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丹的灵魂

马尔丹的灵魂  作者:马塞尔·埃梅

马尔丹枪杀了他老婆和岳父母,叹了一口气。一切都正常进行,甚至比他不敢期望的还要好。两个女人,每个脑袋一颗枪子儿,叫也没叫一声就倒下了,根本来不及表示诧异。唯独老汉有个抗议的举动,相当强烈,中了弹浑身还抽搐几下,但已无关紧要,随后也滚倒在地,眼睛冒血,脑袋开了瓢儿。马尔丹要用第四颗子弹自裁之前,先容自己思考一会儿,审视撂倒的这三具躯体,然而他再怎么强打精神,无论是对这死亡场面,还是评价自己的行为,都提不起兴趣了。究竟是愧疚还是满足,他感觉不出孰轻孰重,甚至觉得自己犯罪的缘由,也完全丧失了重要性。在这间白橡木家具装饰的餐室,有三人穿上了死亡的制服,他本人也深陷其中。这事件要退回到一种再难抵达的遥远,它从生活习惯中借取的一时的鲜明和阴影,现在已剥离殆尽,再也显示不出曲折坎坷了。自不待言,过一会儿,邻人就会前来,以别种方式评价他,殊不知马尔丹已经具有永恒的属性。他感到滑行在巨大的抛物线上,自身已不复存在,只是隐约看得出的一个点。这是件小事,已与他无关,他的死亡伴侣们,亦几近成了无名氏。

马尔丹感到他的思想逐渐静止,一种百无聊赖,将他隔绝在一个冰冷而宁静的区域里。他的躯体还在,柔软而有热乎气,各个器官仍按照日常的律动,继续保持连续性;然而,几分钟之前,指令一下,肉体便自动从命,准备必要之举,即批准可以说木已成舟的事实。马尔丹坐在椅子上,屁股两侧落实,后背靠紧,毫不犹豫,姿势也不笨拙。枪管抬起,撩开遮住额头一角的一绺头发,对准太阳穴,略微倾斜以求有效。食指扣住扳机,微微有点阻力,随即往后一搂,完全如愿了。不料没有打响,不是手枪卡壳,就是子弹铸造有缺陷。手指毫无责任,只得旁观这意外情况,一如手腕、胳臂、肩膀,以及所有曾经灵活的关节。它们既已履行完职责,便开始休息。枪跌落地上。马尔丹这才明白,子弹没有射出。但是这个事实,在他看来可以忽略不计。他注意到自己走得太远,已然退不回去,也就心安理得,虽然手续不够齐全,还是认为自己完完全全毙命了。

的确,他感到灵魂已经出窍,挣脱时很有点疼痛,但又无以名状。他不免想到,自己是基督徒,灵魂要下地狱。起初,他不以为然,老实说,无论怜悯还是不安,他都感觉不到了。可是,审视躺在他脚下的三具尸体,他不免又想,他的灵魂先行下地狱,肉体暂时保留使用,他对自己的灵魂总不能不闻不问,这样不合情理。回想上一周在牙科医生那里所忍受的剧痛,现在剩下肉体这副烂摊子,他不禁开始发抖了。

脚步声、房门的响动和不安的话语,一时响彻楼道,一直传到餐室。马尔丹想到法官,想到刑罚、地狱,便像动物般哀号一声。恐惧拉他摆脱麻木状态。他拾起手枪,重新装好子弹,跨过他的受害者,嘴里还咕哝一声:“脏货。”这仅仅是一种口头语,丝毫没有谩骂的意味。他穿过前厅,打开房门,装在兜里的手枪搂着火。邻人聚在楼梯平台上,他们并不怀疑面对的是凶手,然而,这个人神情专注,又一声不吭,在他们看来极其危险,在明摆着的事实面前也犹豫了。其中一人非常客气地问马尔丹,他是否听见枪声,应当怎么看待这件事。

“你们不必担心,”马尔丹说道,“一切都符合规矩。”

他趁邻居惊奇而沉默之机,以为能够走脱,不料他刚转过身,对方有了把握,随后跟上一步。

“站住!别那么快!您走得挺急……”

