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川有许多粪

鹿川有许多粪  作者:李沧东

1

“下一站是鹿川,鹿川站。请从左边车门下车。”

唔,唔,唔……坐在俊植身旁的玟宇,嘴里发出几声呻吟。他挤坐在这酷热拥挤的城铁里打着盹,似是做了什么噩梦。车厢制冷设备不佳,只有四处悬挂着的破旧风扇无力地扑棱着,热得人都快喘不过气来了。玟宇痛苦地把脑袋靠在俊植的肩膀上,半张着嘴睡着了,脸上淌下油亮的汗水。

这小子真是我弟弟吗?俊植在心里问着自己。已被汗水浸透的蓝衬衫或许是几天没洗了,散发出一股酸臭味;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胡乱生出了山羊胡。浓密的眉毛,漂亮笔挺的鼻翼,明显保留了过去的相貌。这和现已长眠于地下的父亲面容极其相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是因为太久没见吗?俊植有种奇怪的感觉,弟弟这张脸越仔细打量越像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本次到站鹿川,鹿川站。请从左边车门下车。”

列车开始减速。俊植晃了晃玟宇的肩膀。“啊!”玟宇如梦魇般叫出了声,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像是确认此刻身在何处,与俊植对视之后,难为情地笑了笑。

“怎么睡得那么沉?这站要下车了。”

“在这下车?这里就是大哥居住的社区?”

玟宇难以置信般望向窗外,眨巴着眼睛。也难怪,窗外没有半点亮光,漆黑一片。刚好这时车门打开了,俊植来不及为他做具体说明。

一阵风呼呼刮过,列车开走了,鹿川站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他们很快被寂寞的黑暗吞没,仿佛被丢弃在了荒凉的平原。

“是这站吗?”

玟宇面带疑惑地打量着四周。

“大哥说住在公寓,我还以为是那种像模像样的中产阶层小区呢。”

“还在施工,所以才是这副样子。这里很快就会变成那种地方的。”

俊植率先向着出口走去。玟宇的疑惑并非没有道理。城铁站周围完全就是一个正在挖地、夯实、盖楼的工地而已,荒凉极了。过了正在搭建的怪异水泥建筑,便是工业废水流淌的黑色沟渠。跨过那条水沟,才是俊植一周前刚搬过来的公寓住宅区。不过,在这里还看不到。

“鹿川,这个名字挺有诗意呀!”

玟宇看着车站顶上的站牌,絮叨着。俊植也抬起头,看着黑暗中灯光明亮的站牌。

鹿川。一周前,也就是搬来这里之后,俊植第一次从这站下车。他当时便无法理解这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如此高雅的地名,如同出自诗歌中一般,这个疑问至今未能解开。再怎么打量四周,跟这个名字唯一相关的只有城铁站附近流淌的一条小河而已,河里积了不少工业废水与生活污水,已经废弃很久了。在遥远的过去,或许还会有几只野鹿过来悠然地饮水,现在看来,这个地名显然带有一种矛盾的讽刺意味。

“要去哪儿呢?连条路都没有。”

“只管跟我走就行。”

走下城铁的台阶,便是没有半点灯的黑漆漆的公寓建筑工地。俊植先一步走进黑暗。

“大哥,话说回来,什么气味这么刺鼻啊!”

玟宇抽抽鼻子,环顾着四周。因为走进公寓建筑的工地,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像是大量垃圾腐烂的气味,又像是臭水沟或者工业废水的气味,又或者是所有这些气味的混杂。还有一种气味必不可少,那便是粪味。俊植深知,虽然现在黑漆漆的看不到,但其实鹿川站周围全是大便。说得再夸张一点,遍地都是。城铁站附近聚集着用作工地现场办公室的临时建筑与为工人们提供酒菜的食堂,还有简陋的路边摊,不过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显然没有配备解决生理需求的设施。经过工地后方去往城铁站,凡是阴森僻静的地方,必定会看到遍地都是人们的排泄物。因此,这里弥漫着如此刺鼻的气味也不无道理。况且今天又是如此炎热,气味必然会加重。

远处工地一角的照明灯拉长了两人的影子。两人虽为兄弟,却不怎么相像。首先,身高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俊植个子很矮,才三十岁过半,腹部已然凸起。弟弟四肢细长,略显瘦弱,整体给人一种摇摇欲坠、不协调的印象。弟弟比俊植高出一个头左右,身形颀长。俊植看着默默行走在黑暗中的玟宇的脸。他至今仍对这家伙不够了解。不对,准确来讲,他几乎一无所知。弟弟时隔十年突然现身,这也似乎说得过去。

今天白天,无论是转接电话的杂工转达“是您弟弟”时,还是听筒里传来“大哥,是我,好久不见”时,俊植都完全不曾料到会是玟宇。几年来,说不定他早已彻底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弟弟。

俊植在十五岁那年与弟弟分别,那时他离开家门,毫无计划地来到首尔。此后,他只见过弟弟两次。一次是收到父亲离世的消息,返乡筹备葬礼;另一次是他参军那段时间,弟弟曾经来到位于停战线附近的军营看过他。那时弟弟胸前别着一枚韩国顶级大学的徽章。彼时至今已经过了近十年,弟弟现在按理说应该已经成为财阀公司的精英人士,或是一名高级公务员。不过,俊植今天第六次接到弟弟的电话,来到茶房既弟弟出现在面前的样子着实令人意外。弟弟那副模样,像极了刚从哪个建筑工地出来的打工仔。他们一起在茶房喝了茶,又去附近的餐馆吃了烤肉,还一起吃了晚饭,喝了酒。不过,弟弟并未向俊植提起过自己的任何事情。他只是说,前段时间张罗的小本生意出了问题,境况突然变得糟糕。

兄弟二人走出工地的建筑群,终于看到了沟渠对面远处公寓的灯光。沟渠对岸那一片区域已经建成,也入住完毕了。玟宇问道:

“是那里吗?”

他们暂时停下脚步,望向那片灯光。成排成行的建筑在黑暗中亮起无数盏灯,像是某种巨大的舞台装置,给人一种不真实感。万家灯火不夜城,其中之一便是俊植的安身之所。

“啊,终于来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这是一周前,乘坐着载有搬家行李的卡车到达公寓前的空地时,妻子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他们真的是经历了太多艰难险阻,如今终于来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他们的家位于名为上溪洞新城镇的大型公寓社区的尽头,足有十五层高的公寓楼最底层的一角。众所周知,虽是同一栋楼,同样的面积,最底层角落的房子意味着价格最低。不过,不论房价如何,正如妻子所言,重要的是,这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经历过九次失败之后,俊植终于摇号中签,他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突然成了暴发户。俊植出生至今,实在遭遇了太多不幸,完全无法相信幸运的降临。他当年刚来到首尔,在学校做杂工时,还曾睡过学校楼梯口角落的房间。后来,他在距离学校不远的山腰上的贫民区找了一间月租三万韩元的小屋。一到下雨天,屋顶就会吧嗒吧嗒漏水。结婚之后,他们夫妇二人的第一个安乐窝是别人家的地下出租屋。那个房间的天花板极低,妻子结婚时带来的衣柜塞不进去,只好锯掉了柜脚。妻子对此十分伤心,仿佛锯掉的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们在那里住了两年,又搬到了一处稍好点的房子。这次租的是一个二楼,与这栋房子屋檐紧挨着的相邻建筑的二楼却租给了一家教会,每天都会听到音响里传来的赞歌、牧师宣扬忏悔的说教与“阿门”祷告声。房间地暖也不怎么好,还在吃奶的女儿的感冒从来不曾痊愈过,有一次甚至患上肺炎,脑门挨了一针。不过,所有这些租房的痛苦都已经成了过去。俊植终于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二十三坪小公寓,三个房间,一个小客厅,水龙头随时有水。就算使用再多的自来水,在家里随意说话,来回走动,也不会有人唠叨什么,且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当然了,更不必担心房租上涨。

“怎么这么晚?”

门开之前,妻子的声音已经传来。

“今天也空着手回来的呀!又忘了吧?亲爱的你真是的,为什么总是这样糊里糊涂的?你是糊涂呢,还是不够用心呢?早上我都已经那么说了……”

妻子没有给俊植答话的机会,一刻不停的唠叨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俊植忘记的是养金鱼的玻璃缸。搬来新公寓时,俊植的妻子立下了三个目标:在客厅摆上鱼缸,然后分别配置一套VCD和音响设备。似乎只有具备了这三大件,公寓客厅才会看起来不逊色于他人。其实,由于一直辗转寄居于别人家的狭窄出租屋,所以不曾有过装点屋子的念头;现在终于成为体面的公寓住户,也就是时候捯饬一下女性杂志海报上经常出现的那种室内装饰了。以俊植的生活状况,VCD和音响很难立刻置办,不过买个鱼缸并不太难,算是一个可以马上实现的目标。然而,这座公寓社区附近还没有商家入驻,想要购买鱼缸,只能是俊植在单位附近买了带回来。俊植今天没有买成,并非是忘记了妻子的嘱托,而是因为见到了玟宇。

“进来吧。”

俊植没有回答妻子,只招呼着站在身后的玟宇。妻子瞪大了眼睛,嗓音都变了。

“有人来了?”

“大嫂您好,初次见面……”

“天呐,这是谁啊?”

妻子很吃惊,面露慌张。结婚至今,俊植从未带人回家,而且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又喊自己大嫂,她自然会感到惊讶。

“是我弟弟玟宇。”

“什么意思?哪来的弟弟?”

“我以前说过嘛,我有一个分别很久的弟弟。”

“哦……”

妻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过,她仍是一副茫然的表情,似乎依然搞不清状况。

玟宇刚进家门,妻子便皱起眉头,捂住了鼻子。因为玟宇的脚上散发出一股恶臭。俊植的妻子很讨厌脚臭味。玫宇这家伙的袜子不知道几天没换了,满是黑色的污垢,还露出了大脚趾。不过,玟宇并不理会这种神色,毫不见外地挨个房门推开看了一遍。反倒是俊植夫妻二人无端地感到拘束,一时不知所措。那家伙端详着正在熟睡的俊植的女儿的脸,又亲了一口,还对妻子开玩笑道:

“大嫂比想象中的漂亮多了。看来大哥的手段非同一般啊!”

“哪里哪里。”

妻子有点脸红,却也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神色。弟弟举止如此自然,俊植心存感激,唯独对那句“比想象中的”耿耿于怀。

“已经很晚了,快睡吧。我已经把小房间收拾好了。”

妻子说完,进了房间,留下两兄弟坐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玟宇来到自己家,两人这样面对面坐着,俊植怎能不感慨万千?这些年,应该攒了不少的话。奇怪的是,实际又没什么可说的。玟宇那家伙似乎也是如此。他多次环顾四周,终于开口。

“房子真宽敞呀!有多大面积?”

“销售面积是二十三坪,实际上只有十六七坪吧。”

俊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尽管如此,这依然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现在终于算是美梦成真。”

“这一带为了重建,强制驱赶当地居民,闹腾了一番吧?”

“是啊。不过,我不能因此就讨厌这里吧?”

“我只是刚好想起来了,随口一说而已。大哥,恭喜你梦想成真。”

玟宇笑着说道。公寓是一个长久以来的梦想,说不定这家伙会觉得这种想法非常幼稚。不过,不论玟宇怎么想,这对俊植来说都是丝毫不打折扣的。两人再次相对无言,宇突然张嘴打了个哈欠。

“睡吧!你应该很累了,快去睡。”

俊植起身,进了里屋,妻子面向墙壁躺着。他可以猜得到,妻子的心情不怎么好。

“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突然就带客人回家呢?”

