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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庞贝的少女绿胶囊之谜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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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十一点,艾略特警督开车来到巴斯,停在波纳什酒店附近,酒店位于罗马澡堂入口对面的庭院里。 如果有谁说巴斯的雨下个不停,那简直是在诋毁这座高贵的城镇。镇上那些高耸的十八世纪建筑,宛若高挑的十八世纪贵妇,对火车和汽车视若无睹。但严格说来,今天早晨巴斯的确是大雨倾盆。艾略特一头扎进酒店大门时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迫切需要找人倾诉,否则还不如干脆甩掉案子,回头再找他的警司汇报原因。 昨晚他几乎彻夜未眠,今早八点就开始进行例行讯问。但威尔伯·埃密特狂乱中满口呓语的模样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黏着药膏的头发,红红的鼻子,带着疤痕的面容——而且那些话没有一句能让人听清楚。那是昨夜留给他的最后一场梦魇。 艾略特来到酒店前台,询问基甸·菲尔博士的住处。 菲尔博士还在楼上的房间里。虽然时间真的不早了,但菲尔博士才刚起床,正穿着一件蓬松得如同帐篷的法兰绒睡袍,坐在餐桌旁喝咖啡、抽雪茄,读一本侦探小说。 菲尔博士那系着宽黑丝带的眼镜牢牢夹在鼻梁上,短髭凶恶地竖起,两颊一翕一张,身上的大紫花睡袍随着深沉的呼吸缓缓起伏,可见他正聚精会神地追缉书中的凶手。但当艾略特进门时,他便骤然起身,仿佛一头在潜水艇下上浮、正掀起滔天巨浪的海中怪兽,险些把桌子撞翻。他满脸喜气,脸上焕发出亮得近乎透明的光芒,这让艾略特宽心不少。 “哇!”菲尔博士搓着双手,“太好了。老天在上,太棒了!坐,坐,快请坐。吃点东西,随便吃。嘿?” “是哈德利警司让我来找你的,先生。” “那就对了。”菲尔博士如幽灵般轻笑两声,大大咧咧地往后一靠,打量着艾略特,仿佛这位客人是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他的欢乐情绪让整个房间都充满活力。“我来喝一杯。那句古诗读起来是多么精致、辽远而富有冒险气息啊——且饮美酒舒愁怀,明日扬帆再出海[出自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颂诗》。]。但这东西喝起来真是名不副实。我喝完第十或者第十五品脱[品脱:英美制容量单位,英制1品脱约等于0.5683升,美制1品脱约等于0.4732升。]之后,很少还有兴致再唱祝酒歌。” “喝那么多不太好吧?” “要喝就喝个够,”菲尔博士坚定地说,“任何事情,我要么不做,要么做得彻底。你现在感觉如何,警督?” 艾略特试着鼓起勇气。 “好多了。”他承认。 “噢,”菲尔博士脸上的光芒褪去,眨了眨眼,“你应该是为了切斯尼一案而来的吧?” “你已经听说了?” “哼哼,是啊,”菲尔博士嗤之以鼻,“这里的服务员,好家伙,连铃声都听不见,读唇术倒是练得炉火纯青,一大早就全都告诉我了。他是从送奶工那里听说的,送奶工又是从谁那里得到的消息?我忘了。而且,我——哎,说起来我也算认识切斯尼。”菲尔博士有些不安,挠了挠油亮的鼻翼,“大约六个月前,我在一次宴会上见过切斯尼一家。后来他给我写了封信。” 博士又犹豫了一会儿。 “如果你认识他的家人,就简单多了,”艾略特缓缓说道,“我这次来不光为了案子,还有私人原因。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该怎么办,但问题就摆在那里。你认得切斯尼的外甥女玛乔丽·威尔斯吗?” “认得。”菲尔博士犀利的小眼睛盯着他。 艾略特站起身。 “我爱上她了。”他喊道。 他也知道,这可真是出了大洋相,傻站着大喊大叫,简直像朝博士劈头盖脸扔过去一个盘子。他的耳根唰的一下热辣辣的。如果菲尔博士这时候偷笑起来,如果菲尔博士叫他小声点,他很可能为了维护自己那点苏格兰人的尊严,大踏步走出房间。他无法容忍,那就是他的感受。但菲尔博士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完全可以理解,”他沉声说,居然出人意料地表示理解,“所以呢?” “之前我只见过她两次,”艾略特决定豁出去,“一次在庞贝,一次在——暂时先不提那个。我刚才说过,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并没有因为感情而美化她。