马尔丹回过身,从兜里抽出手,贴身开了枪。那人手捂住肚子,哼哼着倒下去。其他邻居都靠墙闪避,嗓子眼儿发干,目光谦抑。马尔丹心里有数,剩下的子弹不多,不足以保证个个闭嘴,他就将他们,以及那个垂死的人,一齐赶进他那套房里,把他们锁起来之前,还掀了掀帽子致意,毫无讥笑的意味。马尔丹换了两次地铁,进一家餐馆吃午饭,这家餐馆餐费固定,顾客流量大,可以确保他不会引人注意。况且,他的穿戴相当得体,神态也没有透出一点儿慌乱。他胃口很好,边吃饭,边盘算如何逃过这一劫。一个逃跑计划很快确定下来,他十分满意。他干什么都很容易,从而明白,从前做任何事时,灵魂对他妨碍有多大。现在灵肉分离了,他单靠思想行动的世界,就简单到了极点,甚至不用再想象他过去所遇障碍的性质。不过,他也未忘记,他的灵魂已经下了地狱,肉体也要随之去受同样折磨。一种动物的恐惧,在他的大吃大嚼中有点扫兴,更是钳制着他的肉体。他试图放松下来,抵制惶恐的阵阵冲击,确信自己的安排和防范相当灵活巧妙,但是他最终总要得出结论:二三十年后,即使人生安排得再好,他还是要受地狱的刑罚。他吃着一份卡芒贝尔干酪,想象自己的灵魂还在召唤他去会合,想象灵魂在这一处境中的模样,可是费尽了心思,送到他眼前的也不过是个有点单薄的形象,长相类似他妻子。为了方便思考,他就认可了这种不完美的形貌,最终这么想道:

“或许,她也同样,就一直待在炼狱了……恐怕就是这样了……”

马尔丹再也没有希望的能力了,他直面这种念头,也并不怎么激动。在头脑中,他尽量保持一种对灵魂负责的状态,在罪过和惩罚之间列出一个等式。然而,责任的概念,他几乎丧失殆尽,因而直到精疲力竭,他还在重复计算:

“哎,这应当很简单啊。灵魂就是要为三条人命负责:妻子和岳父母……妻子欺骗丈夫,同两个老家伙合谋……欺骗丈夫……合谋……欺骗丈夫……”

马尔丹缓慢地咀嚼,以便更加集中思想考虑这种通奸罪,然而,没有什么告知他,受骗丈夫的愤怒报复,正当还是不正当。他翻来覆去地掂量这个问题,连个近似的答案都得不出来。他实在厌烦了,一瞬间感到无助,便转向同桌的顾客,想求教于人。但他及时控制住自己,不由得冒出冷汗,想想自己要置身多危险的境地。慎重起见,他缩短了用餐时间,步行到卢浮宫博物馆,决定在那里度过下午。

马尔丹在卢浮宫逗留了漫长的三小时,不停地估量他灵魂的变数。绘画没有在他的意识中唤醒任何情感,他暗自思忖,唯一满意之处,就是在这种地方,他避开了警察的耳目。他在展厅缓慢行进,在每幅画前都专注观赏片刻,但始终未摆脱无动于衷的态度。不过,在一些宗教主题的画前,他停留的时间更长些,以便弄明白基督和圣母的宽容;然而那些面孔,即使最温柔、最亲切的,在他看来,也同博物馆守卫的面孔一样神秘莫测。从一幅十字架前走过时,他窥见一名参观者的外表,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就冒昧地用手肘捅了捅人家,轻声说了一句:

“喏,您说怎么样?”

那名参观者虽然觉得有些唐突,还是由衷地回答:

“真出色……一幅杰作!”

“当然啦,”马尔丹附和道,“一幅杰作……”

那人的回答令他困惑,他走开了,怎么也琢磨不透这话的含义。

他走出卢浮宫时,天已经黑下来,街道开始亮起灯火,还下起了一阵急雨。凄雨时刻,马尔丹却漠然置之,走在里沃利街的拱廊里。到了主宫广场,他还是躲进一家咖啡馆,听见邻桌两个男子正在谈论当天令人发指的凶杀案。

“我承认他做得有点过分,”一个人说道,“可是您考虑一下,那个马尔丹成了全街区的笑柄。他老婆欺骗他,两个老的看在眼里,是知情和默许的。您稍微想象一下,这个可怜的人,生活在这种持续针对他的阴谋环境里。久而久之,一个男人的心就伤透了!”

