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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茫然尘世的珍宝 作者:黎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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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开学前,学校给安排了军训,得知消息,我开始各种准备。先列一张详细的表格,关乎衣食住行、药物、防身各方面,再一一购买、调试。 我首先列出大项,比如行李箱。接着,是二级分项,就是各类别收纳包。再接着是三级子集。如:洗漱用品、药物之类。这项是细活,比如:防晒霜是一定要准备的,白天的、室内的,脸上和身上的,我共计准备了三种,这就得动用两种洗面奶:卸妆款和清洁款。天哪,这些一地鸡毛的琐碎,就连我优雅整饬的精神世界也快拯救不动了。 另外,四五六七八之类的,就不一一赘言了。 以上一切物品,我按运速先后下单买好,买到一件就在清单上划掉一行。购物单上,全是增删和划掉的笔迹,斑斑驳驳,像一张思路蜿蜒的创作手记,如果是的话,后人定能从上面看出无数的忧心、犹疑、忐忑——带,还是不带?这是我半个暑假的哈姆雷特。 担心她不清楚自己带了什么,也搞不清都放在哪里,我又整理了一份清单,是俯瞰图报表,想了一下,还是用子目录表格呈现更加清晰,就又誊抄了一遍。带了什么,在哪个收纳包,该如何使用(涂过防晒霜,一定要用卸妆洗面奶,切记切记!箱子万一误锁,请如此操作解码,云云),一切细碎,悉数注明——三十年前,我上寄宿幼儿园的前夜,妈妈在灯下给我的被子上绣名字;三十年后,我给女儿的背包、行李箱、画箱、钱包上,悉数贴上手写标签:姓名、班级,万一遗失也能及时找回。“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对着密密麻麻的清单,那些从小读惯背熟的诗行,在这一刻突然具体化起来。 军训终于开始了,家长们都很担心孩子,有人开车过绕城公路,只为去部队看一眼孩子,再回去上班——想象一下这个场景:晨光熹微中,某种巨大的新生代爬藤生物诞生了!那是攀爬在铁栏杆上的家长。上菜时,家长都盯着老师发的视频:“怎么只有五个菜?”“还是用盘子装的,别的基地都是用盆装的,这怎么够吃?”“那盘烤鸭怎么没有卤子,那蘸什么吃啊?”“哎呀,旁边那个冬瓜为什么颜色那么深?难道……是用那个烤鸭卤子烧的?”家长们个个都是福尔摩斯和波洛再世,其细腻的观察力、丰富的联想力,真令我钦佩。 带队指导员不停地发各种照片,即使几十个孩子穿着一式一样的军服,在人群拥叠的群照、合影和夜间拍摄……各种模式中,家长也总能一眼识别出自己的孩子。当然我也能,虽然小辫子是歪的,帽子斜挂在头上像个兵痞,因为没有随行梳头嬷嬷(也就是我了),发型发生了变化,由双马尾变成了单马尾,但那个背影,就是我的皮皮——有人写在边疆牧羊,白天母羊和小羊分开,在不同的牧区吃草,到了傍晚,几百只母羊呼啸下山,冲向自己的小羊,小羊也咩咩叫着,那一瞬间阵势甚是浩大。家长和孩子之间,也有某种神奇的血缘密码,让他们遥遥相系。 二 皮皮平日去画室习画。偶尔,画室也会组织学员们去写生。除了生活用品,还要准备品类繁多的美术用具:写生车、画箱、折叠画架、座椅、纸、笔、颜料、颜料补充装、小抹布、折叠水桶、画架上的手机夹、伞架……出发前的日子十分忙碌,商家屡屡通知我发货,银行卡则不停提示我余额减少。信息提示音,还有快递员上楼送货及取退货的敲门声,一声接一声,煞是热闹。 先买的家长,拍了视频供大家参考:C妈拖着写生车,这款轮子很顺滑嘛;接着,S爹“啪”的一脚,踩开另一款拖车的折叠开关,几乎是一秒开合!这款很灵便呢。我开始纠结起来。但不论哪辆车,装满了画具看着都不轻啊!旁观的家长们开始叹气。各路老母亲纷纷展示自己捆扎行李画具的功夫,包裹打得最紧实的,就像农活高手一样被称赞——过去看古画,只看见画者挥毫泼墨的潇洒,现在才发现:后面还有个吭哧吭哧挑画具的画童! 看着画室老师一张张地发随行照片,我看见:皮皮轻松地拖着小车走过古桥——之前网购的拖车底部短,我特地又去南艺后街搬回一个加强不锈钢款,价格贵了一倍;我看见:皮皮稳稳地坐在她的速写椅上端详画面——我反复思量,没有用拖车上附带的椅子,这种独立式椅子确实结实;我看见:皮皮顺溜地打开她的折叠画架——家里有旧画架,重买的这款重心更稳,写生常常要在山地或是石子地面上;我看见:皮皮在防风伞架上装了大伞——为了防止它打滑,我绞尽脑汁,最后加装了一块橡皮;有张照片露出了一个脚尖,皮皮换上了我新买的凉鞋款运动鞋,那里多雨湿气大,又要走长路,必须是便于运动和透气性的结合,我选了很久;太阳出来了,在老巷里写生的皮皮,戴上了新帽子,这个帽檐深度,必须既能遮阳又不挡视线,我量来量去算了半天。 