俊植在妻子身边躺下,装睡的妻子突然转过身来说道。俊植辩解说,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而是玟宇突然找来的缘故。他又补充说,玟宇不是客人,而是弟弟。

“那也得先给我打个电话吧?”

俊植表示当时根本没空打电话,并向妻子道了歉。妻子似乎无言以对,许久的沉默之后,突然开口问道:“你弟弟是干什么的?怎么那副模样?”

“我也不知道。我本以为那小子一定会出人头地。他从小就是出了名的聪明。好像是和朋友合伙做生意失败了,才会这般辛苦吧!”

俊植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妻子,弟弟将在家里住上一阵子。

“既然是你弟弟,为什么之前完全没有来往呢?”

“弟弟和我同父异母。父亲过去做老师时,似乎与同校的一个女老师好上了。当时的那个私生子就是玟宇。刚开始他的母亲养了他一段时间,母亲再婚后就来了我们家。我们一起生活过几年,后来分开了。我母亲去世之后,他就被亲生母亲带走了。所以,我们虽说是兄弟,现在也是异姓。”

“看来你这家庭关系还真是令人伤脑筋啊!”

妻子没有继续说下去。俊植不知道怎么了,根本睡不着,独自在黑暗中翻来覆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褪色照片般的场景。当时他上小学二年级,有一天放学回家,感觉家里笼罩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氛围。本该去市场摆摊的母亲,坐在门廊边缘一角,呆呆地望着半空。母亲和俊植对视之后,没有说话,莫名其妙地叹了二口气。紧按着,俊植看到了门廊下方摆放着一双陌生的鞋子。鞋子很小,像六七岁的孩子穿的,是当时并不多见的高级运动鞋。俊植把书包丢在门廊上,推开房门,吓得一激灵。外出几天的父亲已经回来了,身旁坐着一个陌生的孩子,眼睛瞪得滴溜圆。俊植打算赶快关门出去,脑后传来父亲响亮的嗓音。

“浑小子,瞧见父亲得打个招呼吧?往哪儿跑呢?进来。”

俊植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

“这是你弟弟。以后你要好好带他玩,知道了吗?”

俊植双唇紧闭,点了点头,瞥了那个孩子一眼。弟弟皮肤很白,脸蛋很漂亮,像个女孩,十分警惕地瞟着自己。他穿着一条短裤,长筒袜直到膝盖,那是俊植第一次看到男孩这副打扮,像女孩一样穿着一条露小腿的短裤配及膝长袜。而且这个打扮得像富家子弟的漂亮孩子居然是自己弟弟,简直难以置信。

“房间里的那个孩子,真是我弟弟吗?”

俊植走出房间,跑向坐在门廊边上的母亲。母亲默默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弟弟不是母亲生的,而是父亲领回来的呢?在大桥底下捡的吗?”

母亲只是唉声叹气,没再说话。俊植通过母亲的表情推测,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隐情,却没有再追问下去。这时,门廊角落的一个书包进入视线。那是一个皮质书包,似乎是新买的。俊植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崭新的学习用品,笔袋、本子、垫板等。

“那是我的,不许动!”

这时,那个孩子突然大喊着冲了出来。他夺走书包,突然开始大哭,像是早已等待着这个机会似的。父亲猛地推开房门跑出来,狠狠地敲了俊植的脑壳。

“你小子,让你好好带着弟弟玩,怎么把他弄哭了呢?你这浑小子!”

俊植在黑暗中抽着烟,胸口像被人打了一拳,又闷又痛。父亲虽已入土,他却仍有许多话想对父亲说。他恨父亲,没有给他机会说出心里话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哎,把烟灭掉!”

本以为已经睡去的妻子,愤愤地说道。

2

俊植推开卫生间的门,看到校长站在里面撒尿,下意识地转身准备出去。在他出门之前,身后传来了校长的声音。

“哎,洪老师。”

俊植这才像刚看到校长般吓了一跳,慌忙躬身问好。俊植已经正式受聘当上教师三年了,但每当校长称呼自己“洪老师”时,依然感觉十分惶恐。俊植当上教师之前,边上夜校边在这所学校做了五年文职,以前还做过杂工。当时,校长叫他“小洪”。

“洪老师现在忙吗?”

“不忙……没什么忙的。”

“那和我谈一谈吧。”

实际上,俊植要制作期末成绩单,出勤表也得在今天之内完成。比成绩单和出勤表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要立刻去卫生间方便一下,却又不能让校长等着自己。校长头也不回地走向过道。

去往校长室,必须路过教务室门口。俊植跟在校长身后,隐隐担心同事们通过敞开的窗子看到他和校长走在一起。他们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呢?还好,似乎没有老师看向这边。

“听说洪老师这次搬进了公寓。给你道一句迟来的祝贺!”

“谢谢。”

“请坐。”

他们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校长室开了空调,屋内如初秋般凉爽。墙角立着一个巨大的橱柜,里面陈列着各种奖杯、奖牌等。学校运动部在过去十几年间夺得的奖杯依然闪亮如新。俊植知道,校长一有时间就会用毛巾擦拭抛光,并以此为乐。窗户全部紧闭。透过宽敞的窗户,操场一览无余,孩子们正在夏日炎热的阳光下上体育课。不过在这里什么也听不到,像是关了静音的电影画面。校长室太安静了,似乎咽口唾沫都会听得一清二楚。

“多少坪啊?”

“很小,只有二十三坪。”

“你还年轻,住这种面积可以了。好好干,以后房子会慢慢变大的。”

俊植双膝并拢,等待着校长的下一句话。校长把自己叫来,很显然不只是为了谈公寓的事情。俊植从刚才就一直心跳不止,莫名感到一种紧张与恐慌,而且肚子又不舒服。

他最近染上了过敏性肠炎,情绪紧张时尤为严重。

“洪老师,最近教务室的气氛如何?”

校长突然压低了嗓音。

“在我看来……挺好的。”

“哪有这种不清不楚的答案?有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人?抱怨对学校不满什么的……”

“没有。”

俊植不断把手往屁股底下塞。他在紧张不安时,本来就有不知不觉隐藏双手的习惯。穿着西装时,手会缩进袖子里;可现在穿着短袖衬衫,两只手只能不断往屁股底下藏。而且,压迫小肚子的不适感越来越严重,他在无意之中也想用双手堵住那个部位。

“金东浩老师怎么样了?”

“最近不怎么说话,不过对学校的工作尽职尽责。”

“近来不在全国教职工会做事了吗?”

“在我看来……上次退会之后,完全没有参与了。”

“关于今年暑假补课的事情,上头指示说一切遵循自愿的原则,有意向的学生必须过半数才能实施。不过,这也取决于班主任怎么做。有意向才做,假期里哪会有学生想在学校学习呢?而且我也知道,不少老师讨厌假期补课。不过,在家闲着干什么呢?在学校哪怕教一个字也是教师的价值所在啊。洪老师,你加把劲,把今年暑假的补课计划顺利实施下去。”

校长透过眼镜直直地盯着俊植。俊植很想躲开校长目光,却又不知该看向哪里。

“洪老师,我觉得你和其他老师不同。我最相信你,洪老师。只有洪老师才是真正以学校为家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俊植完全明白了校长的话。严格来讲,他能成为这个学校的教师,也完全是校长的功劳。十五年前,他来这个学校做杂工,也是校长的委任,校长当时还只是教导主任。俊植后来做了文职,校长又安排他去上夜大。当然,俊植这些年来工作十分认真,所以也不算是白捡。总之,如果没有这个校长,也就没有今天的自己,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因此,用一句话概括校长的意思就是,别忘恩负义。

“知道了,校长。”

“乔迁新居,夫人也很开心吧?请转告我的祝贺。”

俊植退出校长室时,校长笑着说道。这种语气像是在强调自己与俊植一家的关系格外亲密。校长没有像以前那样称呼妻子为“郑小姐”,而是“夫人”,让他觉得非常别扭。他知道校长是一个伪善的人。然而,他也知道,校长并没有比其他人更加伪善。

俊植走出校长室,刚梁九晚老师在总务室和财务人员谈话,两人视线相触。梁九晚是一个十分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他看到俊植,似乎心领神会,冲俊植笑了笑。俊植立刻脸红起来。

俊植走出校长室,赶快去了趟卫生间,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坐在对面的金东浩独自低着头看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金东浩在教务室里总是满脸忧郁,很少开口说话。此刻他也在心不在焉地看书,似乎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念头,眉毛如松毛虫般蠕动着。金东浩的眉毛很浓,令俊植想到了弟弟玟宇。

早晨出门之前,俊植未能告诉妻子,弟弟今后将暂住在家里。他很担心,以妻子的脾气,得知这个消息时会做出什么反应。不过,在他开口之前,妻子似乎已经看出来了。他匆忙准备上班,正要出门,妻子给他递了一个眼色,先一步去了女儿的房间。这是让他跟进去的意思。他走进房间,妻子把门反锁,气势汹汹地问道:

“那人到底是谁?”

“还能是谁?我不是说过了吗,是我弟弟。”

“那他为什么来我们家?”

“真是,弟弟来哥哥家还非得需要一个理由吗?”

“好,算是这样。总之,他不会赖在咱们家不走吧?”

“什么赖着不走,你什么意思?”

“这都第二天了,怎么还不打算走呢?”

“嘘,外面会听到的。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就是说给他听的。”

“他有事,住几天就走了。他昨天拜托我,我才让他来的。”

“也不问问我?”

“哪有时间问呀?”

“至少打个电话回来啊。你是只带了个人回来,给他做饭、操心这个那个的,还不都是我?再说了,你去上班之后,只有我自己在家,太不方便了。天气又这么热。”

“已经这样了,叫我怎么办呢?你就忍几天,好好对他。他可是我唯一的弟弟啊。”

“唉,我不管。你自己看着办吧!”

俊植站了起来。不管怎样,还是给家里打个电话比较好。奇怪的是,电话打通了却无人接听。俊植上了一个小时的课,再打还是如此。妻子出去买东西了吗?就算是去买东西,时间也太久了吧,况且弟弟应该在家的啊。都去哪儿了呢?家里连个人也没有,真是搞不明白。

俊植下班回家,门锁着。他按了几次门铃,没有任何反应。那天恰好口袋里又没带钥匙,他尴尬地站在原地,有种莫名的不知所措。

俊植走出公寓,来到保卫室门口,茫然地等待着。公寓楼前有一条宽敞的大路,对面是一片荒凉的空地。空地上空,夏日黄昏晚霞满天。俊植看到,有一家人在晚霞中穿过空地走了过来。那是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夫妇,一左一右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他们走过来的样子像极了一幅画。一家三口看起来实在是太温馨和睦了,俊植十分羡慕地望着他们。这一瞬间虽然十分短暂,却不知为何会产生这种错觉。走来的正是俊植的家人。只不过,玟宇取代了本该属于俊植的位置而已。玟宇十分干净整洁,和昨晚相比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而且他穿的那件藏青色衬衫,仔细一看,正是俊植的衣服。二人不知在谈论着什么有意思的话题,妻子仰面大笑。俊植意外地发现,妻子的脸庞被霞光染红,异常漂亮。

“爸爸,我们看到鸭子了,鸭子。”

女儿最先看到了俊植,一口气跑了过来,兴奋地说道。

“尚美缠着要去散步,所以一直走到了鹿川站那边,那里简直就是乡下。尚美别提有多喜欢了……”

妻子尴尬地辩解道。

“我在学校打了好几次电话,一直没人接,真叫人担心。所以,鱼缸也没买成……”

“真稀奇,有什么好担心的?”