“您这么讲也可以,然而,他总有办法去别处生活。再说了,等一等……所有过错,您急着归咎于他老婆,可是天晓得她是不是有什么缘由,或许是他开的头儿呢……”

“嗳,老兄,没那事儿!我要打断您的话……您看过邻居的证词……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见车来了就靠边站,在女门房面前还那么腼腆……还有,只要瞧一瞧他那副嘴脸……有些人的相貌,怎么也骗不了人。他这个人的行为,要不是规规矩矩,我这只手就放到火上烧!”

马尔丹听了这话十分赞成,狠劲点了点头,不过没有人看见。他的辩护者继续说道:

“如果这个白痴只杀掉他老婆就算了,哪个陪审团都会裁决无罪释放,您听清楚了!归根结底,一怒之下的行为,大家总还是能够接受。”

“我明白您要说什么了……杀了那两个老人,您也要无罪释放他……”

“有何不可呢?总得合乎逻辑……”

“司法部门还算幸运,他杀了第四个人,与这个案件毫无关系的一个人……”

这时候,马尔丹认为有必要插嘴争论。他并不激动,唯一考虑是掂量他已逝灵魂的责任。他推开茶碟,俯下身子,提高了嗓门儿,说道:

“请你们原谅,按说,那第四个人是不算数的。”

两个喝咖啡的人不约而同朝他扭过头来,他们津津乐道于这个案件,并不怎么奇怪这个陌生人的唐突。

“对,第四个人不算数,”马尔丹接着说道,“只因凶手已经没有了……”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两个男人彼此捅了捅手肘,而他们的眼神略微流露出一种善意的讥讽。

“您是想说,”其中一人问道,“凶手没有了正常的头脑吗?”

马尔丹似乎在犹豫,嘴唇嚅动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的双手在餐桌上抽搐。他突然明白,他不再讲现世人话,同他们搭讪是多么失慎。恐惧的战栗传遍周身,就像有个充血点在压迫他。他徒然地寻找一个支撑点,以便抵制这种恐慌的浪潮。他险些发出哀号,就像当天早晨在犯罪的房间里,他没有控制住的那样。两名谈话者见他神态变化并且突然缄口,深感意外,便更加注意地打量他,在他帽子的阴影下寻找他的目光。他们被同样的念头攫住,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禁激动起来,登时脸色都苍白了。他们没有中断审视,伸手摸索折叠放在两个茶碟中间的晚报,在餐桌上摊开。

马尔丹的灵魂

在粗体大写字母排印的标题下,马尔丹瞥见他的照片。他一下子蹿离座位,打碎一只玻璃水瓶,撞翻两把座椅,撞开一名伙计,径直冲向门口。他拉开大步穿越王宫广场,走到一排汽车后面,在昏暗的街道上走了很久,然后从咖啡馆顾客的视野中消失了。他拐进里沃利街,到了萨马利坦商场。他走累了,也需要歇息一会儿。他冷静下来,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处境。报纸刊登了他的照片出乎他的预料,迫使他重新筹划行动路线。他决定去一座街区教堂寻找临时寄身之所。他将帽子压低到耳根,遮住上半张脸,这时才回想起刚才为他辩护之人所说的话。

“总而言之,”他得出结论,“我的灵魂处境还不是那么坏。上天对我这灵魂,至少也应该像重罪法庭的陪审团一样宽容。比方说,如果罚它五十年炼狱,那也就顶破天啦!”

马尔丹坐在一根圆柱脚下,教堂偏殿悄无人迹,光线很暗。场所的庄严、昏暗中孤独的丰赡,让他深感宁静。他完全消除了慌乱的情绪,可以从容地琢磨他这案子了。他又确定了一个新的逃跑计划,掏出怀表,再给自己三刻钟的休息时间。他的目光被一座扇形烛台吸引过去,那烛光照亮侧廊中供奉着圣母的一间祭室。三位老妪身穿黑衣裙,合拢双手,垂下脖颈,跪在祭台前。马尔丹见她们祈祷,便走过去,跪到她们身后。他的记忆运转良好,无须费力就能想起从前学会的祈祷词,但是,他很快就中断了祈祷,承认徒劳无益。祈求纷纷从嘴边坠落,没有上达,于是他明白,他在这拱廊中可以吼任何街头小调,也不会亵渎圣坛。他好奇地观察三位老妪,她们的灵魂就噙在口中,随便低声祈祷几句,便必能显灵。

