撒谎?你是丽兹酒店的奥泽洛夫人。法国人不喜欢犹太人,尤其是丽兹酒店。你在丽兹见过犹太人吗?”他嘎嘎嘎地狂笑不已。 “但这是真的!我发誓——我婚前叫布兰琪·鲁宾斯坦,不姓罗斯。我的护照——是假的。我换了本假的——我老家不是克利夫兰,是曼哈顿上东区!” 她也哈哈哈地笑起来;笑是会传染的。她之所以笑,是因为这实在是太容易了。为了克劳德,她抹去了自己的过去。 为了克劳德,她又认领了它。 “你们全搞错了,”她嘶声说。她抬起头,盯着那个德国人,渴望在他脸上找到她认得的东西——人性,怜悯。即使是仇恨也行啊。“我是犹太人!我是——我是布兰琪·鲁宾斯坦!” “你是布兰琪·罗斯·奥泽洛,天主教徒。”另一个军官啪的一声合上她的护照,“真是荒唐。你想掩护你的犹太小朋友。我受够了。”他把她拖起来,拿枪顶着她的太阳穴,打开保险销那咔嗒一声在她脑中回荡,她知道这一次自己必死无疑。 “别伤害克劳德。”她小声地说,可她不会闭上眼睛——她不想从他们丑陋的脸上看到他们的得意和嗜血欲,但她也不会让他们看到她的恐惧。 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她咽了一下口水,但没有口水。已经没剩下什么了,没了,布兰琪·鲁宾斯坦。 布兰琪·奥泽洛。 然后,枪滑开了。外面一片混乱——听得到靴子在奔跑,还有刹车声、马达的轰鸣和喊叫。审问她的人看了一眼对方;自1940年以来,布兰琪第一次从雅利安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困惑,甚至恐惧。 他们丢下她,走了。她看着窗外的混乱场面,一步步挪向窗边。到处都是纳粹分子,灰绿色的制服到处乱窜,那样子甚至有点滑稽。纸片像雪一样在空中飞舞;她抬头看到有人在往窗外扔纸,有些还在燃烧,橙色的火花像萤火虫一样。 “同盟军!同盟军!” 同盟军! 布兰琪靠在窗台上,隔着窗栏向外张望,她很想相信她所看到的,所听见的,但她做不到,现在还做不到。 “同盟军!” 同盟军——他们一定是来了。谢天谢地,巴黎安全了。 但是,等等——在那边!在两栋建筑物之间一个阴暗的角落,布兰琪看见了,布兰琪看见了她,莉莉,她就在那里,她穿着布兰琪上回看到她穿的那条蓝裙子,褪了色的蓝,像被晒白了的夏日天空。布兰琪看不清她的身体,只看到裙子的蓝色,但那是莉莉,错不了!莉莉在跑,莉莉在飞,莉莉在逃。布兰琪想叫住她,想让她回来救自己。但是莉莉必须得逃走,她得抓住这个机会。 布兰琪不能让她的朋友错失这个机会,因为是她害莉莉被捕的。 “你!” 其中一个德国鬼子回来了,他把布兰琪拖出门,拽上楼梯,穿过另一条走廊,来到室外。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来到室外,可是太亮了,太大了,没有天花板,没有墙壁,她完全暴露在外,她甚至都认不出新鲜空气了,无法让新鲜空气进她虚弱的肺。她一边喘,一边拼命乱动,犹如一条离了水的鱼。 “你。”他又重复了一遍,一把将她推到一堵血迹斑斑的砖墙前,枪又一次对准了她的头。 “我是犹太人,”布兰琪又在很小声地念,“我是犹太人。” “别管她。”这是另一个声音。先前审过她的另一个军官抱着一堆文件大步走过。“别管她,疯婊子——她胡说八道。犹太人在丽兹?哈!” 他们走了,全都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无痕迹,除了一团灰尘。 不,不,不是的,到处都是痕迹——悬挂在窗户上的纳粹旗帜上的黑蜘蛛,没有烧毁的文件,行刑队留在墙上的深红色的——几乎是黑色的——血迹。地上也有血迹,到处都是血迹。 到处都是人——还是鬼?有几颗黄星星,条纹狱服上的黄星星——曾经是漂亮的姑娘,被关在这里供军官取乐,没被送到集中营去。但弗雷斯纳这里基本上没有星星;法国已经没有黄星星了,也许全世界都没有黄星星了。除非是像她这样的黄星星:藏在众人眼皮底下,被迫沉默着旁观,眼睁睁地看着恐怖上演,这种沉默是保护,也是羞辱。 这些被囚禁的人像梦游一样踉踉跄跄地走出监狱,被耀眼的阳光刺得直眨眼。有些人跪在地上爬,没力气站着走。 布兰琪也在这些梦游的人当中。她朝刚才瞥见那条蓝裙子的地方挪了几步,仔细打量一张张憔悴的脸,伤痕累累、皮包骨头的脸,想找到莉莉。 可她找了一会儿,又开始找另一个人,尽管他在十五公里外的丽兹酒店。 “克劳德!克劳德!” “奥泽洛?” 在转圈的布兰琪晕乎乎地停下来,她脚边有个“人”,曾经是个男人,现在缺了条胳膊,残肢没有包扎,成了一截干瘪的黑棍,眼珠暴凸,嘴唇肿得发紫,他几乎说不了话。头发剃过,但又长出了一点——黑黑的,糙糙的。他蜷在地上,腿显然断了,像牵线木偶一样向外张开。他只剩下一口气,活不了多久了。布兰琪能看出来他快死了。 她弯下腰,把他捞起来,搂在怀里。“你说什么?” “克劳德·奥泽洛?”他说不下去,呼吸吃力得布兰琪听不到其他声音,“你是……布兰琪?”他在发烧,浑身滚烫。“他……很勇敢。” “谁?”她急切地问,“你说的是克劳德吗?” 但他失去了知觉,要是没有死的话。布兰琪不得不丢下他,让别人去埋葬他。她必须离开这里,趁纳粹还没回来。 那些还能站立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圈红红的,泪汪汪的眼睛里满是困惑。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第一次,没有人来告诉他们该做些什么。 他们一句话也没说,一步一步挪向大门。大门敞开着,砾石路上有新鲜的轮胎印。布兰琪身边的一个女人倒了下去,但布兰琪无力帮她,抬起脚,跨了过去。 走着走着,她停下来抖掉木屐——实在太大了,拖着脚走都碍事。布兰琪转过身,最后一次找那条蓝裙子,找莉莉。 但是莉莉已经走了。布兰琪对自己说,她已经跑了,跑得远远的,那里很安全。她躲在某个地方,看着他们都离开,确定德国人不会再回来,然后她会回来找布兰琪。布兰琪必须这样告诉自己。 因为她得一直走,不能停下脚步。她得回家,回丽兹。 回克劳德身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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