昨晚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几乎不记得前两次她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我知道她很可能是下毒的凶手,是个口蜜腹剑的叛徒。但当初在庞贝,当我走近那群人时——说来话长,反正我当时在场——她站在花园里,摘了帽子,阳光照着她的手臂;我只是站着,望着她,然后转身走开。是因为她的一举一动,她说话的姿态,她扭头的样子:似乎有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我也不懂。 “我没那么厚脸皮去尾随他们,伺机搭讪,虽然哈丁那家伙肯定就是这么干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没逼着自己去走那一步。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听见他们在讨论她和哈丁的婚事。行了,我根本没想到那一层。如果我考虑到哈丁的因素,就只能自认倒霉,放手吧。我只知道:第一,我爱上她了;第二,我必须把这个念头赶出我的大脑,因为那都是痴心妄想。你应该不能理解。”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菲尔博士粗重的呼吸声。窗外雨声潺潺。 “如果你以为我无法理解,那未免太看不起我了,”博士严厉地说,“请继续。” “唔,先生,就这些。我没能忘掉她。” “应该不止这些吧?” “好吧,你是想知道我第二次见到她的情况。真是命中注定。我就料到会有那一天。一见倾心,试图逃避,却每次一转身都能相遇。我第二次见到她是在五天前,在皇家阿尔伯特码头附近的一家小药店里。 “当初在庞贝,我听切斯尼先生提到他们返程搭乘的船名,以及启程日期。第二天我走陆路离开意大利,比他们早一星期回国。上周四,二十九日,我恰好到皇家阿尔伯特码头附近查案,”艾略特稍一停顿,“我甚至不敢对你说实话?”他苦涩地自问,“没错,那天我故意找了个借口去那里,但剩下的事纯属巧合——你也可以自行判断。 “那位药剂师的毒物登记簿有点问题。他售出的毒药超乎寻常的多,所以我才去调查。我进店要求他出示毒物登记簿,他马上就拿给我,并安排我坐到店铺后面的一间小药房里,和柜台隔着一大排药瓶。我正在检查登记簿时,有顾客进来了。我看不到顾客,她也看不到我,她以为店里除了药剂师没有别人。但我太熟悉她的声音了。她是玛乔丽·威尔斯,想买‘用于摄影的’氰酸钾。” 艾略特又停住了。 他眼前已不是波纳什酒店的一间客房,而是昏暗午后的一家昏暗药店;他呼吸着在此案中缭绕不休的化学药品气息。地板上洒落着杂酚油,矮胖的玻璃罐顶部微微泛光;药店另一头的暗处有面肮脏的镜子,他在镜中看见了玛乔丽·威尔斯的影像:她双眼朝上方望去,靠在柜台边,说要买“用于摄影的”氰酸钾。 “可能因为我在店里,”艾略特继续说道,“药剂师开始盘问她为什么要买氰酸钾,要用来做什么。从她的回答不难听出,她对摄影的了解就跟我对梵文的了解一样少得可怜。药店另一头有面镜子,正当她不知所措时,恰好朝镜子瞥了一眼,她肯定看见我了,但应该没有看清楚,这点我不太有把握。突然,她骂了药剂师——哎,不提也罢——然后跑出药店。” “妙极了,不是吗?”他自暴自弃地说。 菲尔博士不予置评。 “我觉得那个药剂师可疑,”艾略特缓缓地说,“虽然我没查出什么。但最重要的是,哈德利警司把索布里克洛斯毒杀案交给我——我。而关于此案的每一个细节,我早已在报纸上翻来覆去读了个遍,真棒。” “你没有拒绝?” “没有。我能拒绝吗?要拒绝的话,至少也该把我所了解的情况向警司汇报吧?” “嗯哼。” “是的。你认为我应该滚出这个案子,你是对的。” “老天,我可没这么想,”菲尔博士睁大眼睛,“你会被你那混乱的良心折磨致死吧。别说丧气话,继续。” “昨晚开车过来的路上,我考虑了所有的解决办法。其中有些实在太过疯狂,今早我回想起来还深感不安。我竟然想过毁掉对她不利的一切证据。我甚至还想过带她远走高飞,逃去南太平洋。” 他停住了,但菲尔博士只是同情地点点头,似乎完全理解他的想法自有其缘由,这让艾略特如释重负,于是他接着说道: “我希望警察局长——也就是克罗少校——没有察觉。但我的举止肯定从一开始就很古怪,而且一次次露出马脚。最糟的是那女孩几乎认出我的时候。她没有真正认出我,换句话说,她没把我和她从药店镜子里看到的那个人联系起来。但她知道之前见过我,而且一直在努力回想。 “至于其他方面,我尽可能地不带偏见进入此案——又一次妥协,是吧?——就像处理普通的案件那样进行侦查。也不知道我究竟能不能做到,可你看,今天我来到这里。” 菲尔博士沉思着。“告诉我,先不管巧克力商店的毒杀,昨晚你是否发现任何线索,会让你相信她可能就是杀害马库斯·切斯尼的凶手?” “没有!恰恰相反。她的不在场证明非常有力。” “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讨论的?你开开心心接着查不就好了?” “我不知道,先生,真的。