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重不在场证明

绿胶囊之谜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这次哈丁站了起来。他那双大眼睛——“大得像牛眼似的”(艾略特在各种动物中筛选一番后,为哈丁选择了这个比喻)——显得相当惊慌。他的神色依然和善,毕恭毕敬的姿态也丝毫未减;但体毛浓密的双手却微微颤抖着。

“可我当时在拍摄啊!”他抗议道,“你看,这是摄影机,难道你没听见它转动的声音吗?难道你——”

然后他笑了,笑容真挚而迷人。他似乎希望有人能和他一起笑,又因无人响应而郁闷不已。

“我懂了,”他望向远方,“我读过一个案例。”

“现在你要说故事?”英格拉姆教授质问。

“是的,”哈丁正色答道,“案中的某人有不在场证明,因为证人们发誓,他们听见他一直在敲打字机。结果事实是,他让某个机械装置发出打字机的声音,而他本人并不在场。我的天,难道你以为有类似的东西可以帮我操作摄影机,好让我偷偷溜走?”

“这也太荒谬了,”玛乔丽的表情如同活见鬼,“我当时看见你了啊。我知道你就在那里。你不会以为他真的用了那种手法吧,警督?”

艾略特勉强咧嘴笑了笑。

“威尔斯小姐,我可什么都没说,是教授一直在说。总之,我们至少会从排除这种可能性的角度”——他安慰道——“去考虑查一查这个问题。不过,当时这里不是一片漆黑吗?”

英格拉姆教授抢先回答。

“切斯尼打开双扇门之前,黑暗持续了大约二十秒。后来摄影灯泡投在书房墙壁上的光线被反射过来,所以这里谈不上一片漆黑。至少物体的轮廓还是很清楚的,我想大家应该都有同感。”

“稍等,先生,你们的座位顺序是?”

英格拉姆教授站起来,小心地将三张扶手椅排成一行,两两相隔约三英尺。椅子面朝双扇门,距离约八到九英尺,所以他们与马库斯·切斯尼的距离满打满算差不多是十五英尺。

“我们来之前切斯尼就把椅子摆好了,”英格拉姆教授解释,“我们没挪过椅子。我坐在右边这个位置,离灯最近。”他按住那张椅子的椅背,“玛乔丽坐中间,哈丁坐另一头。”

艾略特研究了一下位置,然后转向哈丁。

“可你为什么要坐在左边那么远的位置?”他问,“从中间拍摄不是效果更好吗?在左边这个位置,你拍不到‘虚无医生’从落地窗进来时的镜头。”

哈丁擦了擦额头。

“那好,我问你,当时我怎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说,“切斯尼先生没提示要让我们关注什么,他只说‘坐在那里’。你该不至于以为我会和他争辩吧,我可没那个胆子。我就坐——准确说是站在这儿,视角挺好的,够了。”

“噢,这有什么好争的?”玛乔丽说,“当时他当然在场,我看见他前后走动调度镜头。我也在场,对吧?”

“没错,”英格拉姆教授和蔼地说,“我感觉得到你。”

“呃?”哈丁问道。

英格拉姆教授神色凶狠:“我是指我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年轻人。我听到她的呼吸声,我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她。对,她穿着黑衣;但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她的皮肤雪白雪白的,在黑暗中,她的手和脸,就跟你的衬衫前襟一样白。”他清了清嗓子,又转向艾略特,“警督,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可以发誓他们两位都没离开过房间。哈丁一直在我的视野之中,玛乔丽更是在我伸手可及的范围内。那么,如果他们也能同样为我作证——?”

他的头一低,礼貌而热切地望向玛乔丽。在艾略特眼中,他的姿态就像为病人把脉的医生,神色平静而专注。

“你当然在场啊!”玛乔丽喊道。

“你确定?”艾略特追问。

“百分之百确定。我看见他的衬衫和他的光头了,”她加重语气,“而且——噢,我全都看见了!我还听见了他的呼吸声。你难道没参加过降灵会?降灵会上有人离开的话,难道你察觉不到?”

“你怎么说,哈丁先生?”

