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时间

马尔丹的灵魂  作者:马塞尔·埃梅

蒙马特住着一个可怜的人,名叫马尔丹,他每两天只在世上存在一天。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从午夜到午夜,他像我们大家一样正常生活,在随后二十四小时里,他的肉体和灵魂就返回虚无。为此他很烦恼,其缘由也有好几条。空日他毫无印象,而在他的记忆里,满日和满日衔接在一起,因而他觉得生活短促,越短促,他越千方百计使生活了无生趣。他尤其感到羞愧的是:邻居们万一了解他这种反常生活,准要对他侧目而视。每两天只存活一天,这种事也为常理所不容。马尔丹本人就很反感,认为让世人接受如此荒唐的现实,是很危险的事。这就是为什么他竭力掩饰,不让他间歇生活的秘密泄露出去,而他恍若过了五年的十年间,他完全守住了这个秘密。

马尔丹无须谋生,他叔父阿尔弗雷德留给他的遗产,足够他这种半生存的需要。他有这样的家境实在万幸,因为,适于每两天只能干一天这种特点的工作,恐怕少而又少,也许根本就没有。他住在托洛泽街的一座老房子里。托洛泽街径直爬上高地,而勒皮克街与它的起点和终点相同,但是走了一根弦线。他住在五楼一间独居室,自己花少许钱置办了家具,每年房租为六百七十五法郎。他是个安静的房客,从不接待任何人,在楼梯上也避免同人说话。邻居对他从无怨言,而看门的女人挺敬重他,因为他长得相当好看,还蓄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

马尔丹在生存的日子,天一亮就起床,免得虚度一点儿光阴,急忙穿好衣裳便上街了。他觉得上床睡觉不是前天,而是昨天夜晚,一想到自己没有经历的这一天,心头就发紧。沿路商店都关着门,他必须走到一个地铁站,才能买到一份报纸,从报上看到几个图景,算是了解一点儿这无法确定的二十四小时。他侧耳倾听行人的谈话,心里琢磨世上没有他时,人们都做了什么。他时刻捕捉到的昨天这个词,激起他的好奇心,也激起他的渴望和遗憾。对他来说,这是一天最难过的时刻。有时他感到痛苦不堪。这一生,仅仅了解他生活的当天,既没有昨天,又没有明天,这在他看来是最残忍的刑罚。他买了报纸,走进一家咖啡馆,在最里端挑一个座位,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他先浏览标题,然后再看每一版的详细内容。早晨要上班的男人,都站在柜台前喝咖啡,高声交换有关昨天白天或者夜晚天气的看法。马尔丹一边注意听人交谈,一边排除他前天最后的记忆,腾出位置给报纸为他带来的事件。

最后,他看了看表,又产生另一种惶恐:时间的流逝。看昨天的新闻,时间逝去快得惊人。马尔丹急忙付了咖啡钱,前去他早已选好的路线散步。他避开巴黎市中心,那里花花绿绿的街景,甚至妨碍他窥伺时光的流逝。他喜欢散步的地方,包括小教堂街区北部。他沿着里凯街走去,出来便是一片煤气储存罐、铁道和货车站的景象,那凄凉的景象宣示着一种无穷尽的流逝。他在最好的日子里,觉得在平展的铁道线上,比其他任何地方时间都过得慢些。不过也有些时候,他没有多想,观赏起一辆未挂车皮的火车头、一团黑烟,或者一条铁轨的弯道。突然他发觉,不经意间,一个小时流走了。于是他头嗡的一下,重又开始散步,眼看着表针跳动,最后干脆采用他所发明的花招儿。譬如佯装要乘坐火车,提前一小时到达火车站台,希望在等待中时间显得特别长。然而他这种策略用几次就失效了。而且,在乘客最少的时刻,乘坐城郊有轨电车游逛,哪怕是在细雨霏霏的日子,他也不会产生更多的错觉。表盘上的针加速旋转,他要拖住时间的一切努力适得其反,只能促使时间加快逃逝。他还曾试图白天在房间里待一段时间,目光凝视壁纸上的一个图案,从而让神思固定不动。然而他不由自主,总是心猿意马,墙壁上的图景十分活跃,他真觉得是在看电影。

