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灯

鹿川有许多粪  作者:李沧东

1

我八岁那年的某个深冬之日,积雪尚未开始融化。那天,我在某私立小学的入学考场里跺着冰冷的双脚等待面试。那是市区首屈一指的贵族学校,以难进而闻名。我现在依然记得,过道的地板打了蜡,光溜溜的,凉得像冰块一样。我之所以报考那所学校,完全是因为母亲的欲念。我们当时租住的房屋隔壁就有一所小学,母亲却拽着我去了需要步行三十分钟的那所。将要进入学校时,我很快意识到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第一眼便发现,聚集在那里的孩子和我根本不是同一类人。最重要的是,在幼小的我看来,母亲挤在一群学生家长之间显得格格不入。简单来说,一个在简陋小酒馆里卖酒的女人,不配成为那所学校的学生家长。

终于轮到我了,我被母亲拉着手拽进面试的教室。“请学生家长在那里等一下。”五六位老师背对窗口而坐,其中有人对母亲说道。母亲站在门旁,我独自走到老师们面前。他们先问了我的名字、年龄。我按照之前的反复练习,努力做出回答。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老师们全部穿着笔挺的西服,打着领带,有的还戴着眼镜。这么多大人盯着我,对我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父亲的名字,你不知道父亲的名字吗?”

他们又问了一遍,我依旧答不上来。到那时为止,我真的不知道父亲的名字。从来没有人问过,也没有人教过我。

“她没有父亲。”站在门旁的母亲慌忙替我回答。“去世了吗?”“不是,那个……我们母女的经历该怎么说呢……”

“行了,学生家长请保持安静。”二位上了年纪、看上去颇有涵养的老师打断母亲的话,转而问我:

“盐是苦的,还是甜的?”

我看着眼前窗户透进来的和煦阳光,非常慌张。

“赶快回答,小朋友。盐是苦的,还是甜的?”

督促的嗓音依然温柔而优雅。我的脚麻了,他们身后的玻璃窗透进来的阳光十分刺眼,我感觉自己快要瞎了。

“苦……苦的。”

过了片刻,我才勉强答道。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我便知道自己答错了。

“哎呀,你这丫头!盐怎么会是苦的呢,是咸的啊!”母亲站在门旁喊了起来。

“你快点再说一遍,盐是咸的,快点!”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张不开口。母亲的脸绝望地皱在一起。

“你干什么呢?赶快说呀!老师,盐不是苦的,是咸的。你倒是照着说呀!”

“可以了。面试已经结束了,请带着孩子出去吧。”

阳光下,年轻优雅的嗓音如此说道。母亲却没有放弃。

“老师们,请再提问一次吧!现在一定会好好回答的。我家闺女从小没有爸爸,实在是太可怜了,再给一次机会吧!”

“结束了,大婶。请带着孩子出去吧。”

“你这个傻丫头!赶紧回答啊!盐是什么味的?”

然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开不了口,全身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刺眼的阳光中的陌生面孔,令人窒息的沉默,母亲皱巴巴的脸——过了许久之后,那时的恐怖记忆依然如化石般坚固,怎么也抹不去。从那一刻起,至今已经过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知道自己依然无法摆脱那个提问。此刻,我也面临着一个绝对无法回答的问题。

你们现在正在问我:你是谁?很不幸,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你们此刻正在强迫我变成不是我的某种东西。


“喂,你怎么了?做梦了吗?”

信惠突然打了个激灵,从睡梦中醒来。支署长紧凑到鼻子跟前盯着她,脸上稀稀拉拉冒出来胡子茬,有点显老。信惠这才意识到,自己蜷缩在支署墙角的小沙发上睡了一觉。信惠迷迷糊糊地处于噩梦与现实之间,心脏依然剧烈地跳个不停。她全身颤抖,看着对面的窗户。支署门前可能刚刚来了一辆车,灯光照亮了窗户,有点刺眼,还传来了轰隆隆的引擎声。

“准备一下,署里来接你了。”

支署长说道。信惠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已是凌晨六点。冰冷的寒气包裹着她,牙齿咯咯直打架,全身颤抖不停。信惠认为自己又被关进了另一个噩梦之中——一个绝不会醒来的现实之梦。这令她十分绝望。

“我提前奉劝你一句,去了总署,要乖乖地全盘交代。只有这样,你才会少受苦,明白了吗?”

“总是让我全盘交代,交代什么?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

“你非要这样吗?你这孩子,这可全是为了你好啊!”

支署长的话结束之前,门被猛然推开,冷风袭来,一位身穿灰色夹克、看似三十五六岁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先是漫不经心地朝支署长抬手敬了个礼,然后像打冷战似的抖动着身体径直跑向火炉旁。

“一大早赶过来,辛苦啦!南刑警,今天是你当差吗?”

“别提了。我已经连续四天没能好好睡个觉了。那台破烂老爷车的暖气还坏了,简直变成了一台冷冻车!唉,真该早点结束这种该死的生活。找个地方当和尚最舒服了吧……”

南刑警说着话,视线突然停留在信惠的身上。

“就是你吗?”

南刑警的视线快速地从头到脚打量着信惠。信惠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南刑警向信惠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点。信惠犹豫着挪到南刑警的身旁。

“你多大了?”

“……二十四。”

“看起来没有这么大啊。毕业于哪个大学?”

“警察先生,我什么罪也没有。我只是到茶房打工的,除了卖咖啡,什么也没有做过。”

这个男人脸色白净,几近苍白,太阳穴上青筋突起,看起来有点神经质。乍一看,那张脸不像警官,更像是一名乡村初中教师。他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信惠的脸看了一会儿。他的视线十分顽固,像是粘在了信惠的身上。信惠十分慌张,不知如何是好。

“你在龙宫茶房上班是吧?以前没见过我吗?”

“想不起来了。”

“我记得见过你啊!女人的脸,我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

南刑警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含意不明的模糊笑容。

“好,时间不多了,快走吧!”

“不行,我不能去。”

南刑警抓起信惠的胳膊时,她紧紧地抓住沙发的把手,不愿起身。突然,一种孩子般的盲目恐惧笼罩了她。

“我什么罪也没有。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警察署接受调查?我不去。”

南刑警表情戏谑,突然开玩笑似的伸出双臂抱住了信惠。信惠在南刑警强壮有力的怀抱中拼命挣扎。可她越是这样,南刑警的胳膊就越是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她只好咬了南刑警的胳膊。南刑警惨叫着松开,胳膊上的牙印十分明显。不过,南刑警并没有生气,反倒饶有兴致地看着信惠。

“这孩子挺可爱。”

南刑警从腰间掏出了什么东西,伴随着一阵锐利的金属声,冰凉的金属套在了信惠的手腕上。奇怪的是,那冰冷刺骨的金属物的触感沿着手腕传递的同时,信惠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她从未想象过手铐套住手腕的那种骇人的寒气。与当前难以置信的状况相比,这种感觉现实而又具体。

“放开,我自己上车。”

出了支署的门,信惠甩开南刑警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支署门前的冰冷晨雾中,停着一辆积满黑色尘土的吉普车。南刑警把信惠推进副驾驶席,自己坐进驾驶室,立刻发动了引擎。

“生气了?你要是早这么听话,就不用戴手铐了。老实点,一会儿给你打开。”

南刑警笑嘻嘻地看着信惠。车里很冷,车窗上结了白色的霜花。支署长来到车旁。

“南刑警,我一会儿要回家,先得睡一觉。昨天晚上为了审她,熬了个通宵。”

“总之,支署长这次辛苦了。不知道能不能钓一条久违的大鱼。”

“是不是大鱼,拭目以待吧!”

支署长与信惠的视线短暂相触。他貌似有什么话想对信惠说,汽车却在那一瞬间出发了。信惠把戴着手铐的双手夹在膝盖之间,出神地看着车窗外摇摇晃晃后退的清晨街道。

吉普车从信惠工作的那间茶房门前经过。道路依然一片漆黑。“电子产品代理店”“报纸供应站”“故乡澡堂”“蚂蚁小超市”等牌匾之间,熟悉的丙烯牌匾“茶房龙宫”在黑暗中显现。茶房对面的“万户庄”旅馆中,刚好有一个年轻女人小心翼翼地走出门来。信惠把脸凑在车窗上,想看一下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结束了与年轻矿工们一夜共枕的那个女人,或许和信惠一样是茶房服务员,或许是酒馆服务员。南刑警故意驱车经过女人身旁,鸣了鸣笛。女人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女人的脸已脱妆,浮肿而疲惫,在那一瞬间被车灯照得惨白。银行支行建筑的墙角下散布着酒鬼们的呕吐物,已经冻住了。有个男人还没有醒酒,在路中央如鬼影般踉踉跄跄,突然停住脚步,冲这边挥手。“狗东西!”南刑警自顾自骂了一句,继续驱车前行。

铛铛铛铛……

路口响起警钟声,伴随着一阵嘈杂的轰鸣,火车奔驰而过,照亮了每扇车窗。信惠意识到那是去往首尔的统一号列车,内心深处涌起沉重的痛楚。她离开首尔还不足一个月,却感觉已经横跨过一段十分漫长的岁月。信惠突然怀念起首尔,内心有种撕裂的感觉。

一个月以前,信惠提着一个小塑料包,收拾了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几样简单的洗漱用品,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她走下火车时,冬季黄昏尚且残留着些许清冷的微光,沿着峡谷绵延的陌生矿山村却完全笼罩在复写纸般浓郁的黑暗之中。视野中的万物,全部覆盖着煤炭粉末的光泽。站内储煤场里聚积的煤堆、混杂着煤炭粉末与融化后的残雪的黑泥地,高大贫瘠的山麓上如疮疤般紧紧相连的破旧小屋,全部淹没在像被黑色蜡笔涂抹过似的暗黑光泽之中。与之不协调的是,在这黑暗的底部,茶房、酒馆、旅馆的灯光与霓虹灯争相显耀着华丽炫目的姿态。

信惠倚靠在从车站一路沿斜坡而下的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久久注视着眼前的所有风景。和她一起下车的人们步履匆匆,在黑暗中散去。然而,信惠没有勇气紧随其后。她从首尔清凉里站启程,坐了近四个小时的火车。一路上不断折磨着她的不安与怀疑,此刻紧紧地困住了她。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在这里能做什么,会不会犯下难以挽回的过错……

这时,信惠身后突然传来嘈杂的鸣笛声,一辆卡车以可怕的速度从车站方向奔驰而来。她刚转头看过去的那一瞬间,一团冰冷的东西啪地飞到了脸上。伴随着年轻男人们的笑声与高喊声,货车飞驰而去。

“喂,今天晚上去找你,洗干净小穴等着我啊!”

信惠打开包,取出在火车上从流动小贩那里买来的便携装卫生纸,在脸上擦了又擦。说来也怪,她在那一瞬间陷入了一种异常的战栗,心里并非只有不悦。陌生男子的黏稠唾液啐在脸上,她突然感觉自己成了这片陌生土地上的一员。好吧,拼一回。她颤抖着身体告诉自己。不要就此退缩。这片陌生险恶的土地正以它最本色的方式迎接我呢。

“需要多久呢?”

信惠问抓着方向盘的南刑警。离开邑内道路之后就是土路,未融化的积雪冻住了,道路很滑,碎石遍布。

“只有二十公里左右,不过路不好走,需要三十分钟吧。”

“我是说,调查需要多久呢?我来到这里,真的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有问题的事,所以很快就会放了我吧?”

南刑警没有回答。信惠看了看手表。然而,手表已经停摆了。可能是电池没电了,信惠摇晃了几下手表,指针还是一动不动。

“我来这里,真的是为了挣钱。大学生来到这种地方做茶房服务员,您可能觉得很奇怪吧,可我没有其他目的。我只是需要钱,又找不到其他工作。”

南刑警依然没有回应。天还没有亮。破旧的吉普车如马车般颠簸在穿破黑暗的雪白道路上。笼罩在黑暗之中的蜿蜒道路、低处的水洼、冻住的路面,在汽车前灯的照耀下折射出阴森的亮光,山麓上的树木在灯光中颤抖着显现,然后又重新拉长身影,被掩埋在黑暗之中。这副光景就像是老旧银幕上瞬间闪现的黑白电影画面一般,令人感觉很不真实。

“喜欢音乐吗?”

南刑警播放起卡带里的音乐,是一首优美的流行歌。梅兰妮·萨夫卡(Melanie Safka)演唱的《世上最悲伤的事》(The Saddest Thing),这是信惠在读女子高中时十分喜欢的歌曲。然而,她是否曾经料到自己会戴着手铐聆听这首歌呢?男人的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配合着歌曲的节拍。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信惠在心里琢磨着。这个人可能与到访茶房的那些开着黄色玩笑,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抓起自己手腕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吧。信惠想到这里,莫名感到一丝安心。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南刑警依然用嘴唇打着节拍,瞥了信惠一眼。他的嘴唇又红又亮,略显怪异。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情况的?”

“为什么问这个?”

“是有人向警察举报我了吗?是谁?”

南刑警没有回答。也是,信惠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愚蠢。就算他知道,也不会告诉自己。信惠突然想起了一起在龙宫茶房工作的小雪的圆脸。她今天晚上也外宿了吗?她知道我被警察抓走了吗?

小雪已经在茶房工作三年多了,年龄却比信惠小三岁,才二十岁出头。不过,论起她的人生历程,简直就是信惠的老前辈。她的老家在全罗南道顺天,本名为金福顺,自己取了个新名字“雪英儿”。“我姓雪,雪花的雪。”她咯咯地笑着说道。

“姐姐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再怎么看,姐姐也不像是来这种地方的人呀。”

某天夜里,小雪如此问信惠。她们结束茶房的工作,一起挤在与厨房相连的狭窄里屋里睡觉,小雪经常会向信惠讲述自己的整个人生历程。

“有什么人是该来这种地方的吗?”

“有啊。话虽这么说,不过我看人很准。在我看来,姐姐肯定是那种很有学问的人。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了。”

信惠心里一紧,像被戳中了痛处。之前和她一起生活过的工人们也是这样说的。无论信惠多么努力趋同,却终究未能得到他们的认可。和他们住在同样的出租屋,穿着同样的衣服,一起煮泡面吃,他们却始终认为信惠与自己不是同类人。

“所以啊,姐姐是那个什么,运动圈大学生对吧?”

信惠大致讲了一下自己的过去,小雪立刻满脸的仰慕与憧憬。

“我就知道。我从刚开始就觉得姐姐你哪里有点特别。”

“我不是运动圈,什么也不是。你毫无隐瞒地对我说了你的一切,我觉得自己闭口不谈非常抱歉,所以给你讲了讲自己的故事而已。不过,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姐姐。别担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我也懂得这一点,现在这世道多可怕呀,乱说话可是要出大事的。”

信惠终究无法相信会是小雪向支署举报了自己。信惠在心里怀疑,如果真有人告发了自己,那说不定就是龙宫茶房的老板娘。再过四天,是她和老板娘签约满一个月的日子,她可以领取四十万韩元的月薪。如果她被警察抓走,老板娘就不用付这个钱了。信惠对自己的怀疑感到自责,却又无法打消这个念头。

老板娘总是穿着一身优雅华丽的韩服,守着茶房入口旁的收银台。她厚实圆润的嘴唇上涂着深红色的唇膏,为来到茶房的每一个男人投去性感的微笑与娇滴滴的鼻音。男人们很难抵御她的这种眉目传情与嗲声嗲气。因此,信惠经常会由此联想到吸引无数沾满花粉的雄蜂的女王蜂。实际上,老板娘是一个强势的女人,对金钱和男人有着一种病态的执着。根据小雪的说法,老板娘本来是某个有钱矿主的情妇,作为回报得到了如今的这间茶房。现在凡是镇上有权有势的男人,没有哪个和老板娘没有点关系。

昨天晚上支署来电话时,已经将近十二点了。营业时间已过,茶房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信惠和小雪正在打扫室内卫生。另外两个营业员都出去送咖啡了,还没有回来。

接电话的是老板娘。如果有外卖电话打进来,通常没必要啰唆立即会挂断,那通电话却意外地长。电话那头说了很久,老板娘只是回答“是是”“知道了”之类。

“小韩,你现在得出去送个咖啡。支署说今天晚上加夜班,点了三杯咖啡。”

老板娘放下听筒,对信惠说道。信惠和在这里工作的其他女孩一样,使用了化名。

“现在已经十二点了啊!您不是说过了夜里十一点,就不接单了吗?”

“你这孩子,那你说怎么办呢?我要想继续把这门生意做下去,可不能倒了那伙人的胃口啊!”

“姐姐,我去吧。”

小雪正在拖地,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安地看着信惠。

“不行,不要你,只要小韩。”

“我?为什么偏偏要我去呢?”

“我怎么知道?看来是有人喜欢你吧。”

信惠当时第一次感觉到有些异常。她在支署不认识任何人。支署位于街道另一头的三岔路口拐角,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支署的人很少来茶房。支署距离茶房很近,步行只需要五分钟不到,沿途却有十多间茶房。

“你就穿这个去吗?”