哈丁犹豫着。

“唔,老实说,我绝大多数时候都盯着镜头,所以没怎么观察周围。不过,等等!”他的右拳撞进左掌,表情如释重负,仿佛双眼背后有车轮开始转动,“哈!稍等,别催。就在戴礼帽的家伙走出镜头后,我抬起头、往后退,关掉摄影机。后退时我撞到一张椅子,这才四下张望,”他扭动手腕示意着,“我一眼就看见玛乔丽,我看见她眼里闪着光,怎么说呢,这种表述不太贴切,但你懂我的意思。我当然知道她一直都在场,因为我听见她脱口而出‘不要’。总之我当时看见她了。”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大调剂了整个房间的气氛,“不用量也知道,她的身高既不是五英尺九英寸,也不是六英尺。所以我们还有嫌疑吗?”

“你看见我了吗?”英格拉姆教授问道。

“嗯?”哈丁的目光只落在玛乔丽身上。

“我是说,在黑暗中,你看见我了吗?”

“噢,看见了。你当时弯下腰,应该是在努力看表吧。你确实在场。”

哈丁重又精神焕发、活力四射,两手的拇指拢住马甲,仿佛要昂首阔步一番。

但一番摸索下来,艾略特却渐觉眼前的雾霭更浓。此案堪称一片心理学的沼泽,但他愿意发誓,这些人说的是实话,又或者,这些人以为自己说的是实话。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相互印证的不在场证明,非常可靠,”英格拉姆教授解释,“我们三人都不可能是凶手。无论如何,你必须以此作为查案的基础。当然,你也可以质疑我们的证词,但还有什么比现场实验更简单?重建现场!我们和当时一样坐成一排,把灯关掉,再打开书房里的摄影灯泡。到时你就能亲眼见证,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这个房间。”

“这恐怕行不通,先生,除非你还有一个摄影灯泡,”艾略特说,“灯泡已经烧完了,更何况——”

“可是——”玛乔丽喊出声,随即稳住情绪,只将困惑的目光投向紧闭的双扇门。

“更何况,”艾略特继续说道,“拥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可能不止你们几位。有件事我特别想问问你,威尔斯小姐,刚才你说书房里那座钟的时间肯定正确,为什么这么确定?”

“什么?”

艾略特又将问题复述一遍。

“因为钟坏了,”玛乔丽这才回过神来,“我的意思是,用来调指针的那个东西叫什么来着,断了,所以根本没法调整时间。而且那座钟自从来到家里,走时就一直非常精确,一秒钟的差错都没出过。”

英格拉姆教授低声轻笑。

“这样啊。是什么时候断的,威尔斯小姐?”

“昨天早上。帕梅拉——家里的一个女仆——整理马库斯舅舅书房时弄坏了。她一手给钟上发条,另一手握着一个铁烛台,不小心让烛台撞到那根小针,把它撞断了。我还以为马库斯舅舅会发火。哎,他只准我们一周整理他的书房一次,因为他生意上的所有文件都在那里;特别是正在写的一份手稿,绝对不允许我们触碰。然而他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发火。恰恰相反,他走到钟的正前方,我提议把钟送到城里的西蒙斯钟表店去修。他盯着钟看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他说,不,不,别管它,现在的时间准确,无法调整,挺有意思的。(钟的发条八天上一次,当时已经上紧了。)他还说帕梅拉是个好女孩,等她父母老了,她一定特别孝顺。这些我记得很清楚。”

这是为什么?艾略特警督思索着,为什么一个人站在一座钟前面,会突然放声大笑?但没等他细想,麻烦又接踵而来。克罗少校出现在通向走廊的门口。

“借一步说话方便吗,警督?”他的声音有点奇怪。

艾略特走出去,关上门。走廊很宽敞,墙上镶着淡色的橡木嵌板,台阶宽而低平,地面擦得锃亮,几乎都能映出地毯边缘的图案。一盏亮着的落地灯在楼梯旁打出一个光圈,照亮了旁边小桌上的一部电话。

乍看之下,克罗少校的神情依然平和,但眼中却闪现锋芒。他朝电话点点头。

“我刚和比利·恩斯沃斯谈过。”他说。

“比利·恩斯沃斯?是谁?”

