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三十三章布兰琪1944年9月 丽兹酒店的女主人 作者:梅勒妮·本杰明 |
||||
“布兰琪,嘿,布兰琪!” 当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踏进酒吧时,迎接她的是一阵欢呼;这阵欢呼抬起她踉跄的脚步,把她送到她的老位置上。然而,除了欢呼,还有震惊。海明威想掩饰,但显然不太成功,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担心两个字。 他温柔地为她拉出椅子;这么五大三粗的硬汉,这么温柔,叫人震惊。他给她买了杯喝的,然后开始讲他跟随军队进法国这一路的各种冒险经历,还有他在伦敦等待进攻有多无聊。布兰琪一边听,一边点头,她通常就是这样;但她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没问那些已经不在了的“旧人”,比如他的“好哥们”弗兰克·迈耶,比如格里普,比如他最喜欢的擦鞋童雅克,比如以前常给他刮胡子的那个维克多。 身材苗条、一头金发的迪特里希被一群仰慕者围在中间,唱着她那些脍炙人口的歌;她穿的是长裤,这点克劳德很看不惯。布兰琪嗅着玫瑰的香——花瓶里插着单枝玫瑰,那是克劳德放的,亲爱的克劳德,他还是怕她离开他的视线,所以他很高兴(真是破天荒)她整天泡在酒吧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马提尼。她怀疑这喝下去的马提尼无法浇愁,脑子还是很清醒,可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 欧内斯特一口喝干了他的那杯马提尼酒。她注意到——这不是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像棒球手套一样,又大又皱。 “瞧这个,布兰琪。”他摸了摸勒着他大肚子的黑皮带,“我从一个纳粹分子身上扒来的。我叫它我的‘德国佬皮带’。” 一看到这个,她就控制不住了;她开始发抖,于是用两只手捧起酒杯送到唇边,尽量稳住手放下杯子,不让它洒出太多。他装作没看到;朋友之间,酒鬼之间,百无禁忌。 “嘿,你那个朋友怎么样了?那个小丫头,管她是哪里蹦出来的小丫头?” 布兰琪看看他。那张五官俊秀但显得略宽的脸庞闪耀着健康,快乐,特权,无知。 布兰琪耸了耸肩——那种很实用的法国式耸肩,就是为这种时候发明的——然后迅速转移话题,问起他目前的婚姻状况来,他的婚姻通常情况下都搞得很复杂。 “哦,玛莎马上就来了,但玛丽已经在这里了,所以我得确保玛莎住到别的酒店去。我们会离婚,我跟玛丽会结婚。”他指了指坐在玛琳旁边的一个棕色短发的年轻女子。她穿得很朴素,甚至有点土气,似乎带着醋意在打量迪特里希。谁都知道迪特里希和海明威一直都很喜欢对方,迪特里希回到丽兹的第一晚,当着大家的面给海明威刮了胡子,当晚两人就一起过夜了;刮胡子的画面被卡帕用相机捕捉下来,已经登上了各家报纸的版面。 布兰琪的生活曾经充斥着这种八卦。她每天早上一起床就迫不及待地想听到新的料。但现在看来毫无意义,而且不公平——这些人经历了一场如此“精彩”的战争,还有心思浪漫,欺骗,还能正儿八经地来玩这些小游戏。他们还有闲情逸致,没被仇恨和愧疚填满。 “玛丽也是记者。我们在伦敦遇到的。玛莎很生我的气,我也很生她的气。她随军过来,跟部队在诺曼底登陆的。”他终于脸色阴沉下来,但那只是一个小孩因为什么事不称心在使性子,“该死的女人跟着第一拨军队登陆,我的证件全毁了,我完了,我受不了,布兰琪,我受不了。太惨了,闻所未闻啊。” 她叫他再给她点杯马提尼,她希望自己不会把酒泼向他那张呱呱呱牛皮吹个不停的脸。但泼了又怎样?还有什么事能令她在乎,担心,害怕? 他们都是这样,所有那些在英吉利海峡对岸度过这场战争的人——太活泼,太聒噪,太他妈的开心了。布兰琪希望她也能像他们那样——天哪,她真的希望!在弗雷斯纳度日如年的那段时间里,她以为——她知道——只要能回到丽兹,一切都会跟从前一样。所以每天早上,她都像以前那样打扮自己;她甚至从香奈儿那里买了条新裙子。香奈儿看了她一眼,说:“布兰琪,我喜欢你的发型。” 布兰琪递给女店员一大笔美钞。有一天,从他们房门底下塞进来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她名字,她认出那是弗兰克·迈耶的笔迹。里面有几百美元,没有纸条。她以为克劳德会命令她把钱交给里兹夫人,但他竟然没有。 “臭娘们,我看你的头发倒还在。”布兰琪反驳她。没人知道为什么可可没跟其他有纳粹情人的女人一起被抓起来,也没有像她们那样被剃掉头发。她向所有同盟军派发免费的香奈尔5号香水,让他们带回家送给自己的女人,这肯定起了一定作用。他们被她迷昏了头,不让急红了眼的民间法庭碰她那诡计多端的小脑瓜上的一根毛。 但布兰琪很意外,可可竟然没收她的钱,直接吩咐那女孩把裙子包起来。 布兰琪用这笔钱在黑市上买到了尼龙袜;这要感谢一位法国男爵夫人,这位男爵夫人似乎过于急切地想要帮助那些回来的人(显然,她的德国情人没有带她穿过莱茵河回老家,她担心自己眼前的命运)。布兰琪去了美发店,倒不是说那个震惊的年轻女人还能怎么打理她那稀疏的头发,可还是把仅有的几根染了一下,建议她给自己买几顶新帽子。布兰琪喷香水,化妆,戴珍珠首饰。