妻子像是突然对俊植发起脾气,猛地转身离去。俊植虽然搞不懂妻子为何突然发火,却又因妻子和弟弟关系变好而备感庆幸。短短一天的时间,妻子对玟宇的态度明显逆转。吃过晚饭之后,俊植和玟宇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妻子又拿出两瓶啤酒,配了些简单的下酒菜,张罗了一个小酒桌端了过来。比起早上的态度,这个变化着实令人吃惊。

“嫂子也喝一杯吧!”

弟弟客套了一句,妻子立刻端起酒杯。“哎呀,我不太会喝酒。那我就只喝一杯哦!”妻子今天的态度格外害羞而且和气。这和平时在俊植面前展现出来的样子大为不同。酒桌上一片和睦。窗外阵阵凉风袭来,对面公寓的灯光也别样祥和。

“天呐,小叔的手怎么这么漂亮?”

妻子给玟宇倒酒,看着玟宇端起酒杯的手,轻声感叹道。玟宇轻轻把手藏在桌下,难为情地笑了笑。

“这双手看起来一辈子没干过什么活儿吧?一双手长成这样,走到哪里都觉得丢脸。”

“哎哟,那双手怎么了?我就喜欢小叔这种手指细长的男人。”

俊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指又粗又短,根本无须特意确认。因此,妻子的意思是说,至少从手指上来看,她讨厌俊植这样的男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完全是个人的审美取向,所以俊植也不好在旁多加评论。可是妻子偏要在此刻说出来,是想怎么样呢?

“继续刚才那个话题吧,所以那个女学生是什么反应呢?”

妻子盘腿坐着,看向玟宇。如此看来,两人刚才的谈话还有后续。

“当然被吓到啦。大半夜的,突然站在那里挡住去路,还让她听我念诗,她会觉得我是个疯子吧!”

玟宇突然开始讲述起高中往事。有一天,他在学校图书馆复习升学考试到很晚,突然憋闷难忍,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我此刻为什么在这里?学习是什么?生活是什么?然后,突然疯狂地想要写诗,莫名其妙地胸中灵感迸发,一口气在笔记本上写满了一整页。写完之后,却又无人聆听。所以,他撕下写诗的那页,出了校门。他站在黑漆漆的胡同里,远处有一个女生走了过来。他不由分说地挡住了女生的去路。“那……打扰一下,我刚才写了一首诗,想找个人听一下,却没找到人。你现在可以听一下我写的诗吗?”

“所以,那个女生听了吗?”

俊植看到妻子的眼睛闪烁着微妙的光芒,专心地注视着玟宇。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妻子如此双眼发亮地认真听别人说话。

“没有。她的嗓音里充满了恐惧,问我说,明天再听可以吗?”

“所以呢?”

“我说知道了,明天就不必了,再见。于是她像得救了一般,拼命逃走了。我走回了家。最终,谁也没有听过那首诗。”

“天呐,这怎么行。如果是我,一定会听下的……

妻子叹了一口气。

“你现在还记得那首诗吗?”

“早忘了。时间拖曳着虚无的影子……只能隐约记起其中好像有这样的词句。”

“很想继续听完,不过我太困了,要进去睡觉了。最近赶上期末,乱七八糟事情特别多……

俊植起身,故作掩饰地辩解着。

“时间拖曳着虚无的影子……真不错。”

妻子也只好无奈地随之起身,瞥了俊植一眼。虽然只是无意的一瞥,那一瞬间的眼神却深深地印在了俊植的脑海中。妻子的那双眼睛里,似乎盛满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厌倦与冷漠。

妻子回到房间,坐在梳妆台旁。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陷入了沉思。那个梳妆台是妻子结婚时带来的嫁妆之一,也是她最钟爱的物件。与其他家具不同,只有这件镶了镙钿,价格不菲,而且又大又闪,与他们至今辗转居住过的狭窄单间出租屋很不般配。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夫妻二人很少直视对方的面庞,而是习惯了通过梳妆台看向彼此。俊植现在也能感觉到,妻子从刚才开始一直通过梳妆台的镜子仔细观察着自己。

“奇怪。虽说是同父异母,可毕竟是亲兄弟,你和小叔怎么一点也不像呢?”

镜中的妻子与俊植视线相触,叹了一口气,如此说道。

“他像父亲。”

俊植压制着胸中暗自翻涌的不悦,回答道。

“我像我妈。”

“你和小叔差几岁来着?”

“他比我小两岁。”

“他怎么看起来还像是个大学生呢?相比之下,你简直是个糟老头子。”

“说什么呢?我正当年!”

妻子关灯后,在俊植身边躺了下来。俊植把手放在妻子的胳膊上。然而,妻子神经质地甩开了他的手。

“哎呀,热死了,别烦我!”

妻子嗖地背过身去。俊植默默地看着妻子裸露在睡衣外的后背,心中升腾起一股无以言表的愤怒情绪。自己和弟弟不像,俊植很明白妻子这句话的意思。

从过去便是如此,俊植没有一处比得过玟宇。俊植的母亲像个男人一样,高额骨,宽脸盘,鼻子又粗又短,而且是严重的内八字脚(母亲把这些身体特征全部原封不动地遗传给了他)。简而言之,母亲与女性的纤细或者美丽毫不沾边。相比之下,即便现在想来,父亲的确是一个十足的美男子,那张脸可以让任何人对他心生好感。而且,母亲一字不识,小学都没有毕业,父亲则是一名全职教师,无人不晓的知识分子。总之,他的父母距离“天作之合”这个词实在是太遥远了。像父亲这种有学识、高尚而且帅气之人,却与母亲这样的人结婚,就算是封建时代的遗俗,也未免太不幸了。不对,应该说这反倒是一种十足的幸运吗?

父亲在大邱市区的一所小学当老师,某天却突然辞职,离开了学校。俊植后来才知道,父亲因为与同校的女教师有染,不能继续待在学校了。那位女教师便是玟宇的生母。总之,父亲一夜之间沦为失业者,养家糊口的担子全部落在了母亲的肩上。当时和现在都是如此,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如果突然丢了工作,便没有其他路子养活家人。他们这种人十分博学,比任何人都深谙世界的运转原理,对当时的政治情况或者韩国社会的结构性矛盾了如指掌,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实际上却连解决一天一顿饭的能力都没有。

因此,全家人的一日三餐、房租、煤炭费、父亲的零花钱,甚至父亲夏天躺着读书时穿的一件上好芝麻单褂,都是仅靠母亲一己之力解决的。去市场捡一些菜贩子丢掉的白菜叶子煮粥,是母亲最基本的技能之一。就算早晨饿着肚子,如果中午有客人来,母亲也会像一个变戏法的魔术师一般,总能摆出一桌像模像样的饭菜。而且,客人怎么那么多!

家里来的客人们大多和父亲一样西装革履,俊植每次都会和弟弟一起进房间行礼。奇怪的是,客人们总是对弟弟更加感兴趣,夸赞弟弟可爱。相比之下,俊植总是坐冷板凳。现在想来,说不定因为玟宇诞生于一场爱情悲剧,是一个迫不得已与生母分离的不幸孩子,父亲的朋友们才对其表现出更多怜悯。总之,相比之下,俊植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人的认可,一直缺乏自信。

俊植十七岁独自来到首尔这所学校做杂工糊口,同时上高中夜校,后来又在庶务科做文职。他从夜大毕业之后,终于考取了教师资格证。人们常说他是一个奋斗型的人物,然而,俊植知道,人们每次这样说他,与其说是尊敬,不如说是一种接近于轻蔑或者冷笑的态度。简言之,他们都觉得他是个阴险小人。妻子也是这样。俊植在学校做庶务科职员时,妻子是同部门的职员。妻子从女子商业高中毕业之后,当上了正式的庶务科职员,她总是看不起杂工出身的俊植。后来,两个人不知怎么就结了婚。俊植从夜大毕业,成为技术科目的教师[技术教师:在工科高中负责技术相关科目的教师,主要包括机械、电子、电脑等工科技术入门课程。]之后,妻子对他的第一印象也丝毫没有改变。

第二天早晨,俊植发现了妻子身上的重要变化。妻子脸上化了妆,涂了粉红色的唇彩,还抹了淡淡的眼影。在俊植的记忆中,从未看到妻子不外出时在家化妆。

3

“大哥已经有小肚腩了啊!”

俊植第二天下班回家,换下湿透的运动背心时,玟宇笑着说道。才两天的时间,这小子已经像在自己家一样,悠闲自在地坐在那里。玟宇的话可能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恶意的玩笑而已,俊植却涨红了脸,像是遭受了什么侮辱。

“年纪大了。肚子能不大吗?运动不足啊。”

俊植意识到妻子的存在,如此辩解道。妻子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你可能本来就是易胖体质。”

“没错。大哥小时候肚子也很大,像只小蝌蚪。”

他妈的,俩人还挺配合。俊植极力挤出笑容。

“唉,我那是因为吃不好,胀肚!”

“小叔脱了上衣比穿着时更帅气。”

妻子笑着看向玟宇。俊植突然从妻子的视线中感觉到一股奇妙的热气。不过,他迅速极力克制住自己的这种感觉。他认为,可能是自己过于敏感了。正如妻子所说,玟宇裸露在运动背心外的身体,展示了一种有模有样的肉体美。小时候只觉得他身体弱得不成样子,现在看来,他的骨架意外结实,没有一丝赘肉,肌肉线条显露无遗。

“尚美,和叔叔一起唱歌好吗?”

玟宇招呼着俊植的女儿,女儿迫不及待地坐到了他的膝盖上。不知不觉间,女儿和叔叔变得亲密起来。也是,玟宇的确有这种奇特的能力,不论大人小孩都会很快对他产生好感。

“扑通扑通丢石子,谁在偷偷丢石子……”

孩子和玟宇开始合唱,妻子也跟着哼唱起来。俊植听着三人的合唱,坐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如果自己也加入合唱会很自然,可他做不到。怎么说呢,这种氛围对俊植来说很是陌生,他终究难以融入。俊植静静地支起膝盖,看着玟宇和女儿,看着小声唱歌的妻子。令人惊讶的是,妻子的脸上泛起了晚霞般的红晕。

“爸爸,爸爸你怎么不唱啊?爸爸你不会唱这首歌吗?”

“怎么不会?爸爸累了,要去睡觉。”

俊植起身,进了里屋。他没有开灯,躺在黑暗里。客厅依然传来妻子与尚美以及玟宇唱歌的声音。“扑通扑通丢石子,谁在偷偷丢石子。溪水飞溅呀,远远飞溅呀……”

他们的歌声听起来十分明快祥和。不过,俊植无法坐在客厅里配合他们。他独自在昏暗恐怖的房间里辗转反侧,内心备受折磨。这种感情比起嫉妒,更接近于J种自虐,就好像小时候全家人和谐地围坐在餐桌前,自己却被孤立在旁的那种悲伤与痛苦的背叛感。

我为什么无法加入他们呢?为什么要独自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咬牙切齿地苦恼呢?俊植想不通。

“小叔,给你唱一首我小时候很喜欢的歌吧?”

