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绞干机 WRINGER

猫眼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21

我离开画廊,向东走。我得去买点东西,买些像样的食物。生活得好好安排一下。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熬夜工作,甚至会忘记吃饭,等到身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才想起来该吃东西了。然后,我就打开冰箱,找到什么吃什么,像吸尘器一样,有点风卷残云的意思。

今天早上还有鸡蛋,现在已经没有了,面包和牛奶也都没有了。这些东西是谁放在里面的呢?肯定是乔恩,他有时候也在这里吃饭。难道是他专门给我买的吗?这不大可能。

我想买一些橘子和原味的酸奶。我得积极面对生活,照顾好自己,补充一点酶和益生菌。我就这样默默盘算着,不知不觉到了市中心。

这里是伊顿百货的旧址,原来的伊顿百货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黄色建筑。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大型购物中心,也可以叫作购物综合体。有些人会想到一种病叫作什么“综合征”,尤其是精神病。整座大楼围着玻璃幕墙,翠绿色的,像南极的冰山一样。

对面还是我熟悉的地方:辛普森百货。我知道这家百货商场里边有个美食广场。橱窗里有成堆的毛巾、加厚沙发、椅子、样式现代的印花床单。不知道这些东西最终都进了谁家。总是有人买了然后带回家,这是人类构筑温馨小窝的本能。如果你近距离观察过鸟窝,你就不会觉得拼命往自己家里塞东西有什么好处。任何一个空间都是有限的,不能无休止地往家里塞东西。当然,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处理掉的。过去,人们要买质量好、经久耐用的东西。买回来一件衣服就希望穿到衣服和身体合为一体。买的时候会仔细摸下摆,检查纽扣缝得有没有问题,还用食指和大拇指来回揉搓,检查材质。

旁边的橱窗里有人体模特,表情冷峻,顶着胯,耸着一侧肩膀,样子就像手持斧头的驼背杀手。我想现在可能都流行这样,大家脾气都很大。街道上很多人穿得不男不女的,女孩子穿着黑色的皮夹克和男士靴,剪了平头或者鸭尾头;男孩则阴沉着脸,和时尚杂志的封面女郎一样,头发用发胶定型,一根根立起来,看起来像刺猬。我远看看不出男女有什么不同,也许他们自己能分得清楚吧。我是不是落伍了?

他们在追求什么呢?换位模仿吗?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怪异?是我融入不了他们年轻人的世界吗?尽管他们表面都很冷淡,但他们的内心都很热烈,对外部世界有强烈的欲望,像鱿鱼的吸盘一样,什么都想要。

仔细想想,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在大人的眼里,我和科迪莉亚不也是这副德行吗?当年,我们穿着胶靴在这条街上大摇大摆,喜欢把衣领竖起来,皱着眉毛,同样是一副愤世嫉俗、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们朝联合火车站的方向走,一路上寻找自助拍照机,投入二十五分硬币,就能拍四张可以放进钱包的黑白照片。科迪莉亚嘴角叼着一支烟,眯着眼睛,十分撩人。照片非常清晰。

从旋转门进入辛普森百货,我顿时不知所措,像迷失了方向。全变了。过去都是实木框的玻璃柜台,柜台里面有各种标准款式的手套、各种档次的手表和印花围巾,稳重大气,很有品位。如今,这里简直变成了化妆品展销会,柜台换了金属框,柱子包金,广告字母灯不停闪烁,商标名称的字母和人头一样大。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水味,那是香水大战的战场。大屏幕上,一张张面孔完美无瑕,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红唇微启,好像在叹息,正好有一双手轻轻抚摸。还有别的屏幕播放着保养前后的皮肤毛孔特写镜头,还详细讲述身体各个部位的保养方法,包括手、脖子、大腿。还有肘部,肘部尤其需要保养,人体衰老最先是从肘部开始的。

