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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命运鹿川有许多粪 作者:李沧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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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对先生讲讲我这坎坷的命运。您是写小说的,至今应该听到过不少奇闻异事。不过,想必不会有像我这样不可思议的命运。 先生,您相信看相或者占卜吗?信奉者说,人的命运从出生,不,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是定数,就好比在账本上写好了一样。不论再怎么挣扎,人最终只能顺着自己手掌上的手相过完这一生。还有,信耶稣的人也有类似的说法。人不论做什么事,无一不是顺应上帝的旨意。可我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完全无法理解。如果事实果真如此,人的命运该有多么不公平啊。 有人命好,出生在钱堆里,是财阀家的儿子;有人被丢弃在路边,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连自己的名字也无从知晓。可这个不幸的孤儿像在赌场里摸牌一样,无法抱怨自己的命运,只能全盘接受。信耶稣的人说,人出生时的八字都是上帝的旨意。我相信财阀家的三代独子可能会喜欢这句话,可是出生在路边的乞丐该有多委屈呀。说句不该说的,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上帝如此判定呢?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我就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当然,我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肯定也有父母,只不过我被丢弃在马路边时只有四五岁,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什么人,甚至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变成了孤儿。我只是猜测,那时正值六二五战争时期,我可能是在战乱中失去了父母吧。我勉强记得自己叫金兴南,却也不确定这个姓名是否正确。事实上,我连自己的确切年龄也不知道。 我在南海岸港口都市的一所又小又寒酸的孤儿院里长大。那所孤儿院由一个破旧棚屋改造而成,战时曾被用作军营,窗户上的玻璃没有一块是完好的,是一个十分糟糕的地方。孤儿院院长是一个伤残军人,战时失去了一条腿,整天都在酗酒。 院长常在深夜醉酒时突然大喊:“紧急,紧急!”他叫醒熟睡的孩子们,开始军事化训练。熟睡中醒来的孩子们晃晃悠悠地支撑不住身体,他便会用手中的拐杖暴打。不过,对于在此长大的孩子们来说,挨打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与吃喝拉撒没有什么区别。孩子们真正无法忍受的,不是挨打,而是挨饿。 到了上学的年龄,孩子们会沿着长长的海边堤坝去附近的小学念书,偶尔会偷吃堤坝上晾晒的鱼干充饥。由于我们是孤儿院出身;会像麻风病人一样被其他孩子排斥或者欺负,因此总是三四个人结伴而行。 大概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吧,那一年冬天我参加了学校举办的文艺表演。上台表演的节目好像是《蛤蟆王子》,我扮演的正是主人公——那个不幸的王子。 您应该知道这个故事吧?王子被一个邪恶的魔术师下了诅咒,变成一只丑陋的蛤蟆。没有人知道,王宫后院里那只呱呱乱叫的丑陋蛤蟆其实是邻国的王子。可怜的王子,为了不被人们踩死或者驱赶,只能一直躲藏在不易被人发现的阴暗角落。一天,一位美丽善良的公主为不幸的王子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并且亲吻了他。在公主亲吻的那一瞬间,魔法解除了,蛤蟆变回了王子的样子。 年幼的我认为,剧中这只不幸的蛤蟆和我的命运很像。因为就像那只不幸的蛤蟆一样,我也披着诅咒的外壳降生,是一个被丢弃在路边的不知道父母是谁的私生子。 扮演公主的女孩是附近最富有的船主的女儿,家里有好几艘船。她肤色雪白,像极了当时供应的美国奶粉;眼睫毛很长,名字也是在教堂里取的,叫作“玛利亚”。简单来说,她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像我这种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很难和她搭上话。排练时,每次快到了公主亲吻的时刻,我便十分紧张,双腿发麻,突然尿急,感觉快要憋不住了。可她在排练时从来没有真正亲过我,只是做做样子。 “喂,文艺表演那天必须真的亲上去,明白吗?”排练指导老师如此说道。每到这时,她总是会十分轻蔑地瞟我一眼。不过,我丝毫不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我至今也搞不明白,指导老师当时为什么偏偏让我扮演王子。可能他认为变成丑陋蛤蟆的王子与我这个不幸的孤儿身世十分相像吧。总之,平时总被其他孩子孤立、捉弄的不幸孤儿可以被漂亮的富家女孩亲吻,就算是在话剧中,也实在太离谱了。我闭上眼睛,在等待女孩的嘴唇吻上来的那个无比紧张的瞬间,经常会陷入恍惚的梦境——说不定我不是一个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卑贱不幸的孤儿,而是会以高贵的身躯获得重生的王子。 终于,到了文艺表演的那一天。两个教室中间的隔板被拆掉,改造成了简陋的礼堂,舞台装饰成了漂亮的王宫庭院。那天恰巧下了一场没到脚脖子的大雪。众人拍打着肩膀上的雪花坐下,拄着拐杖的院长也来了。 我把所有东西藏到了拉起幕布的舞台后面的黑暗之中。这个世界美得耀眼,完全不同于令人厌恶的现实世界——只能四五个人紧挨着身子合盖一条破旧的军用毛毯入睡,深夜饿醒之后,也只能独自聆听着海浪发出恐怖的声音摇晃着棚屋的窗户。可能正是在那时,我第一次隐约感觉到了人生的美好。 观众席的灯灭了,伴随着老旧的留声机里传出的音乐声,话剧终于开场了。我变成了蛤蟆,背上披着斑驳丑陋的皮,公主穿着蜻蜓翅膀一样轻薄的白色纱裙。为了扮成蛤蟆的模样,我身上套着一个装美国救援物资的面粉口袋,袋子上印着大大的英文单词“USA”,套上之后看起来像模像样的。 我披着这张皮上台,大家都笑作一团。尤其是一起从孤儿院来读小学的成万那小子,他的笑声最大。我像蛤蟆一样发出呱呱的怪声,在舞台上慢吞吞地爬来去,他跺着脚,咯咯笑个不停。不过,我真的演得很卖力。人们再怎么笑也无所谓。因为我很快就会以王子的身份重生,我在等待着那个耀眼的瞬间。我为此呱呱呱地叫着,嗓子都快哑了,在地上爬来爬去。我爬得十分卖力,即使后来膝盖破皮出血,也不觉得疼。 决定命运的那一刻,公主亲吻蛤蟆脸颊的瞬间终于到来了。我在公主怀里,看到公主的眼睛里盈满了晶莹的泪水,在灯光下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如雷鸣般咚咚跳动。眼看着公主的嘴唇正要触碰到我的那一刻,世界突然一片漆黑。怎么回事? 停电了。舞台上、观众席上,自然全部乱作一团。虽然当时停电十分常见,大家却没有耐心继续等待。灯光没有再亮起来,话剧当然也就无法继续进行下去。 人们打翻了凳子,大声嚷嚷着蜂拥而去。我依然独自蜷缩在舞台的黑暗中。大家都走了,没有人为这个不幸的孩子解开魔法,我只能孤零零地留在黑暗之中。 那天晚上,我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独自走回了孤儿院。那段路既漫长又孤单,也很痛苦。我任由狂舞的雪花抽打着全身,怒吼的波浪像是要撕咬堤坝一般冲过来,我在绝望中全身颤抖不已。现在我只能是一只丑陋的蛤蟆,魔法永远也不会解除了。 对我而言,命运就是这样。永远都是在希望之光依稀可见的瞬间,也就是我万分紧张地准备跨过门槛的那一刻,眼前一定会突然落下黑色帷幕,挡住去路。 