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马尔丹

马尔丹的灵魂  作者:马塞尔·埃梅

总学监埃斯居勒在自己的办公室,正在准备上光荣榜的学生成绩单,忽然听见门啪啪的响动,还有中学院子石子路上,隐约可辨的纷沓的脚步声。他眼睛冒火,额头发热,这是第十次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窗前了。可倒霉的办公室抽屉的钥匙,却挂在他背心两个纽扣之间,待他挣脱开,几乎耽误了一分钟。等他撩起窗帘一角时,得到各自教师允许离开教室的学生,已经排列在公厕小便池前了。那是长长校园的另一端,有百十来米远,埃斯居勒只见背影,还辨认不出他们,而他们头上小小的遮顶又特别突出,形成一块幽暗区域,似乎拉远了他们的身影。不过,他还足以看清楚,能够观察他们的举动。他们共四人,个头儿差不多一般高,规规矩矩地排列,各占各的小便池隔间。四名学生肯定属于不同班级,这样聚首,埃斯居勒粗看一眼就觉得可疑。他这总学监的职位,他这时刻惕厉的性格,以及近来发生的一些事件,都无法让他相信无意的偶然现象。况且,掂量各种可能性,正合乎他的经验,排除单纯巧合的念头。他保持警惕又追加了一个理由:他观察到其中一名学生小便时左手相帮,不同于他那些同伴,都只用右手,而左手垂在裤子的缉缝上。埃斯居勒擦了一把窗玻璃上的哈气,更加聚精会神地观察。他发现那个怪异的学生同样用上了右手,还看见那只手在肩头的高度移动,老实讲,与其说是看见,不如说是推测:闪闪发亮的板岩壁为衬托的背景,臂肘的动作能帮他确定手的位置。一股热血涌上来,涨红他的脸,也涨红假硬领箍着的脖子。他用力咽了一大口吐沫,喉咙里发出咕噜声。他终于抓住了罪犯。将近一周以来,墙壁和门上涂满了污言秽语,败坏他本人和他妻子的名誉。他那软塌塌的肥胖身子高兴得直颤抖,残忍的欢快赛似猛兽。再窥伺几秒钟,下流的涂画者一回身,面对他的窗户,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埃斯居勒急不可耐,觉得那四名学生总也撒不完尿。他真想打开窗户,大喝一声打断他们,不料身后传来一下敲门声,放慢的脚步踏上他办公室的地板。他抬起双手,做了个可笑的姿势,想要命人肃静。在校园的另一端,四名学生中有一个微微弯曲小腿,退后一步,要离开便池的隔间。

“埃斯居勒!”刚进来的校长招呼他,“我很忙……”

埃斯居勒没有这种魄力,敢于违抗来自上司的命令,他回过身来,但没有撂下窗帘。中学校长普里厄尔先生用带着几分鄙视的目光打量他的下属。他承认,这种密探的角色,是维护校规的一种必不可少的措施,但对他而言不堪入目。总学监从不肯屈从于这种有失公允的鄙视,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个良机,可以提高声望。

“校长先生,我的注意力刚才被吸引过去了,也就是说,正在工作中,我灵机一动……”

他找不到词儿了,沉醉在得手的喜悦中,说话也结巴起来。普里厄尔先生以体谅下属的和蔼态度,对他说道:

“埃斯居勒,您冷静一下。”

“我发现乱涂乱写是谁干的了!”总学监抛出这句话,同时乐不可支,做了个大大的怪相,满脸肥肉起了褶,“他在那儿!您瞧!”