妻子说道。俊植越想睡觉,神经反倒越是紧绷,向着客厅竖起耳朵。妻子开始唱了。

“黄昏榉树枝头,一抹星光美丽闪烁,想起老朋友……”

夏夜的昏暗中,妻子的歌声轻轻传开。她的嗓音十分柔美,透出一种梦境般的无法知晓的悲伤。

“哇,这首歌太美好了。我第一次听……”

“我小时候只要唱起这首歌就会掉眼泪。真的很奇怪吧?长大以后,只要心里郁闷,也会默默地吟唱这首歌。就像歌词里说的那样,想到已经记不起长相与名字的老朋友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就会略感一丝安慰。”

俊植没有听过这段往事。妻子至今为止一次也不曾对他提起过,现在却讲给了玟宇。而且,他也从未听过妻子那梦幻般的噪音。这个事实令人难以忍受。妻子为什么要对弟弟讲起这些呢?是什么让妻子陷入了之前未曾有过的感伤之中呢?

以前一起在学校办公室工作时,妻子对俊植毫无兴趣。妻子长得很漂亮,所以俊植暗自对她动心,她却好像正在与其他男人交往,而且她本来就对俊植非常冷淡,所以俊植从来没敢和她说过一句话。有一天,俊植下班后回到办公室,看到她独自坐在那里哭泣。俊植十分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哭得十分伤心,俊植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却又不方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尽情哭了一阵子之后,抬起头说:“今天可以请我喝杯酒吗?”就这样,俊植在那天晚上第一次和她一起喝酒,两个月之后俩人结了婚。不过,她当时为什么哭,俊植至今不得而知。

俊植认为,说不定自己对妻子一无所知。结婚已经六年,自己却从未踏入妻子关闭的内心深处半步。不过,她怎么会如此轻易对玟宇敞开自己紧锁的心门呢?

这一次,俊植对妻子的愤怒转移到了弟弟身上。那小子到底是干什么的?来我家之前,他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如此想来,俊植对玟宇也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他至今做着什么工作,为什么要寄居在俊植家,也从来没有好好解释过。

客厅里的歌声消失了,只能听到两个人的谈话声。俊植忍无可忍,去了客厅。他假装口渴,拉开冰箱门找水喝。不过,妻子好像完全无视丈夫的存在,全神贯注地和弟弟谈话。俊植走进弟弟暂住的那个房间,翻找着弟弟挂在衣架上的衣服。衣兜里有一个钱包。

俊植像是犯了什么大罪,打开钱包的双手颤抖着,心脏狂跳个不停。不过,钱包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一张身份证和几张其他人的名片,还有几张一万韩元的现金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提供玟宇的职业信息。俊植打算把钱包重新放回去,却感觉到什么东西硬邦邦的。钱包背面夹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看起来二十二三岁,虽然说不上十分漂亮,脸蛋还算可爱。照片后面用圆珠笔写着几行字:

——玟宇兄要走的那条遥远危险的路,我想一直与你同行。美惠。

俊植担心弟弟突然进屋,赶快把钱包塞回了衣兜。他重新回到里屋,躺在了黑暗中。过了许久,妻子抱着熟睡的女儿进来了。

“什么事那么有意思?”

“天呐,亲爱的,你还没睡?我以为你睡了。”

妻子无意中说道。俊植在黑暗中独自咬牙切齿地痛苦万分,却只换来这么一句。他十分泄气。

“原来小叔是一个这么纯真的人。”

妻子坐在梳妆台边,自言自语般说道。

“纯真?”

俊植通过梳妆台的镜子,看着妻子涂了厚厚一层白色乳霜的脸。

“真的,我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纯真的人了,这让我回想起了过去。总之,我们都已经被浸染得太厉害了。唉,我也曾有过纯真的年月。”

听完妻子一番话,俊植突然怒火中烧。纯真可以当饭吃吗?有谁是因为不懂纯真,才如此生活的吗?不过,俊植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他能说的,只有冷嘲热讽而已。

“他当然纯真啦。如果不纯真,就不会如此毫无计划地寄居在咱们家啦。”

“亲爱的,你这是什么话?小叔是你弟弟啊。而且,我们现在对他很好,小叔别提有多感恩了。”

“我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别人对你好,就毫不怀疑地相信、感激,这不就是一种盲目的纯真吗?”

妻子在梳妆台边转过身来,直视着俊植。

“唉,亲爱的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4

“洪老师,有客人到访,你没看到吗?”

俊植下课回来,邻座的梁九晚对他说道。

“看起来不像是生家长……我觉得可能是售书商。你看,来了。”

一个陌生男人走进教务室。他看起来四十五六岁,穿着一件条纹白色短袖衬衫,稍微歪着一边肩膀,径直走向俊植的座位。

“是洪俊植老师吗?”

他的嗓音出奇地低。俊植回答说是,男人更加压低、嗓音。

“可以和我谈一谈吗?”

“如果您是来卖书的,请下次再来吧。”

“书?我是警察署的。”

俊植大吃一惊,看着男人。男人肤色黝黑,毛孔粗大,两只眼睛可能因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

“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谈一谈吧……”

他们走出教务室。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晒着操场。他们穿过操场,走出校门,去了校门口的一家地下茶房。

“哎呀,真热。喂,给我拿一条凉爽的湿毛巾。”

刑警用茶房服务员拿来的湿毛巾不断擦拭着脸。女人也递给俊植一条毛巾,他却只放在了桌子上。

“请问,您来找我有什么事呢?”

“洪老师,你有个弟弟吧?”

“弟弟?”

“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弟弟和你同父异母,名叫姜玟宇,从首尔大学退了学……”

弟弟从大学退学了,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刑警注视着俊植,观察他的反应。刑警的肤色出奇的黑。这种黑和日晒的黑略有不同,是从皮肤内部透出一种黑色的光,不免令人怀疑他是不是肝功能有什么问题。

“你什么时候见过弟弟?”

“这个嘛,过了太久,我也记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他了。我们说是兄弟,您也知道,姓氏都不同,小时候在一起住过几年而已,至今彼此没有联系。”

俊植很担心刑警识破自己此刻正在说谎。他为了掩饰自己的脸红,开始用服务员拿来的湿毛巾擦脸。

“不过,为什么要问我弟弟的事情呢?”

“他现在正在被通缉。虽然这么说很抱歉,但是他在运动圈是出了名的恶劣。光是假名就用了几个,背后操纵着大学生和劳动者。”

俊植呆呆地张着嘴巴,盯着刑警的脸。刑警关于玟宇问东问西,俊植其实什么也答不上来。

“我们也被他搞得焦头烂额。上边让协助搜查,没有消息也要制造出点儿消息报告上去。所以,请谅解一下。您在学校当老师,我相信您会理解我们的苦衷。”

刑警露出一副疲倦厌烦的表情,诉苦般望着俊植。他递给俊植一张名片,上面印着“××警察署情报科刑警郭淳九”。

“如果弟弟联系你,或者有什么其他问题,请给我打电话。”

刑警似乎并不期待俊植真的会给自己打电话,而好像只是出于某种义务必须说一句这样的话。出了茶房,与俊植分开之后,刑警迈着疲惫的步伐走进火辣辣的阳光下,他歪着一边肩膀,步履维艰,俊植有种冲动,想要对他说点什么,让他打起精神。

刑警的话对俊植确实是一种冲击。不过,比起惊讶,他首先感觉到了一种背叛与不快。因为关于这些事情,玟宇从未向他提起过只言片语。

俊植下班回到家,看到玟宇蹲在家门口的过道里干活。

他在为每扇窗户制作防虫网,正满头大汗地把铁网镶在铝制窗框上。妻子自豪地对俊植说:

“现在看来,小叔的手艺可不一般啊。这要是花钱请人做,还不得个几万块……”

“至少得干点儿活,抵一下伙食费吧!学学就会,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玟宇抬起大汗淋漓的脸,笑着说道。俊植挥手示意妻子跟着进屋。

“其实,他好像有什么问题。”

“问题?什么意思?”

俊植把刑警白天说过的话转告给了妻子。妻子听完之后的反应,却和俊植的预料截然相反。

“天呐,小叔这么厉害?怪不得看他不像个普通人……”

“厉害什么?犯了法,逃命呢……”

“他是做了好事才这样,怎么啦?一般人能做出那种事吗?”

妻子似乎在说,你这样的人有胆量去做那种事吗?俊植很无奈。妻子平时在电视上看到大学生游行示威,时常会生气地说他们不懂事的啊。

“他应该吃了不少苦吧?这么居无定所……不过,就算过着这种逃亡生活,怎么一点儿也不阴郁呢?”

俊植这才意识到妻子穿着一条裸露着肩膀的无袖长裙,脸上的妆容也稍微浓了一些。妻子的这副打扮,有种前所未有的性感。俊植却很疑惑,妻子这种非同寻常的改变是为了谁?

“真是辛苦你了。怎么能做得这么好,像个行家!”

玟宇把每扇窗户都安上了防虫网,妻子大声感叹道。他做的防虫网确实非常结实,和专业人士相比也毫不逊色。

“哎哟,看看这汗流的。这怎么行,小叔把上衣脱了吧,我帮你淋水。”

“不要紧。我洗把脸就行了。”

“别,得把汗洗了啊。快把上衣脱了吧。”

妻子先一步走进狭窄的浴室,拿起水瓢督促道。玟宇难为情地看着俊植。

“怎么啦?在嫂子面前脱个衣服还不好意思啊?”

听俊植这样说,玟宇无奈地脱去衬衫,走进了浴室。俊植刻意回避,进了房间,却依然可以听到二人的声音。玟宇喊着水凉,间或还夹杂着妻子调皮的笑声。如果追究起来,嫂子给小叔洗个后背,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看起来反倒是美好深情的一副景象。俊植努力这样想着,心中却升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妻子白嫩的双手在弟弟后背上滑来滑去的情景在眼前挥之不去。

那天晚上,俊植用胳膊搂住了妻子的肩膀。妻子像往常一样,冷漠地甩掉了他的手。

“哎呀,干什么啊?热死了。”

俊植终究没有退缩。他强行把妻子的身体转向自己,爬了上去。妻子顽强地推开他。他们在黑暗中无声地对抗了很久,妻子终于无奈地放弃了。不过,当他开始触摸妻子的身体,令人惊讶的事情出现了。妻子那天特别火热。近期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到了最后关头,妻子还不由自主地发出了窒息般的呻吟声。他担心声音传出去被弟弟听到,不得不慌忙用手捂住了妻子的嘴。不过,妻子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狂乱的波浪退潮之后,俊植仿佛一条吞下了体型比自己更大的猎物的蛇,慵懒地看着赤身裸体躺着的妻子,怀疑妻子今天为何前所未有地兴奋。会不会是因为白天看到过玟宇裸露的上半身呢?他这该死的想象,怎么也停不下来。说不定,妻子刚才脑子里想的是和玟宇的性事吧?俊植在自己的这种想象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5

第二天,俊植从学校回来时,玟宇首先道了歉。“大哥,对不起。我没有提前告诉你。”

看来妻子告诉了弟弟俊植见过刑警的事情。俊植坦言,自己确实心里不痛快。“你不告诉我那些事情,不就是不相信我吗?”玟宇却对此表示否认。他说是因为不想给大哥增加负担,让大哥为自己担心。

“可我是你名义上的大哥,出了那种事,你向我坦白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对不起。我只想默默地住一段时间就走,认为这样会给大哥大嫂少带来点儿负担。”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会尽快离开这里。我想了想,说不定会给大哥带来什么麻烦……”

“小叔,你这是什么话?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没关系,你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

妻子在一旁插话道。

“大哥是教师,以后搞不好会被问责。而且,刑警都已经找到大哥了,这里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了。”

“要是知道你在我们家,早就来抓你了。这里很安全,再住几天吧。”

妻子望着玟宇,脸有些发烫。俊植想,说不定妻子很担心玟宇会离开。不,肯定是这样的。他的声音略显冷淡。

“你打算逃到什么时候?你现在也三十多了,不再是大学生了。你又不可能一直逃到世道改变……你该不是相信世道会发生改变吧?”

