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众生茫然尘世的珍宝 作者:黎戈 |
||||
2022年 晚上回家,在僻静无人的紫藤架下,略坐一会儿。近日的各种新闻,像炎夏酷暑极热的那个高温点上聒噪不止的蝉鸣,一波波袭来,让人烦躁心累。此刻,让心静下来,不远处的车流,依稀流淌如江涛,偶有行人走过,花香微漾鼻底,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嗅觉小酌之一。 远处有极细微、几不可闻的动静,草丛深处,伏着我的老朋友们:小黑咪、狸花咪、黑黄咪、大胖橘……它们秉持野猫的脾性,和我远远地保持安全距离,若即若离。即使是在被喂食时,也是等我放下食物走远后,才凑近过来,一边吃一边抬头看,随时准备撤离,非常警觉。 可是,我知道它们都在。 年三十的晚上,从妈妈家回来,冷雨夹雪,满脚泥泞,我被连日的陪读、奔走、准备年菜等杂事耗得精疲力竭,举着伞,拖着步子走回家。远远地,那辆白色小车下,我看见一排小腿:狸花纹的、白的、黑的、橘色的,都躲在车下面,整整齐齐地,在那里等着呢。我立刻小跑上前,给它们打开准备好的鲜封包、罐头,每只猫一份套餐,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头吃起来。 我们这几幢楼应该有三个人在喂猫,虽然我不曾见过那两位,但是我能感觉到她们的存在。一个可能年纪大些,用纸碗盛了煮好的猫饭,每天晚饭后放下来;另外一个,放的是猫粮,沿着小路撒开。我们像是有默契,她们放足了,我就少放一点;她们喂饭粮,我就喂鲜封包。 但是到了过年前后,那两个喂饭点都是空的,我想可能是那两个人回家过年了。所以,我每天都按时巡查小猫出没的点,寒冬是流浪猫最害怕的季节,它们常常死于饥寒交迫。每年,保洁员都能扫到野猫的尸体。我一边放食物一边说:“你们知道今天是过节吗?来,我们吃好一点,希望你们能撑过这个冬天。”我有一个朋友,在返乡之前,特地给她喂的猫留足了自动喂食机的猫粮和水,还细心地撑起了一把小伞。 最近,在妈妈那里,坐在窗前看书时,总听到细弱的喵喵声,打开窗子,看见有小孩趴在地下,对着我邻居停放的车底下看。晚上皮皮对我说:“哇,是小猫!不止一只呢!”我突然明白了最近那阵阵警戒般的低吼和奶音。 我们赶紧带上猫粮、罐头和水下楼。猫妈妈把身子弓成一个“L”型的肉盾,护住小猫,低吼警告我们不许上前,我们放下食物和水,上楼观望。猫妈妈先让小猫吃,一只体型壮点的小黑咪呼呼地吃着,有路人脚步声来也无视。另外一只细弱的黑白咪,一有动静就躲回车底,然后妈妈又唤它出来。等孩子们全吃完,猫妈妈才狼吞虎咽地吃它们吃剩的,过了一会儿我去看,因为夜深,人类都休息了,胆小的黑白咪跑出来,拼命舔着地上剩余的罐头汁。我上楼下单幼猫奶糕和猫粮。 皮皮她们学校,最近也跑来一只小狸花,大概是饿急了,并不避人。皮皮把早餐带的牛奶给它喝,又有个男同学,牺牲了午睡时间,折了小盒子给它放食物。小朋友天生有护生怜弱之心,而我视柔软的心为可贵的天赋之一,它将会在人生最纷乱的时候,让人被万物慰藉。 这几日,我那本已很稀薄的睡眠,每每总是被鸟鸣惊醒。住处近山,飞鸟甚多,鸟语此起彼伏,先是燕语窃窃,继而愈来愈密,在天未亮的黑暗之中,用高音照亮了天际。我坐起来,接着看昨晚未读完的一本琴书。鸟们像参加演出,也有不同的登场次序,凌晨是一拨,八点又来了一对,是在北窗下的大山雀夫妻。它们是我的旧相识,年年都来。在暮春前后,早春的桃花、紫叶李、樱花、碧桃,都悉数凋落,郊野红稀绿遍时,它们就飞到我家厨房外面做窝了,每年给我上演一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它们振翅往返于春树和幼鸟间,扑腾翅膀,来回腾跃,喂哺雏鸟,十分辛苦。