他一转脸,用食指指向校园的另一端。校长非常满意,总算能了结乱涂乱画的这桩丑闻,毕竟把自己也牵连进去了,因此,他急忙走到窗前。有校长在身边,总学监感到拘谨,低声哀叹:

“一分钟……耽误一分钟……”

在校园另一端,四名学生已经离开了小便池,在赶回教室之前,他们还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个为了自卫,拾起一块石子,像踢球似的,一脚踢向院子中央。两个男人在窗户里面,很容易就认出了那四个孩子。有米什莱,三年级A班学生;费勒尔,三年级B班学生;特鲁贝尔,四年级B班学生;还有马尔丹,五年级B班差生。

“是哪个?”校长问道。

“说不准了,”埃斯居勒咕哝道,“刚才我看见了他后背,只等他完事转过身来就能认出他。正巧您进来了……”

普里厄尔先生从埃斯居勒最后这句话中,听出责备之意;便耸了耸肩膀,反驳道:

“就应该守着您的岗位,不必回头向我报告情况。学校不是军营……我并不要求立正敬礼。至少,您会记下服装的一些特点,以便认出那个有罪过的人吧?”

总学监打了个痛悔的手势。他没有想到。

“当时我完全确信能看到他的面孔,就觉得不必注意别的了。”

“这可是这种行当的常识啊,”普里厄尔先生指出,“这么说,您没有抓住任何特征?”

埃斯居勒若有所思,瞧着那几个学生,仿佛类推似的说道:

“如果得知是马尔丹,我不会感到惊讶……这名学生表现极糟……对,或许就是马尔丹……”

“的确,”普里厄尔先生赞同,“这个马尔丹,今年已经引起那么多议论。不管怎样,这件事必须弄个水落石出。您快点跑去,留住那几名学生,我随后就到。”

埃斯居勒风风火火冲向房门。要跑到楼下的院子,他必须穿过长长的走廊,再下两段楼梯。他奔跑起来,跑了二十米,又不得不刹住脚步急拐弯。到了楼梯,他迎面遇见自己冷淡对待的年轻学监勒比埃夫尔,便命令年轻学监跑去小便池。勒比埃夫尔担心有损他的人格,要求总学监解释清楚,最后只肯陪同一道前往。等他们到了院子,几名学生已不见了,只传来教室关门的声响。校长也赶来了,他们一同去犯罪现场。从校园中央,他们就望见公厕一个隔间的板岩墙壁上,用粉笔所写的他们已经熟悉的字迹:那是用大写字母组成的一组密码:LNSQL,读成“Hélène Escuelle(埃莱娜·埃斯居勒)”。还有一幅淫秽的图案,中间写了普里厄尔先生的名字,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那组密码的第四个字母上方。类似的涂写,尽管见得相当多了,这次总学监还是面失血色,握紧了拳头。他很想表达愤怒,但是气急败坏,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普里厄尔先生则又恼火又困惑,满脸涨红,在慌乱中,他还转向勒比埃夫尔,喃喃说道:

“真卑鄙……怎么可以设想我会……”

勒比埃夫尔微微摇头,似乎表明他保留自己的判断。他若有所思,眨着眼睛审视那下流的涂写,仿佛在权衡:一方面,埃莱娜·埃斯居勒太太是个出名的丑妇,而另一方面,普里厄尔先生也确实鳏居。这种用了心思的犹豫,在校长看来无异于侮辱,这让他冷静下来。

“勒比埃夫尔,”他说道,“擦掉我的姓氏,我同这种淫秽涂写毫无关系。”

寄宿学校的学监拒绝了,一副受到冒犯的神情。普里厄尔先生又转向总学监:

“擦掉我的姓氏,埃斯居勒。”

埃斯居勒还残留点儿自尊心,也不免犹豫。同样存在疑问:干吗把他妻子的姓名扯进这种肮脏勾当里呢……然而,在他上司恼怒目光的逼视下,他几乎想都没想,就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用吐沫弄湿一角,小心翼翼地擦拭,以免碰到周围的图案,就这样慢慢擦去普里厄尔先生的姓氏。校长则站在隔壁的隔间里,监视这一操作。

“用干的一角再擦擦!好了。现在,叫来刚才在这儿的那四名学生。”

埃斯居勒无须怎么思考,全校各个班级的课程表,他都如数家珍。他派学监去叫米什莱、费勒尔、特鲁贝尔三名学生。他本人则急步离开,朝身后抛了一句:

“我负责马尔丹!”