中午时分是马尔丹仅有的乐观时刻。他在勒皮克街市场买些食物,上楼回到家中,在酒精灯上做午饭。游逛了一上午,他还真饿了,吃着牛排或者苦苣菜的时候,才能多少安慰一点他忧伤的心情。

“每两天生存一天,”他心中暗道,“这也许不怎么样,但是总比根本不存在要强。这比死了或者还没有出生要强。如果想一想所有那些本可以出生却没有机会的人,想一想所有那些甚至连一天生活的滋味,连半天、四分之一天生活的滋味都没有尝到的人,那就不应该抱怨了。”

然而,明智和常理并不能给他多久的安慰,它们一失去肠胃满足感的支持,就变得几乎毫无价值了,下午时段并不比上午少揪几分心。

夜晚,他还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久久散步,直到十一点钟才回家,上床几乎马上就进入了梦乡。午夜十二点整,他就忽然消失,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又在原地重现身形,继续做中断了的梦。出于好奇心,马尔丹经常熬夜,等待自己化为乌有那难以想象的时刻。可是他从来就没有观察或者捕捉到什么,甚至连瞬间的情景也没见到。如果在午夜前的一秒钟,他正在解背心的纽扣,那么恢复原形的一秒钟,他还在做同样的事情。然而整整一天过去了,他只有下楼到街上,才能得到证据。既然死亡的时间段丝毫感觉不到,他就决定午夜之前睡觉,以便避免无谓等待所产生的惶恐不安。

总的说来,这个秘密不大可能为外人所知,只要马尔丹别冒冒失失在一个公共场所过夜,而这方面他也十分小心。然而有一次相当惊险。他不存在的一天,房间的水龙头跑水了,淹了下面的房间。女门房闻讯赶来,敲他的房门,看到房门是用钥匙反锁上的,以为他死了,便让人找来锁匠,打开门一看,房间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房客的帽子还挂在墙上,衣服叠放在一张椅子上,还显得挺干净的内衣吊在窗户的长插销上,但是不见马尔丹。别人也不会猜测到真相,但是这件事在楼里闹得沸沸扬扬。第二天,马尔丹照习惯早早下楼,女门房叫住他,面带几分威胁,问他那样神神秘秘是何缘故。马尔丹倒相当镇定,没有陷入无法说清的解释中,而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真的,我根本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儿,不过,您穿着这件绒布晨衣,简直没那么合身儿的……嘿!对,没那么合身儿的……”

“您这样看?”女门房说道。

她和气地微微一笑,马尔丹就再也没有什么麻烦了。出了这件事之后,他就格外小心,睡觉之前锁门时,再也不把钥匙留在锁孔里。

九月的一天,马尔丹爱上一个人,这正是他最害怕的一件事。他看见漂亮女人,通常是小心地垂下眼睛。可是那天早晨,在勒皮克街的一家肉铺里,他忽听身后一副金嗓子说道:“切一小块肉,二十到二十五苏的。”就一听钟情了。他回过头去,看见一位目光温柔的年轻女子,具备全部条件,能引起一个每两天只生存一天的可怜男人的相思。年轻女子也被他那炽热的目光,被他手上拎的一份单身汉吃的牛排所打动,便有意让他看出她脸红了。

每两天,马尔丹都在勒皮克街市场遇见那女子,他们还眉来眼去。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遗憾自己不能像平常人那样生活。他不敢向那年轻女子搭话,唯恐这场际遇的后果不堪设想。

“她怎么能适应我这样一个男人呢?”马尔丹想道,“每两天当一天寡妇,这对一个女人来说肯定不是什么痛快事儿。再说了,我不存在的日子,会叫人怎么想呢?”

然而,一个下雨的早晨,马尔丹邀她到他伞下避雨,她接受了,同时笑得那么甜美,马尔丹就再也控制不住,向她表白了爱情。他随即咬住嘴唇,可是太迟了;她在伞下已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我也同样,”她说道,“见您拎那份牛排的那天起,我就爱上您了。我叫亨利埃特,住在杜朗丹街。”

“我呢,”马尔丹则说道,“我叫马尔丹,住在托洛泽街。我非常高兴。”

走到杜朗丹街要分手的时候,马尔丹心想怎么也得跟她定个约会。

“如果您愿意的话,”亨利埃特说道,“明天全天我都有空儿。”

“不行,”马尔丹脸一红,答道,“明天我不在家。后天怎么样?”