我安心了,好像我的准备工作没有明显疏漏。 我真为她高兴,对学习美术的人而言,写生既是练习造型、取景和塑境能力,也是加强对构图的理解力,同时训练对美的感受力,由画册走向视觉真实,再让内心情境诉之于笔端,相当于从背诵到诠释乃至创作。 皮皮告诉我,写生非常辛苦,清晨即起,拖着装满画具的写生车上山。太阳晒裂了她的颜料,她伸出手给我看:手心是写生车车把磨出的老茧,手背和手臂一黑一白,差了两个色号。她说,最幸福的时刻,是某个炽热的午后,她避开人群,独自一人坐在阴凉的长廊里,对着一进层层递进的老式拱门,一笔一笔地描画庭院深深中的门饰窗棂,画了一个下午。那一刻,她心里特别安静。 我想,她已经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那孤独的自由了。 皮皮上幼儿园那天,我送她进门。看到梳着两条小辫子的皮皮,在水杯架子前,找到了贴着自己标志的小水杯,镇定地坐下喝水,并没有像其他小朋友一样放声大哭,我松口气,转身离去。那天,是皮皮第一次上手工、画画、游戏课,她还上了最重要的人生课,就是“离开”。从那天开始,一步一步地,她渐渐远离我。 三 每个白天,我送皮皮入校,和她短时分离,几乎是在挥手说“再见”那个转身的瞬间,我就身心轻盈起来。哎呀,等一下!曾经我也写过:“每次在校门口道别时,我已经开始想念皮皮了。”那么,这两句话,到底哪句是真的呢? 都是真的。 秋初的九月,早凉如洗,还穿着凉拖的脚,触到了草间的露水;四月暮春,蔷薇科植物渐歇,初夏的芸香科植物开始登台,七里香被热风熏出香气,窗外的老树,在一个月间,从秃枝到绿意涨满,入目皆绿的厨房让人内心沁凉。我一颗颗地把做焖饭的豌豆自豆荚中剥出,白米饭里的玲珑豆粒,浓绿饱满如翡翠散珠,让我欣悦;料理台上散落的芒果,散发出恬静的果香,像一幅颜料未干的静物画。 这一切,都让我倍感愉快,因为,我又短时回归了一个人的完整,真是太幸福了! 我打开昨晚没读完的书,抄一页字帖,听一会儿古典音乐,把被“母亲”身份溶化的面目模糊的自我,给它拎出来晾干成形。但是,每到中午和晚间,手机短信会不停打断我的心流,家长群各种琐细事项纷纷涌出:即将举行的比赛、考试排名、校服定制、分班事项,还有伙食费、学费、班务费等各项交费通知。 这突来的信息提示音,让我记起:多年前的某个夏日午后,我惊觉那来自腹部深处的触碰,像陌生人怯怯地敲门——是素未谋面的皮皮,第一次和我打招呼,那是她的胎动,我这个无根之人,终于给自己生出了一个亲人。胎动、杂事、支付短信,它们让我感觉到生存之负重苦辛,但也证明皮皮坚实的存在,正是这遥遥的陪伴,使我无惧孤独。这嘀嘀作响的扣费短信,就像出生时被剪断的那根自母体向胎儿输送营养的脐带。我终日埋头写稿,拿到微薄稿费,最终变成她学到的每一点知识、吃下去的每口美味和营养,这让我的辛苦,有了一丝甜味。 每次她离家,随着归家日子渐近,我会陆续洗晒她的床具、衣物,在冰箱里塞满她爱吃的冰激凌,冰好西瓜,还订了花,像迎接一个久别的爱人。 然而,午后小睡起来,喝口冰冻青柠汁,捻两颗泡到刚刚好的酒糟毛豆,在窗口吹着小风吃东西看闲书。晚间,打开冰箱喝杯冰啤酒,把写了一半的稿子酣畅痛快地写下去,无须被接孩子这种事打断,真是太爽了! 想念是真的。渴望独处,当然也是真的。 身担母职,我身上狂野的一面,早已被捆束得喘不过气,时常感觉心里有头野兽在绝望地捶墙。终日被各项琐事捆绑,无人可以分担,我已经很久没有完整的睡眠,也不能出门旅行。 同时,成为母亲,就获取了爱的权利。是的,对方无法拒收我的母爱汹涌。我忍不住想灼热地逼近她,保护她。我时时自警,不要滥用这自由,变成他人的监狱——中国的父母,给孩子买房,帮孩子带孩子,为孩子付出超出养育责任的辛劳,但是他们唯一吝于赠予孩子的,就是“离开”。而一旦缺失了这个动作,孩子将永远不能拥有健全的主体性,以此为据去开拓自己的人生疆土。 所以,我一直期盼她长大独立的那日,我也要渐渐收缩作为母亲的功能性,将余生还给自己了。我们终将道别,各自回归完整的自我,这将是多么愉快的离开。 母女一场,原来就是一个为了推开的拥抱,为了告别的相遇,我们能互相赠予的最好礼物,就是“离开”。这是亲子之间最重要的共修课,而这课程,是在一次次的重复中深化完成的。让我们都好好地学习“离开”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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