从此之后,我在孤儿院或者学校就被叫作“蛤蟆”。给我起这个外号的正是成万那小子。尤其是远远看到那个叫玛利亚的女孩,他就会大喊我的外号取乐。我非常讨厌这个外号,可我向来体弱,而他比我力气大,体型健硕,所以我只好断了念想,就像对自己的命运死心那般。 然而,我在来年又迎来了一个考验命运的机会。某个冬季阳光和煦的周日上午,我们突然接到命令,洗干净手脚在房间里集合。所有孩子都显得紧张而兴奋,因为我们知道,突然接到这种命令肯定是有客人到访孤儿院。 我们按照指示洗干净手脚,不断吸溜着流淌的鼻涕,面色紧张地坐下来等待着。意外的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客人竟是一对衣衫褴褛的中年夫妇。我们略感失望。到访孤儿院的客人大多衣着光鲜,腋下夹着一本《圣经》,有时甚至还有抱着一大堆礼物的洋鬼子。不过,那天到访的两位客人有点特别。 我们很快得知,他们是来领养孩子的。孤儿最重要的就是要非常懂得察言观色。我们坐成一排,夫妇二人与院长一起在我们面前慢慢走过,仔细地逐个打量我们。男人是一个光头,穿着一条满是油垢的收脚裤。他打量着我们,眼神里莫名有种凶狠的感觉。不过,衣着寒酸、紧跟在丈夫身后的大婶看起来很善良。她挨个看着我们每一个人,反复说着“哎哟,天呐!哎哟,天呐!”仿佛我们十分不幸。突然,男人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 “你几岁了?” “十……十二岁……” 我十分紧张,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去别人家做养子,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却也是每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的梦想。这意味着告别饱受饥饿与虐待的令人厌烦的孤儿院生活,去往一个未知的世界。最重要的是,从此有了新的爸爸妈妈。我居然也拥有了说不定会实现梦想的这一刻。 他们逐一看过每个孩子之后,我被叫到了院长室。后来得知,他们想要一个我这般年纪的男孩。不过,男人在院长室再次仔细打量着我,看来不是很满意。 “这小子怎么看起来三天也讨不到一碗稗米粥呢?会不会整天病恹恹的呀?” 我努力挺直腰杆,咬紧牙关,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让自己尽可能看起来精神一点,令他满意。然而,他貌似并不满意。不过,大婶看起来对我动心了。她嗓音温和地问这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喜欢吃什么?学习好不好? 我每次都使出全身的力气,声音洪亮地作答。大婶让我坐到她身旁,摸摸我的头,握住了我的手。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从大婶手上感觉到的那种微热体温。 “你想去我们家生活吗?” 大婶和蔼地问我。听到这句话,我瞬间忘记了此前的卖力表演。大婶温柔的嗓音让我想起了日夜思念的未知长相的妈妈。我没有回答,嘴唇抽动,大哭起来。 “活见鬼,男子汉哭什么哭!” 男人十分不满地咂咂舌头,反倒是大婶似乎更加同情我了。 “别挑挑拣拣了,就带这孩子走吧。我挺喜欢他。” “这小子这么瘦弱,带回去怎么使唤?” “至少看起来挺善良的。” 男人虽然看起来很不情愿,却终于下定决心遵从夫人的意思。他们和院长办理完领养手续之后,一起谈论着一些私事。我坐得笔直,腰杆酸痛,紧张而且不安,几乎喘不过气来,心脏难以抑制地跳个不停。我心想,这一切太顺利了。我的脑海中充满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幸运不会如此轻易找上门来。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就在那一瞬间,命运之箭偏离方向,射到了意外之处。院长室的门开了,成万那小子进来了。当时,每当有船靠岸,他便去码头干活。这当然是院长吩咐的。因为他的体型已经相当于一个普通的成年人,应该出去挣点伙食费回来了。 成万走进院长室,那个男人的目光突然发生了改变,上下打量着成万的身体。 “这小子也是孤儿院的吗?” 他问院长。 “是的。” “刚才为什么不给我们看?” “他出去干活了。老大不小了,得慢慢学着自己干活挣钱吃饭了。” “对,我也这么想。人就得自己挣饭吃。” 男人不断点头,向站在门旁的成万招招手,让他走近一点。男人摸摸他的手、小臂,甚至还摸了他的肩胛骨。那一刻,我又能做什么呢?只能怨恨地看着一无所知、任由摆布的成万。终于,男人做了决定。 “这小子好。我们需要的就是这种健康、有男子气的家伙!” 成万跟随养父母离开孤儿院时,包括院长在内,孤儿院的成员们全部送到门外和他道别。我却独自躲进黑漆漆的棚屋角落,抹着眼泪无声地哭泣。第二天,我便逃离了那个孤儿院,坐上了开往首尔的夜行列车。 此后,我吃了多少苦头,又怎能说得完。我来到首尔之后,在龙山站前拿着铁罐做了一段时间的乞丐,还跟在讨饭的身后混了几个月。此后,我四处辗转着卖过口香糖、擦过皮鞋、拾过破烂、卖过报纸,有时被人踢、被人骂,被人往脸上吐口水,但我没有被这些磨难打垮,总算挺过来了。从那时起,只要谈起所受的苦,我就滔滔不绝,都可以写几本书了。不过,现在我就大致略过吧。 就这样,我长大了,慢慢领悟了在这个陌生刻薄的世界活下来的要领。不过,当我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在夜路上徘徊的时候,万家灯火如天上的星星般闪耀,其中却无一处给予我一丝温暖,这个现实是多么令人孤单与伤感。战胜这种孤单与悲伤的路只有一条,那便是攒钱。 我像是一粒不知自己来自何方的无名草籽,被丢弃在了这片土地上。对我来说,只有金钱才是立足于这个世界的资格证。我执着地攒钱,一件破衣裳撑几个月,一日三餐只靠三百韩元的粗面条或者方便而凑合。攒下来的钱一分也没花,全部存到了银行里。看着以我的名字“金兴南”三个字开户的银行存折上的钱一分一分地多起来,心里十分欣慰。我感觉这是我在这片土地上活着的证据与活下去的保证。晚上一个人躺着的时候,我常偷偷用指尖不断触摸着藏到口袋深处的储蓄存折,顿时便备感安慰,勇气大增。 二十八岁那年,我的人生中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考验。我当时在首尔退溪路一家旅馆做服务员,旅馆二层拐角客房里长期独居着一位稳重儒雅的绅士。我早晚去房间做打扫,还为他跑腿办各种事,不知不觉彼此开始聊天,我逐渐了解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刚开始我还觉得诧异,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独自生活在旅馆里。后来才知道,他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年,是一位归国侨胞。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他的韩语不太流利,而且只抽进口烟。 “I’m sorry(抱歉),我只抽洋烟……” 他每次掏出烟来抽,就会笑着如此对我说: “我在美国生活了大半辈子,喜欢大酱汤依然胜过西餐。唯独这烟,习惯了洋烟的口味,改不了。” 他在美国吃尽苦头,赚够了钱,现在却越来越觉得没意思,厌烦了美国生活。因此,他抛下家庭和事业,迅速回到首尔。虽然只能住在这种旅馆客房,心里却有种从未有过的舒坦。可能是想念身边有人的感觉,他经常会在夜里把我叫到他的房间一起聊天。 我向他絮叨起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的不幸身世。说不定当时的他令我联想到了未曾谋面的父亲,就像之前在孤儿院感觉那位大婶像母亲一样。我并不知道这是命运给我设下的圈套。某天深夜,我又去了他的房间。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十分焦虑,坐立不安。我问了很多遍,他才开口向我道出事情原委。 “我最近在首尔生活了一段时间,真的很喜欢祖国的这片土地。都说落叶归根,这句话一点也没错。所以,我决定了,我要结束美国的生活,在祖国定居。” 因此,他决定在韩国干一番事业,把自己在美国卖过的产品带回韩国售卖,绝对会供不应求。