“乔·切斯尼今晚去的就是他家,他老婆今晚生孩子。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但我猜恩斯沃斯很可能还在和朋友庆祝。果然不出所料。我就和他聊了聊,没透露什么,只是恭喜他。但愿他不会怀疑我为什么非得凌晨两点打电话道贺。”克罗少校深吸一口气,“唔,如果书房里的钟走时精确,那么乔·切斯尼的不在场证明是板上钉钉的。”

艾略特没有回应。这在他意料之中。

“孩子十一点十五分出生,然后切斯尼坐下来和恩斯沃斯以及他的朋友们聊到将近十二点。他离开时大家都看了表。恩斯沃斯送他到门口,教堂恰好敲响十二点的钟声;恩斯沃斯在台阶上畅谈了一番‘明天会更好’。所以医生离开的时间可以确定。恩斯沃斯住在索布里克洛斯的另一头。谋杀发生时,乔·切斯尼绝不可能赶回这里。你怎么看?”

“只是,长官,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艾略特将先前的调查情况告诉少校。

“嗯……”克罗少校说。

“就是这样,长官。”

“这就麻烦了。”

“是的,长官。”

“麻烦大了,”警察局长不由提高了嗓门,“他们说当时其实没那么暗,足以看见每个人的行动,你觉得这是实话吗?”

“我们自然要检验一下,”艾略特迟疑着,“但我也注意到,重点在于书房里的光线很亮,所以,我真的认为这个房间不至于暗得让人有机会偷偷溜出去而不被发觉。说老实话,长官——我相信他们。”

“他们三个会不会串通好作伪证?”

“一切皆有可能,不过——”[菲尔博士曾说:“没有比串通撒谎更无用、更令人恼火的证据了。”所有,有必要在此声明,三位证人之间绝无任何形式的串通,每个人的证词都是独立作出的,并未与另外两人(或其中的某一人)共谋。——约翰·迪克森·卡尔]“你觉得不会?”

“至少,”艾略特小心翼翼,“看上去我们不应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这家人身上,必须拓宽思路。那个穿礼服的幽灵说不定确实是外人。见鬼,为什么要排除这种可能性?”

“我来告诉你,”克罗少校冷冷答道,“因为波斯维克和我刚刚发现有证据表明——请注意,是证据——凶手要么是家里人,要么是和这家人关系密切的人。”

那种非理智的感觉重又攫住了艾略特,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大差错,他仿佛是在透过度数严重偏差的眼镜审视此案。克罗少校将他拽到楼梯旁。这位警察局长的动作,显得有点儿心虚。

“用了一点非常手段,不合规矩,”他“啧啧啧”地咋舌,“但已经这么干了,而且效果很好。波斯维克上楼去看埃密特的情况是否适宜和我们交谈,他趁机到浴室里看了看,在浴室的药柜里,发现了一瓶蓖麻油胶囊。”

警察局长望向艾略特的目光中带着问号。

“这不算什么,长官。我能理解,用点非常手段也是常事。”

“对嘛。对嘛!还有后续,他发现在架子后侧,漱口水旁边,还塞着一个一盎司装的瓶子,里面有四分之一左右的纯氰酸……

“你一定吓一大跳吧,”克罗少校不无得意地说,“我反正吓了一大跳,特别是你刚才还说这家里人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请注意,那可不是毒性相对没那么强的氰酸钾,而是高纯度的氰酸,全世界致死速度最快的毒药。至少,我们认为那是氰酸。韦斯特会拿去化验,但他也基本认定了。其实瓶子上就有‘纯氰酸’的标签。波斯维克一眼看见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他拔开了瓶塞,可刚闻到一丝丝气味就赶紧塞回去,这辈子他的动作都没那么快过。他听说如果吸入一大口纯氰酸就足以送命,韦斯特表示是真的。你看这宝贝。”

他小心翼翼地在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小瓶子,瓶塞几乎完全被按进瓶口。他稍稍倾斜瓶身,里面是无色的液体。瓶子上贴着一张胶纸,上头有墨印的“纯氰酸”潦草字样。克罗少校将瓶子放到电话桌上,迎着光,自己则往后退,仿佛刚刚点燃一个极其危险的大爆竹。

“没有指纹,”他说,“别靠得太近,”接着他又紧张兮兮地补充,“难道你没闻到?”