“大哥,世道是否改变并不重要。我只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认为正确就一定要做吗?”

“如果一件事是正确的,世界上总要有人讲出来吧?”

“就像以前我妈带我们去坐公交车,隐瞒年龄那次?”

玟宇看着俊植,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他早已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俊植却怎么也无法忘记。

有一次,俊植的母亲带兄弟俩乘坐公交车。当时,俊植上小学三年级,也就是十岁,玟宇八岁。不过,当乘务员准备收取车费,母亲却谎称俊植七岁,玟宇六岁。到了学龄,就要缴纳车费,母亲心疼钱。不过,一下减了三岁,乘务员并不相信。

“大婶,别撒谎了,快交钱吧了。”

“撒什么谎?你说什么呢?崽子们只是长得比较大个儿,一个七岁,另一个六岁。”

“大婶,撒谎也要有个度啊。这么个大小子,你说只有七岁,谁信啊?要在以前,都该讨老婆了!”

俊植装模作样地想要帮助母亲说谎。他使出浑身解数,假扮出一副身体发育过早、智力略显不足的表情。然而,事情发展却出乎意料。此前一直在旁静静看着的玟宇,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不是六岁,我八岁了。”

俊植母子自不必说,乘务员也吃了一惊。尤其是母亲那副表情,简直就像当头挨了一棒,俊植至今仍然记忆犹新。乘务员弯下腰,问玟宇: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几岁了?”

玟宇抬起头,直视着俊植母子。母亲表情十分复杂,没有对弟弟说什么,只是一副苦苦哀求的样子。

“是的,我八岁了。大邱明德小学,一年级三班。”

玟宇一字一句地回答,像极了模范学生朗读课文,仿佛此刻正在参演儿童广播节目《谁最棒》。

“是吗?果然是这么回事。孩子,你真乖。”

乘务员摸了摸弟弟的头,呵斥母亲道:

“大婶,你在儿子面前不觉得丢脸吗?”

事情败露,母亲无言以对,只能乖乖交钱。乘务员接过车费,最后对母亲说了一句:

“大婶,至少你还养了一个好儿子。”

然而,世界上正确的真正标准是什么呢?就算有正确的事情,谁又知道说出正确的事情是正确的,就一定是一种正确的做法呢?当时那么优秀的弟弟,现在竟沦为一个通缉犯。俊植看着弟弟,如此想道。

“正如大哥所说,我总有一天会进去的。不过,暂时还不能被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还要保护其他朋友。”

“如果被抓,要关多久呢?”

妻子问玟宇,语气中透着些许难过。

“难讲,可能要个几年吧。”

妻子低声叹息着,似乎很快就要流下泪水。俊植心中再次升腾起一股难以忍受的情绪。

“你也应该赶紧结婚安定下来了,听说你有女朋友?”

俊植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妻子的反应。或许是情绪使然,他发现这句话似乎给妻子带来了一点冲击。妻子虽然故意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却无法掩饰那一瞬间的脸红。慌张的玟宇也是如此。

“大哥怎么知道的?”

“我听刑警说的。是叫美惠吗?”

这当然是说谎。俊植曾经偷看过玟宇的钱包,所以谈起了这位女子。玟宇满脸通红,难以置信地看着俊植。

“他们连这个也知道了?”

俊植看到妻子默默起身,走进里屋,关上了房门。片刻之后,他进屋时,妻子低着头坐在梳妆台前。他不知道妻子在想什么,是不是在哭。她当然不会哭。到底有什么可哭的呢?

“你在想什么呢?”

俊植问道,妻子却依然低着头。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妻子突然转过身,看着俊植。

“我们的婚姻,看来是个错误。”

6

如彩纸折叠一般的黄色热带鱼快速地游来游去。体型更大的蓝色斑点鱼躲在细长的海草之间,长长的鱼鳍晃来晃去。水车转个不停,水面上不断冒出白色泡沫。

“您要买鱼缸吗?”

小小的海洋世界对面,突然出现一张脱发老男人的脸。

“可以亲自上门安装吗?”

“您要放在哪儿啊?家里呢,还是餐馆大堂?”

“家里,上溪洞公寓。”

“哎哟,那可去不了。能赚几个子儿啊。”

“这种鱼叫什么名字?”

“那个吗?叫什么来的……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叫热带鱼。”

“可以家养吗?”

“倒也不是不能养……公寓多大呢?”

“很小,二十三坪。”

“那您还是来这边选条金鱼吧。大的五百,小的两百。鱼缸从三万到六万都有,您要哪种呢?”

俊植选了一个三万韩元的鱼缸,又买了三条三百韩元的红色金鱼和两条两百韩元的黑色金鱼。等到把方形的鱼缸扛在肩上走出店门,俊植才发现要把这些东西拿回家并非易事。他满头大汗地站在路边挥手,却怎么也拦不到出租车。就算有车过来,看到俊植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玻璃鱼缸,也很快溜走了。最终,俊植只好去坐城铁。

城铁总是人满为患,没有下脚之地。俊植扛着一个玻璃箱,挤进拥挤的缝隙,人们不耐烦地瞪着他。而且,他手里还提着一个装金鱼的塑料袋。车顶上挂着的风扇缓慢地摇着脑袋,扇着热风,乘客们酸臭炙热的体味屡屡灌进鼻孔。如果挤到窗边,说不定可以把这沉重的玻璃箱放在搁板上,但是根本一丝一毫也挤不动。而且,俊植担心塑料袋被挤破,不得不举着胳膊。肩头像是压着一块铁,胳膊肘阵阵酸痛。

俊植的小腹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说不定过敏性肠炎又犯了。如果继续强忍着这种痛苦,全身上下都会垮掉。俊植看塑料袋里的金鱼。五只小金鱼在那么一丁点水里艰难地呼吸着。金鱼那双凸起的眼睛看着俊植。俊植莫名感觉到金鱼的眼中透着一种怜悯。从鱼的眼睛里感觉到怜悯,俊植哑然失笑。

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辛辛苦苦地买个鱼缸回来呢?俊植反问着自己。就连妻子现在也似乎已经对鱼缸没了兴趣。这个鱼缸到底可以解决什么问题呢?

“我们的婚姻是个错误。”

昨天晚上,妻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俊植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瞬间猛地一沉,却又极力不表露出来。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真的能叫生活吗?”

“那应该怎么生活呢?”

“总之,这不是真正的生这种生活不够真实。”

“真实的生活?人活着,还能有什么真实的活法?活着都是一样的呗。人生和小说不同。只能满足于现实,凑合活着,人生不就是如此吗?”

“总之,我感觉我的人生误入歧途,不知怎么就系错了扣子。”

“所以,你现在想怎么办?”

“不知道,我再想想。”

俊植无法理解,怎么会变成这样。仅在几天前,妻子关心的还是把之前辗转于出租屋时已经坏掉、锯了腿的旧柜子换成新的,再安置个鱼缸,买一套音响设备,怎么把公寓好好装点一下而已。可是,妻子的口中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呢?

“每个人都想讲讲自己的故事。”

妻子还说了这样一句话。

“自己的故事?什么故事?”

“不论什么故事。童年的故事也好,其他故事也罢,聆听并理解自己故事的那个人很重要。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讲过那些故事吧?你也根本不打算听……”

“你也没有对我说过啊!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想听吗?”

“和你说了也没有什么用,所以没说啊。”

俊植意识到,他们的夫妻关系,过去六年间平安无事的家庭,开始摇摇欲坠。这到底是因为谁呢?

终于,城铁到了鹿川站。门开了,俊植被推了出来。他想要往肺里猛吸几口凉爽的外部空气,却只有一股热气穿过喉咙。肚子依然咕噜咕噜叫,这一次还伴随着令人不快的疼痛。俊植很想放下肩上扛着的鱼缸,立刻去一趟卫生间。可他也知道,附近似乎没有卫生间。他忍受着小腹的疼痛,肩上扛着玻璃箱,一手提着塑料袋,重新开始行走。现在,鱼缸成了一个负担,扛着走也不是,丢了也不是。

垃圾车不断扬起尘土,横穿工地。工地一角地面下陷,正在用垃圾填充。这里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众多垃圾中,塑料尤其多。塑料这东西,不论过多久,都不会腐烂,过了几千几万年,也会一直留在地下。在这片所有生命消亡的土地上,现在将会垒起一座座钢筋水泥建筑。虽然不能确定是不是因为这里的地势比其他地区低得多,所以才会有卡车运送垃圾过来掩埋,但每次看到那些无尽的垃圾,俊植就仿佛看到了城市可耻的一面。这种感觉就像是,发现华丽的话剧舞台装置其实只不过是一种骗术,都是用肮脏的粗布和木头制成,让人扫兴得很。支撑这无数威风凛凛的高层公寓的地基,其实是一片巨大的垃圾堆积层,这个事实令人无比吃惊。现在,人们将会在上面种树、铺草坪,美化环境并在此居住。在客厅里摆上鱼缸,搞搞室内装修,在阳台放上天竺葵盆栽。自己此刻不正是因此才大汗淋漓地扛着这个玩意儿吗?

然而,妻子却说这不是生活。是啊,到底什么是生活呢?俊植肩上扛着玻璃箱,拼命忍受着小腹的疼痛,如此反问着自己。以后我要以什么样子继续生活,直到死去呢?虽然之前并非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像今天这样深刻思考却是第一次。仔细考虑过之后,自己的未来显而易见。在未来的二十年间,他只能继续在现在的学校当老师。一成不变地上班,一成不变地上课,每个班数十次重复着同样的话,听着校长同样的唠叨,对孩子们重复着同样的唠叨,不会有任何改变。说不定会当上主任,开上私家车,或者搬到稍微宽敞一点的公寓。然而,如此一来到底会有什么改变呢?如此这般老去,等待死亡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俊植之前曾经梦想过这种生活。生活稳定,不必担心无处睡觉和失业—不多也不少,他所期待的正是这种生活。可是,真正实现之后,妻子却荒唐地质问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妻子相当于在说,这种生活是建立在肮脏发臭的垃圾堆上的谎言。二十三坪的公寓,有热水的浴室,客厅里养着金鱼的鱼缸一这些东西都只不过是垃圾堆上的障眼骗术。

那要我怎么办呢?现在要我怎么办呢?俊植很想大喊。

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小腹像是有人在用针乱扎,痛得难以忍受,似乎下面很快要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不过,距离太阳下山还有很久,不能随地解决。鱼缸开始逐渐压迫着肩膀,俊植很想立刻把它摔在地上。他不断打量着四周是否有卫生间。这时,他在工地一角发现了一座胶合板搭建的破旧建筑,门板上写着“卫生间”三个字,上面却又加了一句“严禁使用”。不过,情况特殊,俊植顾不得警告语,推门走了进去。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卫生间的地上意外地堆满了粪便,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可能是因为刚开始污水处理设施尚不完备,别说马桶了,连隔断空间都已经被填满,溢到了外面。有的粪便已经变成硬邦邦的化石,仿佛已经在此停留了几十年,还有热气尚未消退的最新产物。各种各样的粪便塞得满满当当,这副景象真是令人惊讶。俊植走进去,找了个最小的空间,解开裤子,露出屁股蹲了下去。起初觉得恶心难忍,奇怪的是,逐渐就没了感觉。他反而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些东西似乎不是令人不快的肮脏物质,而是赤裸裸又厚颜无耻地呐喊着自己主张的无数生命体。

突然,俊植的眼前浮现出母亲的脸。母亲为了养家糊口,有什么做什么,做过针线活,还在市场摆过摊。母亲卖的是紫菜包饭和鱼糕。她一整天在市场拍着手,声嘶力竭地叫喊。

“来来来,快来买好吃又新鲜的鱼糕和紫菜包饭!新鲜的鱼糕和紫菜包饭!”