然而,办公室都已经找好了,美国汇过来的款项却因为文件审批流程而延迟,至今未能收到。 “不知道韩国政府机关办事怎么这么慢。明天如果不能付尾款,办公室就没了,连押金都要不回来,真是麻烦呀。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在韩国生活,谁料刚起步就如此不顺利呢?” 他满含泪水地望着我。我看着他可怜的样子,十分心痛。所以,我鼓起勇气问他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很感谢你的好心,不过不必了。你又能帮我什么呢?无非是钱的问题。通过这种事情打击我在祖国生活的意愿,老天真是无情啊!” 他举起酒杯,哭得一塌糊涂。我看了他一会儿,掏出了藏在口袋深处的存折。他十分惊讶地看着我。 “这是什么?” “虽然不是什么大钱,不过已经是我这些年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全部财产了。我现在把它借给你,用来交尾款吧。” 他的尾款还差三百万韩元,刚好和我存折里的储蓄金额差不多。他看着存折,猛地抓住我的手。 “多谢。你是我的恩人,以后我会把你当成我的儿子。” 就这样我交出了十年来从未离过身的存折。第二天,我和他一起去银行取了钱,然后去了他的办公室所在的明洞那一带的某栋高层建筑。他去办公室交尾款,我在外面等他。左等右等,他也没有出来。我等不下去了,进办公室一看,没有看到他。他从后门跑了。我问了问别人,这座建筑根本不对外出租。我彻底被骗了。 我是那么相信那家伙,居然一切全是假的。我真是太蠢,太不懂得人情世故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惯犯。像我这样犯傻被骗的人可不止一两个。当然了,所谓“在美侨胞”,也是睁眼说瞎话。他从未去过美国,只在六二五战争时给美军当过几天翻译,懂几句英语而已。 尽管如此,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那是一笔什么钱呀,他居然带着跑了?从那时起,我像疯了一样,到处找他。我在包里装上美国产的打火机、指甲刀、瓶起子、钢笔等,一边叫卖,一边奔走于首尔的各个旅馆与茶房。然而,天地广阔,找到他岂是易事。 两年之后的某天夜里,我在某酒馆门口遇见了他。我路过满是醉汉的酒馆街,一家店门前挤满了围观人群。 “喂,你这该死的家伙!没钱喝什么酒?哼,还点了昂贵的下酒菜!长得人模狗样,谁知道是个大骗子!” 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被酒馆服务员抓住,身子被推来搡去。男人卷着舌头,不断说着“I’m sorry,I’m sorry……”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仔细一看,果然就是那个骗子。 我拨开人群挤进去,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依然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却看起来十分寒碜。他两眼无神地望着我。原来,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我感到怒火直冲头顶,立刻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衣领。 “终于找到你了!还钱,还我钱!” 其实,那是再傻不过的事情了。他正是因为付不起酒钱才被酒馆服务员揪住衣领,这样一个骗子哪有钱还我呢?他依然双眼无神地望着我,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 “I’m sorry,I’m sorry……” 他的卷舌音使我忍无可忍。刚好我当时叫卖的商品中有一把美国产登山刀,我掏出来刺向了他。那一瞬间,我想捅死他,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骗子没被捅死,我却因此被警察抓了。钱不但没找回来,我还坐了牢。想到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戴手铐,不禁悲从中来。我是一个在这片广阔的天空下没有容身之地的孤儿,本想来首尔老老实实地生活,千辛万苦竟落得如此下场。我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 我穿上了看起来非常吓人的蓝色囚服,被看守推进了牢房。身后的铁门眶当一声关上了,那一瞬间一股霉臭味直冲我的鼻孔。昏暗的牢房里,只能看到一双双闪烁的眼睛盯着我,像极了饥饿的猛兽。我不知不觉双腿颤抖起来。 正在这时,一双双杀气腾腾的眼睛中突然传来某个人的问话。 “咦,这是谁呀?这不是‘蛤蟆’吗?” 我真的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耳朵。叫我“蛤蟆”这个外号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还能有谁呢?我抬头一看,一个面色黝黑、同样穿着灰蓝色囚服的家伙冲了过来。就算已经多年没见,又穿着如此丑陋的囚服,我依然可以一眼认出他。此人正是之前在孤儿院夺走我的幸运的成万那小子。 我们就这样再次相遇了。自孤儿院分别,如今已经十五年了。他说自己开货车撞死了人,所以坐了牢。 听他讲起那段时间的家庭生活才知道,他果然和我一样一路坎坷。他当时幸运地取代我成为别人家的养子,去了才发现原来不是做养子,而是做劳工。带走成万的那个男人是釜山周边一家铁器厂的老板,每天像牲口一样使唤他。 “说好听点是养子,其实就是免费找了个苦力。可就算是做苦力,至少也要填饱肚子吧?每天不给饭吃,还说我偷懒,又打又骂……相比来说,孤儿院简直就是天堂。” “那个大婶呢?大婶也虐待你吗?” 我想起了那个第一次向我传来温暖的女人。 “那个女人至少心肠还比较好。我能在那个家里忍受下去,也是因为她。可她不知得了什么重病,突然离开人世。随后,我就彻底离开了那个家。” 成万原来也和我一样命运不济。他离家之后,和我一模一样,在社会的最底层拼命挣扎着活下去,最后却来到了这里。 总之,我们就这样一起开始了牢狱生活。也就是说,从“孤儿院伙伴”变成了“狱友”。多亏了资深狱友成万,我才能轻松度过这段牢狱生活,这真是万幸。他不仅安慰我那颗对生活失去热情的心,还试图鼓励我。 “唉,我们要这样活到什么时候呀?等哪天有机会我们也大干一场,改变命运。” 成万一直在等待那个“机会”,梦想着有一天可以结束这令人厌烦的底层生活。不过,我做不到。说不定幸运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我根本就不会做这种白日梦。 我太清楚了,我和幸运根本挨不着边。当然,我也并非只有不幸。我的人生虽然屡遭失败,偶尔也会有好事发生。比如,遇见我现在的妻子,对我而言真是不可多得的幸运。 妻子虽然长得丑,配我却已绰绰有余。我坐牢之前,在昌信洞山上租了一间每月两万韩元的小屋,那个女人是我的邻居。她看起来像是酒馆的女招待,只有晚上才会出门,和我很难碰到面,更别说聊天了。一天,我看到她蹲坐在屋前做晚饭,有种气味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嗅觉。十几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首尔,在龙山站前饿着肚子流浪了很多天,在某户人家的墙角下闻到过这种气味。这种气味刺激着我饥饿的肠胃,此后再也难以忘怀。 “那个……那是什么气味?” 女人抬起头望着我,被破旧石油炉子冒出的浓烟呛出了眼泪。 “这是清国酱。” “清国酱?” “您不知道清国酱吗?” “我从来没有吃过。” 女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给她讲了自己与清国酱的那段往事,她哭笑不得,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傻傻地望着我。那天,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到那种食物。从此以后,她只要煮了清国酱就会来敲我的房门。不过,她只是默默递给我一碗清国酱就掉头走了,所以我从来没能和她好好说过话。 我被捕之后,吃不上清国酱,当然也见不到她。