约会地点定在克利林荫大道的一家咖啡馆,两个人都准时赴约。彼此客套话讲完了,马尔丹便长叹一声,这种形势他早已思之再三,现在就明讲了:

“亨利埃特,有一件事我还得向您承认。我每两天只存在一天。”

他从亨利埃特的眼神看出她没听明白,便把事情整个儿向她解释一遍。

“就是这样,”最后他声调惴惴不安地说道,“我愿意让您了解这种情况。显而易见,每两天存在一天,这不算多……”

“哪里,”亨利埃特不以为然,“这已经不错了。当然了,天天都最好在一起,尤其开头的日子。然而生活就是这样,人不可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马尔丹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胛上,另一只手兜在她的左乳房下面,二人就搂着亲吻,一直到喝开胃酒。一小时之后,亨利埃特离开她在杜朗丹的住房,搬到托洛泽街去。这天晚上,他们晚饭草草吃了两口完事儿。两个人的目光都移不开了,每时每刻都更加肯定地发现,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谁都没觉得,时间却很快过去,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亨利埃特惊叫了一声。马尔丹本来搂着她,却突然在她的手臂中消失了。亨利埃特一阵失望,几乎要怪他一下子就不见了,甚至都没化作一股青烟;可是她随即由爱转为担心,怕他不回来了。她实在难以想象他怎么能停止生存,哪怕是暂时的。的确如此,这件事是不可思议的。亨利埃特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在天上,也时而在房中,如同死者般到处游荡,以便捕捉活在世上的人的思想。入睡之前,她背诵了一小段祷文,旨在安抚他,同他和解,并祈求上帝保佑他。

次日早晨,亨利埃特在这新屋里醒来,想到马尔丹,心里一阵刀绞。她怀着爱情可怜他,乃至潸然泪下,但是同时又惧怕他,把他视为人觉察不到,又专注于人的一种存在。她梳洗的时候特别当心,绝不伤害一个见证者的羞耻心,因为死者和一切升天者极容易产生敌意,它们没了心肝,就特别爱吹毛求疵,寻机捉弄人。约莫九点钟,女门房从门下缝里塞进一份广告。亨利埃特正在穿长袜,一听见窸窣的声响,便回过头去,友好地,也带几分恐惧地微微一笑,赶紧遮住裸膝。她萌生的头一个念头,就是马尔丹以这种鬼魂的隐蔽方式,表达他的不满情绪。一见是广告单,她就放下心来,同时也有些失望。

“我更愿意确认他在这儿,”她心中想道,“假如他真的完全消失了,怎么能相信他还会回来呢?”

上午她哭了好几场,下午情绪才好一些。再有几小时,马尔丹就应该现身,脱离这种不可思议的虚无状态,而他回来的承诺,也逐渐使亨利埃特释去种种担心。她深情而焦急地等待他,如同等待一个在思念抵达不到的遥远国度久久逗留之后终于踏上归途的游子。将近下午四点钟,照亨利埃特想来,他应当到了第戎[勃艮第地区首府,科多尔省省会,位于巴黎东南三百一十公里],正在车站餐厅吃一份面包夹香肠。火车停车时间较长,够他进城逛一圈。亨利埃特跟随他走在主街上,然后又安排他上车,给他挑了一个靠窗口的好座位,还特意关上车窗,以免有穿堂风。实在急人,不过,既然他已经在路上了,就只有耐心等待了。

午夜十二点,马尔丹又恢复了身形,仍在他昨夜离开的床上。开头,毫无迹象警示他,亨利埃特独自一人过了二十四小时。他紧紧搂住她,还以为是在继续他们初夜的欢爱。过了一会儿,他看了闹钟的时间,才明白自己消失了一整天。亨利埃特像安慰他似的抚摩他,而他的眼神则显露出不安,同样的问题来到他们嘴边:“怎么回事儿?”还是马尔丹耸了耸肩膀,头一个回答:

“怎么回事儿?就是这样!没什么……你明白吗?没什么。我不存在的日子,就跟一百年前你不存在一样。昨天一整天,对我来说是死亡时间……而对你来说呢,亨利埃特,只不过是过去的时间,你还记得。跟我讲讲昨天吧,讲讲一整天的情况。我不存在的时候,时间是怎么过的?一天一天是怎么协调一致的?我不知道的情况,在我这半存在的意识中没有位置的事情,你都告诉我吧……报纸几乎没讲出什么来。它们不知道……它们是对已经度过的人谈昨天。你讲一讲吧……”

“今天早晨,”亨利埃特说道,“我八点钟起床……”

“对,可是那之前呢……从我停止存在的时候起……”

“我也说不上来你是怎么消失的……忽然间,你这人就不见了,我还感觉到你的热气、你双手的抚摩,可是你已经走了。我事先知道情况,并不害怕,只是惊讶了一会儿。我还不由自主傻乎乎地抬头满屋子寻找你。有一只丽蝇围着灯飞旋。你也不要说我,当时我还真差一点寻思那是不是你……”

“嗳!不是,当然不是了,”马尔丹说道,“那只丽蝇,记得我也见过,当时还差几分钟到十二点。唉!我消失的日子,如果变成丽蝇,我倒觉得挺幸福。”

亨利埃特很快就习惯了马尔丹不存在的日子。她这种处境的女人,就跟丈夫每两天有一天外出干事一样。说到底,马尔丹也不见得多么值得可怜。他不存在的时候,亨利埃特可以确信他没遭一点儿罪。总而言之,这样也许要好些,真若是干那种乏味的,或者累死人的差使,岂不更糟。况且,自从有了家庭生活,马尔丹感到更幸福了。他不再像原先那样,总苦于追回死亡时间。亨利埃特向他详细讲述她孀居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听惯了,最终也确信生活的每天都类似,仅仅随每人带进什么而略有不同。他有时甚至这样想,每两天只生存一天是不是一种奢侈,他还多少产生点儿幻想,自己优选了生活的时间。

他感到时光流逝,比以往更快了,但是思想上并没有产生恐慌的念头。亨利埃特的爱和陪伴已经改变了他的生活。马尔丹深情地爱她,不愿意让无谓的遗憾和计较打扰他们的欢乐。

“一个月里,”马尔丹说道,“幸福日子你有三十天,而我有十五天。但我们一起走到月底,这是主要的。”

“不对,”亨利埃特反驳道,“我没有三十天的幸福。你不在的时候,我感到烦闷,甚至还伤感起来。”

她这么讲是有点儿为了讨好他。事实上,她倒不难忍受孤独的日子。她可以喘口气,尝尝静思和忠于爱情的乐趣。她的爱所具有的理智和友谊的芬芳,对马尔丹的热忱也起了节制作用。共同生活了两年之后,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不协调。这种不协调长期处于隐蔽状态,至少对马尔丹是这样,因为,亨利埃特有足够的闲暇思考他们生活境况的奇特性。她丝毫也没有感到歉疚,只是尽量维护住表面。时间的进程对他们二人,如果说不是同步的话,这也不是她的过错。她的爱情整整持续了两年,就没有保持马尔丹仅一年爱龄那样的新鲜和冲动。再者,孀居的日子也有利于思考、判断和反省,这些都会冲淡炽热的爱情。马尔丹有时也在瞬间感到这种差距,但他没有时间深入思考。

一天午夜,他返回生活,发觉自己躺在黑暗中,要讲完头天夜里在消失的当儿开始的一句话。由于亨利埃特迟迟不应声,他就摸索着伸出手去,却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人。他点灯的手都发抖了。闹钟的时针指到午夜十二点,可是亨利埃特不在房间。他突然感觉到了他控制不了的死亡时间有多深,里边能装下多少事件。另一个世界,近在咫尺又无法进入,迄今为止他仅仅了解一些情况,一下子变成了近乎明显的现实。亨利埃特外出,他觉得才两分钟,可是在另一个世界,却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马尔丹不觉一阵眩晕,差一点要高声呼救。他下了床,在屋里转了一圈儿,确认她没有拿走行李,便又上床躺下了。约莫十二点一刻,亨利埃特回来了,她微笑着平静地说道:

“亲爱的,请你原谅,我去看电影了,没想到这么晚才散场。”

马尔丹只是点点头,没敢回答别的什么,唯恐忍不住发火。怪亨利埃特去看电影,就等于指责她过正常生活。亨利埃特看出他心里难受,憋着一股火,便双手抓住他的手。这种慈母般的亲热动作,还真让马尔丹恼火。他心想亨利埃特这是感到惭愧,就好像健康的人在要死的病人身边所能表现的那样。亨利埃特脸贴在他脸上。她的脸蛋儿和嘴唇,因为午夜前在街上奔波而凉丝丝的。

“你怪我去看电影了?”她软语温柔地说道,“我向你保证,早知道回来这么晚……”

“哪里,”马尔丹否定道,“干吗怪你呢?我想,你完全有权利去看电影,甚至去任何你喜欢去的地方。我不存在的时候,你做什么只关你的事,跟我毫无关系。我本人没有生活的那些日子,就算了解了你的全部所作所为,难道我能做出什么判断吗?随意做什么是你的自由。你的生活是属于你的,不能因为时而和我的生活重合……”

“你干吗说时而?”亨利埃特截口说道,“我们俩的生活每两天重合一天。”

“唔!我完全清楚,这不是你的过错,”最后马尔丹冷笑道,“你尽力而为了。”

亨利埃特放开他的手,噘起嘴,摇着头离开床铺。在她脱衣服的工夫,马尔丹佯装睡着了,却偷偷观察她。她默默地脱衣服,没有当心他可能窥视她,连想也没有想。她那姿态、她那表情,流露出某种不同寻常的、相隔遥远的东西;一种无情无绪,一种驰心旁骛,也许还有一丝遗憾,马尔丹想道,她仿佛还沉浸在她刚离开的另一个世界的回忆中。在他不存在的日子里,她大概就是这样脱衣裳。她的衣裙一脱掉,那裸体十分撩人,当然是不可无视的现实存在,但似乎还移动在陌生的光亮中。不难想象会有人向她求爱。马尔丹这一夜没怎么睡觉。他听着亨利埃特平静的鼻息,就联想到这一天打扰他伴侣的那些幽灵。

偶尔发生的情况变成了一种习惯,每周至少有一次,亨利埃特要过了午夜才回家。她迟迟不回家使马尔丹火冒三丈,但又不成其为大发雷霆的借口。一个女人,亨利埃特说道,总得隔三岔五去看看电影。马尔丹强忍怒火,甚至不以幻想报复来聊以自慰。在他看来,每迟归一分钟,就是死亡时间对他已经大打折扣的生存的一种侵占。他变得沉默寡言,终于有一天,他忽然萌生嫉妒的念头。他极力排除的那些疑虑,最终在他眼里显得合情合理了。他自言自语道,一个每两天只生存一天的男人,天生就是当乌龟的料,除非他妻子的性情沉闷到极点,没人敢打主意,才可能始终忠于他。马尔丹这样想还不算,还要盘问他的女人,殊不知每句问话就是一句指责。

“算了,算了,”亨利埃特反驳道,“你现在胡思乱想起来了。”

她不急不躁的态度让马尔丹心头火起。他咬牙切齿,又是嘿嘿冷笑,又是失声痛哭,满怀激情地紧紧搂住她,接着又向她提出同样的问题。亨利埃特觉得他变了,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不过,她仍能耐住性子,心想每两天她起码能清静一天,这种命运还是令人羡慕的。直到有一天马尔丹对她说,她除非愚蠢透顶,才可能没有情夫,她忠于爱情的决心才稍微动摇了。就在马尔丹不存在的一天,亨利埃特遇见一个容易动感情,名叫得得的金发手风琴手。还未等他开口,亨利埃特就已经决定表现自己的聪明。

“正如您所见到的,”得得对她说道,“我正寻觅一份爱。对于无此经历而思考情爱的人来说,这很自然,对不对?他只需要满足自己的美学理想。但是艺术家则不然。在爱情上,艺术家看得比行为更远,如果您问我为什么,我就要回答您说,正因为他在自己的艺术中需要得到理解和尊重。这当然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做到的。因此,我们必须善于分辨。但是对待您,我有权利和义务告诉您:您符合我对女人的观念。”