这就是宗教,也是巫术,仿佛有魔力。我宁愿相信魔力的存在,面霜,恢复肌肤活力的乳液,还有那些装在小瓶里的透明油膏,希望这些东西都真的有魔力。“你不知道这些垃圾是用什么制成的吗?”本问过我。“碾碎的鸡冠。”他自己回答说。这个说法并没有让我却步,只要有用,无论什么东西,我都会尝试。哪怕是鼻涕虫的体液、蟾蜍的唾液、蝾螈的眼睛,任何可以留住青春的东西,或者退而求其次,能让我维持现状的东西,我都乐意尝试。

可是,这些油膏啊,乳液啊,我已经买了非常多,让高中同班的所有女生用也足够,她们现在也和我一样需要保养。我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让香水推销员在我身上喷几下免费的新型香水,感觉像喷毒液似的。这让我想起了在画册里看到的红颜祸水维罗妮卡·莱克。这东西闻起来像葡萄味的“酷爱”饮料。我无法想象,除了吸引专叮烂水果的苍蝇,这香水还能吸引到什么。

“你自己喜欢吗?”我问那位女推销员。她们肯定很孤独,整天穿着高跟鞋站在这里,往陌生人的身上喷香水。

“这款香水非常受欢迎。”她闪烁其词地说。从她的眼睛里,我瞥见了自己的模样。我已经不是盛放的玫瑰花了,往好里说,也就是一个家庭主妇。在她的眼里,我不过是潜在的顾客罢了。

我问她美食广场在哪里,她说在楼下。我走上自动扶梯,却发现是上行的电梯。我的方向感很糟糕,搞得我有点糊涂了,还是说我搞错了时间,我已经下去过了吗?我走下电梯,不知不觉地在一排排少女礼服架子之间穿梭。这些礼服都有蕾丝衣领、灯笼袖和腰带,都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不少是格子呢的,颜色很正宗,上衣暗红色,下身墨绿色,有一条红色的绶带,还有深蓝色和黑色搭配。苏格兰黑卫士兵团!难道人们忘记历史了吗?难道他们对苏格兰人的事情一无所知吗?难道不能给小姑娘穿点别的吗?非要穿代表绝望、杀戮、背叛和谋杀的深色衣服吗?我的生命已经日渐枯萎,像一张凋谢的黄叶。《麦克白》曾经是我们背诵的篇目。在我那个时候,格子呢也还很流行。白短袜、玛丽珍鞋、用纸巾包装的生日礼物好像永远不够,小女孩打扮得像麦克白夫人,仔细打量着,笑容中带着一些狡诈。

我受科迪莉亚操控的日子好像没有尽头。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撕扯脚上的皮,都是在夜里干的,大家都睡着了。我的脚很凉,还有点潮湿,但很光滑,像蘑菇皮。我从大脚趾开始撕。我将脚扳上来,在脚底最外边皮最厚的地方咬开一个小口子,然后用手指甲将皮一条一条地撕下来。我从来不咬手指甲,咬手指甲什么感觉都没有。接着是另一只脚的大脚趾,一样的流程,再接着是两只脚的前后脚掌。直到撕出血来为止。除了我自己,没有别人看过我的脚,所以也没有人知道我这样做。每天早晨起来,我都会穿好袜子,遮盖住撕过皮的脚。走起路来很疼,但也还能走。疼痛是一种确切的、直接的感觉,让我有所感悟。我想要一直保持这种感觉。

我也会把头发塞进嘴里咀嚼,因此,我的头发里总有一绺湿的。我也把手指甲两边的外皮都啃掉,下面的嫩肉都翻了出来,过些时候就会自动结痂,然后脱落。手伸进浴缸或洗碗池里面的时候,手指看起来就好像被老鼠啃过一样。这种事情我经常干,虽然没有想过为什么。不过,撕扯脚皮的事情,我倒是想过的。

我记得,我的两个女儿先后出生的时候,我想要生儿子。我觉得女儿更不容易对付,会让我不知所措。但我心里一直特别害怕产生讨厌女儿的想法。换成是儿子,我可能知道该干什么。我可以带他们抓青蛙、钓鱼,和他们玩战争策略游戏,乃至在烂泥地里跑来跑去。我也能教他们如何保护自己,该提防哪些人。可是,现在的男孩和我印象中的大不相同了。如果说以前女生很茫然而男生很果敢,现在轮到他们茫然了。他们就像生活在黑夜中的人突然看到太阳,一下子闪瞎了眼睛,茫然不知所措。“挺直身板,像个男子汉!”我会这样跟他们说。但是,我拿不准他们是否挺得直。