开始牢狱生活一个月左右,有人来探视。起初看守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怎么会有人来看我这样的人呢?进入会见室之前,我一直以为肯定是搞错了。进去一看,居然是她在等我,太令人意外了。 “我给你带了清国酱,他们却说不能送吃的,怎么办呢?” 她依然是过去那副哭笑不得的傻乎乎的表情。 我被释放半个月之后,我们便结婚了。虽说是结婚,但其实没有在礼堂举行正式婚礼,只是我与她合住罢了。尽管只是月租五万的单间,却因为有了家庭,我再次萌生了活下去的勇气。不过,我只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儿,没有什么学历,又很穷,还坐过牢,工作并不好找。我四处游荡着,好不容易才在一家公寓物业找到一点活干。虽然不是正式职工,只是一个为住户通马桶的临时工,但我已经感激备至,于是十分卖力地工作。 当时,我下定决心,在生活中绝不贪求自己没有的东西。我自我安慰道,像我这样不幸的人,紧紧抓住已经拥有的寒酸而微小的东西不弄丢就可以了。不过,此后我也经历了各种或大或小的失败与不幸。向后仰倒都会磕坏鼻子,说的就是我这种倒霉蛋。看似会出现不错的工作,却在关键时刻遭遇变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怀孕五个月的妻子流产。同样是地下出租屋,邻居家好端端的,只有我们家煤气泄漏,或者地暖不热乎,这种例子数不胜数。买东西总能买到劣质产品,甚至早晚上下班时,每次只要我到达车站,必定只能目送公交车离去。 有一天,妻子建议我去看一下算命先生。她听说弥阿里岭那里有一个盲人道士料事如神,运势算得很准。也对,摊上一个我这样倒霉至极的丈夫,产生这种想法也很正常。 “瞎子看八字算命我知道,看手相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两眼一片漆黑,怎么看手相?” “所以说他神机妙算啊!我们领班家的大婶身子总不好,整天病恹恹地躺在家里。去找那个道士瞧了瞧,据说那道士立刻像个神算子一样,把她之前虐待过生病的婆婆的事全说准了。” 妻子说我这么倒霉,诸事不顺,肯定是有什么渊源。比如,祖坟选错了位置,或者冤死鬼逗留于九泉,一定要消除它心中的怨恨。若非如此,不可能做什么都不顺利。也就是说,洗手间的水管子堵了,放再多的水也冲不下去。 “尽是些胡说八道的迷信玩意儿。就算知道是祖坟选错了地方,可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老祖宗是谁,又有什么用呢?别说什么老祖宗了,我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不过,我终究还是被妻子拽着去见了那个瞎子。下了公交车一看,“大姑娘占卜”“松叶占卜”“乌龟占卜”“命运哲学馆”,算命的门而密密麻麻的可真不少。不论当今是电子时代还是宇宙时代,这种生意都越来越红火,真是一出奇观。我们根据妻子手里拿的路线图,走进了某家店。果然有一位衣着怪异的盲人老道装模作样地坐在那里。 “把手伸过来。” 道士刚开始就没有说敬语。我二话不说,伸出了手。把自己的手交给一个睁着眼睛的瞎子,向他询问自己的未来,这种心情实属怪异。总之,瞎子算命先生捏着我的手掌揉了好一阵子,说: “你没少吃苦哇!至今一事无成。” 我的内心热乎乎的。 “不过,不必担心。唔……凤凰正在孵蛋,天地之间香气满溢。” “什么意思?” 妻子往前挪了挪膝盖。 “你会顺利找到父母,成为大富豪。” 真是令人无语。我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儿,因为父母成为富豪?我真想立刻站起来大骂这个半吊子。妻子的反应却不一样。她听算命先生说完,突然两眼放光,又多加了些酬金,请瞎子说得详细一些。女人呐,再怎么荒诞的话,只要当下听着顺耳,就一定会竖起耳朵。算命先生左右摇晃着身子,眨了眨眼睛,白眼球转动了几下,说我不久就会从父母那里继承一大笔遗产。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喂,我说,胡扯也该有个分寸吧?谁会信这种瞎话?我是一个孤儿,根本没见过父母,怎么会有遗产?逗人玩呢?再怎么不负责任地胡扯,至少得有点儿依据吧?唉,走吧。” 我终于发泄了出来,扯着妻子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妻子迫不得已被我拉出门,却又对那半吊子算命先生的话有一丝恋恋不舍。 “老公,谁知道呢?说不定你的亲生父母变成大富豪出现了呢!” “瞧瞧你,别说这种鬼话。你想气死我吗?” “你生什么气啊?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幻想一下不行吗?” 不过,假如我说妻子的这番荒唐话没过多久就变成了现实,您会相信吗?继续讲下去之前,我得先喘口气。本以为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次回忆起来,心里还是会难受。 我出狱之后结了婚,大约过了三年,也就是流行寻亲的那一年,有一天,成万打了个电话过来,故事由此开始。我和他在出狱之后也会偶尔见面。 “我现在须立刻见你一面。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见面说吧。” 成万的嗓音中莫名带着一种兴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而且很好奇他到底因为什么事情如此兴奋,所以按时赴约,去了那家茶房。众人围坐在茶房的电视机前,观看热门的《寻亲》节目,只有成万独自坐在黑漆漆的角落里向我使劲招手。 “怎么这么热闹?茶房都变成电影院了!” 我坐下来,如此讥讽道。果不其然,茶房里满满的客人像在电影院里一样,围坐在挂壁式大电视机前,眼圈通红,还有人掏出手帕抹眼泪。您可能会记起来吧,当时电视台中断了常见的连续剧和体育转播没日没夜地播放那些令人厌烦的煽情节目。 “怎么能和那种无聊的电影相提并论呢?这可是我们民族独有的悲剧与伤痛啊!” 我再三打量着他的脸,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民族悲剧?喂,你也能说出这种话?我得重新认识你了!” “说什么呢?我能视而不见吗?我也是韩国人,分担民族伤痛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成万这小子丝毫不理会我的嘲讽,满脸真诚,完全不像他平时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你脚背上那块疤还在吗?” 他突然弯下腰,低声问我。我越来越猜不透他了。 “突然问那块疤干什么?” “这个嘛,你的左脚还是右脚来着,不是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疤吗?现在还好端端地保留着吗?” “当然在啊!又不是邮票,还能贴上去又撕下来吗?” “这就对了!那块疤至今完好无损地健在是吗?” 别人脚上有块疤,这有什么可高兴的?成万这小子却露出了得意的微笑,突然压低声音对我说: “如果顺利,你可就要飞黄腾达啦!” 又开始了。我喝了一口端上来的茶水,皱了皱眉头。三年前,我和成万在西大门监狱再会之后,已经听他说过无数次这种话了。“只要这次顺利,就会飞黄腾达……”然而,我们从来没有做成过,自然也就没有飞黄腾达。如果已经飞黄腾达,我现在也不会在公寓物业为别人家通马桶,他也不必给别人开车了。 “你瞧瞧,不掉几滴眼泪都看不下去了。” 刚好电视中传来痛哭声,成万看着那幅画面继续说道。时隔三十年再会的亲人紧紧相拥,泪流满面地不断说着“是啊,是啊”。不过,成方那小子别说流眼泪了,简直不知道怎么竟如此兴奋,脸蛋始终红扑扑的。我这才猜到了什么。他刚才莫名其妙地要共同参与到民族悲剧中去之类的话,原来并不是简单的玩笑。 “你也知道的吧?我总跟你提起的那位,我的老板,那个小气鬼。” 他终于说出来了。他开的那辆私家车的主人是一位年过七十的老先生,是一个所谓的“三八线脱北者”。解放[指的是脱离日本殖民主义统治。]之后逃离北方,来到了韩国。老先生当年拼死拼活地挣钱,现在是个身家数十亿的大富豪。不过,我经常听成万那小子抱怨他是个小气鬼,就连买杯咖啡也舍不得。他在钟路区拥有好几栋建筑,收租后又往外借钱,似乎做着吃利息的高利贷行业。