“原先,我也同她们一样,”他心中暗道,“现在,我没有灵魂了,甚至连罪人都算不上,没有我的份儿了,任何人,任何神灵,都听不见我了……噢!哪怕我是个可怜的罪人也好哇,那样的话,我也就不必这样忧心忡忡了……”

他离开圣母小教堂,又在殿里兜了一圈儿,随后便隐没在昏暗的区域,只是尽头有一点光亮。到了主祭坛,也就抵达了那支孤单的烛火。烛火照亮一只上了锁的募捐木箱,挂着这样的字片:“为了下炼狱的灵魂。”马尔丹掏出钱包,往募捐箱的缝口里塞进一百法郎。要走开的时候,他又翻悔自己的举动,心中暗道:

“往这募捐箱里投一百法郎,对我有什么用呢?一百法郎,如果让成百上千万的灵魂平分,根本微不足道。分到我的灵魂,惩罚也只能缩短十分之一秒。可是这笔钱,我用在世上,肯定能解决大问题。”

他确认谁也不可能瞥见他这种伎俩,就迅速研究起募捐箱的锁头。固定锁环的两颗螺钉,螺丝扣似乎不深。果然,马尔丹没费周折就拧开了一颗螺钉。他窃回自己那张一百法郎钞票,摸到箱底也只有这一张,然后,又将锁恢复原状,继续转悠。他心想,在凡是有灵魂的人看来,他刚才的举动都是一种偷窥和亵渎的行为。

“从一方面看,没有灵魂,总归是很方便的,没有了麻烦,用不着扪心自问,这会有什么后果……”

他在教堂里,就像在博物馆里那样漫步,心中同样空虚,精神清醒而受局限。他长时间逗留在半圆形后殿,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定睛望着幽暗深处的彩绘玻璃,那是窗户下半部分的普通毛玻璃,映出外面灯火的红光。他的身体放松了,忘却了地狱的恐怖和饮食的问题。沉浸在这种迟钝的恬适状态中,马尔丹打起盹儿来。在他沉重的眼睑缝隙间,世界逐渐缩小为一块方玻璃。他还是想到了睡在这座教堂里的危险,却又难以摆脱昏沉的状态,这时,关门的声响久久回荡在拱顶下方,促使他站起身。他一下子恢复了思考,估量起他在人间和天上的命数。在教堂后殿,彩绘玻璃窗下方,石板地上响起一个男子的脚步声。马尔丹走过去,认出是一位神父走出了圣器室,正快步直奔一侧偏殿。他觉得这一偶遇恰当其时。“本堂神父先生,我想向您请教。”突然出现一个人,神父有点儿吃惊,第一反应是要后退,随后又示意他愿闻其详。“神父先生,您认为一名凶手能指望天主的宽恕吗?”神父掩饰内心的惊悸,低声回答,似乎提醒马尔丹要谨慎:

“不必怀疑。天主的宽恕是无限的。”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

马尔丹沉默片刻,犹豫着要不要再问得具体些。三思之后,他认为还是少说为佳。

神父心想,或许他在等待一句鼓励的话,就触了触他的手,以友善的声调对他说:

“您来这里,想必是打算忏悔了……”

“真的不是,”马尔丹回答,“我没有什么事要忏悔。”

神父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几乎并无异议。他从这句回答所听出来的,多半是天真,而不是傲慢。

“神父先生,还有一个问题:我能委托您为一个进炼狱的灵魂做一场弥撒吗?一个叫马尔丹的人的灵魂……”

他说着递上去一百法郎钞票,正是他从募捐箱收回的那一张。交易成功,他又问道:

“多亏您的弥撒,他进炼狱的时间能延缓多久?”

“我们没办法回答您,”神父回答,他见谈话离了谱,心中不免恼火,“我们能提供一种灵魂救赎的机会,也就满足了。结果要看上帝的恩典,情况也各有不同。”

“这我明白,然而,总该有个起码的预判,否则,所冒的风险也就太大了……”

马尔丹说话嗓门儿很高,丝毫不考虑让自己的声音融入昏暗的神秘中,而教堂一片寂静,唯独回荡着他的话音,仿佛是一种亵渎。本堂神父想到,他的基督徒还在等候做忏悔,难免会听见,便不耐烦了,冷淡地打断马尔丹的话:

“好吧,就算延缓半年。”

“一场弥撒延缓半年?说起来,还真值得考虑……”