只是,这案子太离奇,太有趣,太难以捉摸,从一开始就布满陷阱。” 菲尔博士往后靠去,吸了几口雪茄,神情格外专注。他散漫地晃了晃肩膀,又连吸了几口雪茄,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就连他眼镜上的丝带都躁动着。 “我们来检视一下你的感情问题,”他说,“不,不要逃避,也许你是一时糊涂,也许是动了真感情,但无论如何,我都要问你一个问题。假设这女孩是凶手。且慢!我是说:假设,这女孩是凶手。因为这几起案件并非轻而易举就能攻克,即便是我,也必须仔仔细细研究一番才能破案。这不是激情杀人,而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变态罪行,凶手就像一条眼镜王蛇,在那座房子里来去自如。很好。假设这女孩是凶手——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说不准。” “但你认为,如果查到最后是这个结果,也可以接受?” “应该是吧。” “好的,”菲尔博士又吸了几口烟,“现在换个角度来看,假设这女孩完全无辜。不不,请不要摆出那种令人窒息的如释重负的表情,把你的浪漫情怀收一收。假设这女孩完全无辜,你打算怎么做?” “我没听明白,先生。” “你不是说已经爱上她了吗?” 艾略特恍然大悟。 “噢,饶了我吧,”他说,“我不会幻想自己还有机会。你真该看看她望着哈丁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我亲眼见过。告诉你,先生,对我而言昨晚最最困难的一件事,就是公平对待哈丁。我对那家伙并没有成见,他看上去很有分寸。我只能说,每次和哈丁对话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就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要挑他的毛病。” 他又开始耳鸣。 “昨晚我在这方面也有种种幻想。我想象自己大张旗鼓地以谋杀罪逮捕哈丁——是的,给他戴上手铐——而她望着我,各种各样的溢美之词充斥着我这傻小子的脑袋。但感情的结不可能那么简单地打开。任何人都不可能。哈丁只是干扰了我的注意力。同一个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人盯着,他怎么可能去杀人?何况真正的凶手就在另一个房间里,大家都看见了。哈丁追求玛乔丽多半是为了钱(我的个人想法),但人性如此,不足为怪。在意大利遇见切斯尼一家之前,哈丁从未听说过索布里克洛斯。所以忘掉哈丁吧,更重要的是,也忘掉我。” “你不仅要收一收良心,还得改一改过于自谦的毛病,”菲尔博士责备道,“谦虚是一种美德,但没有哪个女人能忍受这种美德。先不说这些。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现在感觉如何?” 艾略特突然发觉自己好多了,他想喝杯咖啡,想抽根烟,瞬间又找回原本的智商,神清气爽。不知为何,整个房间的颜色好像都不一样了。 “哼哼,”菲尔博士挠着鼻翼,“现在我们该做什么?你忘了,我只知道案情的大概,你刚才头脑发热,根本没透露多少细节。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是回去向哈德利交差,还是和我一起梳理案情,讨论讨论?由你安排。” “查案!”艾略特大吼,“没错,我们一起查。” “很好,那你坐下,”菲尔博士正色道,“把案发经过详细告诉我。” 艾略特将自怨自艾抛到脑后,花了半小时,冷静、清晰地将所有案情细节叙述了一遍。最后说到浴室药柜里的那一小瓶氰酸。 “就是这样。我们凌晨三点才离开切斯尼家。所有人都否认与氰酸有关,都发誓不知道浴室里有那东西;还说昨晚他们换衣服准备吃晚餐时,那个瓶子并不在那里。我还去探望了威尔伯·埃密特,但他的状况还不适宜接受询问。” 他清楚地记得那间卧室,很整洁,但和埃密特本人一样乏味。他记得那具在被子下扭曲着的瘦长躯体,刺眼的电灯光线,以及被整整齐齐地摆在梳妆台上的发胶和领带。工作桌上有一叠信件和账单。桌旁有个小箱子,埃密特在里面放了注射器、小剪刀,还有一些在艾略特看来像是外科手术用具的东西。连墙纸那红黄相间的图案都让人联想到桃子。 “埃密特说了很多,但连一个完整的词都听不清;不过他有时会喊‘玛乔丽’,他们只能尽量安抚他。就是这样,先生。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不知你是否看出其中有什么奥妙,能否解开这个谜团。” 菲尔博士缓慢而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想我可以。”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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