成万骂老先生小气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没有按时给他涨工资。不仅是工资,就连吃饭期间随时待命也只给一碗炸酱面的钱,一分都不多给。 “唉,别说了。两碗都不行,就只给一碗的钱。我从没听说过世界上还有如此小气的人。” 成万经常这样发泄内心的不满。奇怪的是,他却从未想过离开,而是在那个小气鬼手下开了几年的车。对于总是幻想着哪天能够撞大运一夜暴富的成万来说,这种行为着实令人费解。 “你懂什么?我张成万也是个有想法的人。” 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找一份更好的工作,离开那个小气鬼。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那老头不但没有妻儿,连个本家亲戚也没有。父母兄弟都在脱北时生死不明,来到南边之后他找了个女人结婚,又遇上战乱,那女人在逃难途中死了。当时还有个五岁大的儿子,路上丢了。所以,就算老头现在快死了,连个端碗凉水的人都没有。妻子去世之后,他又找了一个女人一起生活,可那个女人十分讨厌老头的脾气,收拾包裹走了,此后老美再也没有考虑过再婚。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在他身边忍气吞声了吧?我张成万也是有心眼儿的。这次只要顺利,说不定就可以飞黄腾达了呢!你想想,钱再多,死了又不能带走对吧?” 所以,成万渴望着可以在老先生去世之前分到一杯羹。这才是真真正正地等着天上掉馅饼。成万努力好好表现自己,老先生不知是看透了他的内心,还是如成万所说的“人情淡薄”,终究从未说过一句令人满意的话。成万吃不到“馅饼”,整天念叨着“希望落空了”,现在又突然说什么“心生妙计”,谈论起我的伤疤,对此我还真是挺好奇。 “可是,老头最近回到家,因为寻亲一事,整夜睡不着觉。” 成万两眼放光,开始讲述。 “每天晚上借酒消愁,看着电视直掉眼泪。这可是个铁石心肠的老头啊!” “不过,这和我脚背的疤痕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嘛,你听我说。老头曾经在逃难途中死了妻子,丢了独生儿子。他本来已经断了念想,觉得儿子应该早就死了。可是,最近大家都在寻找什么失散的亲属,他也重新燃起了希望。说不定儿子如今在什么地方活着出现了呢?那他岂不是一夜之间飞黄腾达了?毕竟是继承几十亿的财产啊!” “所以呢?你有什么可兴奋的呢?馅饼很快就要掉到别人嘴里了。” “你倒是先听我说完啊。我的意思是,你来当他的儿子,怎么样?” 成万四下看了看,更加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很无语,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他。 “儿子五岁时丢的,所以老头也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前天他偶然对我说起儿子左脚背上有块疤。我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真像是一道闪电划过,怎么说呢,突然生出了一个好主意。我想起以前看到过你脚背上有块疤,这才是上天赐予我的好机会啊。” “唉,名字还是不一样的吧。我是无可置疑的金兴南。” “我说你小子,脑子怎么转不过弯来?一个人想要出人头地,脑袋瓜就得灵活。” 他十分着急,假装用手指转动着我的脑袋。 “名字嘛,就不能说是在孤儿院改的吗?你连个亲戚都没有,还会有人站出来反对吗?你说是不是?” “你现在是认真的吗?” “怎么样?比在公寓物业干粗活好多了吧?就算以后被戳穿,也没有什么损失啊!还会有人以此告你诈骗吗?” “所以,你要出卖我左脚背上的疤?我屁股上还有块更大的呢,要吗?” “得了吧,你怎么这么大声?小点声。” 他赶快假装用手捂住我的嘴,生怕别人听到。 “你听好了,不到万不得已我又怎么会想出这么个点子来呢?其实现在情况很紧急。老头娶老婆了。” “老婆?老先生已经七十了,又再娶了?” “事情是这样的:老头本来就身体不大好,几年前带回来一个寡妇担任厨娘兼看护。不过,那个女日夜守护在老头身边,跟妻子没有什么两样,后来干脆替老头出去收房租、利息什么的,开始以正房夫人自居。在我看来,这个女人可不简单。说不定老头被女人抓住了什么把柄。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引诱老头的,前几天我才知道,她好像把自己的名字加到了老头的户口上。这不就相当于登记结婚了吗?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我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全部都要落空了。简直要气炸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再婚的基础上再添个儿子?”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看来你觉得这个方法很荒唐,不过你看看现在电视上的那景象。反正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生是一塌糊涂,活得不成样子。而且老头都快死了,财产归谁呢?还不是那个狐狸精吃独食?我们也分一点不是挺好吗?” 我无以作答。因为他的说法实在荒唐,而且我心里莫名感到一股郁闷,有种难以描述的夹杂着郁愤与悲伤的疙瘩,像石块一样沉重地压在胸口。 其实,寻亲节目播出之后,妻子说了好几次,我也该上电视寻找一下失散的亲人。不过,我完全没有那种想法。看到人们在电视上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父母兄弟,我反倒感觉愤愤不平。 战争再怎么混乱,孩子都丢了这么久了,而且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这般哭喊算是什么事啊?虽然在战争中保住自己的一条命很不容易,但是如果认为父母兄弟与子女的性命和自己的一样重要,如今绝对不会有这么多的失散亲人。所以,看到那些寻找到失散的亲人之后当场失声痛哭的场面,我反倒觉得十分别扭。分别三十余年,像陌生人一样生活,现在再谈什么骨肉之情,实在令人难以理解。而且,只根据一块疤就当场抱头痛哭,不是吧,那里有疤的又不止一两个人。所以,我干脆不看电视,为此还和日夜守在电视机前抹泪的妻子吵了几次。 妻子十分不理解我的这种做法。也对,毕竟我也无法理解自己。说不定是因为我在心里认为那种幸运根本不会降临于我,所以才会对此更加反感。我连自己的名字和年纪都不确定,靠什么寻找父母兄弟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去了位于汝矣岛的电视台。我终究还是按照成万的安排,演了那么一出怪异的戏码。我现在也搞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决定演那出戏。说不定我也像成万一样,在内心某处梦想着一夜暴富。但同时,我又在心里取笑这股寻亲潮流。总之,我瞒着妻子偷偷去了电视台,还向公寓物业谎称身体不舒服不能上班。说不定他们以后会在电视上看到我,不过我觉得到时候再适当圆个谎就行了。 寻找未知姓名的父母。六二五战争逃难途中与父母走散。儿子金光一,年龄37(?)岁,特征:脚背上有一块疤。 我按照成万的指示,用大字体如此写道。年龄刚好与我相仿,金光一是成万告诉我的老先生的儿子的真名。让老先生坐在电视机前看到我举着这些文字出现,也是成万计划好的。 当我真的站在汝矣岛广场长长的队伍中等待时,看着那些说不清的故事、无数的叹息与泪水,心里逐渐生出两种情感,彼此纠缠在一起。 一个是我希望自己举着的牌子上的内容属实,而不是为了行骗的谎言;另一个是我越是这样想,越是受到良心的谴责。我当时有种冲动,想要擦除牌子上的“金光一”三个字,大大地写上我自己的名字“金兴南”。我站着等了一整天,终于快轮到我了。我蹲在地上,打算改掉那个名字,负责人偏偏在这时叫了我的号码。最终,我只能通过这个假名字,寻找一个假父亲。 电视节目播出之后,我莫名感到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像是真的在等待着不知长相的亲生父亲的联络。第三天,老先生联系了我。 “喂,请问是金光一家吗?” “金光一?