要是女儿的话,至少我的女儿,出生的时候,她们似乎就生成了自我保护机制,或者说是免疫力,那是我不曾拥有的。她们会盯着你,不会仰视,而是平等地打量着你,她们坐在餐桌旁的时候,周围的空气也会因她们的清醒而明媚起来。她们十分清醒,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她们是我的骄傲,总是能够给我惊喜。她们小的时候,我觉得我必须保护她们,不能让她们知道我的恐惧,我婚姻生活的不堪,我的颓废。我不希望她们从我身上学到不好的东西。那时,我会拉上窗帘,关上门,让房间陷入黑暗,然后我就躺在地板上。我会说,妈妈头疼,妈妈在工作。但是,她们似乎不需要这样的保护,她们能够洞察一切,正视一切,承受一切。“妈妈躺在地板上,明天就好了。”我听到莎拉告诉安妮,莎拉当时十岁,安妮四岁。第二天,我果然就好了。她们给予我莫大的信心,就像我相信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月亮时盈时亏一样,这个信心一直支撑着我。相信上帝的意义肯定也在于此。

谁知道她们未来会怎么看我,谁知道她们现在是怎么看我的?我希望她们给我的人生画上圆满幸福的句号。当然,她们的人生之路还很长。

忽然,有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有人出现在我身后。我大吃一惊。“你好,需要帮忙吗?”是个女推销员。这个年纪更大一些,到中年了吧。我转念一想,我也到中年了。很沮丧,我和科迪莉亚都到中年了。

我站在格子呢礼服的中间,摸着袖子。天知道我摸了多久。我刚才说话了吗?我觉得嗓子很紧,脚也疼。我居然在辛普森百货的少女礼服区迷了路,真丢人。

“美食广场怎么走?”我问。

她微笑着,笑容很淡。她累了,也对我很失望,因为我并没有打算买格子呢礼服。“哦,你得下楼,”她说,“在地下室。”她很友好,给我指了方向。

22

黑色的门打开了。大楼里弥漫着老鼠屎和福尔马林的气味,我坐在窗台上,暖气片的热气往上冒,吹到我的腿上。我看着窗外,楼下的小精灵、小矮人和“雪球”跟着铜管乐队演奏的《铃儿响叮当》在细雨中艰难地前行。因为窗户玻璃上的灰尘和雨水,小精灵看起来更小了,样子都变形了。我对着窗户哈气,玻璃上就形成一圈雾水。哥哥不在这里,他年纪太大了,这是他自己说的。整个窗台都是我一个人的。

在旁边的窗台上,科迪莉亚、格蕾丝和卡罗尔坐在一起,挨得很近,窃窃私语,咯咯地笑着。我只能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因为她们不和我说话。我今天说错话了,但我不知道我到底说错了什么,她们也不肯告诉我。科迪莉亚叫我仔细回想一下我今天说了些什么,自己琢磨哪里错了,这样,我才会懂得什么话不能随便说。我想通了之后,她们就会和我说话了。这都是为我好,因为她们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们想帮我改进。此时,管乐队戴着湿透的皮帽正从我的下方走过去,他们的女领队穿着短裙,裸露的双腿湿漉漉的,红着脸,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我一直在想:我到底说错了什么?我不记得说过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话。

这时,我父亲走了进来,他穿着白大褂,那是实验室的制服。他的工作地点在大楼的另一边,但他会过来看看我们在干什么。“怎么样,姑娘们?”他说。

“很好,谢谢。”卡罗尔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格蕾丝也说:“很好,谢谢。”我什么也没说。科迪莉亚从她们那边的窗台上下来,爬到我这边的窗台上,紧挨着坐在我身边。

