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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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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过去几年的日记,匍匐在巨大的阴影之下,记录了些日常和花事,勉力找出微隙里的光。但是,仍然能感到词句的缝隙里,那种恐慌无依。字里行间,像被扼住喉咙,有很多想说又说不出的话。古人说出行困难,叫作“寸步难行”,那几年,因为陪读,几乎没有远行过,但“寸步”还是可以走动的,逛逛家门口的市民公园,去郊外骑行看石刻。有时连小区也未必能出,那就看看邻居家的小花圃,植物每天都有细微的变化,它们在囹圄中营造出生命的动感。千里奔至大好河山,生出壮美辽阔诗情很难实现,幽微静观的词心,倒是更合适此时此地。那我就记录一些寸步所见吧。 老北京人每天早起,这边打扫除尘,那厢就开始扇风起火,炉子上架上茶壶烧水,等水滚了,家里也拾掇干净了,眼中净、心也静,停了手,滚水入杯,美美地享用一壶热茶……这种场景,我常在老北京民俗或小说里读到,以至于我觉得这接近于评书的开场白,那声响板,早起,是一天,也就是每个生命小单元的开启,是有仪式的。 我当然也有,我习惯性地煮咖啡、烤面包,摊开书抄一段。过去在家里囤了很多纸,是给皮皮打印卷子、画画用的,现在她们学校直接发讲义,画室都是用专用画纸,这些纸就成了占地方的冗物,我拿它们练字。早晨把一摞纸从沙发下搬出来,用打格器画出一道道隔线,摊开书——一开始我抄字帖,后来我即兴抄书,抄各种好玩的书:花谱(我喜欢古代花名)、民俗志、草木书、茶经、香谱等等。前阵子我在阁楼上理书,翻到一本小时候看的赏花辞典,循月收了很多写花的诗词,就拿下来抄。 我努力追赶日月的脚步,现在真的已经抄到五六月了,差不多和我的日子同步了。这样我放下书本,就能去楼下看书里提到的栀子或蜀葵。这本书有一半的厚度都给了春天,毕竟,宋人最爱的梅花(正月、二月),唐人最爱的牡丹(三月),还有最宜入诗的海棠、梨花、杏花、桃花、杨花,通通都集中在春天。今天早晨,我抄到了夏天,一上来就是一老拨子《采莲曲》,全是南朝人写的,南朝乐府民歌中,写得最多的就是荷花。南朝定都在南京,我感觉她们都是在玄武湖里采莲(错觉,采莲是江南旧俗,遍布吴楚越三地)。 南朝时,没有经历过后代若干次围湖造田,玄武湖的湖面还是很开阔的,所以,六朝时常以玄武湖作为水军的泊地和操练场所。宋代时,中国气候变冷,写梅花诗的都挪到淮河以南了,江南水位也降低了。熙宁八年(1075年),湖中淤堵,当时的江宁知府王安石,奏请在湖中:“开十字河源,泄去余水……使贫困饥人,尽得螺蚌鱼虾之饶,此目下之利。水退之后,分济贫民,假以官牛官种,又明年之计也。”不疏溲,却挖河泄水,围垦造田,为了获得短时的荫溉之利和政绩。 气候、地表变化、人为因素……在多方面的影响下,如今的玄武湖水面,只剩下六朝时面积的三分之一。现在的瘦身版玄武湖是开放景区,常有人在那里跑步遛弯,但也仅限于环湖逛悠。我读程千帆回忆录,据说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玄武湖的樱花谢了以后,每每还能买到应季樱桃,满湖都是荷花,湖上有游船,不是划桨,是渔家女撑船,听着颇有野趣,不知能不能“误入藕花深处”。现在划船都是局限于小块水域,想“度手牵长柄,转楫避疏花”,在荷风碧涛之中穿花而过,衣袂生香,那就十分难得了。 然而,那天我路过玄武湖,非常吃惊地发现:湖里多了一条路!我眼神不好,以为是清理水藻临时搭建的竹桥啥的,走近一看,居然是一条新建的入湖栈道。走上栈道,我第一次离荷花这样近,现在开花的是睡莲,但真正的荷花,它的荷叶已经亭亭出水了。我看见前一天下的雨落在那荷叶上,映着天光,那些穿过我午梦的巨大雨声,变成了荷叶托住的水洼,像是贮存在这些荷叶杯里的时光。 