你小子原来是成万。” 起初我还以为是成万在耍我,他却若无其事地继续进行着自如的表演。 “是,您是上过电视的金光一对吧?您稍等,我转接一下电话。”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随后,听筒里传来了小心翼翼却又清脆的北方口音。 “我……看了电视所以才给你打电话……你的名字真的是金光一吗?” “是的,我就是金光。” 意外的是,和我担心的不同,我回答得十分流利,连我自己都吓到了。 “那和我儿子的名字一致……左脚背上的疤痕也没错吗?” “当然。我为什么要说谎呢?” “不记得其他的了吗?” “是,不太记得了……因为年纪太小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老先生似乎还想问其他的,却又犹豫不定。 “我们见个面吧。” “在哪儿见呢?我在电视台等您吗?” “不,在电视台见面不合适。还没有确认就摆上摄像机,引起骚动不太好办……为了避免这个麻烦,你可以来我家一趟吗?我会派车过去。” 我表示同意,因为这对我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开着老先生的车来接我的人当然是成万,他已经难掩兴奋。 “哎,绝对不能表现出你认识我。这次的事情就看你的演技如何了。就像电视上看到的那样,抱紧老头哭一鼻子。” 成万一边开车,一边认真地逐一嘱咐着,我却怎么也没有自信。反正这种可笑的把戏很快就会被戳穿,我在不安的同时又陷入一种奇妙的心思,总之走一步算一步吧。 “尤其要小心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女人。问题就出在她身上。她很贪心,活生生就是孬夫[孬夫是韩国古典小说《兴夫传》中的人物。兴夫与孬夫是一对亲兄弟,弟弟兴夫勤劳善良,哥哥孬夫懒惰贪婪。]的妻子,又很精明,跟鬼一样。之前叫她‘吴婶’,最近如果不称她一声‘吴女士’,简直恨不得吃了你。总之,这个女人不一般。” 成万带我去了钟路后胡同的一座陈旧、黑乎乎的四层建筑。建筑上杂乱无章地挂着各种牌子,中国餐馆、茶房、棋馆等。尽管外观不尽如人意,但这里位于首尔市中心,据说地价很贵。按照成万的说法,老先生还有两三栋这样的建筑。不过,不管价格如何,上楼的木质台阶吱吱嘎嘎响个不停,似乎立刻就会塌陷下去,而且这楼道大白天也像在洞穴里一样黑咕隆咚。我跟在成万身后,沿着狭窄的台阶,来到了建筑的最顶层。这一层用胶合板隔成了多个房间,像仓库一样的一间拐角屋,看来就是业主老先生的办公室兼住房。 “你可得记清楚了,你的名字不是金兴南,而是金光一。知道了吧?” 成万在办公室门前再次低声向我确认。我看着他焦躁的眼神和严肃的态度,莫名觉得好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喂,你小子笑什么笑。这是关系到你我人生的大事。你必须打起精神,好好表现。你要记住,一切就看你了。” 他再次向我确认,然后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目开了,眼前是一间两三坪左右的狭窄办公室,房间内空无一人。办公室又小又破,面向过道的小窗户上落满了白色的灰尘,里面有一张桌子、一个铁皮柜、一个脏兮兮的沙发,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仅此而已。办公室一角还有一个皱巴巴的房门,可能是老先生的住处。成万朝着那边喊了一句:“社长,我回来了。”房门开了,一个个头不高、戴着眼镜的老人出现在眼前。乍一看去,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个邋遢寒酸的老头身家几十亿。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看着我,像是要擦桌子。我至今仍然对这个第一印象记忆犹新。他的头发几乎全白,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健康,一双小小的老鼠眼闪闪发光,与年龄很不相符。 “你确定是叫金光一吗?” 老先生似乎难以相信,眨巴着两只小眼睛,透过眼镜反复打量着我。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保持冷静。 “是的,记不得其他的了,只记得名字。” “是吗?那你可以脱一下袜子吗?” 老先生从背心口袋里又掏出另一副眼镜,两副眼镜合起来,非常仔细地察看我脚背上的疤,然后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怀疑地问道: “其他地方没有伤疤了吗?” “那……那个,没有了……” 我下意识地回答道。不过,我的脸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我屁股上还有一块疤,不知道该不该隐瞒,所以有些慌张。成万或许是感觉事情非同寻常,我看到他站在老先生身后十分地焦躁不安。他不断向我打手势传递什么信号,像是让我紧紧抱着老先生表演一出泪如雨下的戏码。我却整个身子僵在那里,完全无动于衷。因为离开孤儿院之后,我再也没有演过话剧。 “那什么,张司机,你先出去一下,我一会儿叫你。” 老先生对成万说道。 “你真的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从小就叫光一吗?” 成万不开心地离开了房间。老先生直起腰,再次问道。眼镜后的小眼睛更加怀疑地盯着我。我无法立刻作答。和紧盯着我的老先生视线相触的瞬间,我的内心开始变得脆弱。我心想,这种荒诞的骗术绝对无法得逞;就算侥幸过关,以这种手段欺骗他人,也是一种无法被原谅的罪行。是干脆向老人坦白一切,请求原谅?还是这样一言不发地跑掉比较好呢?正在我不知所措之时,老先生继续说了下去。 “光一是我儿子户口上的名字。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儿子,是不会记得这个名字的。他小时候有一个在家叫的名字。我来到南方之前,老家是咸镜道兴南码头,所以给儿子起了那个名字。” 兴南码头?由此起了名字?我突然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听不清老先生在说什么。那一刹那,我感觉浑身无力,精神恍惚,老先生说的话听起来模模糊糊。 “抱歉,你能脱一下裤子吗?我儿子两岁时被炭炉烫过,伤痕挺大。如果你是我儿子,肯定不会只有脚背上有疤,屁股上一定也会有块更大的疤。” 我只是颤抖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或许是我的态度有些怪异,老先生抬起头来问我: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叫金兴南,我的真名叫金兴南。” 我艰难地回答道。我的嗓音颤抖着,话也说不清楚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老先生没能立刻听明白我的话。 “什么?你说你叫什么?” “我说我叫金兴南,我真正的名字是金兴南。” 老先生嘴巴张着,呆呆地看了我好长时间。看他那副表情,像是听了一个荒唐的笑话。 “我绝对没有说谎。您看。” 我原地解开皮带,露出整个屁股给老先生看。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 “看见伤疤了吧?块疤没错吧?这不是假的,是真的疤,不是我伪造的。从小就在这个位置。我一直不知道这块疤的来历,现在看来是被火烫的啊。是的,没错,就是这样的。如果没有被火烫过,怎么会有这种疤呢?” 我精神恍惚地说个不停,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可能我当时太兴奋了。也是,这又不是我的错。这种情况之下,又有多少人能够保持冷静呢?老先生也懵了。他确认过我屁股上的疤,如中风一般,全身开始颤抖。 “那……那什么,我现在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所以,请你说得详细点……” “我就是金兴南。我说我叫金光一是撒谎,其实我并不知道金光一这个名字。我从小就叫金兴南。这不是在孤儿院起的名字,而是我的真名。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老先生?