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学区的缘故，皮皮从小住在外婆家。后来我先搬回来，再把她接来住，给她布置出一个自己的房间。

这房间原是我的北书房，有一扇绿树摇曳的北窗，黄昏时，可以看到鸽子打着旋飞回巢，久雨乍晴的天气，对面的邻居纷纷晒出衣物。这个与尘世生活相望的屋子里面，放着折叠沙发床和带门书柜，它是我的一个大号读书角。

那天，皮皮带着她简单的随身行李来了。我把她的校服叠好放进旅行箱，贴身衣物收进床头柜（其实是一个简易收纳箱），书桌仍由一张折叠饭桌充任，我又从老书橱里腾出两格书架给她放书。一切都是临时的。皮皮常喊我帮她找东西……房间和她的新主人，彼此还不熟悉——空间和衣服一样，是时间的玫瑰，它是在时间里，慢慢长成主人的贴身曲线，从“居所”变成“家”的。

我开始说服这个小空间，让它由书房的清冷走向少女房间的温馨。我上网给皮皮买了线条简洁的书桌和抽屉柜。桌柜由快递员送进家，和我的想象有点错位，一个五层抽屉柜怎么装在扁扁的纸箱里？打开之后才发现，原来，所谓的抽屉柜，是个“大号玩具”，就是一摞铁皮，按指示方向，像折纸一样折出一个个抽屉，再装进框架。想起皮皮小时候，我们一起折小船，然后去小河里放它漂流的场景。但这次我需要独自重返旧时光，去找折纸的手感了。因为，我的小伙伴忙得连闲话几句都是洗澡时对着门外喊的。

开始装了！我在网上找到买家安装视频，一边看一边装。有的博主东拉西扯，像景区的包子，总也咬不到肉，听得人心躁。有的却言简意赅，三两下言明技术要点，赶紧给他赞一个……初秋的空气并不燥热，但我却出了一身汗，桌子简单，但柜子对精细度要求较高，一块板装反了，一切都得推翻重来。我拼命干，晚饭都没吃，我特别想让皮皮一回家，就看见一个干净有序的房间。虽然柜身被我敲瘪了一块，散落一地的包装纸像劫案现场，但皮皮坐定后，那一闪而过的微笑，让我觉得一天的辛劳都值得了。

接着，我又给皮皮选了新书架。我个人习惯是：书的阅读频率和它的摆放距离成反比。易发黄的轻型纸、精装书、不常用的资料书，收进带门书橱。但手边一定要有一个敞开书架，我喜欢人和书那种径直去拿、随翻随放的轻松相处——开放式书架，是我最爱的大玩具之一。我常换书架上的书，这视我最近的研究主题而定，或搭配不同的季候节气，比如春天会把自然文学的绿皮书专门放一格。我也常调换书架上的小画，最近放的是索尔伯格的《北欧宁静的夏夜》和松田阳子的《心的某一处》，画面上是紫阳花和紫伞，那湿漉漉的紫，让我感觉雨意沉沉，有清凉意。这样高频使用中的开放书架，在江浙的湿润空气中，并不会积灰，我买的静电鸡毛掸都很少用。

家里卧室和阁楼上都有书墙，我常常走到想看的那格书下面，席地而坐，像坐在果树下，边吃边摘边玩。现在的实体书做得真是出神入化，前阵子收到一本纹样书，封面为磁吸式，后封加长盖上去，被吸住。我开开合合地玩了半天——之前包里一直装着NARS的Mona，除了它的红棕色调得完美均衡，也是因为它的口红盖是磁吸式的。我就喜欢把它放手里摩挲把玩，听盖子吸上去“啪”的一声。实体书不仅有手感，还有体味，昨天无意中买到一本谈香味的书，居然是用芳香纸印刷的，真是以载体回应了主题，妙哉。我一边看书，一边恍惚回到某个遥远的初夏，那年用的是一款古特尔的香水，和这书的气味有些像。

幸福，就栖息在这些书影荫蔽的时光深处。

给皮皮买过很多大画册，我专门给它们订了双层落地樱桃木书架（无背板），这样皮皮坐在客厅沙发上就可以翻看，无须从高处搬下。这书架尺寸是一米二（宽）乘七十（高）。无背板阻滞，加上三十五厘米的层高，大画册舒展安放，一米二的宽度更是气势十足。这尺寸其实有点冒险，通常八十厘米左右的书架宽度，摆上书以后，最容易经营出丰富调和的美感。宽度到了一米以上，这层书的数量就比较大，书们各有高低宽窄，显得不整齐。书架仅两层又无背板做背景色，更显凌乱。如果全用统一装帧的系列套装书呢，视觉过度一致又显呆板，反复选书、摆放、调整，在有序中调出点小变奏，是我乐此不疲的小游戏。

在皮皮的房间里，书桌临窗而放，它的右边，是一个白橡木带门书橱，存放她的旧课本和小时候读过的书。书桌左边，空调下方，还剩方寸之地，因为空间小，我特地选了开放式书架而不是书橱，通透的款式，不阻断视线，也不切割空间，一米八的高度，正好和对面两米高的老书橱呈高低对比。这就让小空间有了起伏动感，左书架、书桌、柜子、右书橱，都是白色，这条白色动线清新明朗，嵌着满窗深浅明灭的绿，予以小房间活泼的青春感。

我擦干净地板，把书架依墙放稳，底层放大开本的常用教材，上层摆上皮皮小时候的照片、手作、给她买的猫画、流浪猫台历，我给她亲手做的小猫纸巾盒，最后，我把各种杂物一一放进收纳盒。隔几天，我就会给皮皮换上新画和小摆设，这样她晚上看书累了，也能在美的世界里歇歇心。

皮皮房间的空调很老了，出风口的挡板总耷拉下来，我让皮皮的瑜伽熊伸出一只熊臂去撑住它。瑜伽熊跷着二郎腿，坐在书架最上层，带着这款产品经典的渣男笑，俯对着皮皮的小房间。这只四肢可以扭动做瑜伽的熊，是很多年前，我送给皮皮的新年礼物。它来到我们家的时候，随身带着一封手写信，上面写着：“皮皮，你好！我是你的新朋友，我们一起玩吧。”（这封信给小熊一种生命感，当然，这是我拟好发给店家的，但皮皮很兴奋。）

慢慢地，房间被它的主人穿出了少女风：地面上散落着校服，桌上一簇簇的橡皮屑，奶茶留下的污渍，收纳盒里冒出一只白熊的头。房间也开始嘟哝着生活的回响：皮皮起身时椅子的咯吱作响，她刷到笑话时的咯咯笑声，隔门我喊吃水果的叨叨。还有，白日里，她留给我的，那深秋熟透的宁静。

房间的临时感，一点点被驱散了，它被皮皮住活了。

现在，皮皮一回家，就会关上小房间的门，我基本不打扰她——我想，她一定很需要这个物理与心理的间隔地带，在夜色深蓝羽翼的庇护下，缓解一下一整天置身人群的紧绷。现在，她也总是一个人出去，喝奶茶、逛街，还会和店员聊天，打听便宜的套餐，顺便给闺密买点礼物。我能感觉出：她享受着一个人的世界，她的自我日渐成形，她行进在熙攘的人流中，她欣然地认出了自己的独像。在自我的孤岛上，她是骄傲的国王，拥有每一寸埋着秘密的国土，她只属于她自己，这确认，让她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