五年级全班同学都低头看作业本,记下一篇法语作文的题目。法语老师朗贝尔先生声音缓慢,给学生听写:“解释谚语:‘滚石不生苔’。并举例说明。”

马尔丹坐在最后面,他不时抬头,偷偷望一眼窗外。这个孩子十二岁,看上去像十四岁,那张脸瘦削苍白,长了青春痘,一对肿眼泡,两片肥厚干裂的嘴唇,凑成一副不健康的面相。

总学监猛力开门,弄出很大响动,凶狠的目光射向教室后排。所有学生齐刷刷抬起脑袋。唯独马尔丹还将头埋在作业本上,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朗贝尔先生见总学监这样无所顾忌,打个手势略表抗议,总学监却未予理睬。

“马尔丹,起立!”埃斯居勒吼道,“你在公厕墙上写肮脏话时,被人瞧见了。招认吧!”

马尔丹从座椅上站起来,脸色比平日还要苍白。他那双手直哆嗦,身子摇晃,让人以为他要晕倒。继而,一种屈从的表情,倒平复了他因恐惧而失态的面容。他低下头摇晃着,结结巴巴,说出没人听得懂的话。埃斯居勒心中狂喜,笑出声来,转身冲学生们说:

“我干成了,让他招认啦!”

同学们窃窃私议,对马尔丹的反应见解不同,这时,朗贝尔先生发声,要大家肃静。当课老师俯在讲桌上,以克制的、充满尊严的厉声对埃斯居勒说:

“总学监先生,您这是在我的教室里,而不是在咖啡馆。我命令您出去!”

还可以这样对总学监讲话,学生们惊叹不已,开始用亲热的态度看待他们的老师。马尔丹又抬起头,他的眼神里亮起希望的光芒。

“我是校长派来的,”埃斯居勒反驳道,“您若是不满意,那就去指责他好了。”

“当然!我首先要指责他,给我们打发一个粗野的人来办事……”

“承受不起!您刚才说的话太严重了……”

“我还要向他指出,您对一个委托给我教育的孩子,采取了一种卑劣的恐吓手段。您这种警察式的粗暴行径,在我这里行不通,我再说一遍,您给我出去!”

埃斯居勒不再坚持。已经有过一次了,他跟朗贝尔先生发生了争执,结果招来校长的一顿训斥。出去之前,他抓住学生马尔丹的胳膊,强行拉他离开座位。正往门口拖时,老师怒不可遏,责令他放开他的学生。总学监耸了耸肩膀,并不理会,摔门而出。到了外面,他对马尔丹说道:

“你的事很清楚,我的孩子。学校要甩掉你这样的捣蛋鬼。”

“我什么也没有干,”马尔丹坚定地回答,“我发誓。”

“太晚了!你招认啦!”

“我发誓,什么也没有干。”

学生米什莱、费勒尔和特鲁贝尔都已经到场,回答了普里厄尔先生的问题。这些孩子显得很机灵,给人以极大的好感。校长想要拿出严厉的态度,可是跟他们说话时却不由自主,变成了一种和蔼可亲的口气。他们回忆的情况不准确,忘记了刚才那会儿他们所占据的位置。他们的见证相互矛盾,只能希望从中理出个头绪。不管怎样,他们都显得很诚恳。米什莱注意犯罪的隔间,像一个问心无愧的孩子那样,平静地声称:

“好像是我在那儿,那个位置,或者左边那个,不过,肯定是两个之中的一个。”

“我呢,”费勒尔说道,“我不记得我旁边是谁了,但我倒是认为我在那个位置……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写。”