信惠把保温瓶用包袱包好,走出茶房时,老板娘双臂交叉看着她问道。信惠当时穿着一条牛仔裤配白色薄毛衣。

外出有点冷,再套一件又嫌麻烦,出去送外卖时基本就是茶房里的装束。

“这件衣服怎么了?我总是这身打扮啊。”

“唉,没什么,算了。就这么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老板娘的脸色略显慌张。不过,信惠没起什么疑心,单手提着包袱,推门走出了茶房。

已是深夜,支署里包括支署长在内的三位警官仍在坚守岗位。信惠为他们倒了咖啡之后,站在那里等他们喝咖啡,却莫名感觉他们的态度有些怪异。他们没有端起咖啡杯,只是僵坐在那里,偶尔还会瞟信惠几眼。

“请趁热喝吧。”

“催什么?”

一位肩上两片叶子的警官说道。

“我得赶快回去,茶房要关门了。”

“你今天可以不用回去。”

“天呐,为什么啊?”

“和我们聊一聊。”

“聊什么?”

“我们对你很感兴趣。”

“天呐,真吓人。警察先生说对我感兴趣,我又没犯罪,为啥这样无缘无故地吓我呀!”

信惠对答如流,只把他们的一番话当作送外卖时经常会听到的男人们的花言巧语,却又无法掩饰嗓音的颤抖。

“没犯罪?喂,你装糊涂也没用。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都知道……什么了?”

“郑信惠,别再演戏了。”

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支署长第一次开口说道。

“装什么大惊小怪?你打算抵赖你不是郑信惠吗?”

信惠不知不觉地用双手捧住火热的脸颊,极力表现得镇定自若。

“是的,我的本名是叫郑信惠。不过,我做错什么了吗?到茶房工作,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也是犯罪吗?”

“你打算一直演到底吗?郑信惠,你在大学煽动示威被开除的事,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你来这里干什么?是受谁的指使,来矿山村耍什么花样?”

信惠无言以对。奇怪的是,她当时陷入了一种绝望与乏力,仿佛早已料到了这一刻,“该来的终于来了”。

车突然停了下来。“我出去办点事。”南刑警下了车。过了一会儿,他重新上车,头发和肩膀湿漉漉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

南刑警上车之后,没有继续开车,而是抽起了烟。他没抽几口,咳嗽了几声,摁灭了烟头。“操,这该死的感冒,连根烟都没法抽!”卡带里的带子转完了,车内短暂萦绕着一阵微妙的寂静。

“为什么不走了?”

“休息一下再走。下雪了……气氛也挺好,不是吗?”

信惠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南刑警突然压低声音。

“我很喜欢下雪。每次下雪,我都会想起在首尔读大学时的初恋。”

“您在首尔上的大学吗?”

信惠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觉得他好像希望自己这么问。

“我读的工科,大二去了军队,回来休假时才发现被那女的甩了。她已经和富豪家的独生子结婚了。我退伍之后,退了学,立刻着手准备公务员考试,落榜七次,才当上警察。”

南刑警压低嗓音,断断续续地说着。信惠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谈起这种事。南刑警停顿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轻轻地抓住信惠的手。

“您干什么?”

信惠吓了一个激灵,南刑警笑着说道:

“别害怕。我给你解开手铐。我不是说了吗,你老实点,我就给你解开。”

南刑警为信惠解开手铐,脱掉了夹克。

“来,穿上这个。”

“不用了。”

“穿上吧,瞧你冻得发抖。这可是鸭绒的,穿上很快就会暖和过来了。”

南刑警亲自把夹克披在了信惠的肩上。信惠不知道应该如何解读他的这番好意,却也因为夹克的温暖,冻僵的身体逐渐缓了过来。

“奇怪。”

“什么?”

“再怎么看,你也不像运动圈的学生。”

“怎么,难道您以为运动圈的人头上长着角吗?”

“那倒不是。就那种嘛,像男人一样莽撞自大、令人很倒胃口的那种女孩。”

“不是的。她们和其他女生一样柔弱而善良,而且我也算不上运动圈。真正的运动圈,不会做我这种事。”

南刑警没有说话。看他那副表情,说不定根本没有在听信惠说话。信惠感觉南刑警看着自己的眼神中蒸腾着一股奇怪的热气。他的视线久久没有移开信惠的脸颊。

“你有过很多男人,对吧?”

他的嗓音很低,而且很柔和。

“我……不是很明白……”

雪花撞到车窗上,四散开来。雨刷不停地左右摇摆,推开雪花。然而,雪花被推开之后,立刻又被推了回来。南刑警突然伸手抚摸信惠的脸。

“在我看来,你性欲很旺盛吧……你欺骗不了我的双眼。”

“你干什么?快走吧!”

信惠甩开他的手。

“你在茶房工作的这段时间,应该和男人睡过很多次吧?虽然我现在得调查你为什么来到这种地方隐姓埋名……接下来你可能会吃点苦头,不过,我可以照顾你。我也不是那种没有人情味的人。如果我们在其他地方相遇,说不定可以稍微美好一点,是吧?你明白我的话什么意思吧?我喜欢你才这么说的。”

信惠明白了他此刻想要什么,后腰掠过一阵冰冷的战栗。信惠脱掉了身上披着的南刑警的夹克。

“您看错人了。我没有犯过什么错,要调查什么,随你的便。赶快带我去警察署吧。”

南刑警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像是受了什么侮辱。

“你讨厌我吗?”

“谈不上什么讨厌喜欢。我根本不认识你……”

南刑警一言不发地盯着信惠的脸看了一会儿。这时,前方响起了鸣笛声。一辆卡车迎着大雪奔驰而来。

“你挺能耐啊,嗯?现在看来,你这娘们挺能耐的。”

信惠的脊梁骨一阵发冷。南刑警瞪着信惠,眼神中瞬间迸发出可怕的怒火。他突然重新发动了汽车。

2

我大学刚入学时,加入了文学社团,后来又转到读书社团。您问是不是地下社团?虽然不是在地下室,却也没有在学校登记。我们每周在前辈位于药水洞的那间出租屋里组织一次活动。那位前辈叫车光姬,老家在光州,比我们大四岁,中途退学,在家休息。我没有撒谎。关于那位前辈,我可以毫不隐瞒地交代一切。

我们当时读的书是《西洋经济史》《分断时代的历史认识》《罗莎·卢森堡》《被压迫者教育学》之类。都不是些什么了不起的意识启蒙类的书籍,只是一些基础读物而已。我却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为之一振。这种感觉就好像我突然发现至今为止总是蒙着一片灰色雾气的混沌生活中有了一种井然的秩序。

光姬兄——我们称这位前辈为“光姬兄”——的出租屋里真的笼罩着一种独特的氛围。说不定,我正是被房间里的那种氛围所吸引。我从小和母亲同住在单间出租屋,所以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间。光姬兄的房间里,不但有黑色的厚窗帘、干花束和河回面具,书桌边还用图钉固定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一个非洲小孩,肋骨清晰可见,肚子却鼓了出来;还有一张是特蕾莎修女。怎么说呢,这个房间可以说是美好与丑恶、安宁与痛苦两个极端的交汇。光姬兄的书桌边贴着一句话:“飞吧,放弃一切,奋力高飞。”我曾经问过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字面意思。我想成为一只鸟。”

光姬兄带着隐约的笑意答道。总之,我喜欢光姬兄。我沉迷于她细长的手指夹着烟的样子,感觉自己也想抽烟了。

一到雨天,光姬兄就会腰痛得厉害。有一次,甚至严重到站不起身。我们之间流传着一个出处不明的故事,光姬兄曾在八零年事件[1980年5月18日,韩国发生了“民主化运动”,又称“光州事件”。]中遭到了戒严部队的拷问。而且,她所爱的男人于1980年5月身亡。不过,光姬兄从来没有开口谈起过那个人。只有一次,她无意中流露出了那种眼神。

她的书桌一角有一个倒扣的相框。有一次,我偶然翻开那个相框,发现是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我问她为什么要把照片倒扣,她回答说:“因为看到那张脸会十分痛苦。”她虽然面带笑意,眼眶里却很快 噙满了泪水。我猜,那个男人可能是她的爱人。

光姬兄绝对不是斗士,反倒是一个心肠比任何人都柔软的浪漫女人。她有时会给我们朗诵金洙暎或者申东晔的诗,有时会在读书讨论上突然激动地大喊:

“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生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本段译文引自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德米安:彷徨少年时》(丁君君、谢莹莹译)。]

我也很喜欢这一段文字。这是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中的著名段落。不过,当时有一位名叫秀任的朋友严肃地说:

“光姬兄,你依然沉浸在那种幼稚感性的世界观里吗?”

光姬兄像是被击中了弱点,慌张地红了脸,傻呵呵地笑着反问道:“是吧?我依然很感性吧?”秀任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

“我们需要飞向的地方不是阿布拉克萨斯,而是民众身旁。”

我当时真的非常讨厌秀任。

您问我光姬兄现在在哪里?第二年秋天,她自杀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认识光姬兄的人当中,没有人知道她自杀的确切原因。总之,光姬兄没有变成飞翔的鸟,也没有去过阿布拉克萨斯,当然也没有去民众身旁,就已经坠落了。

 

与郡政府周边的寒酸街景相比,警察署的混凝土建筑高大又方正,显得有模有样。南刑警下了吉普车,抓起信惠的胳膊直接去了二层。台阶尽头,便是挂着“情报科”黑色牌子的房间。

一大清早,火炉旁就已经聚拢了四五个人。信惠跟着南刑警走进房间,他们满脸好奇地走过来,左右打量着信惠。

“正纳闷这娘们长什么样,终于来了啊。”

“如此一看,还真长得挺不错啊!”

“来这种地方勾搭矿工,脸蛋当然得俊俏点啊。”

信惠提醒自己,一定要鼓起勇气。她紧闭双唇,瞪大双眼,在他们的注视中毫不退缩。可能是用力过猛,她的双眼火辣辣的,似乎快要流泪了。

“喂,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肆无忌惮地就这么潜伏进来了?”

坐在房间正中央桌旁的男人瞪着信惠,大声呵斥道。他身穿正装,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看起来五十多岁。南刑警刚进房间即向他敬了个礼,由此可见他可能在这个房间里级别最高。

“我只是来挣钱的。这里也是韩国的地界,我有居住迁移的自由。”

信惠直视着男人,反驳道。因为她觉得,不能刚开始就像犯了罪一样怯懦畏缩,而是应该理直气壮地有什么说什么。不过,她完全失算了。

“你过来。”

倚靠在桌边的一个男人动了动手指,示意信惠上前。不过,他的视线很微妙。他显然是在对信惠说话,视线却看向了其他地方。信惠犹豫着走到他的面前,他突然扇了信惠一个耳光。

“以后不能这样回答问题,明白了吗?”

男人的语气低沉而单调,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信惠虽然脸上火辣辣地疼,却因为事发突然,没能叫出声。

“你是共产主义者,还是社会主义者?”

男人又问道。他看似盯着距离信惠的脸颊一拃左右的某个地方,信惠却明白他其实正在看着自己。

“什……什么意思?”

“贱娘们,回答问题!你是共产主义者,还是社会主义者?”

信惠的脸依然火辣辣的,男人斜视的目光令她思绪混乱。

“我们都知道了才问的。如实回答。”

坐在桌边的那个穿西装的男人说道。他嗓音沉稳,像是一种劝解,和刚才那个男人截然不同。“如果已经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呢?”信惠把这句反问咽了回去。她害怕他们不知何时又会挥起拳头,同时认为说不定他们真的知道些什么。信惠这才明白,自己连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准确区别都不知道。然而,她也因此产生了一个荒唐的疑虑:说不定自己会成为其中之一。

“我既不是社会主义者,也不是共产主义者。”

过了片刻,信惠如此答道,嗓音中却没有半点自信。

“哼,你当然会那么说啦。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赤色分子承认自己就是赤色分子呢。”

斜眼男人冷笑道。

“不过,现在很快会让你说实话的。做好心理准备。”

信惠的身体发冷一般开始剧烈颤抖。她无奈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弱小的存在。她明白自己应该沉着,身体却难以掩饰恐惧。她多么希望可以停止颤抖,可以鼓起勇气战胜这种恐惧。

“我们如何对待你,取决于你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所以,乖乖配合,明白了吗?”

坐在桌边的西装男斯文地说道。

“金刑警先负责调查一下。如果不听话,就教训一下她。”

一个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高个子男人站了起来,说:“跟我来。”他长得不怎么凶狠,信惠稍微放下心来。

金刑警带信惠去了隔壁房间。那个房间不大,只有两三坪,放着四五张铁桌和一个生了锈的炉子,看不到其他的物件或者装饰。墙上贴着“左倾容共连根拔起 守护民主秩序”的标语,一盏日光灯孤零零地亮着。金刑警拿起一把铁椅放在桌前,让信惠坐下,自己也拉了一把椅子坐好,又拉开抽屉,拿出一盒未拆封的松树牌香烟。他拆开烟盒,叼起一根烟,又突然递给信惠一根。

“我不会抽烟。”

“别装了,让你抽你就抽,没事。”

“我真的不会抽。”

“不是说最近的首尔女大学生没有不会抽烟的吗?而且你既然下定决心来这里伪装成茶房服务员,应该学过抽烟吧?”

“女大学生并不是人人抽烟。还有,我不是伪装成茶房服务员,我真是服务员。”

“真是服务员?”

金刑警冷笑着反问道。他拉开抽屉,取出纸和圆珠笔,推到信惠面前。

“先在这里详细写下个人信息,不要有所隐瞒。”

“我昨天晚上已经在支署写过了。”

“话真多,让你写你就写。”

信惠从姓名开始,依次写下了家庭状况、学历、职业、朋友关系、动产、不动产、月收入、兴趣、特长等。她犹豫着要不要在职业栏里写“学生”,最终写下了“茶房服务员”。刑警接过信惠写好的材料,仔细地查看着,开始提问。

“为什么没有不动产?”

“因为我没有房子。”

“传贳保证金[传贳保证金指的是租户付给房东较大的一笔保证金,房东拿这笔钱进行投资,利息或收益就是房租,租房者不再每月交房租。]总该有吧?”

“没有,我住月租房。”

“没有父亲,母亲从商,做什么生意?”

“卖鱼。没有店面,借用别人店门口的空地,是那种凌晨去水产市场取货卖的小摊贩。”

“在学校因为什么受的处分?”

“……组织非法集会。”

“煽动学生们搞游行是吧?具体是什么时候?”

“前年秋天,也就是1984年10月。我们并不是搞游行,只是聚集同学们一起针对校内问题开了一个讨论会而已。”

那年秋天,校园里忙着准备一年一度的秋季庆典。金黄色的银杏树之间挂满了横幅和海报,同学们在地铁入口接受战警的开包检查,却还要像温驯的小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地去上课,或者忙于寻找一起参加庆典的搭档。表面看来,一切没有任何异常。庆典结束后就是期末考试,考试完毕,提交论文,信惠就毕业了。几个月之后,信惠即将年满二十三岁,会被任命为一名小学教师。

当然,比任何人都盼着信惠毕业的人是她的母亲。母亲的一举一动,仿佛女儿已经成为半个老师。她相信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在露天市场卖鱼的小摊贩,而是正儿八经的小学教师的母亲。母亲的这种态度并不过分。一辈子只把希望寄托在女儿一个人身上,历尽千辛万苦、翘首企盼的事情如今终于近在眼前。

然而,信惠不知道怎么了,并不愿意接受这一切。她陷入一种莫名的焦躁,像是正在被推向一个她不愿意去的地方。不,说不定她在心里像母亲一样,甚至比母亲更加强烈地想要这个结果。可她未曾想到,当这一切近在眼前,即将实现的时候,自己内心反而感到不安,并且想要逃离。

“这样结束大学生活也太乏味了吧?大家现在似乎都已经忘记了如何愤怒。以这种状态结束校园生活,接受分配去一线做个老师,这怎么行?只会成为专制教育的忠实奴仆罢了。”

秀任率先说道。在读书社团里一起学习的朋友们都在场。

“没错,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为了在同学们冷漠的心里埋下微小的火种,必须有人挺身而出。如果没有人站出来,那就由我们出面。”

“信惠为什么突然如此亢奋?”

朋友们听了秀任的话,都笑了起来。其实,信惠即便在朋友们面前也总是对每件事心存质疑,态度消极。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

“但是,我们到底有什么能做的呢?”

“怎么没有?可以集会要求校内民主化啊!”

“不过,只是搞个校内民主化集会,对于现在这种情况有什么意义吗?”

“现在就算扔块小石子也很重要。不过,现在给大家讲反抗法西斯体制或者民众的生存权之类,他们也听不进去。首先要从最皮毛的开始,重要的是在大家的可行范围内开拓空间。我们学校的学生们现在最不满的是什么?校长的非民主化管理,对吧?我们都是大学生了,却被当作高中生对待。因此,将这种不满凝聚为校内民主化的要求,是最有效的方法。”

所有人都对秀任的话表示赞同。在当时的氛围之下,校内组织集会,要求民主化,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冒险。不过,想到自己现在要去做一件尚无人做成的事情,信惠兴奋得全身颤抖,感觉像是在谋划一场革命。此后过了很长时间,她依然无法理解当时自己心中涌起的那股莫名的感动,那种几乎是自我破坏的冲动与兴奋。

他们立刻就地开始讨论开展集会的方法。首先,得到校方许可是一个重要问题。如果未经允许举行集会,很显然在开始之前就会泡汤。获得许可的事情由信惠负责。学生科科长宋教授是一位骨干诗人,他平时对在校报上发表过几首诗歌的信惠尤为关注和青睐。

信惠去找宋教授,申请集会许可。她谎称有必要针对秋季庆典收集学生们的意见。

“非得集会讨论吗?”