艾略特闻到了。

“但这东西是从哪里搞到的?”他说,“韦斯特医生说的你也听到了,外行人几乎没有任何途径弄到纯氰酸。唯一有可能拿到手的就是——”

“没错,这方面的专家。比如说,化学研究员。对了,哈丁这家伙,是干什么工作的?”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哈丁恰在此时走出音乐室。

之前艾略特离开时,哈丁似乎正处于心情颇佳、雀跃不已的状态。此刻,虽然他离桌上的瓶子不远,肯定已经看清了标签上的字样,但他的兴致却不见消减。他一手扶住门框,像是有人要给他照相似的,然后又凑过来,笑嘻嘻、恭恭敬敬地朝警察局长点头致意。

“氰酸?”他指着瓶子问道。

“标签上是这么写的,年轻人。”

“我能问问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吗?”

“在浴室里。是你放的吗?”

“不是,长官。”

“但你在工作中会接触到这种东西,对吧?”

“不不,”哈丁急忙答道,“真的没有,”他又说,“我用的是氰酸钾——而且用量很大。我在研究电镀工艺,可以让仿制的银器与真货相媲美。如果能打开市场,得到足够的投资,免受资金不足的困扰,我肯定能掀起这个行业的一场革命。”听起来他俨然是在陈述事实,一点吹嘘的成分都没有。“但我不用纯氰酸。这东西对我没用。”

“好吧,你很坦诚,”克罗少校稍稍轻松了些,“不过,你有能力提炼氰酸,不是吗?”

哈丁说话时格外用力,一个接一个词从嘴里往外迸的时候,整个下巴都随之颤动。艾略特简直怀疑他是不是生来就有语言障碍,就像他已经克服的其他毛病一样。

“我当然能办到,人人都可以。”哈丁说。

“我没听懂,年轻人。”

“哎,听我说!提炼氰酸,需要什么材料?我来告诉你。碳酸钾,无毒,到处都可以买到;浓硫酸,俗称‘坏水’;再从附近的车里弄点电池。这都不难吧?还需要清水。把这些东西掺到一起,经过蒸馏——即便是个金发小朋友,奶奶的厨房里那些工具也够用了——你就能提取出那个瓶子里的东西。任何人只要面前摆上一本最基础的化学书,都能办到。”

克罗少校不安地瞥了艾略特一眼。“这样就能获取氰酸?”

“就这么简单。但可千万别把我的话当回事。问题是——唔,长官,有点不对劲。方不方便告诉我:刚才你说这东西是在浴室里找到的,对此我并不意外,我都有点麻木了,但你的意思是,这东西在浴室里随手就拿到了,就像拿一管牙膏那样?”

克罗少校两手一摊。他也有同样的念头。

“这座宅子已经腐朽,”哈丁端详着精致而宽敞的走廊,“看上去一切安好,但内部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毒药侵蚀了。我是个外人,我能察觉到。现在——呃——请容我告退,我要去餐厅喝一杯威士忌。老天保佑,酒里可别掺什么毒药。”

他的脚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踏出清脆的响声,仿佛是对魔鬼的嘲笑。楼梯上的灯光颤动着,小瓶子里的毒药颤动着;楼上那个脑部受到重击的人卧床呻吟着,楼下的两名警察面面相觑。

“棘手啊。”克罗少校说。

“是啊。”艾略特附和。

“你有两条线索,警督,两条明确、可靠的线索。第一,明天年轻的埃密特可能会清醒过来,到时他就能告诉你他出事的经过。第二,还有那部影片,我会安排明天下午送到你手上,索布里克洛斯有人能处理这些东西;到时你就能分析表演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你掌握了什么,注意,我说的是‘你’。我还有事要办。明天,我以个人名誉向你保证,明天我就不再插手。这是你的案子,好好享受吧。”

就私人感情而言,艾略特一点都不享受。但公事公办,将目前的调查情况压缩一下,可以精炼得犹如一枚指纹。

谋杀马库斯·切斯尼的凶手,极有可能就是这家里的某个人。

然而这家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那么,凶手究竟是谁?

凶手又是如何作案的呢?

“我明白你的想法,”警察局长说,“你放手去查,查个水落石出。话说回来,眼下我个人有四个问题,愿意悬赏二十英镑征求解答。”

“什么问题,长官?”

克罗少校放下了警察局长的架子,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为什么要把绿色巧克力盒换成蓝色的?那座莫名其妙的钟究竟有什么毛病?那个戴礼帽的家伙究竟身高多少?噢,还有,切斯尼为什么要摆弄一支之前没人见过的南美吹箭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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