特鲁贝尔也觉得自己可能占用过那个危险的隔间,尽管他什么也说不准。三名学生就是这样,并不像有罪过的人一般明显地推卸逃避,而是诚心诚意地配合调查事情的真相。在普里厄尔先生看来,他们的清白无辜是显而易见的。任何人都没有看到相邻的同学往板岩壁上写字,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因为公厕小便池的隔板又高又宽,谁也看不见彼此。校长在形式上还提了几个问题,但是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埃斯居勒揪着马尔丹的肘臂赶到时,还留了一手,什么也不说,想要一鸣惊人。马尔丹站在其他三名同学身边,等待询问。他那样子既愚笨,又虚假,苍白的脸不健康地浮肿,眼神儿还飘忽不定,这些都不利于他,跟其他孩子相貌一比落差太大,无处不惹人怀疑。勒比埃夫尔学监本人倒希望抓住一个站得住的理由,阻遏埃斯居勒的报复,可是新来的这名学生的可憎模样,真让他大大泄了气。校长口气严厉,说话了:

“马尔丹,这种令人作呕的涂写,我们怀疑是您干的。刚才您来过这儿……”

“不是我,校长先生。我发誓。”

他举起手,配合自己发誓,但是他的声音一听就假,他也抵不住校长的眼神。那三名学生显得挺尴尬,低下了脑袋。埃斯居勒发出一声残忍的冷笑。普里厄尔先生继续说道:

“指给我看看,刚才您进了哪个位置?”

马尔丹一秒钟也不犹豫,指向一个隔间。

“我就是在那儿。我认得出来。”

“这么肯定,开玩笑,”普里厄尔先生嘲讽道,“我倒很想了解,您凭什么就能认出来。所有隔间都一样……”

“我就是在那儿。”马尔丹固执地重复。

“您比这些同学记忆都好。他们就想不起来所占据的位置了。唯独您,马尔丹,就这么果断,这恰恰使您的证词可疑。甚至可以说,您辩护的方式却把自己压垮了。”

马尔丹还想否认,但是总学监让他噤声,咧嘴笑了笑,宣布道:

“他有罪已无可怀疑,尤其刚才,我出其不意地进了教室,在他五年级的全体同学面前,成功使他招认了。”

马尔丹看样子灰心丧气了,甚至毫不抗辩,只是朝他五年级教室的窗户抛去孤苦无望的目光。其他三名学生极不自在,垂下肩膀,用鞋尖轻轻搓着地面的尘土。勒比埃夫尔学监审视这个犯了过错的学生,不禁感到怜悯起这个有恶习的病态男孩。普里厄尔先生沉思几秒钟,然后背向公厕,以免这种不庄严的场所形象有损他的公正。所有人也都模仿转身,却不大理解他那高尚的用意。

“您暴露了,马尔丹,在一所校规如此严谨的学校里,这种坏事是藏不住的。引导您干出这种肮脏勾当的卑劣思想,我就不宜在这里定性了。您的家长肯定要通知,他们会作出判断。不幸的孩子啊!这样令人反感的污秽文字,能让任何出身好的人恶心和困惑,您在涂写的时刻,手怎么会不发抖呢?最有学问、最忠于职守的老师的出色教导,您都派作什么用场?农夫想要往一块不毛之地播种,那是白费力而无收成。但愿有朝一日,您能痛悔您行为的耻辱!对我而言,我的职责极为清楚,唯一必要的惩罚,就是立即开除学籍。去朗贝尔先生的办公室,取了您的课本和作业本,再到我的办公室来见我。至于你们,”他对另外三名同学说,“没有你们的事儿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马尔丹憋住啜泣,低头走了,他做了个绝望的怪相,结结巴巴地嘟囔: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发誓!”

寄宿学校学监看着他,感到揪心,他虽然确信马尔丹的罪过,但还是向埃斯居勒指出:

“我觉得很奇怪,他承认了之后,却又一口咬定自己是无辜的……”

“看起来,您还不习惯对付学生,”总学监以鄙夷的口吻反驳,“他们就不在乎逻辑,有什么好说的!”