总是斜戴着一顶扁圆贝雷帽、嘴里叼着烟斗的风度翩翩的诗人,满眼疑惑地盯着信惠。

“因为同学们的意见很杂乱。我们只讨论一个小时,老师。”

信惠脸上挂着微笑,俨然一个热爱诗歌、尊敬诗人的文学少女,心里却有一种愧疚感。

“好,就一个小时啊。绝对不能谈论其他话题,明白了吗?”

集会暂且成功举行。三百多个学生聚集在学生会馆食堂,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校内的非民主性问题、校长的独断独行、毕业分配问题等,累积至今的不满与声讨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宋教授面色苍白地跑向正在主持集会的信惠。

“哎,你怎么能这样欺骗我?我居然相信了你……”

然而,他很快在学生们的嘲讽中涨红了脸,无奈地退了回去。宋教授在学生们的身后惴惴不安地踱来踱去,在集会时间接近三小时,学生们提出驱逐校长的主张时,他终于哭丧着脸跑上了讲台。

“信惠,求求你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吧!你一定要看到我提交辞职信才满意吗?”

宋教授的手哆哆嗦嗦地扶着眼镜。这是信惠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恐惧。由于五十多岁的诗人兼教授的这种过于赤裸裸的恐惧,信惠的内心动摇了,整理了几个要求事项之后,匆匆结束了讨论。然而,集会结束之后,她不得不接受秀任的严厉指责。

“你为什么那么死脑筋?考虑教授的立场,所以搞砸这次得之不易的机会吗?在战斗中,同情敌人是大忌!”

“宋教授并不是我们的敌人啊。”

“你至今仍然分不清敌我啊!他们都是一路货色,绑在同一根法西斯体制绳子上的傀儡。如果抱有怜悯之心,从人性的角度理解他们,必将一事无成。”

集会虽然结束了,学校却对讨论会上的要求事项没有任何反应,只对主导集会的五个学生下了无限期休学的处分。其中一人通过写检讨得以幸免,拒绝写检讨的其余四人必须全部受罚。其中当然包括信惠和秀任。

“如果主导了示威,就应该处理得干净点,为什么偏偏是无限期休学呢?”

金刑警冲着信惠的脸吐了一口烟。

“实际上无限期休学也是不合理的。我们又没有呼喊政治口号,而且事先得到了允许,只是讨论校内问题而已。”

“被学校开除两年了,这期间都做什么了?”

“就是……在家自学。”

“一直在家?”

金刑警的目光变得凶狠,步步紧逼。信惠迟疑了。如果说错一句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落入圈套。不过,又不能一味地隐瞒、矢口否认。

“离家工作了一年左右。”

“在哪里,做了什么工作?在工厂伪装就业?”

“没就业……去夜校了。几个月,确切来讲,六个月左右。”

“在哪儿?”

“刚开始在九老工业园区,监管太严重了,后来去了城南。”

金刑警突然站了起来。门开了,有两个人走进房间。其中一人是信惠早晨在隔壁见过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另一个男人身穿米黄色工作服,体型纤瘦,斑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金刑警慌忙向着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敬了个礼。

“是叫郑信惠吗?”

那个男人问信惠。男人隔着眼镜眨巴着一对小眼睛,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信惠怯生生地做出了回答。男人没再问信惠任何问题,转向身边穿西装的男人:“给她吃饭了没有?就算是做调查,也得先吃饭啊!”男人说完,离开了房间。

“怎么样,捞出点什么没?”

西装男跟着穿工作服的男人出去之后,很快又返了回来,对金刑警说道。

“好像不会轻易开口。这娘们不怎么听话。”

“是不是因为你太斯文了?总之,先给她吃饭,带出来。”

信惠试着站立,身子摇晃了几下。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着,膝盖关节像石头一样僵硬。总之,上午的审问算是比想象中结束得轻松。信惠不知不觉地舒了一口气。然而,她无法确定往后的调查是否也将以这种形式进行。而且,很难预测到底还要接受多少调查,是否能够被平安释放。

“我不想吃。”

“别废话,吃吧。给你叫一碗牛骨汤呢,还是大酱汤?”

信惠选了牛骨汤。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人啪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是把她从支署带到这里来的南刑警。

“喝一口,宽宽心。”

南刑警递过去一个盛着咖啡的纸杯。

“南刑警果然对女人很亲切啊!”

金刑警看着这边说道。信惠坐在办公室一角的椅子上喝着咖啡,手抖个不停,似乎连一个纸杯的重量也无法承受。她知道,南刑警的视线从刚才开始一直在盯着自己。她转过头去一看,南刑警露出牙齿无声地笑着。信惠的手抖动着,准备送到嘴里的咖啡猛地洒了一身。

3

“你这败家娘们!”

我被学校赶出来时,母亲对我如此吼道。面对母亲绝望的表情,我怎会不明白自己给母亲带来了多么致命的打击。

我无法说服母亲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不,说老实话,我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我是否真的有那种打头阵的信念?就算是有,我是否值得为此残忍击碎母亲终生的希望与梦想?

奇怪的是,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自豪感,也感觉不到任何悔意。是啊,就算后悔也无济于事。因为这是已经泼出去的水。

母亲却认为,即便是泼出去的水,也要收回来。总有一天我会复学,总有一天我会顺利从学校毕业,成为一名体面的小学教师——就算天塌下来,母亲也绝对无法放弃这个梦想。

有一天,母亲硬拽着我的手去了学校。母亲说,如果我去学校向教授认错,就会得到原谅。我说这是没有用的,母亲却十分固执。

我被学校赶出来几个月之后,在母亲的拉扯之下第一次回到学校,您可以想象一下我的那副狼狈之相。我担心被同学们认出来,只能低着头跟在母亲后头,任由拖拽。母亲似乎担心我会跑掉,紧紧拽着我的手,带我去了学生科科长宋教授的研究室。

“进去。进去亲口说你错了,你犯了死罪,祈求原谅。”

母亲压低了嗓音,那副表情令我不忍拒绝。

“妈,求你了……”

“赶快敲门。我帮你敲?”

我终于敲门进入了研究室。宋教授依然戴着贝雷帽,手里的烟斗冒出淡淡的紫烟。

“我不想再见到你……”

宋教授没有招呼我坐下。

“那件事之后,我患上了失眠。夜里只要想起那件事我就睡不着。作为诗人,作为教育者,我觉得自己算是自活了。”

我无言以对。

“我活了五十年,始终怀有一个珍贵的信念。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对人的信任,这是万万不可丢掉的。可是,那件事之后,这个信念坍塌了。”

“老师,对不起。请原谅我。”

“你真的想复学吗?”

“是的。”

“有两个条件。如果你可以接受这两个条件,学校可以重新接受你。”

“什么条件?”

“一个是运动圈的朋友们,在我们学校都有谁,在做什么事,你把这些全部告诉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前预防同样的不幸。还有一个是……”

我默默地看着教授的脸。

“你清清楚楚地写下已经转向的事实,并把文章发表在学报上。你的写作本来就不错嘛。我觉得,以给校长写信的形式更有说服力,学生和老师们也会受感动。”

他又补充道:

“学校以这种条件为前提允许你复学,其实也是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除了我,你母亲甚至还去了校长家里为女儿苦苦求情,多亏了你的母亲。你真的不能忘记母亲的恩惠。”

我走出教授的研究室,躲在过道角落的母亲立刻跑上前来抓住我的手。

“怎么样?教授原谅你了吗?下学期可以复学了吗?”

我对母亲说,我得先去趟卫生间。卫生间的窗外可以看到盛开的深黄色迎春花。一种无以形容的愤怒与悲伤涌上心头。我看到了茫然站在不远处拐角等我出来的母亲。那一瞬间,我下定决心要迅速逃离这里,要离开母亲的身边。我立即从另一扇门逃离卫生间,独自离开了学校。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母亲身边,离家出走。

您问我离家出走去了哪里?我到了街上之后,没有任何地方可去。毫无准备地逃离,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我想来想去,去找了秀任。秀任已经去一线工作了。我想和秀任一起下工厂,却因为当局对伪装就业者的监视愈发严苛而难以成秀任劝我说,如果不是非要去一线工作,可以去夜校。

刚开始,我去了九老工业园区的某所夜校,后来夜校由于警察的盘查而倒闭,我便转移到城南近郊的某个教会地下室,在一所为工厂劳动者开办的夜校里授课。

秀任告诉我说,一定要努力像他们一样去思考,像他们一样去感受。不是我们教他们,而是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不是学习模仿,而是与他们合体重生。

我打算按照秀任所说的去做。

问题是,我过着那样的生活,内心却不断产生怀疑与矛盾。我竭力对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想法与愤怒感同身受。然而,不论我再怎么努力,我依旧是我,终究无法变成他们。不,我越是努力变得与他们相像,越是感觉自己不够诚实,变得不像自己,感觉自己就像是话剧中的小丑一样做着拙劣的表演。我无法成为他们,这不是我本该有的样子,不论我多么想要否认,也无法否认这一点。因此,我无法摆脱负罪感。

其实,论起成长环境,我当然丝毫不输给他们。过去是,现在也是。如果谈到其他方面,我只是比他们多上过几天学,而我这双只握过圆珠笔的手也只不过比他们白嫩柔弱一些而已。可我为什么无法成为他们,无法像他们一样思考和感受呢?是因为我的脑子已经变得自私、完全被腐朽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和感受污染了吗?已经无可救药了吗?

我真的很羡慕秀任这样的朋友,可以融入他们当中,没有任何矛盾,信念坚定,工作出色。我很清楚,支撑她的绝对不是伪善或者英雄心理。不过,如果说他们的信念是真实的,那么我的怀疑与矛盾也同样是不可否认的,这一事实不断地折磨着我。

我渴望按照以往的生活方式,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偶尔看看电影,听听音乐,吃一次美食。可是如果和他们在一起,我就不能这样做。我想做的事情永远是不道德的,会埋下负罪感的种子。

我努力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我所做的事情是对所有人有益的,如果我做的这种事可以让这片土地上的民众生活稍微有所改善,这就足够了。

然而,只靠这种信念来坚持,我的精神和意志还是太薄弱了。不,我的心里住着另一个自己,根本无法坚持,一直想要逃跑。

我离家六个月左右的某一天,秀任意外地来到了我的出租屋。她在工厂主导了罢工,正在被警察通缉,寻找藏身之处期间暂时寄住在我这里。

凑巧的是,那天夜校的几个学生来玩。秀任和学生们又展开了一场关于劳动现实的讨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融入讨论。组织、劳动者阶级、阶级矛盾、劳动解放……他们所说的话我当然偶尔也会说,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却感觉那些话像外语一样生疏。我想,说不定此刻我不该在这里,我是不是待错了地方。

我像是一个和他们毫无关系的局外人,独自坐在他们身后,突然很想吃比萨。我自己也觉得很荒唐。他们正在谈论恶劣的非人化劳动现实的血泪故事,我居然想起了比萨?可是,一旦想起了比萨,我就再也无法忍受了。现在想来,当时我的脑子,不对,我的肠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背着他们,悄悄出了房间。我来到大路,开始寻找比萨店。然而,可能因为那里是工业园区周边,我找来找去也没有看到任何一家比萨店。时间越久,我越是想吃比萨,这种饥渴难耐简直令我快要窒息了。热气腾腾的烙饼上覆盖的比萨奶酪,洒在上面的洋葱与火腿粒等清晰可见,似乎就在眼前。

我走来走去,依然找不到比萨店,最终坐上了开往首尔的大巴。偏巧那天道路格外拥堵,几乎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我才终于来到位于钟路的某家比萨店。当我独自点了一盘比萨吃完,走出店门的那一刻,是一种什么感受呢?没有大快朵颐的饱腹感,而是对自己感到绝望的一种侮辱感与负罪感。

那种惩罚来得太快了。我回到出租屋时,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房间里乱糟糟的,室友顺玉独自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

“秀任姐被抓走了。三十分钟之前,警察突然闯了进来……根本无处可逃。”

顺玉全身哆哆嗦嗦地说道。我像遭到雷击一般,久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正在吃比萨时,发生了那种事,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其他想法。顺玉问我:

“姐姐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无法回答。我索性说我去杀了个人,或者去向警察举报了秀任,说不定会减少一点罪恶感,回答起来也更容易。“我自己偷偷吃比萨去了”,就算撕烂我的嘴,我也说不出口呀!

第二天,我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母亲来到夜校,把我领回了家。

每次房门被推开,信惠都会回头看一眼。真是一件怪事,从刚才开始,她便感觉很快会有一个认识自己的人进来带自己离开这里。她明知道这种想法愚蠢而荒诞,视线却不知为什么无法离开那扇门。

信惠勉强凑合了一顿午饭,餐馆送来的一碗牛骨汤剩了大半。此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调查并未立刻开始。金刑警很快离开了座位,信惠只能在办公室一角独自等待着。

“唉,这破差事太恶心了,真干不下去了!”

下午晚些时间,金刑警终于出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愤怒地涨红了脸。他把厚厚的黑色封皮文件夹丢在桌子上,瞪着信惠。

“你和谁一起来这里的?”

“什么和谁来的?”

“喂,你这娘们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会自己来江原道矿山村吧?快说,和你一起来的同党都有谁?”

“不是,您真的看错人了。我和其他女人一样,只是来挣钱的。”

“来挣钱?你这娘们看我好欺负是吧?”

金刑警拿起文件夹砸向信惠的头,烟灰缸里的烟灰和烟头四散。信惠赶快重新盛起,似乎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真的。我需要一大笔钱,我要准备下个学期的学费。”

“学费?已经被学校无限期休学了,准备哪门子学费?”

“虽然被休学了,但是必须继续交学费。按照校规,如果不交学费,就会自动注销学籍。”

休学之后,信惠没有停止交学费。或许这是一种很愚蠢的做法。一起被休学的朋友中,秀任立刻放弃交学费,自主选择了注销学籍;其他的朋友刚开始还存有一线复学的希望,交了一两个学期的学费之后,最终都放弃了。

“无限期休学其实和注销学籍是一样的。所以,认为他们会允许你复学,这种想法很愚蠢。只要这法西斯政权没有全面投降,或者我们没有跪在他们面前发誓成为他们的走狗,复学就是不可能的。凭什么要不停地把血汗钱交给他们呢?”

“可是,如果放弃交学费,就会自动注销学籍,这正是校方的图谋。如果不想主动跳进他们挖好的陷阱,就算是为了主张我们受到了不正当的处分,也要把学费交下去不是吗?”

“那只是一种语言游戏罢了。我们的正当性与他们是否让我们复学为关。”

信惠当然明白,秀任说得没错。然而,她不能放弃交学费。不是她不想放弃这毫无意义的复学希望,而是因为母亲。母亲从未放弃希望,坚信她总有一天会复学。她没有权利打碎为自己付出一辈子的母亲的梦想。

“就按你说的,你需要学费,那么你为什么偏偏来矿山村做一个茶房服务员呢?”

“那个……因为我听说一个月就可以轻松挣一笔大钱。而且……”

“而且什么?”

“我其实对矿山村有点兴趣。不过,只是一种好奇心罢了。”

“什么?好奇心?因为好奇心来到这里?你在搞笑吗?”

金刑警凶狠地瞪着信惠,似乎立刻就会挥起拳头。信惠看着他轻微充血的双眼,意识到自己可能短暂陷入了一种错觉:就算是负责这种工作的刑警,也只是一个会聆听和理解他人故事的普通人。

“看什么看,臭娘们,别嚣张。小心挖掉你的眼珠子!”

金刑警弯起手指,做成钩子的形状,逼近信惠的眼睛。

“对不起,不过我来这里的目的真的很单纯。”

信惠说完之后,这句话在她自己想来也有点好笑。

“单纯?你这娘们真是搞笑得很。那么按照你说的,单纯的娘们怎么会找不到工作,来矿山村卖屄呢?”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来赚学费的。而且,我没有做您所说的那种事。您去问一下龙宫茶房里的其他姐姐就知道了。”

“你当我是草包啊?像你这种被彻底意识化的运动圈,会来这种地方做茶房服务员赚学费?我会信你这种鬼话?”

“其实我也曾经极度怀疑过自己,除此之外,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您说我是彻底的运动圈,恰恰相反,我可能正是因为不够彻底,才会是这副样子。”

金刑警表情茫然地看着信惠,似乎不明白她说些什么,突然神经质地摁了烟头。

“现在看来,你还真是不一般呐。绕来绕去,想要蒙混过关是吧?你看不起我这个乡村刑警是吧?不行,得收拾收拾你才能清醒。站起来!”