得得有一种狂热的方式:直逼亨利埃特的目光,这便把她的几分犹豫席卷而去。而马尔丹的妒意,也并未因此增加或者减少几分,他存在的日子,同样的场面每天都重演三四回。

“我知道你有个情夫,”马尔丹说道,“你对我发誓没有情夫。”

“当然了,我亲爱的,”亨利埃特回答,“我发誓。”

每隔一天,亨利埃特都去加布里埃尔街,到那名手风琴手家中会他。她发狂地爱他,但又不放弃爱马尔丹。得得作为艺术家,自有其正当的傲气,声称不受专一义务的约束。他说自己就是一只蜜蜂,靠采蜜丰富手风琴手的情感。时过不久,亨利埃特也尝到了嫉妒产生的惶恐心情。她更加理解马尔丹的痛苦,向他表示了更多的同感。现在,她再向马尔丹发誓永远相爱时,声调就含有一种感人的热诚了。

然而,头脑里并存双重爱的女人,几乎从来不够理智。手风琴手有一天对亨利埃特说,他不能在家中接待她了,他谎称他刚刚接来老母亲,其实是要维护他自由采蜜的权利。

“那好,你就去我家吧。”亨利埃特对他说道。

对方求了好半天,得得才算接受了。一天,马尔丹不存在,傍晚时分,他来到托洛泽街,同亨利埃特在房间里用晚餐。他一心在考虑走时要讲什么话好断绝关系,女主人也心事重重,害怕听到绝情的话,二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注意闹钟走到十点一刻停了。到了午夜,马尔丹回到世间,在床上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一个穿着短裤的男人,背对着他站在屋子中央,以低沉的声音在说话,亨利埃特则双手捂住脸,边哭泣边听着。那个穿短裤的男人这样说道:

“人逃脱不了命运的法则,亨利埃特。你也一样,天生就理解不了我!”

马尔丹不必再听下去了,他将一对情侣赶出门。房间里忽然出现一个人,手风琴手大惊失色,连衣服也没顾上拿就跑掉了。马尔丹拿了他的衣服连同亨利埃特的衣裙,从窗口扔下去了,然后回到床上,却没怎么睡着。

第二天,他试着恢复独身生活的习惯:跑到里凯街,观看晨雾铺展、笼罩小教堂街区褐色的平川。然而,他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永远也到不了中午。表针也缓慢地旋转,他看什么东西都没有兴趣。在家里独自一人吃午饭,他想一想都受不了,便走进一家饭馆。吃饭前后不到半小时,他却感到永远没个完,不免慌了神儿,心想时间正在放慢速度。

有了上午的经验,他下午就去看电影,散场出来还买了一本侦探小说,可是什么也排遣不了烦闷。他生存的每一天,都过得同样缓慢,有时干脆祝自己每周只生活一天,甚至每月只生活一天。

一天晚上,马尔丹竟然缅怀起死亡时间,梦想永远逃进那种状态,不过他还不甘心,决定过一过冒险的生活。晚饭后他出了门,遇见一个人就照脸给人家一拳。

那人捂着鼻子赶紧跑开,站到托洛泽街高处台阶上破口大骂。马尔丹听了一会儿,明白时间并未因此过得快些,就放弃了这场争斗。他抱着艳遇的希望进了电影院,座位恰巧挨着一位年轻女子,便开始抚摩人家的双膝,但是没有投入多大热情。而且,那女子起身走了,陪伴她的是头一个抚摩她的右邻座的男子。

马尔丹出了电影院,在林荫大道上散步。在要消失的时刻,他决定正视所有人的目光。突然,他望见亨利埃特在马路对面,由一个老者陪同,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马尔丹不顾来往的车辆,乱跑过街。这时,一辆出租车飞驶而至,来不及刹车了。严格说来,并没有发生车祸。滚到车头下面的当儿,马尔丹已经化为乌有了。但是后来,他再也没出现在蒙马特,因此有理由相信,他刚巧挨了一下致命的撞击。

亨利埃特已经认出了可怜的马尔丹,就对她的新相好说道:

“咦,已经半夜十二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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