“我们非常开心,非常感谢。”她用成年人的腔调说。我爸爸妈妈都认为她很懂礼貌。她搂着我,紧紧地搂了一下,表明我是和她一伙儿的,也暗示我要听话。只要我坐着不动,什么都不说,不要露馅,就没有问题。然后,我就能摆脱孤立,再次被她们接纳。我笑着,终于松了一口气,又非常感激,颤抖起来。

但是,爸爸一离开,科迪莉亚就转过身来看着我。她的表情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伤心。她摇摇头。“你怎么能这样?”她说,“你怎么能那么没礼貌?你居然不搭理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恐怕你免不了一顿罚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我无话可说。

科迪莉亚的房间门闭着。我站在门外,科迪莉亚、格蕾丝和卡罗尔在里面。她们在里面开会,讨论我的问题。她们一直在给我机会,但我始终没有让她们满意。我必须做得更好。但是,要从哪儿做起呢?

珀迪和米瑞从大厅上来了,她们年纪稍长,所以没人欺负她们。我也想跟她们一样。据我所知,只有她们比科迪莉亚厉害。我把她们看作我的盟友,或者说,我认为,如果她们明白我内心的想法的话,她们会成为我的盟友。那么,我内心的想法是什么呢?我甚至都不会和自己说。

“你好,伊莱恩!”她们说,然后问我,“在玩什么呢?捉迷藏吗?”

“我不知道。”我说。她们冲我笑了笑,和善又轻蔑,然后转头走进她们的房间,在屋里面给脚趾做美甲,聊大姑娘的事情。

我靠在墙上。门里传来低语声,我听不清楚她们在嘀咕什么,还是在笑什么,嘀咕声和笑声混成一片。我一句也听不明白。科迪莉亚的妈妈哼着歌走了过来。她穿着绘画工作服,一边脸颊上有一块苹果绿的污迹。她满脸微笑看着我,那是天使般的微笑,和善但又有距离感。“你好,亲爱的,”她说,“你告诉科迪莉亚,罐子里有饼干,给你们几个小姑娘吃的。”

“你可以进来了。”科迪莉亚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我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看了看门把手,眼看着自己的手向门把手挪动,那只手仿佛脱离了我的控制。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这个年纪的女孩互相都会做这样的事,或者以前做过这样的事,但是我从来都是受害者。眼看着我的女儿们快九岁了,就要到这个年纪了,我变得很焦虑。我会里里外外翻看她们的手指、脚趾、头发。我会问她们一些试探性的问题:“学校里怎么样?你们的朋友怎么样?”她们看着我,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焦虑?如果有事的话,我觉得她们肯定会做噩梦、闷闷不乐。但是我什么都没发现。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们和我一样善于骗人。她们的朋友来家里玩的时候,我会偷偷观察她们的表情,看看她们是不是在故作亲密。在厨房里的时候,我会偷听她们在另一个房间里说的话。我以为我能看出一点儿名堂。也许,情况比我想的更糟糕。也许,我的女儿在排挤别人。正因如此,她们的情绪才能如此稳定,手指才能安然无恙,蓝色眼睛望着我的时候才能平和镇定。

大多数母亲在女儿进入青春期的时候都会很焦虑。我正好相反。我很放松,我完全可以放心。只有在大人眼里,小女孩才显得娇小可爱。但在女孩子眼中她们身形相仿,可爱无从谈起。

天气越来越冷。我蜷着身子躺在床上,膝盖紧紧贴着胸口。我在撕扯脚上的死皮,不用看,凭感觉摸就行了。我担心我今天说的话有问题,我的表情,我走路的姿态,我穿的衣服,这些也都可能有问题。我不正常,我不像别的女生。科迪莉亚这么和我说的,但她愿意帮助我。格蕾丝和卡罗尔也会帮助我。我得很努力,而且不能指望短时间内解决问题。