不,父亲?” “所以,你是……你现在认为你就是我的儿子金兴南?” “不是我认为,这是事实。您看,这是我的身份证。这里清清楚楚地写着金兴南三个字吧?” 老人接过我的身份证,仔细端详着。他似乎怀疑那是一张假证,正反两面反复看了好几次。过了一会儿,老先生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失,变得苍白。 “等……等一下……我得坐下休息一下。我心脏不大好……” 老人像是突然陷入了严重的眩晕,摇摇晃晃地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他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奇怪的是,他的双眼并不聚焦。虽然正在看着我,视线却似乎越过我的脸,投向了渺茫的远方。我突然十分慌张,担心老先生是不是突然疯了。 过了好半天之后,老先生的反应真是出乎意料。他像中风了一样,双手颤抖着拉开抽屉,拿出了一块手表。这是一块泛着暗黄的金色旧手表。 老先生用手抚摸着那块表,断断续续地艰难开口说道: “这块表很特别。三十五年前,我只带着这块表离开了故乡……” 老先生发牢骚一般开始慢慢讲述。我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开始说起手表的故事。不赶快认儿子,说什么手表啊?我甚至怀疑,老先生是不是突然糊涂了,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是我们家的三代独子,却对父亲犯下了难以饶恕的罪行。解放之前,我和住在首尔的一个女人在一起,用现在的话说叫‘谈恋爱’,后来‘三八线’突然封锁了,两边被禁止往来。家里于是不断吵着让我和别的女人结婚……我不愿意,一心想着直接逃到首尔,但是我哪里有什么钱啊?迫不得已,我只能两眼一闭,偷了父亲的手表。当时手表还不多见,算是一笔昂贵的财产,况且又是父亲的心爱之物。我当时心想,等我来到首尔挣了钱,以后一定回去把这块表还给父亲,恳求他的原谅。后来战争爆发,便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向父亲母亲尽孝的机会……” 老先生脸上毫无血色,呼吸急促。 “刚来到南边时,多亏了这块表。我在生活十分艰难时,曾把它当出去两次。不过,稍微赚了些钱之后,我就再也没让它离开过我的双手。因为,总有一天我要把它还给父亲,向父亲赎罪……” 落满灰尘的脏乎乎的窗户透进些许微弱的夕阳余晖。房间内十分安静,只能听到老先生急促的呼吸。我完全张不开口。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当时觉得自己经历的这些很不真实,像是做了一场梦。 “我在南边独自生活至今的血泪史,岂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妻子死了,独生子丢了,生活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活着的人得活下去啊……人们叫我守财奴,说我冷酷无情,他们懂什么?失去了故乡,失去了家人,一个人流浪在外,还有什么可以信赖的呢?金钱就像是我的家人,我的妻儿。然而……年纪大了,到了进棺材的时间,就会逐渐感到空虚……觉得这笔血汗钱毫无用处……” 老人的嗓音不知不觉间湿润起来,故事却未能继续讲下去。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女人看起来有五十岁了,化着与年龄不符的浓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无疑就是成万所说的吴女士。 “哎呀,这活儿干不下去了。要亲自跑一趟才能拿到钱呢……借钱的时候要死要活,借到手之后根本不想还。” 女人可能是刚去收完利息回来。她走进房间,大声嚷嚷着,似乎意识到房间里的气氛不太正常,狐疑地望着我。 “这是谁?” “啊,没什么。只是……有点事找他办。” 老人看起来十分慌张,赶快对我说道: “那什么,不管怎样,这件事还是得我自己再好好考虑一下。明天上午再来一趟可以吗?明天上午……” 我看得出来,老人想向女人隐瞒我们之间的关系。 “行。我明天一定来。” 我在心里忍住了喊一声“父亲”的冲动。看到那个女人面露凶光,我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告别,然后走出门口。我的双腿不断地颤抖着。我推开门走出房间之后,老人追出来低声对我说: “今天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讲。我们还需要再次见面确认。如果说错话,反倒坏了事……明白我的意思吧?” 老人眨着小眼睛,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安与怀疑,还有某种难以言表的迫切。我点点头。我完全可以理解他,所以下定决心遵守约定。躲在台阶后面等着我的成万抓着我的胳膊问我情况怎么样,我什么也没说。 “怎么样啊?就这么让你走了,看来不行吧?老头问你什么了?看出来我们在骗他了吗?” 他急切地问道。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明天再联系”就把他打发了。走下黑漆漆的台阶,夏日黄昏的斜阳十分刺眼。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终于逃离了长达三十年的漫长黑暗。 那天晚上,我整夜未眠。明知要赶快入睡,明天才会到来,却怎么也睡不着。真的快疯了。耳边传来熟睡的妻儿的呼吸声。我想立刻叫醒妻子,给她讲讲白天的故事,却只能不断压制着这种冲动。 我在黑暗中努力入睡,却莫名地不断想起童年时代的文艺表演。我极力驱赶着脑海中的不祥预感。因为很显然这不是话剧,而是现实。然而,我完全放不下心来。现实中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而且不是别人,偏偏发生在我身上。我之前经常想,彩票中了头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我每次都觉得,如果幸运降临到我头上,我可能会疯掉吧。可眼下这件事,又怎是彩票中奖所能相比的呢?我甚至怀疑,明天早晨太阳会升起来吗?今天晚上会不会突然变成地球末日? 从孤儿院时期至今受苦受累的所有场景不断在眼前闪过。幻想与现实胡乱纠缠在一起,我突然害怕自己这样下去会真的疯掉。 后来,我好像打了个瞌睡。睡梦中,我再次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孤儿院时期。正在举行文艺表演,我依然是那只披着丑陋外皮的癞蛤蟆。不过,仔细一瞧,准备亲吻我的公主却是那位老先生,不对,应该说是我的父亲。我心里慌了,十分害怕,担心话剧在父亲亲吻我之前就会结束。和以前不同的是,我不是担心停电,而是担心梦会醒来。我在梦中也知道那只是一场梦,心里非常着急,担心自己变成王子之前梦就醒了。我向父亲大喊,请他快点为我解除魔法。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的嗓子眼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父亲艰辛地迈着步子向我走来的瞬间,梦的胶带突然被切断了。 我打了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黑暗中,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我没能立刻去接电话。刺耳的电话铃声与不祥的预感狠狠地击打着我。我看了看表,凌晨两点。 “喂,兴南吗?是我。” 听筒中传来成万的声音。 “怎么了,大半夜的?” “我正在大学医院的急诊室。老头突然心脏麻痹了。” 我心里似乎有种十分沉重的东西正在坠落,那一瞬间我简直快要窒息了,握着听筒的手开始发抖。 “昨天傍晚,也是你走了之后,老头不知道怎么了,脸色很不好,呼吸急促,凌晨突然犯病了。拉到医院,医生说已经不行了。虽然人命难料,怎么能这样说没就没呢?我们假扮儿子的骗局,是不是对老头打击太大了?事情搞成这样,我这良心很是过意不去。” “不会吧,成万,你在撒谎对吗?故意吓唬我对吗?是吧?” “你说什么呢?我大半夜给你打电话,为什么要撒谎呢?