金刑警从座位上起身,走近信惠。信惠不知不觉地双腿开始颤抖。

“我不明白警察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金刑警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了一根已经用得发黑的棍子。他要用那个打我吗?信惠一脸哀求地看着他。

“哎,金刑警,住手。”

这时,早晨见过的那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进房间。

“送去对共科,从现在开始由那边负责。”

信惠在心里缓了一口气。首先,可以逃过眼前的这根棍子,算是万幸。同时,她又在揣测着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去对共科。

“他妈的,要干点什么总是被打断。从大清早开始就在白费工夫!”

金刑警一直絮叨着,带信惠出了门。对共科在三层。他们进门时,不算宽敞的办公室里,一个男人坐在正中央的桌边,身旁站着一个吊儿郎当、身穿黑色皮夹克的壮汉打量着他们。信惠的心脏又开始砰砰跳动起来。每次在这里见到新面孔,她就会感觉到新的不安与恐惧。

“坐下。”

坐在桌边的刑警指着自己身旁的椅子。信惠感觉他对自己的态度比想象中的和蔼。信惠看到桌上摆着一个镶了螺钿的硕大铭牌:对共科长申某某。

“很辛苦吧?”

“没有。”

信惠低下头。是因为他的嗓音很柔和吗?信惠的嗓子眼里一阵温暖,眼泪差点奔涌而出。

“你可能认为来到这里也可以一直挺下去,那种想法是错误的。拖延时间,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

信惠重新抬起头。然而,科长依然态度平和地继续往下说。

“近来,运动圈的孩子们为了给煤矿的劳动者进行意识化渗透,潜入了本地区。我们收到情报,一直在暗中调查。我们一直以为只有男人,没想到会有像你这样以茶房服务员身份混进来的女孩。总之,现在既然露出了马脚,就全招了吧,对你也有好处。”

信惠不知道他的话哪些是谎话,哪些是真话。她无法分辨科长所说的一切是真有其事,还是只是诱供。

“就算那是事实,我也不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科长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厌烦。他沉默地盯着信惠的脸看了一会儿,那副表情像是在犹豫是否要发怒。然而,他很快又恢复了宽宏大度的表情,指了指站在身旁的壮汉。

“从现在开始,由他来调查你。他哪里都好,就是性子有点急。所以,你要好好配合调查,明白了吗?”

信惠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好的”。科长像学校老师一样摸了摸信惠的头,从座位上起身。

“千刑警,这娘们比外表恶毒多了,先收拾一下她再审问比较好。可不是一般的倔啊!”

金刑警离开房间之前项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不过,千刑警没有任何回应。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千刑警先叼起一根烟。

现在几点了呢?信惠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手表。手表的指针停在了某天的某个时间点。她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黑框圆形挂钟,五点半。来到警察署已经快十个小时了。

信惠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母亲的面容。如果母亲知道我来到了江原道的陌生矿山村,而且现在被警察抓了,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想到这里,信惠的心里如刀割般刺痛。

信惠在夜校工作了一段时间,和母亲一起回家之后,几个月以来一直被关在城北洞坡顶的小屋子里。

被关在家里的那几个月,真的很难熬。黏糊糊的湿气沿着单间出租屋的墙壁渗出,浓烈的煤烟味总是引发头疼,平铺在窗外的低矮房屋多到令人窒息,周围总是盘旋着众多杂音,有时还会瞬间一齐涌来。信惠身处其中,什么也做不了,消磨了一天又一天。在这段彻底无所事事的时间里,她的思考能力仿佛已经停滞,一页书也读不进去整天下来,她能做的最有价值的事情可能就是每天加两次煤。

信惠经常整天一言不发。她没有人可以交谈,也变得害怕说话。她有时还会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患上了失语症,于是发出声音自问自答。

“郑信惠,你现在在做什么?我现在什么也没做。那以后你打算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呢?”

信惠回家之后,母亲担心她再次逃跑,总是观察她的脸色,她却连这也难以忍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考虑再次离家出走。延续那种生活状态实在令人窒息,面对母亲的那张脸也成为巨大的痛苦。母亲做完生意,每天晚上累到快要晕倒才会回家,信惠看到母亲,内心愧疚不已。

母亲每天晚上因为膝盖和肩膀的关节神经痛而呻吟不已,到了凌晨却又要毫不犹豫地起身去水产市场取货。信惠目睹着这种没有尽头的疲惫人生,却只想着离家。她也会自责,难道自己是一个丧失了最起码的良心与同情心的恶毒女人?然而,她越是体会着母亲的痛苦,越能感受到自己实际帮不上一点忙的无力感,以及难以忍受的煎熬。

信惠下定决心,任何事情都要去尝试一下。就算再次背叛母亲,也必须这样做。如果非要找一个说辞,她有一个现实的理由,那就是必须离家挣钱。两个月以后,就要交学费。她的借口是,母亲这一次说不定也会像之前那样,宁可借款也要为自己筹钱,可她不愿再给母亲增加负担。圣诞节前的某一天,她终于去了市区,偶然看到了钟路某条街上挂着的职业介绍所的招牌,便走了进去。在那里,信惠遇见了来招女服务员的龙宫茶房的老板娘。

“到这边来。”

过了片刻,千刑警开口说道。信惠遵从指示,坐到了他的桌前。

对面粉刷过的墙壁上并排挂着两个玻璃相框,分别是太极旗和总统的肖像。信惠还看到了“实现正义社会”“建设先进祖国”“创造民主福祉社会”等标语。在信惠眼里,这些都像是矛盾而残忍的笑话。

“喂,我性子急,你别惹我。就因为你,我都下不了班。”

千刑警面部皮肤暗黑粗糙,嘴唇很厚,两只眼睛略微向前突出。简言之,他的面相朴实而粗野,如果在其他地方看到,只会觉得是一个固执的农民。千刑警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调查材料。

“从现在开始,讲一下你所属的组织。”

“什么组织?没有啊。我什么组织也不知道,而且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你是接受谁的指示来到这里的?”

“没有接受过任何指示。哪有人给我下什么指示?”

“是吗?”

千刑警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他的表情十分放松,似乎他已经知晓一切,所以并不着急。

“那应该有一起讨论的人吧?矿山村的生活怎么样,和朋友们像这样一起聊过吧?”

“我是来这里挣钱的。为了挣钱做茶房服务员已经够丢脸了,还会跟人聊吗?”

“我可提前警告你,好好说话的时候你听点人话。你刚才听见科长怎么说的了吧?我性子相当急躁。”

千刑警绷起脸,两只眼睛略微向外突出。为了胁迫信惠,他的眼睛瞪得更大,突出得更加厉害了。信惠突然想起一个非常适合这张脸的外号,还在嘴里念了出来。非常短暂地,信惠尝到了向千刑警报仇的快感。

“怎么,我说错了吗?”

金鱼眼更加用力地瞪起了眼睛。信惠突然觉得这一切只是一场恶作剧。刑警也好,信惠也罢,似乎所做的这些都与自身完全无关,毫无任何意义。然而,千刑警做出一副仿佛要吃人似的愤怒得几近恐怖的表情,不断督促着,信惠莫名感觉他的这副模样十分可笑。

“你这娘们,耍我?”

说不定信惠的脸上真的闪过了一丝笑意。千刑警把眼睛瞪得更大,站起身来。他的宽脸剧烈颤抖着,像是受到了严重的侮辱。硕大的手掌朝着信惠的脸部飞了过来,紧接着,他开始不断地把信惠的脑袋往铁桌上按。信惠感觉脑袋似乎旋转了起来,眼前不断冒火星。她虽然想要求饶,却根本没有机会。

千刑警再次提起信惠的脑袋,准确无误地扇中了她的脸。

“啊,妈呀!”

信惠倒在地上,喊了起来。她的耳朵里嗡嗡乱响,被拉起身的时候声音振幅更高,甚至听不到自己的抽泣声。

千刑警这次把手掌像刀子一般竖起,砸向信惠的后脖颈。但信惠耳朵里的声音逐渐变大,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变成了一口会响的钟。她的全身像虫子与样瘫软,只能任由对方拖来拽去。每挨一次打,对下一次被打的恐惧就会盖过当下被打的痛苦。信惠每次都会拼命呼喊。钟声越来越大,这一次,她的整颗脑袋成了一口大钟,像是有人在不断地任意敲打。每次钟声响起,信惠的身体就会遭到推搡,引发一阵剧烈的震动。

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像是钟的绳子断了,所有的骚乱结束了。信惠不知不觉慢吞吞地拖动着膝盖爬到了桌子底下,蜷缩起来。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动物,两条腿贴在肚子上,双手抱头,全身肌肉紧缩。钟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耳朵里盘旋。信惠依然没有回过神来。她看起来很可怜,表情凄惨地抽泣着,令人十分同情。

“出来。”

千刑警弯下腰,向她比画着。信惠再次服从命令,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千刑警的声音平静了许多,指示信惠再次坐回桌边。信惠的双腿抖个不停,太阳穴像被击打般疯狂地跳动。

千刑警慢慢点上烟,吐出烟雾,再次开口问道:

“你认识金光培吧?”

4

小学五年级,我的胸部已经开始隆起。可能我比其他孩子发育更早吧。不过,我当时却把胸部的异常当作一种极大的罪过。体育课上,运动衬衫外面显露出胸部隆起的痕迹,这让我觉得非常丢脸,有体育课的日子就不想去上学,还会装病独自留在教室。

我如此害怕自己的身体变化,是受到了已经闭经的母亲的影响。母亲坚信,女人的胸部过大,男人就会认为这是一个下贱的偷情女。因此,母亲坚决不允许我穿凸显胸部的汗衫,我在夏天也要穿那种纽扣系到脖子的衣服,而且只能是暗色。漂亮得引人注目,和男孩一起玩耍,打扮得像个女人样,这些全部被当作一种罪恶。如果我坐姿稍微不端正,露出膝盖以上的大腿部分,母亲就会满脸憎恶与恐惧地大喊:

“你这个败家娘们!”

只要惹怒了母亲,她便会以这句口头禅对我破口大骂。母亲年轻时做过酒馆的陪酒女,独自生下并抚养了我这个没有父亲的私生女。母亲担心我走上她那条别无选择的老路,对此有种病态的恐慌。

我来到这个矿山村做茶房服务员,偶尔会想起母亲的那句话。我会自问,我是否主动走上了母亲担心的那条路,那条被诅咒的命运之路。

我第一次决定来这里时,曾认为茶房服务员就是一种向客人适当卖笑撒娇的职业,这种想法太单纯了。我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矿山村的茶房服务员,担当的角色是酒馆陪酒女兼妓女。

这里的人们常说,维护治安,一个女人顶十个警察。因为女人是矿工们排解劳苦与性压抑的唯一出口。整个邑总共有二十家茶房,如果一家茶房雇佣五个女人,光是茶房女人就有一百个。酒馆或者旅馆这样的地方也有一百来个女人,总共有两百多个女人用于解决本地男人欲求不满的问题。包括我在内,我们龙宫茶房的五个女服务员全部都是来这里做那种事的。

您听过“票”这个说法吗?比起在茶房里为客人端咖啡,这里送外卖居多。办公室当然要送,餐馆或者酒馆,甚至旅馆客房,只要有电话订单,我们就要外出。我们不仅送咖啡,还要陪在客人身边,这种情况通常称为“购票”。“票”上标有“30分钟5000韩元”的定价。也就是说,人们买“票”,买的不仅是咖啡,还包括茶房女人的时间。在提供服务的这段时间内,我们在男人身旁听一些低级玩笑,有时还要在酒桌旁配合筷子的节拍,为他们唱歌。

然而,“票”售卖的只是时间,并不是身体。营业结束之后,身体单独售卖。客人白天买了“票”,我们出去送外卖,讨价还价,到了晚上就会去往约定的旅馆,龙宫茶房的其他服务员们几乎每天都会外宿。她们来这里的目的只有挣钱,算是彻底为此付出劳动,同时忠实于矿山村赋予自身的角色。如果在她们面前提起“卖春是一种将身体商品化的行为,是资本主义最堕落的形态”或者什么的,她们可能会嗤之以鼻,“所以想要怎么样呢?”

然而,我无法像她们那样外宿。白天出去送外卖当然有很多男人对我提出那种要求。有的男人隐晦地诱惑,有的男人像买东西一样露骨地讨价还价,我使出浑身解数守护自己。我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对我而言,贞洁如此重要吗?还是说,我对金钱的需求没有到卖身的地步呢?

我曾经问过小雪和男人睡过之后是什么心情。

“心情?哪有什么心情。”

她略带自嘲地反问道,表情木讷地想了片刻。“刚开始为此哭过,感叹这种苦命生活的漫无尽头,现在可能是已经习惯了,没有任何感觉。”她又补充了一句:

“有时偶尔遇见不错的男人,心情真的很好,十分享受。由此看来,我可能真是命该如此。”

小雪的话对我冲击很大。我一直以为卖身的女人都是迫于无奈。我完全没有想到,女人廉价出卖自己肉体的同时,还能乐在其中。

“姐姐没有过吗?”小雪问我。我告诉她,我从来没有和男人睡过。小雪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开口问我:

“你那么大了,还是个处女吗?”

我还是处女,单凭这一个事实,她貌似已把我看作不同物种。

然而,在她面前,我是处女这个事实,毫无骄傲可言。我在肉体上没有男人经验,来到这里也固执地守护着这一点,反而感到十分难为情。其他服务员看我不顺眼,有时会故意当面挖苦我。

“这矿山村还有金贵女人?出来走两步,我们也见识一下。”

她们的意思是,大家都是来卖身挣钱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不外宿?你有什么权利守护你的贞洁?

我无话可说。就像过去在夜校工作时一样,我在这里依然和她们有所区别。贞洁是什么呢?看不见,摸不着,却把我和她们区分得一清二楚。守护这种东西,坚信必须守护这种东西,说不定只是我虚妄的自尊心罢了。就像无法放弃交学费一样,这是否又是束缚我的另一个枷锁呢?我逐渐陷入怀疑。

 

信惠的视线落在了对面墙上挂着的彩色人物肖像上。相框里的那张脸冷冰冰地盯着她,令人不寒而栗。他头发已经掉光,嘴角略微下垂,永远面露不悦,信惠看着那张脸,想起了人们常暗指其外貌特征而称呼的某个外号[时任总统全斗焕的外号是“秃头”,夫人李顺子是“撅下巴”(下颌前突),当时民间流传一段顺口溜:“磨斧子削秃头,磨凿子削下巴。”]。那个外号包含着某种轻蔑与诙谐之意。不过,她现在注视着的相框中的那张脸,一点不好笑,也不滑稽。那副面孔象征着如枪口般冰冷的无上权威。信惠这才切实地感觉到他有多么可怕。

“金光……什么?”

信惠并非听不懂千刑警的话,恰恰相反,她希望千刑警没有看出自己的惊慌。

“金光培。认识,还是不认识?”

“认识。”

“你和金光培是什么关系?”

“哪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我们茶房的客人。”

“你这娘们,还不清醒吗?回答的态度不端正啊。还想挨揍?”

千刑警疯一般地昂头咆哮着。信惠看着他瞪圆的两只眼睛,只能尽快屈服。

“对不起,我错了。”

“好,那你知道金光培是个什么人吧?从现在开始,把你知道的全部交代出来。”

信惠再次感觉到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她怀疑,千刑警突然提起金光培,一定隐藏着某种意图。

“在古巷邑的某个小煤矿里做矿工。”

“还有呢?”

千刑警依然盯着信惠的脸,督促着她。

“还有……我听说,他是八零年矿山暴动事件的主导者之一。”

“你听谁说的?”

“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啊。确切记不起来是听谁说的了。”

信惠第一次见到金光培,是她在茶房大约工作了一个星期之后。那天黄昏时分,有人推门进入茶房,信惠习惯性地说了一句“欢迎光临”,却吓了一个激灵。一个从头到脚黑黢黢的人突然走了进来。信惠回过神来,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是一个浑身沾满煤炭粉末的矿工。出入茶房的年轻男人大多是矿工,他们进行地下作业时都是这副样子,信惠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那副可怕的样子与茶房内的华丽灯光十分不协调,就像刚从地狱来到地面一样。

“这是干什么?怎么这副模样就进来了?”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我路过这里,进来找我的兄弟们,想和煤矿的兄弟们喝一杯。”

他冲着挡在面前的老板娘咧嘴笑着。他全身黑黢黢地沾满了煤炭粉末,只有两只眼睛怪异地闪烁着,而且喝得烂醉,摇摇晃晃地站不稳。

“要喝咖啡,你倒是先换身衣服再来,这算什么样子?”

“这个?这是丧服啊,丧服。今天,我们又有一个矿工兄弟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怎么能不穿丧服?对我们矿工来说,就是丧服。”

信惠这才想起白天听说过的某煤矿的事故消息。听茶房的客人们说,矿井塌方了,一人当场身亡,另两人被送到了医院。然而,出了这种事故,一切并无任何改变。矿工们结束作业,和平时一样,踅摸着酒馆或者来到茶房看看连续剧,和女服务员们开着无聊的玩笑,咯咯地笑着。

“喂,兄弟们!在这里干什么?今天这样的日子,还能坐在这里喝咖啡吗?要喝庆祝酒啊!我们的矿工兄弟得到了上帝的恩宠,从地狱去了天堂,怎么能不喝杯庆祝酒呢?我请客。喂,老板娘,给这里的兄弟们每人来一杯威士忌!”