校长不悦地打了个手势。如此恶意的一概而论,在他看来够格去当苦役场看守,根本不配做教育者。

“埃斯居勒,去把涂写的东西擦掉。在课间休息时,您没必要再次成为师生的笑柄。”

总学监掏出手帕,转过身去,打了个气恼的手势。公厕小便池正中央,被一个一年级,或者哲学结业班的高个子学生占住,他似乎对眼前的涂写特别感兴趣。看不见他的脸,但是看他肩膀微微抖动,就能猜出他笑得很开心。

“喂,厕所那位!”埃斯居勒嚷道。

那名学生在保持体面的前提下,往身后望了一眼,让埃斯居勒看到忍俊不禁的一张笑脸。

“嗳,别打扰人家!”普里厄尔小声干预,“归根结底,这种下流涂写又不是他授意干的。”

埃斯居勒蓄势待发,手里握紧手帕,单等时机一到,立马冲进那耻辱的隔间。

那名文科结业的哲学班学生在小便过程中仰望天空,以免招来附和邪恶的指责。突然,他猛一惊抖,情绪激变,中断了小便。一个愤怒巨吼的声音充满校园,引得全校所有上课老师都跑向窗口。

“谎言!”朗贝尔先生高喊,他站到了五年级教室门前,“这是一种无耻的行径,这是一种恶劣的颠覆!”

校长望着朗贝尔先生那高大的身影,心中骇然,怀疑他是否完全清醒。埃斯居勒将手帕装进兜里,开始担心,而这工夫,哲学班那名学生已经匆匆撤离那隔间。五年级的教师大步流星穿过院子,用慈父般的手臂搂着学生马尔丹。走到离公厕几步远的地方,他用食指威胁地指着埃斯居勒,还是满胸膛满嗓门吼道:

“我控告总学监说谎!我控告他通过假证词,出于卑鄙的报复动机,将诬蔑的罪过强加给一名无辜的学生,达到了开除该生学籍的目的!说什么马尔丹在课堂上招认了,这不是真的,先生!您编造了谎言!”

马尔丹流了不少泪,眼睛还又红又肿,他始终低着头,虚伪的目光扫视周围。随着他老师的指控,他那副畏怯相,换成了不讲信义的扬扬自得的表情。不过,没人注意他的神态。埃斯居勒退后一步,本能地遮掩,不让朗贝尔先生的目光落到那涂写的文字上。他声嘶力竭,肯定听见了马尔丹的忏悔,然而,这位教师重申他的指控,五年级全班同学都可以作证,他还揭露埃斯居勒恐吓这个可怜的孩子。校长见这场争论有扩大之势,便寻求调解的余地,同时满足这两个对手的自尊心。

“总学监可能出于善意而误解了。”他启发道。埃斯居勒点了点头,就好像突然发觉了他怀疑自己耳朵的一条理由。

“不管怎样,”校长急忙补充道,“招认的问题毫不重要,根本改变不了我们坚信不疑的结论。”

闻听此言,寄宿学校的学监皱起眉头,撇了撇嘴,表示惊讶和不同意。朗贝尔先生转变成了挖苦的口气:

“恕我冒昧,请问校长先生,你们根据什么就坚信不疑呢?学生马尔丹在我的教室里受到粗暴的对待,因此,这种对他人身的虐待,我当即就负有责任,不能无视这个人毫无理由,以残暴的手段,将过错强加到学生马尔丹的头上。我跟学生马尔丹同样是当事人,要了解你们作出这种决定的理由。您可以告诉我吗?”

“不可以,”普里厄尔先生回答,他的火气开始上升,“您硬要插手行政问题,这是我的职责范围。无论找出什么借口,我都不能允许。”

朗贝尔先生再次怒吼起来。一起不公正的事件,他不能坐视不管,宁可辞职,也不会采取默许的态度。马尔丹家在他的鼓动下,肯定要起诉,他准备帮着打这场官司。校长恍若看到一桩前所未见的丑闻,而一张危险的卡片,要永世别在他的公务员档案材料上了。

“好吧,”他不情愿地说道,“我给您这种监督我行为的权力。现在,您是校长了。”

朗贝尔先生不理睬这话刺人的讥讽意味,情绪立刻放松了。

“很好,”他说道,“现在,我得审查一下对学生马尔丹所指控的罪名。我们首先来看看罪证。”

埃斯居勒板着脸闪开身子,暴露出罪证。朗贝尔先生十分好奇,俯身观看涂写的字母,高声读出来,强烈吸引见证者注意那淫秽的图案。

“总之,埃斯居勒太太的贞洁,很可能引起了题字作者的怀疑?”