你要不信,自己来医院看看啊。” 我放下电话,像一捆干草似的无力地瘫坐在原地。 “老公,你到底怎么了?” 妻子醒了,吓了一跳,紧紧抓着我。可我又如何向妻子解释这一切呢?我发疯一般起身奔向医院。老人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被移送到了太平间。那位老先生,不对,我现在应该称呼他为父亲,父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问成万,老先生临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我还心存一线希望,说不定他留了一句话,说我是他的儿子。成万的回答却令我十分绝望。老先生突然犯病,一句话也没能留下便被送往医院,到达医院时已经断气。 我跪倒在太平间冰冷的水泥地上失声痛哭。泪水一旦开始流淌,便像开闸的洪水般停不下来。三十多年来,我和父亲只见了一面,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让我哭成这副样子?我只是因为自己的命运不济,以及父亲的人生太不幸了而哭泣。您想,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气人的事情吗? 人们很诧异,我为什么会哭得如此伤心。如此一来,我是他唯一亲骨肉的事实就成了只有死者和我二人知晓的秘密。我是他的儿子,现在却已经无处可以证明。灯灭了,话剧突然中断了。和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我依然未能解除那个诅咒的魔法,独自留在了黑暗之中。我依然披着那张恶心丑陋的蛤蟆皮。 然而,假如我就此放弃,也未免太冤枉了。所以,我告诉了人们我就是他的儿子。我极力向他们解释,脚背与屁股上的伤疤,还有我的名字“金兴南”三个字都是证据。大家的反应却十分冷淡。就连成万也不相信我的话。大家只把我当成一个骗子,认为我是眼馋老先生的遗产,才编造了这个荒唐的故事。最重要的是,已经登记在老先生户籍上的吴女士暴跳如雷。她报警说我是骗子,甚至雇了一帮地痞流氓狠狠打了我一顿。那个女人的身边突然出现了很多身份不明的人,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些流氓和骗子。 我依然为了揭露真相而不断努力。我去找了每一个在老人生前与他有过接触的人,还向政府高层递交了无数次陈情书,又向报社、电视台写信求助。我的努力却屡屡受挫。大家像是彼此约好了一样,谁也不相信我的话。人们一致认为,我只是贪图老先生的遗产。 我这么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是父亲的儿子,财产当然是理由之一。从法律上来讲,那笔巨额财产全部属于那个女人,我无法坐视不理。我并不是一定要占有那笔财产,而是无法忍受父亲毕生的积蓄就这样被人一抢而空。如果那笔财产捐赠给某家社会团体,说不定我的心里还多少有点安慰。但现在却被那个不明来历的坏女人全部夺走,这像话吗? 然而,我越是坚称我是父亲的儿子,人们越把我当成一个不要脸的骗子,或者精神病。 “你小子到底怎么了?消停一下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现在已经全部结束了不是吗?一个人如果太执着于白日梦,就会信以为真。看来你必须得去医院看看了。” 令人气愤的是,成万那小子也完全不相信我的话,反倒认为我不正常。不仅如此,就连妻子也认为我患上了精神病。 “老公,拜托你清醒一下吧!这个家怎么办啊?我现在真的受不了了,实在太丢人了。你就算是得了精神病,也病得太重了吧?” 事到如今,我也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我怀疑,那天我和老先生单独相处时发生过的那些事,会不会都不是现实,只不过是我的幻想。这些所见所闻会不会是一种幻觉,而我却信以为真?想到这些,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谎言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真的患了病。我对世界上的所有事情失去信心无欲无求,不想上班,不想见人,甚至连饭也不想吃了。我终于被公寓物业开除了。家里是一副什么鬼样子,我也毫不关心,只感觉活着很没意思。我逐渐说不出话来,整天像一头被关在圈里的牲口,躲在房间里望着半空。 妻子想来想去,最后把拽去精神科接受治疗。按照医生的说法,我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最好住院。可我并不想住院治病,也没有那个条件。自从我闭门不出,妻子为了养家,保姆、餐馆服务员,见什么做什么,我却就连日复一日地活下去也很费劲。妻子每天都要为孩子们赚口粮,我却整天闷在房间里一言不发,像头牲口一样只会吃喝拉撒,真是苦了她。有一天,我躺在房间里发呆,三岁的女儿可能是肚子饿了,哭着摇晃我的双腿。我不由自主地将她一脚踢开。等我清醒过来,只见孩子撞到墙角,脸色发青,尿了一地,快要喘不过气了。那一瞬间,我有种难以抑制的恐惧。 那件事之后,我搬到了远离首尔的一家祷告院。不过,我的心病在那个地方也并不容易康复。季节变换,风吹雨打,花开花落,一切都与我无关。一年之后的某一天,妻子带着孩子来看我。我在祷告院门前的草地上呆呆地吃着妻子亲手做的紫菜包饭。突然,我看到了妻子戴的手表,第一眼感觉十分眼熟。仔细一看,毫无疑问正是父亲之前给我看过的那块泛黄的旧表。 “这块表,这块表怎么回事?这块表怎么到你手上了?” “你是说这个吗?你那个朋友成万,他给我的啊,就在出国之前。” 我听说,成万不久前去中东沙特还是哪里打工去了。 “听说老先生十分爱惜这块手表。所以,老先生去世之后,成万离开时偷偷带了出来。他本以为,既然老先生如此喜欢,肯定是一块昂贵的金表。可是去了表行一看,说只是一块镀金旧表罢了。他上次出国时,说是老先生的东西,让我转交给你。我心情不好,本想丢掉,刚好我的手表坏了,就戴上了。虽然是块旧表,走得还挺准……” 妻子狡辩一般说道。我从妻子的手腕上摘下那块表,攥在手里。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久久坐在原地,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不知不觉泪水湿了脸颊。 “老公,你怎么了?” 妻子惊恐地问道。也是,这泪水是我这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感情流露。 您看,这就是那件东西。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产。不过,十分奇怪的是,这块表到我手上之后,我逐渐忘记了煎熬至今的心病。现在几乎快忘光了。 最近,报纸、电视上天天说个不停,似乎很快就会统一。是否真的能够实现统一,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猜得到呢?不过,如果统一了,我也有个小小的愿望。我想去父亲的故乡兴南,去未曾谋面的祖父的坟前,摘下手表,替父亲磕个头。 不也就算真的统一了,我也绝对不认为父亲的人生,我这样的人所经历的痛苦,可以得到补偿。虽然这样说可能很无知,不过就算统一了,人的生活又会有多少改变呢?知识分子一直在宣扬着历史什么的,所谓历史又对父亲的这块旧表了解多少呢? 我曾见过一位大学生,他对我说:命运都是人为创造的。按照那位大学生的说法,以前人的命运或许是由神灵创造的,但现在我这种弱者的命运却成了金钱与权力所有者的政治游戏,或者是由依附美苏这些外部势力的人所创造也对,我觉得这句话并非全无道理。战争把我变成了孤儿,可战争是由谁挑起的呢?不也是人吗? 不过,我总觉得这种说法未免还有些欠缺和不足。如果没有命运之神这回事,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产重回我的手中又该如何解释呢?这块旧表失而复得,不就是命中注定吗?我反复思考着,如果这是上天的旨意,又是什么意思呢?先生,您怎么认为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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