到了午后时分,市场开始拥挤起来,连个下脚之地也没有。市场的人们称之为“开集了”,只要开集,母亲就更是来了兴致,更加声嘶力竭。

“来来来,好吃又新鲜的鱼糕和紫菜包饭!快来买好吃又新鲜的鱼糕和紫菜包饭!”

在俊植的记忆中,市场里没有比母亲更大声的叫卖。不论是否有人经过,母亲都会拍着手叫卖,于是经常饿肚子或者没有空闲去厕所。其实,母亲当时做生意的那个市场里,上厕所的确是一个大问题。市场后而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全市场的人都只能去那个独一无二的厕所。因此,公共厕所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

俊植的母亲不论怎么着急上厕所,都无法安心地在厕所前排队。母亲心里惦记着多卖一个紫菜包饭,无法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天,母亲终于丢了丑。那天,母亲几次着急上厕所,跑到了厕所前,看到排队的人群,立即快速回到摊位,然后又重新跑去厕所,这样反复了几次,终于再也憋不住了。

“天呐,怎么办,怎么办?”

公共厕所前依然排着长队,母亲在人群中跺着脚扭来扭去,却无可奈何。俊植在旁边看着这一切,与母亲一样焦急不安。母亲等不及了,重新回到了摊位。不知道母亲怎么想的,泰然自若地在摊位前蹲了下来。俊植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他凭直觉明白了母亲此刻正在做什么。

“天呐,这是一股什么味儿?”

这时,坐在母亲右边卖青花鱼的大婶捏着鼻子说道。

“可能是有人放屁了吧!”

这一次,坐在母亲左边卖豆芽的大婶接过话茬。

“屁味儿能有这么臭吗?看来是有人拉屎了。”

“谁在市场里拉屎啊?”

两位大婶隔着母亲说个不停,母亲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而无表情。而临绝境,反而变得泰然自若,变得勇敢无畏,这是母亲的绝技之一。紧急关头已经过去,母亲此刻恢复了悠然自若的表情。不论卖青花鱼的大婶怎么怀疑地瞟着母亲,母亲都毫不理睬。母亲当时那种淡定到厚颜无耻的脸,俊植至今依然难以忘怀。

俊植从卫生间出来,重新把鱼缸扛在了肩上。已经扛到这里了,只能扛到最后。与母亲一样,对俊植来说,所谓生活,华丽、宏伟、高尚永远遥不可及,卑鄙、肮脏、疲倦却总是持续不断。就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跨栏比赛,自始至终无法逃避。虽然偶尔会走运,品到一点轻松与成就感,仔细想来却也只是水湾里漂来漂去、终究会破碎的泡沫罢了。

终于到家了。妻子接过鱼缸,几乎面无表情。

“你怎么提了几条死金鱼回来?”

妻子如此说道。金鱼果然已经死了。塑料袋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水渗掉多半。金鱼翻着白肚皮,却依然呆呆地瞪着眼睛仰望着俊植,依然是那怜悯的眼神。

7

“洪老师,坐我的车走吧。”

俊植走出玄关门,梁九晚打开车门,向俊植挥手。一年级主任坐在驾驶席,后窗可以看到金东浩老师粗粗的后脖颈。俊植坐在了金东浩的邻座,汽车启动。

“其他老师也出发了吧?”

主任开口问道。

“那当然。其他活动可以缺席,聚餐可不行。主任,据可靠消息,今天聚餐时会发点儿过节费,您知道吧?”

“老师哪有过节费?放假不上班,工资照发不误……”

“哎哟,您又装糊涂。放假才放几天啊?大热天的,还得来学校补课。”

“在家闲着干什么?来学校哪怕多教给学生一个字也好!”

从刚才开始一言不发的金东浩突然吐出这么一句。其他人嘿嘿地笑了起来。这是校长的口头语。

“那什么,这次多亏各位老师的协助,大部分学生都会参加暑期补课。”

聚餐场所是一家日式餐厅,吃过饭之后,主任开口说道。一年级的十个班主任全员围坐在此,一个不缺。

“不是因为我是主任才说这些,其实我觉得补课这件事,即便强制也得执行。虽说这大热天的,揪着大家也未必能学进去,可是放了试试?一定会惹出乱子来的。误入歧途都是在假期嘛。班主任该多头痛啊!”

啧啧,金东浩咂巴着嘴,他很想反驳主任的话,却只能强忍着,反正事情已成定局。主任却立刻看在了眼里。

“总之,这次的事情多亏了各位老师的积极协助,非常感谢大家,其余的我就不再多说了。还有这个……”

主任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沓硬邦邦的纸,每人发了一张。原来是十万韩元面值的支票。

“那什么,这次补课,我和出版社商量了一下,决定以教材选用费的形式给各位老师一点慰问。没能准备个信封装—下,很抱歉啊。”

主任拖长了尾音,给每个人手里塞了一张支票。俊植很好奇金东浩会如何处理这张支票。金东浩的脸有点发红,手里捏着支票,不断地摩掌着。片刻之后,支票不见了,不知道被他偷偷放进了身上的什么地方。

“洪老师,我们去第二轮吧!”

出了日式餐厅,梁九晚来到俊植身边拉住他的胳膊,低声说道。

“主任和金东浩也去。我在这附近有个熟悉的店。”

俊植在日式餐厅已经喝得微醺,却依然追随他们而去。他想干脆喝个烂醉。尚是黄昏时分,他们已经走进了华灯闪烁的酒馆街。梁九晚在成排的酒馆中,去了一家挂着“黄金莲池”牌子的地下酒馆。

走下洞窟般昏暗潮湿的楼梯,耳边立刻传来聒噪的流行歌的声音。一行人塞满了六七坪出头的狭窄空间。梁九晚大喊起来。

“不做生意吗?”

“天呐天呐,亲爱的来啦!”

厨房方向的小门开了,一个女人兴冲冲地跑出来,挽住了梁九晚的胳膊。随后,一位稍微上了年纪的胖女人出现了。

“天啦,梁老师,真是好久不见。”

女人说话嗲声嗲气,和她的体型完全不相符。

“这段时间怎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我可想你了。亲爱的,你是不是背着我有了其他相好的?”

进入隔间坐下之后,女人紧贴着梁九晚说道。

“你这婆娘,我今天带了高雅的朋友过来,你先乖乖地问个好。”

“初次见面,我是密斯张。”

“老板娘,拿点啤酒来。再叫一位姑娘。”

片刻之后,一个看起来比密斯张瘦许多,也年轻许多的女人端着酒进来了。女人坐在了主任和俊植之间。主任举起酒杯。

“来,干杯。”

俊植一口喝干。酒穿过嗓子眼,和之前喝过的酒混在一起,醉意就即刻袭来。女人赶紧把空杯填满,俊植再次喝干了,却依然不解渴。

“呵,洪老师今天怎么喝得那么急?”

梁九晚的手伸到了密斯张的胸衣里。主任正在认真地和金东浩说着什么。“仅靠一颗年轻的心,是搞不好教育的。教育热情很重要,经验也不容小觑。孩子们呢……”金东浩半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俊植看着金东浩的浓眉,一种难以忍受的压抑感翻涌着。他的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念头:妻子和弟弟此刻正在干什么呢?

“得再点些下酒菜。点什么好呢?”

密斯张对梁九晚说道。梁的手依然在女人的胸脯上游走,女人咯咯笑着,扭动着身体。

“我喜欢鲍鱼。”

“哎哟,真够阴险的。那好,我最喜欢的食物是紫菜包饭。”

两个女人同时嘎嘎笑起来。坐在俊植身旁的女人看着他。

“我最喜欢鱼糕。”

醉意把俊植的意识带到了一个超越时空的世界,分不清现在与过去。此刻,他正在和母亲一起坐公交车。公交车经过了某个市场。车窗外的市场街道上,喧闹的人群、各种手推车、嘈杂叫卖的小贩陆续经过,母亲无意中看向窗外,吃了一惊,大喊起来。

“天呐,这怎么办?怎么开集了。”

很显然,母亲误以为自己此刻正在市场街道上。母亲突然从座位上起身,开始拍手跺脚。

“来来来,快来买好吃又新鲜的鱼糕和紫菜包饭!新鲜的鱼糕和紫菜包饭!”

事发突然,俊植根本来不及阻拦。受惊的不止俊植一人。车上的乘客们不明所以地看着,很快嘿嘿笑起来,开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快来买好吃又新鲜的鱼糕和紫菜包饭!美味绝伦的鱼糕和紫菜包饭……”

刚才一直兴奋地拍着手跺着脚的母亲突然闭上了嘴。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市场街道,而是在公交车上。母亲涨红了脸,闭上嘴,默默地瘫坐在座位上。

“天呐,表面看起来好端端的,脑子不大好呢。”

坐在俊植身后的两个女人交谈着。她们的声音很大,公交车里的大部分人都可以听到,所以母亲肯定也听到了。看来她们认为,反正是个疯女人,听到也没关系。

“可能是因为老公才疯的。”

“你怎么知道啊?”

“紫菜包饭、鱼糕是什么形状?不像男人的那玩意儿吗?”

“对哦,是那样的。老公跟其他女人好上了,或者被老公虐待才疯的吧。”

“如果不是那样,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怎么突然在公交车上开始叫卖鱼糕和紫菜包饭呢?”

“哎哟,真可怜啊。”

俊植独自喝空了酒杯。坐在身边的女人用脸蹭着他的肩膀。

“唉,老板怎么这么忧郁啊?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喂,我不是老板。”

“不是老板,那就是部长啰?”

“喂,他可比老板职位还高呢。因为他是杂长。”

身旁的梁九晚说道。虽然不知道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杂长”,俊植的这个外号在学生和老师之间却流传很广。意思是说,俊植可以从杂工做到校长。俊植如果再不扯着嗓子喊点儿什么,感觉自己快要窒息而死了。就算是为了冲洗掉这种憋闷,俊植也必须不断给自己灌酒。

“洪老师,洪老师的生活乐趣是什么呢?”

金东浩醉得满脸通红,问完俊植,还不等他回话,又自己回答起来。

“我啊,不知道怎么回事,生活变得没有意思了。不论怎么想,生活都太没意思了。”

“生活没意思?呵,这问题可不一般呐。”

坐在对面的梁九晚插了一句。

“年纪轻轻的就觉得生活没意思了,算是完啦。明白吗?完蛋了!”

俊植看到,金东浩望着梁九晚的那一瞬间双眼冒着火花。金东浩以那种眼神默默地盯着梁九晚看了五六秒钟,他手里握着酒杯,好像要用尽全身力气猛扇梁九晚两巴掌。扇他,俊植在心里说道。这小子,怎么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扇啊,你都没脾气的吗?

“怎么了?金老师,我说错什么了吗?”

梁九晚歪着头,咧嘴笑道。这时,金东浩握着酒杯的手突然完全泄力。

“哦,没什么。您说得对。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金东浩再次把脸转向俊植。

“所以啊,我最近喜欢上了室内垂钓。您知道室内垂钓吧?不是在空气清新、阳光明媚的室外,而是在建筑物的地下垂钓场里钓鱼。这玩意儿真的很适合我这种讨厌晒太阳的人啊。”

“讨厌晒太阳?这可了不得啊,了不得。”

梁九晚又插话进来。这一次,金东浩什么也没有回答。

“哪怕是这种也要消遣消遣啊,不然生活有什么意思呢?不过,这还真比想象中的有意思。如果钓到鳍上刷了红漆的家伙,就给一台电视机呢!追着那家伙跑,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您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去玩玩?”