有时,是在我的抽油烟机管道中,我干脆就不用它。四、五月,吃水煮,正好清淡宜肠胃。 个体的力量何其微薄,常被卷入世事旋涡之中,被碾轧和吞噬。也就是在此刻,还能给弱小一点点庇护。 看书看累了,下楼,去楼下小花园找个木椅坐坐。这个季节的静坐,简直是赴宴,紫藤方歇,蔷薇登场:家住一楼的邻居,把院落围了一圈竹篱,搭了攀爬花架,上面起伏着各种蔷薇和月季。四、五月,正是它们肆意盛放之时:水红的粉团蔷薇娇弱扶风,深玫色的七姐妹花,挤挤挨挨地像在耳语,还有焦糖月季,那甜蜜的焦糖香槟色,真是浓稠欲滴,又有花瓣层叠的龙沙宝石,如搽了粉一般,脂光闪烁,生生把小区变成了小型怡红院。 怡红公子确实与如瀑般的蔷薇科植物相配:他住在花砖铺地、满墙珍玩、精致迷离的怡红院,窗前是娇美的海棠,吃玫瑰卤子,喝玫瑰清露,就连院子外面,也种满了月季、宝相、玫瑰。宝玉就是在密密麻麻的花篱枝叶间,看见龄官在蔷薇架下,流着泪用金簪画着“蔷”字。那正是五月间的事……四、五月,晨起绮窗下,对着“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微风徐来,心无闲事,正好,妹妹今天也没和他怄气,估计也是颇为愉悦。然而命运还在兀自布局:曹公给他这么极尽繁花炫目的锦绣屋子,就是让他一步步地看破人生,破解迷局,得道了悟:色即是空。 这邻居家一侧临河,杨柳依依,几无行人,我绕到这一侧的小路上,走在幽径花墙边,清香幽静。我又踱到墙角,发现一株香草,勉强能辨识出是唇形科的,具体不知,主人不在家,也没法问……这两年听说各行各业都在滑坡,但欧洲月季却卖得不错(不知道是否属实),大家出门不易,都改发展园艺爱好了。一是外界纷扰,借草木息心宁神;二是既然不方便出游,那就在眼前创造一个华丽的远方吧。又乱逛了一会儿,另外一个邻居,则是偏爱树形月季,还给它建了塔形木架,此际,也开放了。 这个纷扰不宁的春天啊,远方新闻,覆盖了本来微尘不扬、清明无尘的季节。本来,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日子啊,让我躲在一隅,享受这季候有序中的安宁吧,哪怕它是局部的、脆弱的。 平淡的日子是可贵的:丰子恺画过一个癞六伯,这老人每天卖完东西就去喝酒,喝完了就在桥上骂人,一听他骂人,丰子恺妈妈就知道到做饭时间了,如同听到鸡叫一般。这喧闹市声,正是万家烟火、如常流年的一片小水花,无法正常工作的那些年,丰子恺躲在书房,画下了这幅《菜市声喧眠最稳,饼师叫过日将西》。 又读到一篇叫翡翠笛的。就是孩子们去乡下玩,在路边摘了蚕豆茎和豌豆茎,先把蚕豆茎去掉梢和叶,审查着音的高低,按着音阶掐洞,挖出一个个的小洞,再装上豌豆茎,吹起来就可以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像是个春光即兴版的竹笛,大人小孩都玩得不亦乐乎。到晚上,这个翡翠笛就枯萎了。 我觉得这个故事特别契合艺术和人生的真谛。艺术,无论是磬音焦尾的珍品古琴,还是路边采来的弃枝茎笛,器,并不是最重要的。艺术是技发乎心也成于心,以生命的扬扬活力去养出一阕心曲。丰子恺对孩子溢出模板的生命力,只觉得新鲜有趣,非但不打压,还饶有兴致地记录下来。比如瞻瞻穿大人的衣服,软软扮新娘子,蚂蚁搬饭团等等。但凡对生命有深刻理解力的人,都会欣赏这自来无拘的活力。就像是芳官拿糕喂雀子,晴雯撕扇,旁人觉得她们肆意骄狂,宝玉却欣赏那份活泼健旺,尚未被礼教规整掉的生命力。丰子恺、陶渊明都生于乱世,他们在漫天的战火动荡之中,发现角落里微小闪烁的生趣,安放了一颗心,获取精神的家园。 |
||||
上一章:江南可采莲 | 下一章:春夏之...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