“你挺喜欢称兄道弟啊。”

有人冲着因醉酒而舌头打结的金光培随口说了一句。电视机前围着一群年轻矿工,那人是其中之一。

“喂,金光培!别说胡话了,你喝多了就该赶紧回去睡觉!”

金光培的黑脸扭曲着僵在那里。那副表情比起愤怒,更像是被人触碰到了伤痛。信惠认为,金光培很快会和那群年轻的矿工们打一架。奇怪的是,下一刻他便露出一口白牙例嘴笑了起来。“别,我们一起喝杯酒吧。我来请……”他说着走向人群。然而,他很快被那些年轻男人推了回来。

“以为我们想喝酒想疯了吗?不用你操这份心,你快滚吧!”

金光培被推到了茶房的门旁,依然咧嘴笑着。他任由一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推搡着,依然哀求般地大喊:“喂,兄弟们,我们一起喝杯酒啊,好不好?我金光培请客啊,你们怎么这样啊……”信惠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如此卑微。他的这副样子就像一个愚蠢的小丑,明知道自己被他人瞧不起,却在继续搞笑。

“那个人偶尔会那副样子,是个怪人。”

金光培终于被赶出了茶房,小雪对信惠如此说道。她极力压低声音,像是怕被其他人听到。

“姐姐,几年前这里发生过一次矿工暴动你知道吗?我也是来了这里才听说的,据说非常了不起。”

信惠也知道本地区八零年春天发生的那场大规模矿工暴动事件。她曾看过报纸的报道,劳动者的女性家属们也一起合力,冲破御用劳组[御用劳组:御用劳动组合的简称。劳动组合本是保障劳动者权益的组织,御用劳组受到资本家的操纵,反对进行阶级斗争的工人运动。]委员长的家,对其夫人施加了集体暴力,又和警察展开投掷石头大战,整个邑陷入了无政府状态。这场暴动以强烈的爆发力与暴力过激而震惊世人,却在三天之后遭到镇压,以多名劳动者被捕而告终。[这段说的应该是史称“舍北事件”的一场矿工暴动(1980.4.21—1980.4.24,江原道旌善郡舍北邑),对抗双方为当时全韩国最大的民营煤矿“东原炭座”舍北营业所的矿工与御用劳组。]

“不过,据说金光培就是这场事件的主导者之一。”

“不会吧?”

“真的。在这一带,无人不知。”

信惠听小雪讲完,依然无法解除怀疑。首先,这么大的事件的主导者,现在依然在这里做矿工,这个事实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他刚才的异常举动,再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再者,其他矿工所表现出来的露骨的轻蔑与他的卑微,是因为什么呢?

总之,那件事之后,信惠对金光培产生了兴趣。想多了解一下他,可以的话,还想和他聊一聊。

“所以,你了解金光培的经历之后,故意接近了他对吧?”

千刑警说道。

“说不上接近,只是对那个人产生了好奇心而已。”

信惠还没有说完,嘴里便发出了一声哀号。千刑警抓住了她的头发。头发像被连根拔起,信惠痛苦地龇牙咧嘴。

“你这臭娘们,你在耍我吗?我说过很多遍了吧?说好话的时候速战速决,别撕破脸。想要把你当人,就要好好听人话不是吗?我再说一遍,我问一句,你要回答两句,表现得诚实点,明白了吗?以为是个女的就会照顾你,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

千刑警意味深长地又补充了一句。

“我对女人更残忍。”

“您是希望我怎么回答,回答什么呢?”

“我是说,你要老实回答我的提问,不要激怒我。你特意接近金光培,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八零年事件的主导者,你就不会对他有任何兴趣了吧?”

“是的。”

“所以,你知道金光培是那种人,故意接近他的对吧?”

信惠感觉到,一个无形的圈套正在慢慢地靠近。然而,不幸的是,她不知道该如何避开这个圈套。她明白自己必须保持清醒,头脑却越来越混沌。是因为挨了千刑警暴打,身体已经彻底疲乏了吗?她居然困了。

“我说的不对吗?”

“……对。”

“你说话为什么总是绕来绕去,惹一个斯文的人发怒呢?好,从现在开始,给我讲讲你是如何接近金光培的,不能有丝毫隐瞒。”

几天之后,金光培再次来到了茶房。一个男人进入茶房之后,小雪戳了戳信惠,对她说:“那个男人,上次闹事那个。”

然而,信惠没能认出他。上次浑身沾满黑黢黢的煤炭粉末,此刻干净利落,看起来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独自坐在角落,茫然地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大幅照片。照片中是一个外国金发女郎,半裸着坐在海滩上。那个女人一直坐在那里,眯着眼睛,双唇微启,半伸着舌头,带着肉欲的微笑,向来到茶房的年轻矿工们免费展示着洒满金黄色阳光的妖娆身姿。信惠端来一杯咖啡,坐在金光培的面前。

“外面很冷吧?”

“蛋蛋都冻住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话。金光培的视线略微上扬,盯着信惠。

“第一次见你呢……”

“我上次见过你了,你穿着丧服来的那天。”

“丧服?”金光培皱起眉头,哑然失笑。不对,那种微妙的表情与其说是一种自我嘲笑,不如说是嘴唇的短暂痉挛。

“我可以请您喝一杯咖啡吗?”

信惠说完,金光培一脸茫然。

“请我喝咖啡?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至今为止,让我请喝咖啡的人不少,女人主动请我喝咖啡,这辈子还是头一遭。你对我有意思吗?想谈恋爱?”

“谈呗,有什么不可以的?”

信惠突然想起,“恋爱”这个说法对茶房服务员有着特殊含义。茶房服务员们在夜里去旅馆和男人外宿,通常称为“谈恋爱”。当然了,以那种“恋爱”为代价,她们可以赚不少钱。不过就算钱再多,也无法与不喜欢的男人谈恋爱。根据小雪的说法,这是女人活在这个世上最起码的自尊心与节操。

“什么时候?今天吗?”

“不是那种恋爱,是真正的恋爱。”

“真正的恋爱?”

金光培看着信惠,像是不明白她的意思,突然红了脸。金光培尴尬地红着脸,盯着信惠看了片刻。他的眼神中夹杂着某种疑问与不安的期待,像是在考虑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在玩弄自己。

“你该不会是间谍吧?”

信惠扑哧笑了出来。

“喂,睁开眼!”

信惠在千刑警的命令中睁开了眼睛。在不过四五秒的短暂时间里,她似乎是打了个瞌睡。信惠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讲到了哪里。除了凌晨在支署的沙发上小睡了约莫一个小时,至今再也没有睡过。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能睡着,信惠自己也难以相信。

“原来你勾搭金光培和你谈恋爱了。所以,他上钩了吗?”

金光培上钩了吗?千刑警的这个提问像是写在黑板上的文字一样浮现在信惠的脑海中。然而,她未能立刻领会这句话的意思。他为什么这样问我呢?一阵睡意袭来,如影子般无声地越过信惠的肩膀。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你勾引金光培和你谈恋爱,他的反应怎么样?”

清醒一点,信惠的大脑某处依稀传来一句警告。她尽力睁大眼睛。

“我没有勾引过他。”

“你这娘们,还是不清醒。你刚才不是亲口说,你提出和他谈恋爱吗?”

“那不是勾引,我只是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心意而已。”

“那就是那个意思啊,你这娘们。你要是敢说一句谎话,我饶不了你。只要问一下金光培,就全部知道了。”

信惠突然想到,难道他们已经把金光培抓来了吗?然而,根据千刑警说话的语气,似乎又不像,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信惠这样想着,睡意再次袭来。眼皮重得难以忍受。她极力睁开眼睛。千刑警低头在调查材料上认真写着什么,信惠突然看到了他脑门上泛红的小疙瘩。他一定很心烦,很难受吧?信惠感到震惊,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会对那些东西感兴趣,同时也得到一丝安慰。

“想睡觉吗?”

千刑警略带调侃地笑着,看向信惠。信惠不知不觉地点了点头。

“乖乖回答我的问题,就让你睡。那天以后,你经常见金光培那小子吗?见面都谈些什么?”

“倒是经常见,因为他经常来我们茶房玩。不过……”

第二天,金光培又在茶房出现了。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似乎刚理过发。信惠坐在了他的面前。

“怎么回事?上次穿着丧服,今天好像穿了结婚礼服呢。”

金光培脸红起来。他看起来十分拘束而且紧张,坐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他的视线没有看向信惠,而是看着她身后挂画里的外国女郎。

“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这里叫小韩,本名叫郑信惠。”

金光培停顿了一下,再次开口问道:

“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名字?”

“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其实,我听说过你的很多事。”

“什么事?”

“各种事啊,还听说过八零年受苦的那件事……”

信惠说完之前,已经意识到自己谈到这个话题是一个失误。金光培的表情突然僵住了。他以嘶哑的声音问道: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没有什么想得到的。我只是想了解你,想和你聊聊天而已。”

信惠极力挤出笑容。然而,她越是这样,金光培的脸就越是紧绷得厉害。金光培突然从座位上起身。

“虽然不知道你想听什么,不过我没什么可说的。所以,你还是去其他地方打听吧。”

信惠突然吓了一跳,清醒过来。千刑警微突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她。

“对不起,我没有听到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向金光培卖身。”

“没有。”

“真的吗?我之后会向金光培确认,如果有一句谎话,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没有撒谎。”

千刑警认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他就像一个练习写字的孩子,偶尔歪起头看看自己写的字,似乎不满意,于是揉皱了重写。信惠不知道他整理出了一份怎样的调查记录。我到底说了什么?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呢?她焦急地转动脑子,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过,好在可以趁着千刑警握着圆珠笔认真书写的空当暂时打一个瞌睡。睡意再次无声地袭来。信惠陷入睡意的诱惑,感觉到一种接近完美的幸福感。她无比珍惜这份短暂的沉默所赋予的安逸,在心里祈求着,拜托就让我这样安稳地睡去吧。如果以这种状态维持片刻,似乎就会入睡。她太想不被打扰地好好睡一觉,只要以这种状态睡去,就算被诬陷为间谍罪,判了终身监禁,她似乎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来,读一下。这是你目前为止的陈述内容。”

信惠听到千刑警的声音,睁开眼睛。眼前有几张纸推了过来。

“读一下,按个手印。然后你就可以下楼睡觉了。”

千刑警的字迹很潦草,难以辨认。不过,也并不仅仅因为字迹。信惠半睡半醒,以这种状态很难看明白写了满满两三页的调查材料确切是什么内容。不,她也懒得仔细计较。她只想随便找个地方睡觉而已。她在大拇指上蘸上红色印泥,在千刑警指定的位置按下手印。

“虽然可以整夜不让你睡,不过我特别照顾你一下,审问到此为止,明白了吗?”

千刑警从座位上起身,张嘴打了一个哈欠。那一瞬间,他只是一个疲劳善良的普通人,与之前截然不同。不过,当他打完哈欠,闭上嘴,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生硬麻木的表情。对面墙上的挂钟不知何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跟我来。”

信惠站起来,身体短暂摇晃了一下。挨过打的肩膀与腿部如针扎般酸麻。千刑警带信惠去了一层的刑事科办公室。刑事科比其他房间宽敞不少,人多嘈杂,角落里有一个带铁门的关押室。关押室分为男女两间。经过男关押室时,随意蜷坐着的人们抬起头上下打量着信惠。他们全都像是几天没有洗漱,脸上沾满了眼屎与白色污垢,只有两只眼睛熠熠发光。千刑警打开女关押室的铁门,把信惠推了进去。

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慢慢挪动着身体,抬起头看到了信惠。

“姑娘,这是哪里啊?”

女人的嘴里散发出浓烈的酒气。她眼皮耷拉着,双眼朦朦胧胧地不聚焦,似乎还没有醒酒。

“这里是警察署。”

“警察署?我怎么到警察署来了?”

信惠没有回答。无论如何,她只想闭上眼睛,不被打扰地好好睡一觉。

“原来那群畜生把我抓进来了。混账东西,孬种!我不会饶过他们!”

女人不断地叫骂着。地上很凉,信惠的身体不断颤抖着。如果把身子泡进温水里洗一个澡该有多好,信惠萌生了一个十分奢侈的欲望。

“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人问道。信惠很讨厌这个女人,却依然勉强做出回答。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了这里。”

“不知道?又来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呢!”

女人咯咯笑起来。

“你在哪里工作?酒馆,还是茶房?”

“我看起来像酒馆或者茶房里的女人吗?”

“那当然,我在这地界摸爬滚打好几年了,一看就知道。”

信惠看到一块脏乎乎的毛毯,用它裹住了身体。毯子上发出严重的恶臭,却也好过身体瑟瑟发抖,信惠决定忍受一下。奇怪的是,接受调查时困得难受,真正躺了下来却又很难入睡。信惠听到了身边的女人絮叨的声音。她想起看到自己之后立刻一口断定自己是茶房服务员的那个女人。不过,自己现在正被怀疑是假茶房服务员,是伪装的运动圈。我的真正面目是什么呢?下一个瞬间,信惠感觉到冰冷的战栗包裹了整个身体。因为她想起自己向千刑警讲了金光培的事,还按了手印。为什么没有确定详细内容就按了手印呢?我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至今连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谁,现在却为何任由他们编排,按下了手印?信惠双眼紧闭,脑袋贴在地板上呻吟着。难以忍受的羞耻折磨着她。

5

我对来茶房的矿工们感觉不到丝毫善意。我对在社会最底层工作的人们,也没有最基本的关注和怜悯。如果是秀任那群朋友,可能会有所不同吧。他们是如何从潜在的势力中获得参与历史的可能性的呢?他们的集体喜悦与悲伤愤怒与抵抗,是如何形成的,又要如何推动呢?如果是秀任,说不定会为这个问题而烦恼,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为那种人。他们只是我做这份工作期间必须面对的男人而已。身为茶房服务员,遇到的那些人全部大同小异。他们浅薄、庸俗、卑鄙,乃至无耻。这群人来茶房开玩笑,琢磨着晚上如何把我们叫到旅馆。

每次面对他们,我都会下意识地想起刚来这里时飞到我脸上的那口痰。当时那种可怕的冰冷与不悦,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抹去。我所面对的茶房客人,只不过是当时冲我吐痰的那个人,或是可能做出那种行为的不特定多数人而已。然而,他们当中突然有一个男人,那个叫金光培的男人出现了,来到我的面前。

金光培此后几乎每天都来茶房。如果是白天工作的用班,就会在晚上出现;如果是夜里工作的乙班或者丙班,就会白天过来,一整天无所事事地窝在茶房里坐着。只不过,他每次在茶房出现,都会尽量假装不认识我。就算我走过去和他说话,他也会一脸冷淡地避开。

经常招待他的人反倒是小雪。他像是故意做给我看,更加温柔地对待小雪,经常请她喝咖啡,一起咯咯地笑着。不过,就算他那样做,我也知道他随时注意着我。他极力做出不在意我的样子,却又在我装作不认识他时,脸上表现出不安与愠色。他的这种孩子般的幼稚态度很别扭,我却又莫名觉得有趣。总之,我和他说不定都在暗自享受着这种微妙的较量。

问题是小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逐渐对金光培动心了。

“他是个不错的男人,比想象中的要好。温柔,体贴……人不能只看外表。”

我感觉到,小雪已经开始对他产生了好感以上的感情。小雪从小四处奔波,孤身闯荡,历尽各种艰难,却也只是一个孤独疲惫的无知小丫头而已,身不由己地轻易沦陷在一点关注与情爱之中。我想劝她对那个人小心点,提醒她那个人表面的温柔与亲切并非真心,却又不忍心那么做。

某一天,我去对面“万户庄”旅馆送咖啡,进入点咖啡的房间,惊讶地发现金光培独自坐在里面。我努力掩饰着惊讶,像对待其他客人一样,泡好咖啡放在他的面前。然而,他没有端咖啡杯,却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今天和我谈恋爱吧。”

他的嗓音颤抖得厉害,像是一声尖叫,听不清楚“你干什么,放开。”我下意识地叫喊,抽出了手腕。

“你之前不是说想和我谈恋爱吗?”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耍我吗?我只懂这种恋爱。我买票了,只要再补贴一点就行了是吧?”

“你看错人了。我也看错你了。我走了。”

我迅速起身。我很担心他会强行抓住我,意外的是,直到我走出旅馆房间,他都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回到茶房,自我苛责起来。一切都是我的错。为什么从一开始要对他表现出那种态度呢?因为他曾经主导过工人运动并且失败了?那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姐姐,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出去和谁外宿了吗?”

第二天凌晨,小雪外宿回来之后,对我如此说道。

“金光培。”

“是吗?”

为了不让小雪看到我不知不觉泛红的脸颊,我继续翻看着杂志,没有移开视线。我尽可能以毫不关心的语调回答,嗓音却已开始微微颤抖。我真的搞不明白,那件事为什么会使我脸颊泛红,声音颤抖。

“可是,你知道那个男人对我说什么了吗?他问我想不想和他过日子。居然有如此无聊的男人。”

“所以你说什么了?”

