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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之交,美如绝句茫然尘世的珍宝 作者:黎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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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爱着深秋之隽永,但也觉得春夏之交的时光,是一年中体感最舒适的日子:空气中有薄薄的云层可以蔽日,早凉中去买菜,一点也不晒;时不时落点小雨,把浮尘都洗尽了,天地一派清明。视野像是擦干净的镜头,万物纤秀可爱。 任何时间段,空气都是香的,紫藤的粉香、楝花的甜香、香樟的清香、槐荫的幽香,还有满墙蔷薇随风飘香。书桌上白色的风铃草,一颗颗鼓涨起来,隐隐有皂香。草头嫩时,炖好一锅河蚌汤,撒一把上去添香。等草头老了,蛤蜊就肥了,清早去菜市场买一斤,打一盆清水,搁了油盐让蛤蜊们吐沙,中午拿来做韩式海鲜汤,吃个痛快。 春夏之交,美如绝句。绝句都不长,像抓拍,有很多绚丽的时刻,一晃而过的情绪,隙中驹般的视觉瞬间。春夏之交,随手掐个瞬间,都是绝句。绝句即兴而起,短而有味,嚼来余韵悠长。 比如:早起送小孩出门,窗外有稀落的雨声,天色被雨云遮住了,老也不亮,也没有晴天那种银质明亮的欢快鸟鸣。于是,我昏沉沉地,又睡过去,脑子里想着有一句诗挺应景,总也打捞不出来,睡醒了,那句诗突然浮上来,是“雨暗初疑夜”。 又如:春天的风很大,洗了衣服都不敢晒出去,怕被吹跑,入睡时耳边还是风声猎猎。做梦,梦中也刮起极大的风,头发被吹得盖到脸上来,然后我被吹醒了,一时不知是醒是梦……现实的风吹进梦里,与梦境连成了一整块。 还有:两棵野树间,有人随手给牵了绳子晾衣服,后来又不用了,那根被遗忘的绳子上,悄悄地爬上来一枝野蔷薇,热油嗞啦地开了一路,轰轰烈烈拉开一面花幕。虽然花期短促,但每一朵开得都认认真真,不敷衍。春天,就是草木一笔一画写给天地的、阅后即焚的情书。 再有:河边,晚樱碎英满地,青枫绿意满涨,一只小野猫趴在桥栏上,静静地看着河水。它转过脸来看着我,它知道春天很快就要过去吗?它知道自己猫生短暂吗?至少这一瞬间,它是快乐的。 又有:有一天我在树下走,听见雨声淅沥,却没有雨水落下来,是被道路两侧树叶交织成的叶子层顶给挡住了。它们真能长啊,我穿过这树叶的骑楼,想着:春天是这样年轻热烈的季节,等到冬天,树们会还给我一片完整的天空。 读诗集,在黄州,冬天落了雪,苏轼一大早就急急去赏雪,他不让牛羊踩踏,“未许牛羊伤至洁”。又有一个春天的晚上,他酒喝多了,在回家的路上,醉意昏沉,干脆下马解鞍,在桥上枕鞍小歇……他本想策马到草地上睡的,但“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他直接睡桥上了,怕马前行踏过溪水时,踩碎了水里如美玉般的一溪月华。还有,更广为流传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月色、雪、花,分文不花却又无比珍贵,不须买却又不可久留。一颗敏感的诗心,遇见了美,是那样地喜悦珍惜,才会说出“莫教踏碎琼瑶”“未许牛羊伤至洁”“只恐夜深花睡去”这样的话。就是因为对美的爱惜,而美又那样不可据,他才会写了那么多诗,“欲将诗句绊余晖”吧。文学的功能,原是对美好时光的不舍与挽留。诗,就是不忍之心。 生命中,会偶遇这样的片刻。无心而来,无法经营,飞临在尘俗的日子里,完美却又易碎,只是瞬间之旅。春夏之交这些美如绝句的瞬间,就是这样。它们让人生出不忍之心,哪怕只是短时的,也想留住它们。朋友圈里,每天都有人爬山涉水,赴春日之约,追着花期拍花,写春天笔记,赶着喝新茶、吃春菜,都知道这种日子像掐出的一点茶尖,一年也没多少天。原来,大家都有一颗不忍之心啊。数码时代,信息影像储存易如反掌,但如果没有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就只能留下事物的躯壳。每个瞬间,在初见心动的时候活一次,想起的时候再活一次,成诗之后,活无数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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