“喂,连个见面礼也没有,喝酒没气氛啊!谁来个见面礼?”

“今天就算了吧,可以吗?一定要行见面礼才有意思吗?”

密斯张紧紧靠在梁身上,说道。

“说什么呢?见面礼是这家‘黄金莲池’的传统啊,你说算了就算了啊?密斯张,你先做个示范。”

“我的之前都看腻了吧?再看有什么意思啊?”

“今天带了两位客人来啊,你得正式问个好啊。”

梁九晚掏出钱包,在桌上放了两张一万韩元的纸币。女人没怎么犹豫,从座位上起身,脱掉鞋子,站到了椅子上。她面无表情地站着,开始脱上衣。她的上衣如一片卫生纸般掉落脚下。紧接着,她又开始脱裙子。女人弯下腰时,俊植看到了她那只有一小块黑色布片遮挡的晃动的大屁股。她面无表情,如蜕皮般一件件地脱着,像是在做着一件令人厌烦而又无聊的工作。女人注意到八只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时,也只是扑哧笑了一声。主任有点脸红。女人身上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在红色照明灯的照射下看得一清二楚。女人骨骼粗壮,身上赘肉很多,小肚子凸起,胸部很大,不协调地挂在那里。俊植看到那两块大大隆起的肉团上嵌着两颗黑黑的乳头。它们像女人一样泰然无耻地彰显着自己。终于,女人除掉了自己身上剩下的最后一块布。

女人保持那个姿势,开始唱歌。“春风中的粉红裙……”俊植口渴难耐,一口喝空了眼前的酒杯。从刚才开始一直压抑着的不知因谁而起的愤怒与羞辱感,此刻再也无法继续忍耐了。俊植突然站起身来。

“来来来,好吃又新鲜的鱼糕和紫菜包饭!好吃又新鲜的鱼糕!紫菜包饭!”

同事们呆呆地望着俊植,看不懂他在搞什么名堂,其实,俊植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他像母亲过去做过的那样,兴奋地拍手跺脚打着拍子。

“天呐,他疯了吧?”

女人光着身子站在椅子上,扫兴地俯视着俊植。“我说,洪老师这是怎么了?坐下!”主任喊了一句。然而,俊植愈发兴奋,开始围着桌子转圈。

“好吃又新鲜的鱼糕!紫菜包饭!美味绝伦的鱼糕和紫菜包饭!鱼糕……”

有人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俊植的上半身。是金东浩。

“洪老师,喝得挺开心的,怎么要砸场子?跟个疯子一样……”

俊植摇摇晃晃地推开了金东浩。金东浩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桌上的酒瓶全都掉在地上摔碎了,女人们尖叫起来。

“没错,我疯了。你们又算什么东西?这能叫生活吗?活成这副样子,还能叫活着吗?唉,你们这群烂坯子!”

俊植说完,转身出了隔间,却又很快推门回来了。

“这个,你们拿去分了吧!”

一张支票如落叶般掉在眼前,同事们依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8

俊植只要喝醉了酒,就有驼背的习惯。虽然他自己意识不到,但其实从六七年前开始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六七年前,也就是白天去学校办公室工作,晚上去夜校的那段时间,他还租住在某个地下室单间。那间屋子的天花板实在太低,抬起头来会碰到脑袋,不得不一直低着头。从此之后,俊植只要喝醉,自我意识就会回到那时的那间台阶下的出租屋。现在,他也不知不觉地低着头走路。不过,回到公寓门前,他突然气势高涨,握起拳头砸门高喊。

“开门开门!”

门开了,妻子面色惊讶。

“搞什么鬼?喝醉了就乖乖回来呗……”

俊植虽然醉眼蒙胧,却依然发现妻子化了妆。看到妻子化过妆的脸,俊植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怜悯。那一瞬间,他感觉妻子的妆容只是一种徒劳。妻子像是一个浓妆艳抹却又无人问津的老陪酒女,十分可怜。俊植虽然内心这样想,真正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哎,郑美淑,我问你个事。你最近在家为什么要化妆?”

“我化什么妆?只不过涂了点儿唇膏……就算是居家女人,化个淡妆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怎么了?”

“是理所当然啊。可是,你之前怎么一次也没有做过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情呢?最近又怎么每天都打扮你那张脸?为什么啊?”

在他的攻击之下,妻子一下红了脸。

“真是,你到底要干什么啊?管别人化不化妆呢……”

“你为什么化妆,要我说出来吗?是因为玟宇吧?”

“天呐天呐,你看你这人,脑子坏掉了吧?”

就算是喝醉了,俊植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话不该说。可是不知道怎么了,他就是闭不上嘴,一直嚷嚷个不停,而且嗓音越来越高。

“我说错了吗?你想在玟宇面前打扮得好看点儿。”

“大哥,就算你喝醉了,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玟宇插了一句。他脸色铁青。

“你小子滚开!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问题。”

“就算是夫妻之间的问题,不过既然提到了我,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吧?因为也有我的责任。”

“小叔,你大哥就是这样的人。我居然在和这种人过日子,真丢人。”

“什么?丢人?你觉得和我在一起生活很丢人?”

“是的,丢人。我说得不对吗?我现在也要说说心里话了。”

妻子没能说完。俊植向着妻子跑去,却又很快被玟宇抓住胳膊,身体失去了平衡。俊植跌倒在地,腿刚好踢到了梳妆台,同时传来一阵嘈杂声。俊植看到屋内所有东西,包括妻子和玟宇在内,全部出现了裂缝。下一个瞬间,他明白那是镜子碎了。

我做了什么?俊植躺在原地,反问着自己。家里异常安静,地板上还散着破碎的镜片。妻子推门进来。

“洪俊植先生,我走了。”

“走?去哪儿?”

俊植突然起身。妻子叫醒尚美,给她穿好了衣服,领在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行李也收拾好了。

“别管我去哪儿。”

可笑的是,妻子现在一板一眼地说起尊敬语。她对俊植的称呼也已经不再是“亲爱的”,而是毕恭毕敬的“洪俊植先生”。

“大半夜的,你要离家出走?”

“是的。我在这个家里过不下去了。”

俊植无言以对。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无奈。他艰难地开口问道:

“把尚美也带走吗?”

“当然要带走啊。洪俊植先生要去学校上班,很显然不能独自抚养孩子啊。”

“你到底怎么了?至今为止,我们一直过得挺好啊。”

“过得挺好?表面看起来过得挺好而已。我终于明白了,我一直都在欺骗自己。说实话,我和洪俊植先生结婚至今,从来没有真正幸福过。”

“幸福?什么是幸福?”

俊植快要哭出来了。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活得像个人样儿。”

“所以,你至今活得不像人?”

“那当然。虽然这么说很抱歉,我至今只是硬撑着活下来的,从来没有体会过任何价值和快乐。这能叫生活吗?”

这能叫生活吗?俊植刚才在酒馆里也说过这句话,这算是成了今天晚上的主题。不过,不论怎么争吵,去哪里可以找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呢?俊植只觉得心里憋闷,气愤不已,快要疯了。

“那应该怎么活呢?”

“这怎么说得清呢?”

俊植忍无可忍,踹门而去。玟宇站在门外,脸色煞白。

俊植抓住了弟弟的胳膊。

“你小子,你给我过来。都怪你。你小子来了之后,把这个家搞成了这副样子。”

“你别那么无耻,拜托。小叔有什么错呢?”

“为什么没错?你小子算个什么东西?是你把这个女人搞成了这副样子!”

“你在小叔面前不觉得羞耻吗?”

妻子挡在前面。

“羞耻?我怎么了?”

“小叔为了正确的事情牺牲自己,那么辛苦。可是你呢?你只顾着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大喊过一次。你有梦想吗?有理想吗?”

俊植无言以对,只觉得和妻子之间隔阂很深。同床共枕了六年,却发现彼此之间竟有一堵如此密不透风的墙。俊植几乎快要哭了。

“大哥,如果大嫂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我很抱歉。不过,你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解决问题啊。你尽量理解一下大嫂。”

“理解?那你们怎么不理解理解我呢?是,我不懂什么是人生,没有梦想也没有理想,活得像只虫子。我只能自甘堕落、卑鄙地活着。不过,你怎么能如此道德高尚呢?为什么只有你还这么道德高尚地活着呢?”

玟宇依然面色苍白、默不作声地听着俊植无休止的质问。用俊植的话说,他也对自己说出口的话感到震惊。除了课堂时间,不,就算在课堂上,他也从来没有如此激烈地辩论过。不过,真正发泄过后,却也有种畅快的感觉。

“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你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还在为正义和道德而战?你为什么不像我这样为了养家糊口,为了职场奋斗而四处看人脸色?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超越一切?”

“大哥,对不起。”

玟宇终于低声说了一句。

“大哥有大哥的生活方式,这是我的生活方式。”

“好,说得很好。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所以,咱们什么也别说了。人,最终还是要以自己的方式活着。”

“大哥,我不知道自己的到来会引发这么严重的问题。对不起。我现在就走。所以,大嫂也冷静一下,再考虑考虑吧。”

“不行,我要走。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这样过下去了。”

妻子提着包,如此说道。好,走吧。都走吧。我自己过。不过,俊植却没能忍心把这些话说出口。孩子不明所以地开始大哭。妻子如此固执,玟宇也血色难堪。

“大哥,我和大嫂单独谈谈,你先出去一下。”

俊植被玟宇推出了公寓门外,有种被人从家里赶出来的心情。俊植站在公寓停车场,独自抽着闷烟。多年以来深埋在心中的懊悔升腾起来。从过去开始,如果说弟弟是善,他就是恶。他虽然不愿意,终究没能调换角色。现在依然如此,以后必然也会这样。

俊植一家以前住过的社区里有一个面包工厂。说是“工厂”,其实只是在民居里用机器制作面包的地方,那里总是散发出一种令人肠胃蠢蠢欲动的烤面包的香甜味。社区的孩子们只要走近那家店,总会抽动着鼻子,把味道深深吸进饥肠辘辘的肚子里。俊植的母亲每周日的早晨都会去那家做事。大概就是做些厨房杂活,或者清洗一下积攒的衣物,挣几个子儿。不过,等到那家人全部穿戴整齐,腋下夹着《圣经》出门,俊植就会去那家屋后的围墙底下。那里是死胡同的尽头,很少有人来,僻静且幽深。

、俊植独自在那里等上一阵子,就会听到敲木板墙的声音和母亲的呼唤,“俊植,俊植”。俊植走上前去,只见木板墙上的一个破洞里递出来一个包着面包的白色纸袋。俊植赶快接过来,藏在衣服里,跑回家。母亲每次以这种方式拿走几个面包,第二天再拿到市场上去卖。

奇怪的是,俊植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多么不好的行为。母亲必然也是如此。对母亲来说,没有什么道德比家人不挨饿,可以存活下来这件事价值更高。总之,他无法不赞同母亲的偷盗行为。那像是一种战斗(为了在生活的战场上存活下来的战斗),只要下达命令,必须二话不说,无条件服从。不过,不论情况多么危急,弟弟都会怀疑和反抗命令的不合理性。与弟弟这种人一起做事,尤其是偷盗这种事,是相当危险的。最终,他们的偷盗行为露出马脚,也是因为弟弟。总之,得益于这种偷盗行为,母亲的篮子里除了鱼糕和紫菜包饭,又多了新的品种。这使得母亲那浸满油污的钱袋稍微鼓囊了一段时间。

母亲把偷来的面包拿去市场卖掉之前,会放在厨房顶棚上挂着的篮子里保管。母亲,不对,应该说母子俩一起偷来的面包种类很多,红豆面包、奶油面包、果酱面包、酥皮面包等,各式各样。面包看起来很好吃,令人直咽口水,不过母亲却绝对不会疏忽对赃物的管理,俊植一个也没有吃过。因此,他会偶尔背着母亲偷偷拿出面包,只舔一舔表面。当然,这需要一定的技术,不能破坏了面包的形状。或许当时在市场上向母亲买过面包的人,没有哪个没吃过混杂着俊植口水的面包。俊植至今再也没有体验过当时所品尝到的那种美味。

有一天,那天也是去那家围墙边从母亲手里接面包的日子,俊植却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他只顾着和孩子们立,把那件事交给了弟弟去做。这是一个致命的失误。玟宇从那家围墙的破洞里接过面包,傻乎乎地被那家女主人发现了。女主人似乎从很久以前已经开始怀疑面包略有减少,立刻揪着弟弟的脖颈找到家里来。据说那家的年轻女主人是从首尔逃难过来的。她把弟弟拽到厨房前,开始追究责任。

“偷盗行为很恶劣,你在学校学过的吧?”