“我让他别瞧不起人。”

不可理解。小雪兴奋地叽叽喳喳,每一句话都十分刺耳,像是扎着我的胸口。我至今也不明白,那是对金光培的背叛或者嫉妒,还是源自对一无所知的小雪的惋惜呢?

那天之后,小雪外宿的次数多了起来,对方一直都是金光培。起初是去旅馆,之后貌似直接去了金光培的家里。时间越久,小雪似乎对那个男人陷得越深。她有时脸上会毫无缘由地布满愁容或者显得焦躁,有时又会心情很好,欢欣雀跃。我很担心这样的小雪。我相信,她拥有的只是很快就会破碎的幻想,只会留下失望与痛苦的假象而已。我的这种想法没有错。几天前,也就是我被警察逮捕的前一天傍晚。那天,我再次见到了金光培。不是他来茶房,而是我出去送外卖时见到了他。我接了电话出去送外卖的地方是某家餐馆。到了餐馆,里面传来混杂着筷子打节奏的声响和女人的歌声。我进入餐馆后方的角落,看到一个男人和陪酒女坐在狭窄的暗间里。我正准备进入房间,停下了脚步。那个人正是金光培。

房间里弥漫着烤肉和香烟的气味,一个身穿韩服的酒馆陪酒女模样的女人紧挨着他坐着。陪酒女虽然化了很浓的妆,但厚厚的妆容并不令她显得年轻,她看起来至少三十多了。

“哦,你来了。来,快进来。”

金光培已经醉意朦胧,脸颊泛红,目光涣散。我知道他是故意叫我过来。他买了两张票,我只能进入房间,坐在他们的对面,打开包着保温瓶的包袱,开始为他们泡咖啡。我泡咖啡时,两人不断紧紧相拥,开着玩笑。金光培的手伸进女人的胸脯,他的手每动一下,女的就会扭动着身躯,哈哈笑起来。我极力不去看那幅画面,却挡不住他们的声音。

“喂,你也到我身边来。我可以招呼你们两个。”

金光培抬起瞳孔涣散的双眼,对我说道。他抬起女人的脸庞,用嘴唇揉搓着,像是故意做给我看。女人哈哈笑着。我默默地重新开始系包袱,站起身来,对他说:

“金光培,你比想象中卑鄙愚蠢得多。我警告你,别再碰小雪。你没有那个资格。”

我跑出了那个房间。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过了一会儿,他喝得烂醉,再次出现在茶房。

“喂,你对我说什么来的?说我卑鄙愚蠢?”

就像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天那样,他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大声叫喊。

“是,我卑鄙,我愚蠢。我是一个垃圾,还不如一条虫子。听说你是首尔的大学生,是运动圈?那你对我这种人有什么企图,跟我卖弄什么风骚呢?什么,谈恋爱?谈真正的恋爱?你耍谁呢?在你眼里,我金光培看起来像个玩物吗?你又有多了不起呢?”

我无言以对。所有人都盯着我,我在众人的视线中不知如何是好。我在其中也发现了在惊讶与绝望中表情僵硬的小雪。小雪和我视线相碰;突然推开茶房的门跑了出去。我很想追出去,却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像化石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千刑警坐在书桌前,不断地写着什么,抬起头来对信惠说道。

“是的。”

“关押室不舒服吧?”

“还行。”

“你先坐在那里等一下。”

千刑警的语气很随意,好像信惠是来找人的。信惠坐在椅子上,茫然地仰望着蒙着一层灰尘的玻璃窗。遮阳板垂到玻璃窗的一半高度,上面也落满了灰尘。看不清楚外面,只能时不时听到车声和各种噪声而已。就算只隔着一道玻璃窗,也感觉外面的世界距离这里十分遥远。

“我又读了一遍你昨天晚上陈述的调查材料。”

终于,千刑警转身面向信惠。信惠明白,他手里拿着的是自己昨天晚上按过红手印的调查材料。

“只有这个还不够。材料里说,你接近金光培那小子是为了以此为据点给矿工们洗脑,但缺了具体的内容。”

“那里是这么写的吗?”

信惠问道。千刑警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这是你昨天晚上亲口陈述并签字画押的啊。”

“我根本没有说过那种话。我也没有为了给矿工们洗脑而接近金光培。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做那种事。可能我昨天晚上太困了,没有确认内容就签了名。”

信惠说着,心跳逐渐加速。千刑警一言不发地盯着信惠的脸。他刚开始显得有点无奈,但面色逐渐变得苍白,像是受了什么侮辱。

“现在看来,你这个娘们还真是不一般啊。”

千刑警突然粗暴地撕了陈述材料,在信惠眼前抖动着。

“这种把戏我见多了。对付你这种臭娘们,就得先改改你的臭毛病。”

信惠看到他那令人感到惊悚的目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跟我来。”

千刑警简单说了一句,站起身来。信惠跟着他去了隔壁房间。那个房间很小,只有一个小窗户,房间里只有几把铁椅,除此之外空空如也。门开了,另一位刑警走了进来。

“喂,臭娘们,金光培已经全招了。你还要独自硬撑吗?”

新来的刑警操着一口粗鲁的庆尚道口音。

“那就让我见见金光培。和他对质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这娘们依然劲头挺足啊。你今天想变成死尸被抬出去吗?”

信惠明白,他们的邪恶与残暴,并非为了吓唬自己而故意假装出来的。从他们的眼神和嗓音中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他们是真的厌恶自己,真的想杀了自己。然而,信惠却又不理解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憎恶自己。信惠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他们。

信惠正准备服从千刑警的命令坐在椅子上,庆尚道口音的刑警突然用拳头砸向信惠的头。

“谁让你坐在那的?跪下!”

信惠从椅子上起身,跪在了地上。她的双腿颤抖着。

“你这种娘们,我见多了。”

千刑警穿着皮鞋的脚在信惠的眼前晃动着。

“一群毛还没长齐的家伙,自我感觉良好,以为看懂了全世界。都是全凭一张嘴胡说八道的赤色分子。你知道赤色分子为什么叫赤色分子吗?就是像你这样,只靠一张嘴,满口都是赤色的谎话,所以才叫赤色分子!”

“我不是赤色分子。”

“好,按你说的,说不定你不是赤色分子。不过……”

男人弯下腰,一只手托起信惠的下巴。

“你知道你从这里出去之后会变成什么吗?会成为真正的赤色分子。错不了。可以赌一下。”

信惠认为,说不定他说的是事实。信惠认识的人当中,就有那种人。她见过很多被捕后释放的人,他们的思想武装从此变得如钢铁般坚定。不过,正如秀任所说,像我这种无可救药的怀疑主义者,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好,现在是最后一次机会。你是乖乖地全部交代呢,还是怎样?”

“总是让我全部交代,交代什么啊……我真的很不理解。”

“你要硬撑到底是吧?行。”

他们让信惠起身,再次坐到了椅子上。他们把信惠的两只胳膊绕到身后,戴上手铐,又命令她脖子向后仰。庆尚道男人走到信惠身后,用手把信惠的脑袋向后按。破旧的日光灯的昏暗光芒照进眼睛,很快又被遮住了,有人往信惠的脸上盖了一块手帕。直到那时,信惠还不知道他们要对自己做什么。盖在脸上的虽然只是一块薄布片,却似乎已把她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信惠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具尸体,恐惧袭来。

“我忍受着这种恐惧与痛苦,是在守护什么呢?”信惠自问道。然而,不幸的是,她没有什么可以守护的东西,只是陷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陷阱而已。信惠想,如果自己真如他们所怀疑的那样,带着什么目的来到这里,而且做出了那种事,说不定反倒更容易承受。唉,如果我也有那种能够用自己的性命守护的东西就好了。

突然间,一股冰冷的液体泼到了脸上。当信惠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的瞬间,窒息般的痛苦已经袭来。他们一只手拽着信惠的头发,另一只手抓着信惠的下巴左右摇晃。每到这时,信惠的鼻孔就会进水。她无法呼吸,隐约听到千刑警的声音。

“你知道这是哪里吧?紧靠着停战线。你这种娘们死在这里,只要拖到停战线边上埋了就行。”

“去什么停战线。这里那么多废弃的矿井,扔进去填上就是。就算掘地三尺,也不会有人找得到你。”

庆尚道男人插话道。水再次灌进鼻孔。像波涛汹涌那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妈呀。”

信惠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似乎在不断坠落,却一直坠不到谷底。她感到一阵晕车般的强烈眩晕。直到下半身突然变湿,昏昏沉沉的意识才逐渐清醒过来。庆尚道男人的响亮嗓音震动着耳膜。

“这是什么?这臭娘们尿了?”

信惠的身子跌落在地,脸部贴到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的下半身湿透了。尽管如此,她却并未感到丢脸或者羞耻。只要中断拷问,已经谢天谢地。

这时,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穿着皮鞋的双脚踏着地板,来到信惠眼前。

“你们怎么办事的?”

来者是信惠第一次来对共科时见到的那位科长。科长似乎很生气,开始责备两个刑警。

“你们干什么呢?给她换身衣服。打算就这么放着不管吗?”

庆尚道男人似乎心存不满,嘀嘀咕咕地出了房间。信惠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她没有起身的力气,而且衣服湿漉漉的,起不了身。就连喘口气也很痛苦。过了一会儿,庆尚道男人拿来一条肥大的男式裤子,还有一件似乎刚从外面商店里买回来的内衣,包装都没有打开。不知道是谁的裤子,上面还系着腰带,似乎是刚脱下来的,信惠却也顾不上计较这么多了。科长为信惠打开隔壁空房间的房门,让她进去换衣服。信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接过衣服。现在居然还能独立行走,信惠觉得很神奇。裤子不合身,系了腰带,依然像穿了一个面口袋,看起来十分可笑。信惠换好衣服出来,科长坐在自己的书桌边等待。两位刑警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也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正在春川读大学。父母的心情都是一样的。你现在受这种苦,如果你妈妈知道了,该有多心疼啊!”

科长的嗓音听起来非常通情达理。信惠心想,说不定这只是一种聪明的审问手段,不过不管怎样都无所谓。就算这只是一种伪善,是一种交换的策略,只要对方把自己当一个人来对待,已经感激不尽。信惠鼻子一酸,眼泪奔涌而出。眼泪一旦涌出,便再也控制不住,信惠的内心变得脆弱,委屈涌上心头,抽泣不已。

“没事,哭吧。”

科长说。

“哭个痛快。这样你心里也能痛快点。”

信惠哭了一会儿,科长扯了一点卷纸递给她。信惠用卷纸擦了眼泪,擤了鼻子。

“你受罪,我们也受罪。你以为谁愿意于这差事啊?所以说啊……”

科长拿出一张纸,推到信惠面前。

“我们现在不要再彼此折磨了,好吗?挺简单的事情,不要搞得这么复杂,速战速决,好吧?

信惠逐行阅读科长推过来的打印材料,依然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然而,她才读了没几行,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先是几个打印的字开始变得模糊,紧接着它们又像小虫一般蠕动着跳起舞来,转来转去。本人在首尔某大学四年级在读期间因主导非法集会无限期休学……为了打倒现政权,与劳动者联合……以为矿山劳动者洗脑为目的……接近矿工金光培……

“在上面写下你的名字,按个手印,一切就结束了。你就可以立刻离开这里。很简单的。”

“我根本没有做过这些事,怎么承认呢?”

“已经报告给上面了,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我们也是要面子的。所以啊,你只要承认这些,我们训诫一下,就可以结案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可是,这并不是事实啊。”

“我说,你还没有听懂我的话啊。如果开始计较事实与否,又要从头再来一遍。这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我们也辛苦。”

“对不起,我做不到。”

“这不算什么。只是走个程序,还不是为了释放你,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信惠不再开口,科长的表情瞬间变得凶狠起来。不过,他极力控制住感情,说:

“我听说,你不是一般的固执。不过,现在不想立刻决定也可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先去关押室,好好考虑一下,明白了吗?”

信惠回到了关押室。关押室冰冷肮脏的地板已经不像上次那般舒适。她立刻瘫倒在地。

信惠躺在地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悔恨不断袭来,全身酸痛,感觉处处患上了火辣辣的炎症。她陷入了一种痛苦的执念:必须忘掉一切,赶快睡觉。她短暂地进入了浅睡状态,梦里也在不断地念叨着“必须赶快睡着”。意识模糊的镜子前浮现出她所认识的几副面孔,他们正盯着她的脸看,或是和她搭话,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

“信惠,不能向他们屈服。我们现在只是身处历史的隧道之中。”

信惠还看到了秀任的脸。可隧道那头到底有什么呢?信惠如此反问道。我们又何曾脱离过历史的隧道呢?我的人生也总在黑暗痛苦的隧道之中。远远望着模糊的光走啊走,隧道如此漫长,没有尽头。那束光是否真的存在?说不定只是我的幻想罢了。除此之外,信惠还看到了母亲和城南夜校工友们的脸、许多朋友的脸,以及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那些人的脸。就这样,信惠逐渐睡着了。

6

“飞吧,放弃一切,奋力高飞。”

我至今依然记得位于药水洞坡顶的光姬兄的出租屋墙上贴着的字句。光姬兄死了,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死,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和我们一起学习、对我们影响至深的前辈,以那种形式虚妄地结束了生命,我们必然会感觉到深深的背叛。最重要的是,大家一直以来学习和相信的世界秩序突然坍塌,令我们感到措手不及,人生陷入未知的混乱。正因为如此,秀任说她无法原谅光姬兄。

光姬兄为什么自杀,这虽然给我留下了一个永远的谜团,不过她留下的那句话,时间越久,越是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光姬兄真正想要的,会不会是自由呢?她说想成为一只鸟,那就意味着想要甩开束缚自己的一切,获得真正的自由吧。不过,人可以真正自由吗?摆脱现实的所有枷锁,变得自由,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说不定我也像光姬兄那样,长久以来梦想着自由。因为有太多的枷锁,束缚着我柔弱的脚腕。然而,我没有能力踹开束缚我的那些枷锁。不能继续上学,又不能放弃,只能沦为母亲的累赘;无法积极投身于历史发展的信念之中,只有连续不断的矛盾与怀疑,最终走投无路。面对这种处境,我已无能为力。就算我有能力克服这一切,问题也依然存在。

我到底想要什么?哪里存在没有欲望的自由呢?不幸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却又无限渴望自由,我陷入了这种可笑的自相矛盾之中。我想成为什么?不,现在的我是什么,我是谁?

所有人强迫我成为“我”之外的另一个“我”。母亲如此,秀任那伙朋友们如此,学校的教授们也是如此。然而,我无法接受他们强迫我成为的那个“我”。说不定我来到陌生的矿山村,就是为了逃离那一切。然而,现在你们又要强迫我成为不是我的另一个“我”。你们现在想要把我变成我在现实中从未成为过的斗士。这是多么可笑啊!

 

“郑信惠,你睡着了吗?”

信惠极力睁开眼睛。一个背对着灯光的男人的脸部轮廓隐约映大眼帘。信惠意识到他是南刑警之后,依然稍微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很抱歉叫醒你,你起来,跟我过来。”

信惠抬头看了看挂钟,刚过凌晨两点。南刑警走在前面。他们上了台阶,经过冷清的过道之后,又回到了贴着“对共科”门牌的那个房间。

科长独自坐在书桌边吃泡面。信惠站在旁边等他吃完。可笑的是,肚子居然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南刑警默默地坐在火炉边,喘着粗气,可能是喝醉了酒。

“郑信惠,你考虑过了吗?”

科长擦着油亮的嘴唇,问道。

“就因为你,我们连家也不能回。如果你稍微配合一下,我们都会方便得多。你怎么那么固执呢?”

科长擦一下脸上的油腻,又摭了鼻子,把卫生纸扔到了泡面碗里,这才一脸满足地看着信惠。

“行,你那么固执,也保全了脸面。到此为止吧。只有你受罪吗?我们也一样受罪啊。彼此明明非常了解,却还要浪费时间,这有什么好处呢?在这签个名。”

科长再次把刚才那份陈述材料推到信惠面前。

“对不起,我不能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

科长默默地盯着信惠看了许久,突然骂了一句“贱娘们”。

“还真拿你这娘们没办法。像你这种死心眼的恶种,我还是头回见。我警告过你了吧?以后可别后悔!喂,南刑警,带这娘们出去。今天晚上一决胜负。哪里好呢?305号房间够安静吧?”

信惠双腿哆哆嗦嗦,缓缓起身。恐惧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性。她跟着南刑警又上了一层楼。他们经过一条没有窗户、昏暗狭窄的过道,南刑警在最角落的一个房间门前停下了脚步。可能因为是凌晨,三层网无人迹,周围安静得有些冷清。

“你和我以这种方式相遇,是一个不幸的悲剧。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过你了吧?如果我们在其他地方相遇,可能会更美好一些。”

进入房间,南刑警面露淡淡的笑意,看着信惠。他的嘴里散发出依稀的酒气。然而,脸却看起来愈发苍白。

“我和其他人不同。今天晚上,你和我在这里来个了结,明白了吧?”

南刑警自己取了一把椅子坐下,任由信惠站在那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山沟里吗?”

南刑警的视线始终未曾从信惠的脸上移开,自问自答道:

“我在首尔审问犯人,把他弄死了。倒霉啊!”