他朝总学监微笑,而总学监强忍着才没有扇他耳光。他随后又转向校长:

“校长先生,您不觉得这种表达方式很有创意吗?将近两年了,我是了解马尔丹同学的,您知道,五年级他留了级,我认为他没有能力以如此有创意的方式,表达他对埃斯居勒太太贞洁的见解……”

“您称这是有创意,而我说这是下流话。”普里厄尔先生咕哝一句。

“况且,”朗贝尔先生又说道,“我们什么都不要夸大其词。我对您这样讲,丝毫不会为马尔丹增添有利的证据,单纯的推断,仅此而已。然而,那四名可疑的学生,大家想过对照他们的笔迹吗?这是必不可少的。”

寄宿学校的学监赶紧跑到五年级教室,取来一截粉笔,他表现出的这种热情,让普里厄尔先生暗暗恼火。

马尔丹应他老师的要求,走到近前,照抄隔壁隔间那些大写字母。他又害怕,又紧张,手不停发抖,别人甚至不能指责他有意改变他的字体。他写到第三个字母时,铃声响了,是短时间的课间休息。高声的争执,已经引起全校教师的极大兴趣,他们一下课都赶到公厕周围。教师圈后面,学生们拥挤着,争相探问,窃窃私议。校长见状,便又命令埃斯居勒赶学生退后。这工夫,马尔丹写出了第四个字母,这个字母最能显露犯罪意图。他身后那些教师已经作出判断:有些认为字体相像,另一些则持相反见解。朗贝尔先生也不管校长多不高兴,认为有必要向他们介绍埃斯居勒的渎职罪,这引起一些人愤怒的惊呼。有不少教师联手支持他们的同事。另一些教师想讨好校长,就纷纷肯定两种字体相仿。争论的声调越拔越高。潜在的嫉妒和宿怨,在关于L或S字母的问题上,集中大爆发了。这些人平常都一本正经,此刻一个个俯身去看公厕墙壁,发出怒吼和胜利的欢呼。离现场一段距离的地方,总学监被一群气势汹汹的学生围住,接受五十多人的嘘声和倒彩。学校似乎宣告了革命。课间休息结束的铃声响了,而那些老师的头甚至抬也不抬。普里厄尔先生在一个隔间里,被物理教师的便便大腹挡住出路,怎么呼吁要理智,大家都置若罔闻。这期间,马尔丹却溜到陪审团那边,猛然间,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冲天而起:“马尔丹万岁!”五年级的学生抬着他们的同学庆祝胜利。英语教师受到感染,也高呼一声:“马尔丹万岁!”他的十来位同事也都随声附和。再也分辨不清了,每个人心中的爱和恨,全都吼出来。学监勒比埃夫尔属于挺马尔丹最狂热的一群,他特别卖力气,有点儿气喘吁吁,这会儿又对朗贝尔先生耳语。于是,只见这位五年级老师举起双手,要求大家注意听一分钟。

“马尔丹刚才接受的测试应该是无效的,因为罗马字母的大写字体彼此相像。本应该比较用英文书写的两个词。可是现在办不到了!这幅淫秽图案的里边,当初用英语写了两个词,然而被擦掉了!我要问问校长先生,是被谁,又是为何擦掉了?”