马尔丹聚精会神,默默心算,而神父疏远地点头致意,以为可以走开了。马尔丹跟上去,揪住他教袍的袖子。

“稍等一下,神父先生……这样一来,处境就完全改变了。”

“我有急事儿,信徒们等着跟我做忏悔呢……”

“一分钟,就是请您多做几场弥撒的工夫。”

神父再也不可能躲避,便极力显得和蔼可亲。马尔丹掏出钱包,倾其所有,拿出一大沓子面值一千法郎的钞票,这是他的全部积蓄。

“给您,”他说道,“至少也够一百年的了。绰绰有余。”

他不听本堂神父的谦让之词,出了侧门来到街上。他的表针指向六点二十。他走路比平日多得多,肚子开始饿了。“我的钱全部为灵魂付出了,就谈不上去吃晚饭了。”他想道。

在警察局,不少市民拥挤在职员的办公桌前,而职员们总看墙上挂钟的时间。来办事的人排了三行,马尔丹随意站到一行后面。过了十分钟,他前面那个人到了办事员面前,却听到一句太晚了作回答。那人胆怯地微笑着,连声道歉走开了。马尔丹补上空当,递上身份证件,而那职员连瞧都不瞧一眼。离几步远的一名小队长正在卷纸烟,恶声恶气地抛过来一句话:

“跟您说了,过时间了,您不明白吗?”

“随您便吧,”马尔丹说道,“我明天再来。”

对方不禁一愣,见这个人穿戴体面,回答一名小队长时毫不胆怯。

“您来办什么事儿?”

“我叫马尔丹。”

“叫马尔丹的人满大街都是……又怎么样呢?”

马尔丹伸出食指,指向职员桌上报纸头版上刊载的他的照片。

“就是我。”他说道,语气中毫无自豪感。

马尔丹案件的审理令公众无比失望。犯罪情由陈述得很糟糕,被告根本不配合,不给辩护的任务提供方便。律师甚至没有材料用以深究妻子的不忠。马尔丹在预审时就声称,他不记得曾经感到嫉妒或者愤怒。控告方拥有一手好牌,甚至无须过分使用。马尔丹对他罪行的完全漠视,使陪审团开始辩论。唯一的谜团还没有澄清,就是犯罪当天下午马尔丹在咖啡馆说过的话。

“您曾对邻桌的两个人说过,第四个受害者不算数。当时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第四个算数不算数……总之,随你们便,算数就算数。”

控方抓住这一点,进行了一段极有说服力的指控,为第四个受害者的遗属出了气。庭长继续问道:

“您的回答似乎有限定性。您为自己辩护,要完全为这一命案负责,是这样理解吗?”

“这不重要了,”马尔丹明确说道,“在这问题上,我可不会无理取闹。上帝能分辨真正的受害者。”

最后这一两句话,引起控辩双方激烈的争执,控方揭露其“用心叵测,巧施计谋,目的是在案件最无争议的一点上,散布一片疑云”。这场官司只出现这一个乏善可陈的意外情况,而报纸没有更好的谈资,只好大肆渲染,把这个事件铺陈成一篇通栏报道。陪审团一致决议对马尔丹判处死刑,只有一票反对,那人恰巧是律师的发小。

监狱神父到牢房来看望时,总受到马尔丹的热情接待,可是,一旦他要向死刑犯提供宗教救助时,就遇到平心静气的拒绝。

“不必劳您驾了,”马尔丹说,“我的事情,人间天上全安排好了。”

神父没有丧失希望,认为能引导马尔丹回心转意,真诚悔罪,因为对自己善意规劝的话,罪犯持真心向善的谦卑态度,说他不复为人,无非一个畜生,再给他做圣事,非但无益,还很可能有损于圣尊。神父自不甘心,不愿错过给这等良田播种的季节,然而,马尔丹的极度谦卑一直坚持到底。行刑的那天早晨,神父还是敦促马尔丹领圣体,他却回答说:

“这样会玷污仁慈的上帝。您还是理性一点儿吧。”

上了刑场,刽子手的助手紧紧抓住马尔丹的身子,将他按在断头台上。马尔丹这才感受到对犯罪的痛悔。他恍然大悟,灵魂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是他自己编造了一个故事。于是,他发出一声骇人的长吼,承认中了魔鬼的诡计:魔鬼始终窥伺,一定要毁掉杀害了自己全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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