早上起床穿衣服,我会穿上羊毛格子呢连衣裙,下身穿罗纹吊带长袜,吊带挂在白色内衣上。这些衣服给我的印象是很冷,这些衣服可能真的很冷。

我穿上鞋子,鞋子里面的长袜套住了撕掉皮的脚。

我走出房间来到厨房,妈妈正在做早餐。锅里煮着粥,可能是红河麦片、燕麦片或者奶油小麦,厨房里还有一个玻璃的咖啡渗滤器。我把手搭在白色炉子的边上,看着锅里的粥慢慢沸腾、变稠,冒出一个又一个绵软无力的泡沫,升起一股股蒸汽。那粥就像沸腾的泥浆。我知道,到了吃粥的时候,我会吃不下去,我的胃会收缩,手会变冷,吞咽也有困难。我的胸骨下有个东西绷得很紧。但是,无论如何,我总得吃几口粥,早饭不吃不行。

有时候,我会看着那个咖啡渗滤器,这样感觉更好一些,因为我什么都看得见。煮咖啡的时候,蒸汽会聚集在伞形的玻璃盖上,要落不落,然后,有一股水柱会从中心管喷上来,落在金属网篮上的咖啡上,然后滴落到清澈的水中,水变成了棕色。

有时候我也会做吐司,烤面包机就在桌子上。我们的勺子里都放着一粒暗黄色的鱼肝油胶囊,形状像足球。桌子上放着锃亮的盘子和几杯果汁。烤面包机放在一个银色的高温垫上。这个面包机有两个门,每个门的底部都有一个旋钮,面包机的中间有一个网架,面包机在烤的时候,网架会热得通红。面包的一面烤完时,我转动旋钮,门就会打开,面包片向下滑动并翻转,是全自动的。我想过把我的手指放进去,放到通红的网架上。

这些都是拖时间的方法,把时间耗掉,也许我就不用走出厨房去上学了。但是,不管怎么拖,最后我还是得拉上雪裤,把裙子塞到里面去,把厚羊毛袜子套在鞋子上,然后塞进靴子里去。接着穿上外套,戴上围巾、连指手套、针织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妈妈会跟我吻别,帮我打开门。然后,我就听到背后关门的声音,一出门,冰冷的空气会冲进我的鼻子。我步履蹒跚,穿过树枝光秃秃的苹果园走向校车车站,一路上雪裤的裤管互相摩擦着。

格蕾丝和卡罗尔在那里等着呢,还有科迪莉亚。一旦出了家门,我就无法摆脱她们。上车后,科迪莉亚会站在我的身边,在我耳边轻声说:“站直!别人都看着呢!”卡罗尔和我在同一个教室上课,她负责向科迪莉亚报告我一整天的言行举止。课间休息时、在地下室吃午饭的时候,她们都在我身边。我吃什么样的午餐,我怎么拿着三明治,我怎么咬,她们都会发表意见。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必须走在她们的前面,或者后面。相比之下,走在前面更糟糕,因为她们会议论我怎么走路,从后面看我是什么样子的。“别弯着腰,”科迪莉亚说,“不要这样甩胳膊。”

在别人面前,当着其他孩子的面,她们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

所有事情都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能让外人知道。

这是我们四个人的秘密。保密很重要,我知道的。如果我违反了保密纪律,那就是罪大恶极。如果我跟外人说了,我就会被彻底抛弃。

但是,科迪莉亚并非出于敌意才这样。她没有丝毫的敌意。我知道什么样的人是敌人。学校操场上就有敌人,会互相大喊大叫。如果是男生,他们就会“打仗”。有战争就有敌人。我们的男生和“永远保佑我们的圣母玛利亚”的男生互为敌人。看到敌人就扔雪球,击中了会高兴不已。面对敌人,你会感到仇恨和愤怒。但是,科迪莉亚是我的朋友。她喜欢我,她想帮我,她们都一样。她们是我的朋友,我的女性朋友,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没有交过朋友,我害怕失去她们。我要讨好她们。

恨一个人会容易得多。要是恨她们,我早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仇恨简单明了,不拖泥带水,不像爱。

23

情况并非一成不变的。

有时候,科迪莉亚会认定该轮到卡罗尔改进了。那时,我就会加入格蕾丝和科迪莉亚的行列,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和她们一起走在前面,让卡罗尔跟在后面,我们则议论着卡罗尔做了什么坏事。“卡罗尔自以为是。”科迪莉亚说。在这种时候,我并不同情卡罗尔。她活该,因为她也不同情我。终于轮到她了,我很高兴。