她让丽兹的女裁缝把她所有的衣服都收了去,这些衣服现在穿上都像袍子一样。但这只是一套戏服;从镜子里向外看的是另一个人,不是布兰琪。尽管如此,她还是穿着这身熟悉的、昂贵的华服,大步走出他们的房间,心里还记得弗雷斯纳那脏兮兮的毛线裙和木屐。 但她现在总是从远处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还是跟从前一样,跟那些家伙在一起,斗酒,嘎嘎大笑,说长道短。然后,像个漏气的气球一样,飘下来,落进如今这副残破的躯体:肩膀怎么都好不了,头痛,动作太快时身体一侧会痛,呼吸短促,控制不住颤抖,紧张——一点点小动静就会像猫一样惊跳,吓出一身汗。有时候,她甚至还会大便失禁;她想,天哪,一丝尊严都不给她留下吗? 可她还是在努力;哦,她确实在努力!布兰琪喝酒,跟着迪特里希哼唱《丽莉·玛莲》,迪特里希称她“好样的小战士”。她像以前一样逛街,想要重新体验那种魔力,去以前常光顾的地方——老佛爷、利普啤酒屋、蒙田大道上那些新开的商店(尽管能拿出来卖的东西少得可怜)。 有时候,她路过马克西姆餐厅,会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但再也不会进去了。 她在寻找她当初爱上的巴黎,但这很难。墙壁和建筑物上有弹孔,窗户和路灯是破的,还看得到带刺的铁丝网路障——在这些地方,抵抗军成员和老百姓决定在同盟军来之前自己上阵对付惊慌失措的德国军队。路标仍然是德法两种语言,但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把德文涂掉了。博物馆,比如卢浮宫,是过去浩大而空洞的回声;仍然有太多画作和雕塑失踪,被德国人掳走了。谁知道还会不会还回来? 就像那些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巴黎人太瘦了,即使以巴黎人的标准来说也还是太瘦;他们穿着打补丁的裙子和夹克四处走,这些衣服是五年前的流行款——不过谁知道现在流行什么?他们的鞋底仍然是木制的。在贫瘠的小市场里,土豆和韭菜似乎是唯一能买到的蔬菜,尽管鲜花还是一如既往多得很。 那些在德国人占领期间留在巴黎,为德国人表演的法国演员,比如莫里斯·舍瓦利耶,此刻都为了避风头去别的地方“度假”了。 布兰琪在陌生又熟悉的街道游荡;这点丈夫是允许的,克劳德觉得时不时离开丽兹出去走走对她有好处。他担心她,知道她还是非常脆弱。她很感激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记得她所经历的噩梦,允许她讲出来。她顺从地接受了他的过分紧张和担心。“只能白天出去,小琪,我希望你晚上留在家里。”“亲爱的,今天别走太远,你看起来很累。”“布兰琪,今天肩膀感觉怎么样?要我给你安排个按摩师吗?你今天是不是该卧床休息啊,亲爱的?” 布兰琪像个孩子似的乖乖地点点头。她接受他的关注,尽管他盯得太紧,让她窒息。两人之间有一种惊人的柔情;他们都看到了,却不太好意思说出来。某种年轻而脆弱的东西突然冒了出来,就像一棵枯树长出了一根新枝。在过去几年里,他们各自遭受了不同的摧残。他们是中年夫妇,却如此相亲相爱。有时候,布兰琪在他面前甚至会感到害羞,像个新娘一样。 他每天都给她送花,但从来不送紫罗兰。她盼着能收到这花,另一个人送这花给她。但她盼不到。 伊丽丝还在。她对布兰琪关爱备至,没完没了地为她烹制有营养的美食,尽管她咽得下的只有汤。 有一天晚上,两人静静地坐在公寓里,克劳德对她说:“我确实找过了,布兰琪。”近来,他们经常回公寓过夜。好像布兰琪睡着了会尖叫;她总不希望现在让丽兹的客人听到吧?“弗雷斯纳那边没留下任何记录,当然啦,纳粹把东西都烧了,就像你说的那样。马丁好像也不见了——我跟你说起过他。我问了我认识的每一个可能与抵抗军有接触的人,可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我觉得她一定是死了。”这是布兰琪第一次说出这话,“我觉得是我害死了她。”她还没为莉莉哭过,她哭不出来。自从她回来以后,她对什么都没了感觉——不管是情侣在咖啡馆里耳鬓厮磨的画面,还是邻居阁楼上看到的刚出生的小猫和它们心满意足的妈妈,都不能令她有所触动;甚至连塞纳河沿岸的手风琴音乐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在她心中激起一点浪漫、幸福或渴望。 克劳德握住她的手,就连这样也不能让她感到满足了。 奥泽洛夫妇隔着桌子笑盈盈地看着对方。他们终于真正了解了对方;她为他感到骄傲,为他在战争期间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他保护了丽兹和全体员工,同时还在想办法对付纳粹,他的客人,劫持他的人。布兰琪想不出还有谁在这期间承担的工作跟他的一样困难,一样特别。 布兰琪知道他也为她感到骄傲。有时候,当他谈到她所做的事时,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在她面前自惭形秽,但他不应该这么想。他们俩,奥泽洛夫妇,鲁宾斯坦夫妇,都是了不起的勇士。 |
||||
上一章:第三十二章 | 下一章:第三十四章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