信惠认为南刑警现在是在说谎,却又觉得说不定不是说谎。

“我……虽然不愿意对你讲这种话,不过就算你死了,我大不了也就是脱了这身警服。”

“您想杀死我吗?”

“怎么,你想死啊?”

“不,我想活下去。”

南刑警微微一笑。

“哪有人想杀人呢?不过,工作中也会有意外事故啊。人与人的缘分有好有坏。我觉得我和你如此相遇也算是一种缘分,我不想把它搞坏。好,我再说一遍。虽然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是最后一次啊。陈述材料上的这个签名,你签还是不签?”

“对不起,我不能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

“是吗?”

南刑警的眼睛闪着微妙的光。

“好,虽然不知道你这娘们有多厉害,不过我这关不是那么好过。”

南刑警站起身,突然开始解信惠的皮带。这条裤子是临时借来的,本来就不合身,皮带被解开之后,似乎会立刻滑落下来。信惠非常慌张,不知道南刑警要做什么。那一瞬间,她以为南刑警要扯下皮带抽打自己。然而,南刑警拿着皮带挂到了墙上的钉子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它挂在这里吗?”

南刑警站在原地,直直地盯着信惠。

“你过一会儿说不定会需要这个东西,所以我把它挂起来了。等一下如果你实在坚持不住了,可能会想拿这个上吊。”

果不其然,垂挂在那里的那根皮带让人联想到在电影中看到过的绞刑架上的绳索。就算信惠相信这只是南刑警的一种恐吓手段而已,她依然感到一阵可怕的战栗迅速遍布全身。

“你来到这里卖了几次身?”

南刑警把椅子拉到信惠面前,重新坐了下来。

“我没有卖过身。”

“真的吗?”

“真的。”

“那你应该有过免费陪睡的经历吧?想要勾搭矿工,给他们洗脑,就要奉献肉体吧?”

“没有。”

“你和金光培也从来没有睡过吗?”

“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人睡过。”

“你是说,你是黄花大闺女?真的吗?”

信惠咬着嘴唇,没有继续作答。

“好,那我得确认一下。把上衣掀起来。”

信惠未能立刻听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南刑警提高了嗓音。

“贱娘们,没听见我的话吗?我让你把上衣掀起来!”[从这里开始往后的情节,可能是在影射1986年的“富川警察察署性拷问事件”。1985年春,国立首尔大学医护系四年级女学生权仁淑使用化名在富川市天然气公司工作。1986年6月4日,她因参与不法示威而被富川警察署拘捕,当时的富川警署刑警文贵童为了逼使她供出真相,对其实施了性暴力。]

信惠很想说点什么表示抗议,奇怪的是,根本开不了口。由于恐惧,她的身体像化石般僵在原地。这是一种新的恐惧,与此前经历过的完全不同。

“你如果不听话,就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恐怖。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没有人会来这个房间。不论我在这里做什么坏事,也不会有人在乎。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吧?所以,如果不想体验什么叫恐怖,就按照我说的做,好好听话。”

信惠像是被一种难以抗拒力量所驱使,用颤抖的手掀起衬衫,又掀起内衣,露出身体。同时,由于皮带被抽出,她担心松垮挂在腰上的裤子会滑落,一只手还要提着裤腰。南刑警站起来绕到信惠身后,一只手划过她后背的瞬间,胸罩立刻松开,掉落脚下。

“一动别动,好好掀着。”

南刑警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信惠的身体。他的眼神肆无忌惮,就像一个外科医生。过了最初的那一瞬间,信惠的羞耻心似乎莫名地消失了。她能够感觉到的,只有无尽的恐怖。

“你有一边乳房内陷得挺厉害啊。”

南刑警叹息道。他那如桃核般的喉结快速地上下活动着,可以听到咽唾沫的声音。他走向墙边的铁质橱柜。橱柜上有一个小型的半导体收音机,南刑警把收音机的旋钮转来转去。过了片刻,收音机里传出一曲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甜美柔和的流行歌曲。

“你啊,和我过去的初恋太像了。初次见你的那个瞬间,我吓了一跳。”

信惠掀起衬衫的手一直颤抖不已。南刑警的两只眼睛冒着欲火,嘴唇随着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一张一合,打着节拍。

“您为什么要这样?”

南刑警的手突然触到了信惠的胸部。然而,信惠只是晰上勉强发出哀求而已,她的身体已经如麻痹般动弹不得。南刑警的手缓缓移动着,眼神变得更加迷离,像是陷入了什么幻想。

“因为有回忆,过去的日子才会如宝石般美丽。为了今夜的记忆,为您送上一曲回忆之歌——《人鬼情未了》……”

“别这样,求求你……”

“安静点。”

南刑警凑在信惠的耳朵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他现在已经如禽兽般喘着粗气。

“你明明心情很好,却故意这样,对吧?”

信惠觉得,说不定这一切都不是现实。就像小时候做的噩梦一样。这是一场梦,这是一场梦,只要她恳切地反复念叨着,就会从梦中醒来,母亲那熟悉的体味就会温暖地包裹着自己。她太想相信这只是一场噩梦,甚至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

“你说你还是处女,撒谎吧?”

南刑警把脸紧凑过来,对信惠耳语。

“看你的胸就知道了。关于女人,我可是行家。你有过很多男人,对吧?”

信惠努力在心里唤起对南刑警的憎恶。因为她认为,说不定这对战胜此刻的痛苦有一丝帮助。然而,南刑警太可怕了,憎恶不起来。这种恐怖令人几近窒息,根本不允许憎恶的存在。南刑警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逐渐接近信惠的下颌。

“脱裤子。”

南刑警以低沉粗砺的嗓音命令道。

“你喊也没用。在经历更可怕的之前,按照我说的做,对你有好处。”

信惠心想,说不定他正在自虐。他或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犯下一种不可饶恕之罪。不,他会不会正是因为心怀负罪感,才变得更加残忍呢?

“我帮你脱?”

南刑警的手抓住了信惠的裤腰。信惠瘫坐在地,下一个瞬间却被拽着头发站了起来。

“我帮你脱,还是你自己脱?”

信惠自己褪下了裤子。然而,裤子滑落之后,南刑警一言不发地晃动着手指,示意信惠把内裤也脱掉。收音机中依然播放着某个年轻男子的柔美嗓音。“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庞,我以为太阳就是从你的瞳孔中升起。月亮和星星都是你赠予我的礼物。各位听众也体验过这种感情吗?电影《迷雾追魂》告诉我们,爱情虽然是伟大的,却也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要沉重。下面为您播放这部电影的主题曲The First Time Ever I Saw Your Face。”

信惠光溜溜的身体被冷气包裹,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不论南刑警要求什么,信惠只想避免最可怕的事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最恐惧的是什么,不过她能祈求的却只有这一点。

“上去。”

南刑警指着书桌。奇怪的是,信惠脱了衣服,便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反抗。她像一头服从命令的牲口一般爬上了桌子。她的双腿颤抖不止。她站在了桌子上,一个红色的十字架进入眼帘,窗外是灰蒙蒙的黑暗,黑暗中有一个浮雕版画般的十字架,亮着红灯十分显眼。

那个十字架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缘由是什么呢?此时此刻,那个十字架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可以为我减少哪怕万分之一的痛苦吗?那只是一块亮着灯的木头或者金属造型而已,哪里能有什么救赎,有什么法则可言呢?

信惠这样想着,心惊胆战起来。自己在这一瞬间依然想不起任何一句祈祷,只有冰冷的自我怀疑,她对这样的自己感觉到无比的恐惧与绝望。

这无可救药的自我意识过剩,像沉重的盔甲般层层围绕着我——信惠心想,如果神灵此刻正在惩罚我,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一点。不相信任何东西,无法真心爱他人,也不会因为渴望什么而心急如焚……

主啊,请饶恕我。信惠看着那个十字架,在心里祈祷着。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至今犯下的罪,请务必饶恕我。请结束这场磨难吧。

“坐下。”

南刑警坐在椅子上,仰望着信惠,下达命令。信惠按照指示,蜷缩着坐下,用两只手尽可能地遮住裸露的身体。然而,南刑警连这个动作也不允许。

“把双手举到头顶。”

南刑警打量着信惠身体的各个角落,他的两只眼睛里冒着热气。信惠想,我绝对不会忘记那张脸,不会忘记那副表情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在这令人窒息的羞耻与残酷面前,她能做的却只有闭上眼睛。

“张开腿。”

南刑警以依然粗糙单调的嗓音命令道。

“张大一点。”

主啊,请饶恕我吧。请饶恕我吧。信惠不断地重复这句简短的祈祷,仿佛这句话是能引发某种奇迹的咒语,可以使她脱离这所有的痛苦。

“你觉得我是个变态对吧?你说,是吧?”

“不是……”

“没事,可以说实话。我真的是个变态。”

南刑警的手伸入信惠的下半身,信惠蜷缩着身子喊叫起来。“不许喊!”南刑警以粗涩的嗓音命令道。

“你要敢喊,我就把手伸进你的阴道,扯掉你的子宫。那你以后就不能嫁人了,连孩子也生不了。”

信惠认为南刑警的那句话并不只是单纯的胁迫。此刻在她的眼中,南刑警似乎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真正恐怖的是,她不知道南刑警之后还会做出什么事。信惠咬着嘴唇,把叫喊吞了下去。南刑警的手触摸着信惠起了鸡皮疙瘩的腿部,又从小腹向上一点一点地移动。信惠多么希望自己全身所有细胞的触觉都已经麻痹了。

“你真的是处女吗?”

南刑警颤动的嘴唇凑近了。由于他嘴里散发的恶臭,信惠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恶心。某个瞬间,南刑警的手突然伸到信惠的双腿之间。信惠不由自主地喊叫着,弯下腰来。

“别动,我要检查一下你是不是处女。”

南刑警的手指在信惠双腿之间游走,信惠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之间发出一种完全不是自己的,而是什么动物的呻吟声。上帝,请饶恕我。请饶恕我……信惠只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似乎这句话是一个奇迹,可以将她从这所有的痛苦中解救出来。

“喂,我给你看样好东西怎么样?”

南刑警的眼睛奇怪地闪着光,站起身来开始解腰带。

“瞧瞧这个。”

南刑警嗓音嘶哑,像是来自一个幽深的洞窟。信惠转过头去,紧紧闭着两只眼睛,南刑警用手抓住信惠的下巴,转向自己。

“睁开眼,睁不睁?”

南刑警有力的手指嵌入信惠的颌下,一阵疼痛袭来,脖颈都快断了,信惠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

信惠看到了南刑警放光的双眼与煞白的牙齿。毫无疑问,那是一副禽兽的面孔。南刑警按下信惠的脑袋,让她的眼睛朝向自己的裤子前方。信惠拼命不去看,那个部位却已进入了视野。信惠闭上了眼睛。然而,刚才所看到的东西已像无法治愈的刀疤一样生动地刻在了视网膜上,可能至死都无法忘记了。

“心情如何?第一次见吧?来,好好看看。”

南刑警的手指依然按压着信惠的颌下。很显然,他现在很享受这一切。他一只手抓住信惠的下巴,另一只手按着信惠的脑袋。突出在解开的裤腰之外的那个东西几乎已经接近眼前。一股牲口般的难闻气味灌进鼻孔,信惠终于开始犯恶心,发出呕吐的声音。

“你这个倒霉娘们!”

南刑警把信惠的脑袋向后推去,破口大骂。然而,脱离了南刑警的掌心之后,信惠的嗓子眼里依然忍不住不断干呕。

“我全按你说的做。我会写陈述材料,求求你住手吧……

“早就该这样。不过,现在已经晚了。”

“求你了,请听我说。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警察们想象中的那种人。可能是哪里搞错了,错得太离谱了。我不是斗士,也真的不是运动圈。如果我真的有那种信念和意志该有多好。可我无法成为像他们那么强大的人。我反而很软弱、胆小、多疑……”

信惠开始精神恍惚地絮叨起来。她只想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痛苦与恐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说些什么,只是乱说一气而已。

“我这个人没什么文化,不知道你现在正在说些什么。”

南刑警目光灼灼,十分惊悚。他的那张脸,仿佛从内心正爆发出某种不知缘由的憎恶。

“臭娘们,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固执?什么事都要想得这么麻烦,搞得这么复杂吗?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这种混账东西。成天皱着眉头,一副好像自己承受了全世界所有苦恼的样子,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不仅让自己不自在,把老实人也搞得不自在……只有把你们这种货色统统清理掉,世界才能安宁,生活才会舒适。明白吗?今天我就给你上一课,告诉你什么是生活,什么是人生。”

南刑警粗暴地把信惠的身体按倒在桌子上。信惠躺在那里,看到南刑警脱掉了裤子。恐怖与愤怒涌来,此刻已经没有了求饶的可能。她虽然想说点什么,嗓子眼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南刑警沉重的身躯压在了信惠的身上,信惠拼命地反抗,却渐渐明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你这倒霉娘们。”信惠的眼前浮现出母亲的面容。她努力想象着自己所认识的所有面孔,在心里拼命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然而,她已经远离了他们,远离了这个世界的一切。

信惠的手触摸到了什么。那是一个大号的玻璃烟灰缸。信惠一只手拿起烟灰缸,使出浑身的力气,砸向南刑警的脑袋。

“啊!”

伴随着一声惨叫,南刑警抱住脑袋,突然起身。信惠再一次砸向他的脑袋,然后迅速起身,跳下桌子,跑向门口。南刑警的额头已经出血,却依然叫骂着试图抓住信惠。不过,他要先提起裤子,稍微耗费了一点时间。信惠趁此工夫,使劲转动把手,打开了门。眼前是空无一人的过道,日光灯更显冷清。信惠向着那冰冷寂寥的空间高喊“救命”,她嘴里实际发出的呼喊却只像是某种动物的哀鸣,根本听不清。她开始在过道里拼命奔跑。南刑警在身后追赶。信惠连滚带爬下了台阶,在过道拐弯处仰翻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年轻警官面色惊讶地俯视着信惠。信惠失去了意识。

7

我说我没有任何罪行,是在说谎。我现在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现在,我要坦白自己所犯下的罪。

首先,我认为自己没有犯罪,这种想法就是错误的。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从哪里开始出现了问题,这种愚蠢就是一种错误。问题在我自身。

我至今从未放弃过自己。就算是为劳动者办夜校,我对这片土地上的民众、被抛弃的穷人们、我的邻居和兄弟们,其实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痛惜和爱意。我无法对他们的痛苦与愤怒感同身受。我虽然知道这个社会的矛盾与邪恶,却无法与之对抗,乃至献身。对于任何事情,我都感觉不到奉献自我的热情。

我甚至从未真正爱过母亲。我要成为母亲的乖女儿,努力学习,报答母亲的痛苦与牺牲,这种想法从小支配着我。同时,我又不断地想要逃离母亲。我对渺小的东西,就连路边一朵盛开的花也很吝啬,无法敞开自己的心扉。

我永远都以第一人称单数存在,思考,感知。那是一座孤岛、监狱,远离了我的朋友、邻居、社会,甚至独一无二的母亲。我向着外面不断呼喊着“救救我”,却从未想过主动游出去。

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种无可救药的罪行——无法放弃自己,从未自发地努力寻找希望,既无法向他人伸出援手,也不想抓住他人的手,而且从来不曾为了自己之外的人流泪。

请饶恕我的罪过。

 

信惠走出警察署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堆积的白雪。她与外界隔离的四天时间里暴雪纷飞,全世界都裹上了白雪。很快,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路对面的邮局和农协建筑物的屋顶积满了厚厚的雪,在冬季阳光下发出透明的光,不知道是谁在警察署院子的一角堆了一个表情搞笑的大雪人。这种冬季乡村的人间烟火气息,这种无精打采的安宁风景,在韩国的土地上随处可见。

信惠开始在结冰的雪地上小心地行走。双脚触到地面的感觉十分陌生。她用力撑起似乎很快就会打弯的膝盖,慢慢地迈出步子。

“希望你出去之后不要乱说话,万分之一也不行。当然,你应该不是那种愚蠢的孩子。昨天晚上的事情你要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明白了吧?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释放信惠之前,科长如此说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信惠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如此一来,好像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冬季天空晴朗得刺眼,孩子们尖叫着在积雪覆盖的道路上打雪仗。坐在自行车后座的老婆子朝着某处咧嘴笑着。无论信惠之前经历了什么,外面的世界如谎言一般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依旧岁月静好。

“那人本来就对女人有点臭毛病。老婆不安分,跑了,他的性格从那以后就变得怪异。所以啊,你把这件事忘了吧!”

今天凌晨,信惠在某间办公室角落的沙发上醒了过来。科长与一些陌生的脸正在盯着自己。她已经不是赤身裸体,衣服胡乱套在身上。

“总之,你受苦了。你要吸取这次的教训。我们以后不要再因为这种事情见面了,好吗?你要注意身体健康,如果下次再有机会,希望我们可以笑着见面。”

科长释放信惠之前,最后说了这几句话,同时伸出了手。他的手里传递的温暖体温,似乎至今仍有残留。信惠想不起任何要说的话,只感觉到一阵安慰,终于要被释放了。

“自己可以走吗?我们把你送回古巷?”