看着荷叶,我想起来,还真有一种荷叶杯,它源于唐代的碧筒饮,就是采刚出水的荷叶盛酒,将叶心捅破,然后从茎管中吸酒,“言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水”。这荷叶就被称为“荷杯”“碧筒杯”。如果是在临水的场景里,就更添趣味。“花底忽闻敲两桨,逡巡女伴来寻访,酒盏旋将荷叶当。”写的就是渔家女在采莲时,摘下荷叶盛放自酿的农家米酒对饮。人工的荷叶杯,有金银的、竹雕的、瓷的、玉的,举杯时,好像真的就沾染了荷的清气。苏轼被贬海南时,手边最后一个舍不得卖掉的爱物,就是一只白玉荷叶杯。 我见过用作茶具的荷叶杯,电视剧《梦华录》里有一个场景,就是赵盼儿点茶,茶具中,我看见一只装茶叶的荷叶罐。和茶有关的荷叶茶具,似多是淡雅的青瓷,边缘微皱,卷拢如嫩荷叶,但是,只有大自然才能调出眼前这新叶的绿,比岚色、竹翠、水绿都深,但又比柏绿要浅的芰荷绿。它只能是为初夏淡碧的天、新荷的红而生——荷花是难得的花叶俱美的花:“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荷花的花与叶,会同时用来形容美人,荷叶罗裙正好配绣面芙蓉。只有莲花,诗人会专门为它的叶子写《看叶》诗:“看花应不如看叶。”他们觉得,荷叶染露的香气比花更有清韵,“藕叶胜花香”。 接着,我看到惊飞的白鹭,掠过了娇黄的睡莲,就和诗里写的一样。 身处湖中,和立于湖畔,感觉迥异。远眺的湖,只是身外物,和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湖,是不一样的。有了这么条栈道,现在,我一伸手,真的就能摸到翠生生的荷叶了。玄武湖里的荷花和睡莲混植在一起,睡莲的叶子,贴水平平一片,有个V字缺口,而荷叶是高高出水的……荷叶手感毛毛的,梗上有细刺,难怪博物馆里常见的粉彩荷叶吸杯上,有模拟成叶梗的吸管,那吸管上确实有瓷烧的小刺。 入湖栈道让我走进湖中,走近真切的荷花,更直接走入采莲诗的情境之中。 天啊!早晨我抄《采莲曲》时还在暗笑,那么多“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露花时湿钏,风茎乍拂钿”“锦带杂花钿,罗衣垂绿川”,淡妆、罗衣、锦带,又是钿又是钏的,这是仕女游湖还是采莲啊? 采莲,在古代,有时是劳动,就是采莲藕和莲子供出卖和食用。后来,它也是一种娱乐性活动。采莲女,在汉代是劳动妇女,到南朝是宫女和仕女。采莲曲,一开始是“劳者歌其事”,就是采莲女在干活时群歌互应,到南朝,成为贵族宴乐的轻靡艳歌,一直到唐代,才从宫体诗重新变为民歌,恢复了健朗活力。随着南风北渐,北方的宫廷里,也常常有拟江南生态的荷花池,皇帝也会听这些江南民歌。对了,《甄嬛传》里的安陵容,就是唱着《采莲曲》踏歌而来的。 我把荷花诗一路抄下来,发现六朝的荷花,多是夏日盛开的红莲,采莲人是着罗衣的宫女,再往后,从唐代开始,有了晚荷、残荷、凋荷、月下荷、雨中荷。荷花的精神意味,开始从艳丽芬芳变得高远清贞。 但是,《采莲曲》中,不管是渔家姑娘还是宫女,人与湖,都是一体的。她们摇橹采花,唱着小曲,穿行在荷香莲影、叶卷花舒之中,双桨剪开波光,荷花玉面交映相照。荷花花型大,会把人遮住,所以才能“笑隔荷花”“莲花乱脸色”“莲花过人头”,和情郎嬉逐,衬出少女的娇羞。江南水网密布,遍植莲藕,“莲”通“怜”,“丝”通“思”,“藕”通“偶”,“芙蓉”(荷花)又暗指“夫容”,在古代常用来象征爱情。采莲多半和兰舟、桂桨、娇憨的少女、思君联系在一起,都是些美好鲜洁的意象。 但其实东晋、南朝是个战乱频繁的乱世,朝代更迭,充满了刀光剑影的杀戮,而正是这血色弥漫的时代,欢唱着《采莲曲》,清幽淡远的山水诗也开始形成。《陶渊明传》里,有小半本都是军阀交战史,如果看不见前半本那些夺权的惨烈,就无法理解他对平静生活的渴望。“悠然见南山”,悠然(松弛)、见(没刻意寻找)、南山(大自然),每个字都是踩着血脚印走过来的。 那我为什么要天天抄这些东西静心呢?不就是想在眼前喧闹的世界里,求得一角心静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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