弟弟面色苍白,默默点点头。

“说谎也很恶劣,这个也学过吧?”

弟弟再次点点头。

“那你快说话啊。老实回答,你妈把面包藏哪儿了?”

弟弟恐惧的视线轮流投向俊植和母亲。

“正直的人上天堂,说谎的人下地狱。你要下地狱吗?”

那一瞬间,俊植很想闭上眼睛。弟弟的手不偏不倚地指向了厨房顶棚上挂着的篮子。一切都在那一瞬间暴露了。面包工厂的女主人飞一般地拽下了那个篮子。那天偷来的面包尤其多,篮子里装得满满当当。

“天呐,天呐,这偷得也太多了吧?我现在才知道,这里简直就是个贼窝啊!”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在那一刻像个傻瓜一样只是咧着嘴大笑。说不定那个笑声激怒了女人。女人突然跑向母亲,嫄起头发。

“你这个贱女人,居然敢偷东西?这么大年纪了,本来挺可怜你,却在背后偷东西?表面看起来倒是挺蠢。”

两人的混战结束,是因为俊植的父亲。父亲脸色煞白地看着这一切,突然大吼一声,光着脚跑向了厨房。父亲拾起网房地上的炭火棍,冲着母亲一顿狂抽。或许是父亲的气势太过恐怖,面包工厂的女人吓破了胆,直往后退。母亲对父亲没有任何反抗,只是一动不动地任由炭火棍抽打着全身。父亲像是发疯了一般。也是,这种反应并不过分。父亲一辈子为名声和体面而活,面对这种耻辱的处境,怎么可能忍得住呢?这时,弟弟突然开始大哭。弟弟扯着父亲的胳膊,边哭边喊:“爸,别打了。别打了,好吗?”然而,俊植在那一刻恨死了弟弟。俊植甚至怀疑,玟宇是不是一直在假装默许他们母子的偷盗行为;其实只是等待时机抓个现行并告发他们。

那件事发生在俊植十三岁的时候。十三岁变成了二十三岁,现在他已经三十五岁,二十二年的岁月过去了。不过,这二十多年来,他过得有多辛苦,又有谁知晓呢?校长、同事们还有玟宇自不必说,就连妻子也不知道。任何人也无法理解他的痛苦,他的孤单与悲伤。世界的大门从未向他敞开。就算看见一道可以勉强容身的缝隙,他也永远只能如钻狗洞般,以无耻卑鄙的姿态通过。如果俊植现在拥有什么,也只不过是以他经历过的所有痛苦换来的罢了。然而,玟宇现在却又像过去揭发他们母子的偷盗行为那般,要揭穿俊植千辛万苦组建的名为家庭的小城堡的真面目,它其实只不过是建立在那根本不值一提的自我满足与虚伪之上的寒酸伪造品。只有这一点,俊植坚决无法忍受。这是不是玟宇有对为之并不重要。因为正是玟宇的出现,才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公寓停车场的一角有一座公用电话亭。黑暗中,那里依然灯光明亮。俊植的脚步不知不觉走向那边。他越走近,越感到紧张与恐惧,呼吸也变得困难。终于,到了公用电话亭,俊植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电话机。最后,他像被一股难以违抗的什么力量牵引着,走进去拿起电话机,投了一枚硬币。拨着号码盘的手抖动着。不一会儿,电话机里传来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

“喂,这里是情报科。”

“请转一下郭刑警。”

“稍等。”

等待途中,电话机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俊植很快意识到,这其实是自己的呼吸声。握着电话机的手备感沉重。就此收手吧,洪俊植。他听到自己内心某处传来的声音。现在也不迟。立刻挂断电话,到此为止。

“电话已转接。”

片刻之后,耳朵里传来熟悉的嗓音时;俊植或许是过于紧张,嗓子眼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挂掉电话之后,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别担心。大嫂会在家的。”

玟宇站在公寓玄关门前等他。俊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无法直视玟宇的脸。他们看着公寓前宽阔的道路上咆哮着飞驰而过的车辆。

“我现在准备走了。”

玟宇手里提着刚来俊植家时带着的那个小塑料包。你要去哪儿?俊植把这句话咽了回去。这个提问没有任何意义。

“我送你去鹿川站。”

“不用,没那个必要。大哥还是回去看看大嫂吧。”

俊植却率先向着鹿川站走去。他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

“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哪里,打个车走吧?”

“算了,城铁更方便。”

玟宇看了看手表。

“现在还有城铁吧?”

这个时间,城铁当然通行。不过,俊植却不能带玟宇去那里。哪怕是现在,只要给他叫一辆出租车就可以了,就可以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可是,俊植却无法这么做。他们开始走向鹿川站。他们重新踏上了几天前俊植第一次带玟宇来的那条路。

“你和嫂子说了什么?”

玟宇沉默了片刻,开口回答。

“关于爱情。”

“爱情?”

“聊了聊大哥有多爱大嫂。”

“我多爱嫂子,你能懂吗?”

“当然懂。只要看看大哥你那如火般的嫉妒心就行。”

玟宇在黑暗中露出洁白的牙齿,恶作剧般地笑了起来。俊植语塞了。闷热的夏风中似乎夹杂着一股腐臭的味道。鹿川站越来越近了。

“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呢?”

玟宇没有回答。他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俊植。

“大哥,对不起。请原谅我。”

“你为什么要请求我的原谅?”

“因为必须要这么做。不论以什么方式,如果大哥因为我而承受过痛苦,请一定原谅我。”

俊植什么话也没有说。哪怕是现在,他也想和玟宇停下去往鹿川站的脚步,原路返回。不过,已经太迟了。不知不觉间,鹿川站已经近在眼前。俊植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眼珠,查看着城铁站周边。他的心脏逐渐开始剧烈跳动。

俊植远远看到城铁站检票口前站着两个男人,他们体格健壮,却不像是公寓工地上的务工人员。俊植留心观察着他们,慢慢地走上台阶。男人们也看到了俊植和玟宇,不过外表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的迹象。玟宇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不过,俊植十分紧张,双腿瑟瑟发抖。从远处依然可以发现,其中一个人一侧肩膀微驼的样子十分眼熟。俊植一边走上台阶,一边在心里仔细估算着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等一下。”

终于快要上完台阶,俊植抓住了弟弟的胳膊。弟弟可能是感觉到俊植的声音不寻常,面色惊讶地问道:

“怎么了?”

“你不觉得那些人有点儿奇怪吗?像是刑警……”

“不会吧?”

话虽这么说,弟弟似乎已经全身紧张起来。男人们可能也感觉到了这边的举止异常,他们开始慢慢朝这边走过来。

“快跑!”

俊植拽了一下弟弟的手,转身就跑。弟弟停顿了一下,开始跟着他跑起来,同时身后传来追赶的凌乱脚步声。

他们跑下台阶,漫无方向地冲进黑暗。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俊植急促的呼吸声和弟弟的呼吸声混杂在一起。他们拼命奔跑,工地上堆满了建筑材料,身后突然传来弟弟摔倒的声音。弟弟可能是在黑暗中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俊植回头一看,男人们已经跑向了摔倒在地的弟弟。

“大哥,大哥!”

弟弟焦急地呼唤着他。可是,俊植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继续跑着。我为什么要跑?我完全没有理由躲避警察,通缉犯不是我而是弟弟。俊植拼命地跑着,这些想法不断在脑海中划过,脚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片刻之后,他意识到脚步声不再追来。他躲在地上的水泥管后面,回头看去。黑暗中,依稀可以看到他们的样子。玟宇反抗了几下,不过很快就顺从地被拖走了。俊植屏住呼吸,注视着这一切。

等到他们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俊植却依然无法起身。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恶臭。俊植的手按在地上,摸到了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屁股坐在了粪堆上。不过,他没能立刻站起来身来。奇怪的是,他浑身乏力,一动也动不了。

俊植瘫坐在地上,回想着自己在鹿川站看到两个男人时为什么突然开始逃跑。最后一瞬间,他心里的一丝良心起了作用吗?或者,是因为不想让弟弟怀疑自己给警察打了电话的狡猾心理?

俊植抬头望向天空。他虽然瘫坐在粪堆上,夜空中的星星依然美丽地闪烁着。突然,俊植的眼中不知缘由地开始流下泪水。说实话,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负罪感。就算不是现在,弟弟也总有一天要承受这些。而且,如果弟弟真如妻子所说,是一个纯真的人,他只不过是为自己的纯真付出代价罢了。

可是,可是,俊植扪心自问,我为什么如此悲伤?我的眼中为什么流下了不合时宜的泪水?胸口有种被刺穿般的丧失感,感觉自己无比悲惨,这种绝望的心情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俊植开始哭泣。他的眼中不断流泪,泪水使他更加悲伤。他不是因为后悔而哭,也不是因为自责而哭。让他哭泣的,只是那种心脏撕裂般的凄惨感觉,以及任何人也解的,对任何人也无法说明的,只属于自己的悲伤。他坐在粪堆上不想起身,像个孩子般大声哭了很久。他哭得不成样子,仿佛内心积攒的所有悲伤同时迸发了出来。他放任自己在体内日积月累的悲伤与不知所措的空虚中尽情地哭泣着。

或许是城铁刚好在不久前到站了,距离俊植几步远的地方,有几个行人经过。

“那人为什么在那哭?”

“可能喝醉了吧?”

“喝醉了就哭得那么伤心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走吧,说不定他是个疯子。”

行人们走远了。黑暗中,又只剩下俊植一人。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慢慢起身,全身沾满了肮脏的粪便,像是一个满身疮痍的负伤老兵,或是肋下被踹了一脚的傻狗,一痛一拐地开始走向黑暗。他的哭声依然未能停止,嘴里传出打嗝一样的余音。

妻子此刻在干什么呢?果真如玟宇所说,放弃了离家出走的念头,在家等着我吗?她以后会怎么对待我呢?会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吗?还有,玟宇怎么样了呢?

当然,玟宇现在会与社会隔绝很长一段时间。不过,人生被查封,却要继续活下去的,又何止玟宇一个呢?这个肮脏的大千世界,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纯洁与体面,我却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走吧,他看向黑暗,劝说着自己。在这片巨大的垃圾堆积层上,把所有的脏污、憎恶,还有那些已被抛弃的梦想,全部踩在脚底下,走向我那在渺茫半空中摇摇欲坠的二十三坪的安乐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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