普里厄尔先生瞥了一眼,确认总学监一直被困在学生中间,就心不在焉地回答:

“的确,埃斯居勒认为应该擦掉那两个词。而且他这么做,毫无不可告人的理由,这一点我可以担保。”

这一情况被揭示出来,使得挺马尔丹派愤怒到了极点。英语教师高喊有人篡改了材料。朗贝尔先生踮起脚尖,请那些学生先生们放开埃斯居勒,以便让他到教师法庭前对证。

大家本来期待出现一个口气温和而懊悔的埃斯居勒,然而总学监受了学生们一通围攻责骂,已经气急败坏,扮演起了控告者。他声音坚定,以一种令校长脸红的高傲态度宣称:

“一点儿不错,我擦掉了那两个词。一切责任由我担。这样大喊大叫,装出义愤填膺的样子,究竟唱的是哪一出?虚伪……你们都知道,这是马尔丹干的。任何人,连一分钟都不会怀疑!不会,甚至包括朗贝尔先生!”

“您错了,”五年级教师口气温和地反驳道,“关键不是可能性,而是提供证据。然而,我不能不指出,您不仅拿不出任何证据,还要作假给自己添罪,就像我的英语同事刚才所说的,篡改了罪证材料。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指控没有依据,校长先生的决定应该撤销。”

普里厄尔先生一激灵,但是并没有提出异议。总学监的报复,在总学监自己眼里能与正义的事业相提并论,现在发现一切要落空,他不由得昏了头,就觉得侮辱他妻子的无耻涂写,正在学校全体师生面前不断复制。他拿起手帕,以极快的动作擦去那些字母和图案。

“我没有证据可提供,但是我从办公室里看到了学生马尔丹在公厕墙上写画。”

“您看后背就认出是他吗?”朗贝尔先生问道。“一点不错,我就是看后背认出他的。”

教师中似乎发生了某种转变,他们被埃斯居勒这一举动所震撼。不过,五年级教师并不放弃,他以极有心计的声调提议:

“随意选四名学生对着小便池并列排开,总学监先生无疑能隔着同样距离认出他们?”

这引起意见不同的议论。此刻看来,这种测试未免太侮辱人,也不合时宜。

“请你们原谅,”朗贝尔先生依然坚持说,“事关一个十二岁孩子的未来。”

议论声停止了,但大家脸上的表情还是不以为然。校长完全沮丧了,在这场争论中成为局外人。埃斯居勒瞥了他一眼,寻求他的权威性的支持,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埃斯居勒轻蔑地微微一笑。往常见到就难免发抖的人,现在可以蔑视了,这种快乐倒让他的心豁朗起来。

“好吧,”他对朗贝尔先生说,“我准备好了。”

他没有错判这场测试的困难。那会儿他就看清楚了这一点。但是此时此刻,比起他的同事们来,他感到自己更诚实,更自豪。他相信正义,反对任何理由,将希望寄托在一种公平的偶然上,让偶然把当场要说的那四个名字给他吹过来。他由朗贝尔先生和英语教师陪同,进了他的办公室,走向窗前。校园里,聚集的学生已经排成两列平行的长队,中间留出视线的通道。尽头处,四个穿短裤的男孩占据了公共小便池的四个隔间。埃斯居勒甚至没有尝试辨认,他闭上眼睛,胸有成竹地朗声宣布:

马尔丹的灵魂

“从左往右,我看到拉斯帕尔、穆杰、拉维埃和莱里勇。”

寄宿学校学监送来名单,朗贝尔先生展开两折的小名单,宣布道:

“四个名字您全辨认错了。胜负已见分晓。”

他丢下在窗前陷入沉思的埃斯居勒,再也没有一句评论,离开了办公室。回到五年级教室。上课晚了几分钟,他眼神忧郁,扫视最后几排座位。

“马尔丹,您背诵《死神和樵夫》[拉封丹的一首寓言诗]!”他说道。

马尔丹起立,结结巴巴,头两行诗还未背全就住了声。

“您没有学好功课。”朗贝尔先生指出。

这个落后生傻傻地注视老师,还轻声地咯咯笑起来,表现出默契和亲热。

“您没有学好功课,罚留校两小时,”朗贝尔先生宣布,“还毫无来由地笑,再罚留校两小时。”

坐下之前,学生马尔丹晃着脑袋,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他那慌乱的眼神中,流露出无限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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