“不用,不需要。”

信惠至今依然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如此轻易地释放了自己。今天凌晨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强迫自己写陈述材料。就像是话剧已经落幕,一切突然结束了。这个结局简直难以置信,正如开场的荒诞离奇。他们关了自己三天三夜,各种暴力与胁迫尽施,最后却一无所得。信惠相当于自始至终独自抵抗了这一切。然而,这个事实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自豪感或者安慰。

信惠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要去哪里,暂时停下了脚步。人们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信惠意识到,至少自己的外表与来往的路人并无任何差别。这使她安心,同时又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难过与委屈。

信惠全身酸痛,却又不知道具体痛在哪里。不过,被摧毁的不仅是身体,更是精神。她很迷惑,为什么自己现在如此平静。她应该发疯发狂或者失魂落魄地哭泣才对,然而,现在不仅什么事也没有,反而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饥饿。如此想来,她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她认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本该梦想的,本该守护的。剩下的只有一副皮囊,一具令人作呕的身躯而已。不过,这具身体竟然感到非常饥饿,真是荒唐。她下意识地开始寻找路边的餐馆。

信惠坐在餐馆椅子上,点了一碗牛骨汤。但是,一勺热乎乎的汤水入口的瞬间,突然开始呕吐。她强忍着呕吐,却终究未能忍住。她感觉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从嗓子眼里涌了出来。直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吐的了,这一次她开始大哭。信惠把脸趴在胳膊上,开始放声大哭。一旦开始哭泣,就再也难以控制,她哭得停不下来。人们在她背后窃窃私语。

“天呐,食物全浪费了,真可惜……”

“不知道是个黄花闺女还是新媳妇,因为什么事哭得这么厉害啊?”

“身体哪里不舒服吗?还是……”

信惠突然转向人群,开始对着他们大喊:

“你们到底算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对我了解多少?明明对别人漠不关心,却在这里说长道短?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人们愣在原地,惊讶地看着发疯一般大喊的信惠。信惠立刻离开了餐馆。是因为刚才的放声哭喊吗?她突然感到一阵虚脱疲惫,内心如放空一般。

信惠登上了去往古巷邑的长途大巴。总之,要回到那个地方。大巴重新经过警察署门前时稍微停了一下,信惠透过车窗看着道路对面的警察署建筑。一个略微蜷缩着肩膀的战警在警察署建筑旁站岗,旁边有一个身穿灰色夹克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农民打扮的老人正在谈笑风生。信惠茫然地看着两个人嘴里冒出的白气混入冰冷的空气中。她突然认出了那个身穿灰色夹克的男人,全身顿时僵住了。那人是千刑警。信惠感到惊讶,不是因为再次想起了千刑警带给自己的可怕的痛苦,而是因为现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非常友好而淳朴。他挠着后脑勺,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笑意善良而纯真。信惠终究无法相信并理解这一切。主啊!她的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信惠到达古巷邑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道路没有任何改变,像鱼内脏一样狭窄、蜿蜒,依然散发着恶臭又脏又乱,喧闹嘈杂。信惠经过黑色河水静静流淌的小桥,迎着黄昏走进了像老妓女一样开始浓妆艳抹的酒馆茶房胡同。醉汉们光着膀子在打架,一只浑身裹满泥水的野狗在翻找垃圾桶,某个电台传来尹秀一的歌曲《公寓》。龙宫茶房那块裂了纹的丙烯牌匾、狭窄倾斜的木质台阶,以及那股馊臭的味道,果然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信惠推开门进入茶房时,耳朵里听到的熟悉的嗲音也是一样。

“欢迎光临,天呐!”

老板娘坐在收银台,张着嘴巴愣在那里。信惠尽可能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

“你好。”

“哦,怎么回事?警察……把你放了?”

“什么怎么回事?姐姐你这话说的,好像盼望着我千万别出来啊。”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说话?我那么担心你……总之,安全出来了就好。来暖和的地方坐吧。”

信惠坐下,像客人一样打量着茶房内部。没看见小雪,只有另外两位陌生的服务员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化。对面墙上挂画里的裸露外国女郎依然半伸着舌头,眯着眼睛看着信惠。奇妙的是,信惠从那个女人身上感觉到了某种亲密感。

“受了不少苦吧,小韩?不过能这样出来,真是万幸啊。”

老板娘优雅地提着韩服的裙尾,坐在了前座。

“我不是小韩。我的名字是郑信惠,您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啊。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怎样都无所谓。我现在只是来拿钱的。请把我这段时间的薪水给我。”

“怎么那么急?别担心钱的问题,先喝口热乎的要紧。”

“不想喝。赶快把钱给我。我马上要走了。”

“去哪儿?首尔?”

老板娘沉默地盯着信惠看了一会儿,等待她的回答,继而站起身来走向收银台。过了片刻,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白色信封。

“你被警察抓了,所以一个月缺了四天,我给了你一个月的。”

老板娘发善心一般地说道。信封里放了四张十万韩元面值的支票。正是这笔钱让信惠来到这个陌生的矿山村,这是可以将开除学籍推迟一个学期的学费,是她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的唯一补偿。奇怪的是,她对此没有任何感觉。没有悔恨,也没有委屈和消沉。她把信封对折,放进裤袋,站起身来。

“行了,我要走了。”

“没必要进房间了,你的包在这里。”

老板娘收银台下面拿出一个眼熟的咖色塑料包。包里凌乱不堪,看上去像是被人翻找过又随意塞回去的样子。说不定是警察翻找的。不过,现在这些都巳经无所谓了。信惠打开包确认时,老板娘双臂交叉,面容恢复了极度的生硬冷淡。

“祝您生意兴隆。”

信惠提着包,走向门口。

“姐姐,真的对不起。”

信惠走出茶房,意外地发现小雪站在门外等她。可能是因为寒冷,小雪的鼻尖已经冻红了。

“一切都是因为我,姐姐。我觉得自己被金光培骗了………我恨过他,也恨过你。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情。我真该死。”

“你向警察举报的我,是这个意思吧?”

信惠无法相信小雪的话。小雪却点了点关,表情扭曲而僵硬。她的眼里积满了泪水,像烛泪一样哭花了脸。

“姐姐,你绝对不会原谅我,对吧?”

“我现在准备去见金光培,可以吗?”

小雪的两只眼睛里带着疑惑和恐惧,斜瞥着信惠。

“别担心。我不会说其他的。你可以告诉我他家在哪里吗?”

“你自己不好找。我带你去。”

小雪走在前面。两人走在狭窄崎岖的胡同里,一路沉默不语。过了小河,小破房聚积的山脚出现了。看来那里是矿工住宅区。黑暗中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外形统一的火柴盒式住房,信惠久久地仰望着这般光景。

“是那里吗?”

小雪点了点头。

“看到那个路灯了吧?下一家是,209号。我回去了。”

小雪说完,却站在原地没动。信惠走上了通向住宅区的陡峭的斜坡路。她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小雪依然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小雪突然大喊:

“姐姐,我决定和他一起生活。今年春节,我会跟他回老家。”

信惠没有说话,微笑着点了点头。小雪似乎这才放下心来,像个孩子一样笑了。

积雪冻住了,脚下很滑。信惠经过那些没有大门也没有院墙、清一色寒酸破旧的房屋,来到腐了一个灯泡的路灯下。她看到了又脏又厚的胶合板拼接门上用黑漆写下的数字“209”。

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信惠在门前站了许久。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来到这里。然而,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她的体内存在着某种难以抑制的力量在催促着她。

终于,信惠摇了摇那扇破旧的胶合板门。没有反应。她再次用力敲了敲门。一股莫名的激情涌上心头,信惠兴奋难抑,整个身子颤抖起来。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信惠自问。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重要的是要见金光培一面。这个想法从她出了龙宫茶房,不,从警察署释放的那一刻起一直牵引着她。她抓住了门把手。本以为门上了锁,没想到一推就开了,似乎要掉下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厨房。灶台上放着一个瘪了的汤锅,里面盛着干掉的泡面;有一个塌掉一半的碗橱,以及几个落满灰尘的菜碟。一扇房门紧挨着厨房,门上贴着的窗户纸满是破洞。“在家吗?”信惠推开了房门。灯开着,房间里却空无一人。可能是玻璃破了,窗户上遮着一条破旧褪色的军毯,墙上堆挂着不少衣服,垂下来的样子像是吊死鬼。

信惠茫然地僵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路牵引着她来到这里的冲动有多强烈,此刻就有多空虚。信惠想,既然他开着灯出了门,应该不会离开太远,却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信惠突然看到了住宅区尽头的黑暗中透出的红色灯光。那是丧灯。看来有人去世了。因为是矿工住宅区的一户人家,说不定是某位矿工同事死了。信惠这才想到,金光培肯定是去了那家。她向着灯光开始爬坡。终于有两个吊丧客模样的男人紧紧蜷缩着身子从那户人家走了出来。

“打搅一下……”

他们目光讶异地上下打量着信惠。

“你们是从办丧事那家出来的对吧?”

“是啊……怎么了?”

“金光培在里面吗?”

“你和金光培什么关系?”

幸运的是,他们好像认识他。一个人咧嘴笑了。

“是他相好的?”

“抱歉,可以帮我叫他一下吗?”

“等一下。”

那个人返回屋里之后,过了片刻,金光培出现了。金光培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慢慢地走了过来。

“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今天可以住在这里吗?”

他十分震惊,表情僵住了。他沉默地盯着信惠的脸,片刻之后开始挪动脚步。

“在矿山干了一辈子的一个老矿工,昨天晚上死了。只留下三个孩子……老婆几年前借了别人的债,做生意被骗之后跑了。他从此就做起单亲爸爸,独自抚养孩子。确诊尘肺病之后,依然继续井下作业,一直嚷嚷着自己绝对不能死。昨天晚上喝醉了,走在铁路边被火车撞死了。一分钱赔偿金也没拿到,真是死得不值。”

金光培走在前面,絮絮叨叨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夜晚冰冷的空气刺入肌肤,深蓝的天空中点点星光,夜风粗暴地撕扯着云朵。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房间内的灯光亮度很低,金光培的面容比之前见面时更加苍老而疲惫。房间内散发着刺鼻的汗味与馊臭的男人气味。信惠把脚伸进满是污垢的被子里,地板热乎乎的。不管怎样,至少这里的煤炭资源丰富。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今天晚上住在这里。”

金光培倚靠着墙壁,眼里满是疑惑地看着信惠,目光相触时却又垂下眼帘。他看起来很拘谨,像是到了别人家。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脸上浮现出扭曲的笑容,粗糙干燥的嘴唇扯得生疼。

“你听说我这几天的遭遇了吗?”

“知道,被警察抓了。”

信惠语塞了。金光培不断地用手指扯着袜子的边角。他的袜子边角破了一个小洞,不过他并不是觉得丢脸,只像是无意识的习惯一般重复着这个动作。

“你也不问问我在警察署发生了什么事?实在不行,还可以问问我受了多少苦不是吗?我还担心你会因为我一起被抓受罪。”

金光培这才抬起头来。

“他们为什么抓我?你好像还不知道吧,我无法成为那种伟人。我无法成为那种伟人,他们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一点。”

他的脸上再次依稀浮现出扭曲的笑容。

“你从刚开始就误会我了。你可能认为我是参与过工人运动而遭到镇压的牺牲者,或许现在依然在等待斗争重新开始,可我并不是那种人。事实恰恰相反。几年前,这里发生暴动时,我出卖了同党。我被警察逮捕,按照他们的要求出卖了同党,是一个无耻肮脏的人。从此以后,我一直是警察的间谍。”

金光培难受地叹了一口气。信惠看到,他抓着袜子的大拇指的指甲发黑,已经坏死了。

“其实,我也去了警察署。”

他再一次艰难地说了下去。

“昨天早晨,刑警们来找我了。我去了警察署,大致猜到了是什么事。他们刚开始以为有什么内幕,所以拷问了你,结果什么也没有,但那么放了你又觉得可惜,打算强制编造点什么。他们把我找来,想让我写一份你拉拢我的陈述材料。”

“所以呢?”

“我说我做不到。我虽然被人咒骂是警察的间谍,却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我告诉他们要杀就杀,随他们的便。”

可能是因为身体突然变暖,信惠的体内奇怪地涌起一股难以忍受的悲伤,全身变得无力。金光培看着信惠,狡辩一般说道:

“我虽然名义上是间谍,却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任何一件间谍的事,真的。”

“靠近一点。”

信惠说道。金光培面部扭曲,夹杂着疑惑与不安,片刻之后以非常拘谨的动作坐到了信惠身旁。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像是触摸今生第一次看到的物品的小孩子一样,摸摸信惠的头发,又摸摸她的脸庞。金光培的手很粗糙,手指僵硬,此刻却像融化了一般柔软。

“这里怎么了?”

信惠触摸着他指甲发黑坏死的大拇指,问道。

“没什么,就是……工作时被支架砸了。”

信惠默默地逐一亲吻着他的手指,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涌上心头。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金光培自言自语般反问道,沉默了片刻。

“是啊……因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是因为自尊心吧。”

过了许久,他极其缓慢而艰难地继续说下去:

“我这样的人追求自尊心,很好笑吧。在这里,人人都把我金光培看作一个傻蛋。同事们认为我是一个卑鄙肮脏的背叛者,利用我的警察或者雇主则认为我还不如一条狗。他们没错,大家怎么想都可以。八零年事件我被警察逮捕时,实在太害怕了。他们把我变得毫无价值,甚至不如一条虫子,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还不如一条虫子,所以只能任凭他们摆布。”

金光培的嗓音逐渐颤抖起来。信惠的脸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颤抖传遍了信惠全身,引发了信惠心中一种难以忍受的沉重疼痛。

“不过,不管人们向我吐多少口水,多么瞧不起我,我都不会离开这里。不,是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不能被贴上坏人的标签离开这里,除非有一天,我向他们证明我不是那种人。那是我金光培最后的自尊心和傲气。你不理解我的话吧?”

“不,我可以理解。”

信惠慢慢起身,在金光培的眼前开始一个一个地解开上衣的扣子。金光培像块石头一样僵在那里,看着信患的一举一动。

“要我。”

信惠的嘴里很干,嗓音沙哑。

“快点,你不知道我的话什么意思吗?”

金光培面容扭曲僵硬,慢慢地走了过来,像是担心信惠的身体会在自己眼前瞬间消失。信惠抱住了他的头。他的头上透着一股油腥味,灌进信惠的鼻子。难以忍受的痛苦与悲伤袭来,信惠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以免被那可怕的痛苦吞没。

过路火车的声音传来,撼动着黑暗。信惠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聆听着金光培不断埋进自己胸部的声音。过了多久呢?终于,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挡着毯子的窗户缝隙里透过一缕微光,金光培低声打着鼾熟睡的样子依稀显现。信惠担心吵醒他,在黑暗中无声地摸索着衣服穿上,拿起包,出了门。她沿着坡路下山,一次也没有回头。

凌晨。黑暗终于逐层褪去,远处天空一隅露出鱼背色的微蓝,逐渐变亮。信惠突然停下脚步,看到头顶天空中有一颗闪耀的星星。等到天亮了,那颗星很快就会消失,它却并不在乎,依然坚守着自己的位置,发出微弱的光。

是谁在那高处点亮了一盏不灭的灯呢?

信惠仰着头,久久地看着那颗星。她从未像这样近距离地感受星光。自己在警察署遭遇那般恐怖的事情时,和金光培在一起时,还有此刻这一瞬间,地球都在一成不变地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转,宇宙中的那颗星孤独地守护着自己的位置,闪闪发光。

下一个瞬间,信惠感觉到一种冷水浇头般的恶寒,体内有种东西突破混沌醒了过来。那颗星悬挂在空中,我站在这里。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无法抢占那颗星的位置。我心里也有一颗星,世界上的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它夺走。“是的,这就是我的生活。”信惠的内心充满了活下去的渴望。那颗星突然飞向她的眼前,支离破碎。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莫名地开始流淌。

丧家门口依然挂着丧灯,篝火正在燃烧。信惠不由得被那温暖的火光吸引,向着那家走去。五六个人围在篝火旁烤火,看到信惠走近,默默地为她腾出位置。信惠和他们一样默默地站着,看着徐徐燃烧的篝火。篝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们的脸被映红了。篝火为每个人的面容烤上了不同的表情与颜色。无数的火星飞向冬季天空,随后消失不见。突然,信惠翻找着塑料包,拿出了昨天晚上从老板娘那里收到的信封。她也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会这样做。

“大叔,请把这个转交丧主。”

信惠把信封递给其中一个看似年纪最大的男人。

“姑娘,这是什么?”

“丧事礼金。”

男人接过信封,难以置信地前后查看一番,又看着信惠。

“连个名字也没有。姑娘你是谁?你认识崔先生吗?”

“我啊,有人让我来的。再见……”

信惠还没说完,已经迅速转身离去。她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呼唤着自己,却没有回头。

黑暗中传来火车嘶哑的汽笛声。这是凌晨三点五分开往首尔的统一号列车,信惠觉得如果加快脚步,还能赶得上。她和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样,手里只提着一个塑料包,跑向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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