可是,没过多久又会轮到我。卡罗尔很容易哭,一哭起来呼天抢地,哭着哭着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她太引人注目了,不能指望她守口如瓶。她不是谨慎的人,承受不了压力,也没有荣誉感,她肯定会泄露秘密。连我都知道,科迪莉亚肯定早就发现了。

其他的日子似乎很正常。科迪莉亚似乎忘了帮助别人纠正错误,我想她可能已经放弃了。我应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总觉得被人家盯着。我随时可能触碰到她们的底线。

去年,放学后或者周末,我几乎没有在家待过。现在,我想在家待着了。我会找借口不出去玩。我还是称之为“玩”。

“我得帮妈妈干活儿。”我说。这个理由有一定的可信度。有时候,女孩确实需要帮助妈妈干活儿。

格蕾丝就得帮她妈妈干活儿。当然,这并非我们家的真实情况。我妈妈很能干,做家务干脆利落。秋天,她会打扫外面的落叶,冬天铲雪,春天除草。我要是去帮她,反而会妨碍她。不过,我还是会去厨房里,问她:“需要帮忙吗?”看我一直在她眼前晃荡,她会给我一把掸子,让我掸掉餐桌腿或者书架上的灰尘。有时候她会叫我去切枣子、切坚果,用从克里斯科牌黄油盒子内包装上撕下的蜡纸给松饼杯涂油;有时候我也会去洗衣服。

我喜欢洗衣服。洗衣房在地下室,空间很小,很隐蔽。架子上摆了一袋袋奇怪而神奇的东西,形状像鸟粪的浆洗淀粉,能让衣服更白的上蓝剂,阳光牌的肥皂条,画着骷髅头和交叉骨形的贾维斯漂白剂,散发着清洁和死亡的气息。

洗衣机是桶状的,外壳涂着白色搪瓷,洗衣机很大,下面有四条细长的腿。它在地板上慢慢地跳动,突突突,突突突,里面的衣服和肥皂水慢吞吞地搅动着,像是在煮粥。我看着洗衣机,手倚靠在浴缸的边缘,托着腮,脑子一片空白。水慢慢变成灰色,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因为污垢都被我洗出来了。就好像我用眼睛看着,这件事就搞定了。

接着,我要将洗过的衣服从绞干机里拿出来,放入灌满了清水的洗涤槽。然后放到第二个洗涤槽进行第二次漂洗。最后放入洗衣篮,洗衣篮吱吱作响。洗完以后,妈妈会把衣服拿到外面,用木制衣夹挂在晾衣绳上。有时候我也晾衣服。天气特别冷的时候,衣服会冻得僵硬,像胶合板一样。有一天,一个邻居家的小男孩在拉牛奶的马车旁边的雪地里挖出一些马粪,放在刚洗过的白色床单上,床单晾在两根晾衣绳上,马粪撒在了床单中间。床单都是白色的,牛奶都是马拉来的。

绞干机有两个橡皮滚筒,颜色像白花花的肉,不停地旋转,衣服在滚筒之间挤压,水和泡沫像果汁一样流出来。我卷起袖子,踮起脚,从洗衣机里拿出湿漉漉的内裤、拖鞋和睡衣,拿着这些东西,就好像抱着一个溺水的人。我把衣服的角凑到绞干机的两个滚筒之间,衣角马上就被绞进去,袖管中间充气鼓起来,然后肥皂水就从袖口滴落。妈妈告诉过我,这时候要非常小心,手可能会被绞进绞干机里面,头发也会。我想,如果我的手被绞进去会怎么样?胳膊上的血和肉被向上挤,上面会鼓起来,被榨干的手从另一边吐出来,变得像手套一样平,像纸一样白。一开始会非常痛,我知道的。不过想想也很有意思。一个人整个被榨干以后吐出来,会变得平坦、整齐、完整,就像一朵夹在书里当书签的花。

“你出来玩吗?”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科迪莉亚问我。

“我得帮妈妈干活。”我说。

“又来了?”格蕾丝说,“她怎么老是干活呢?她以前不干活的。”科迪莉亚在的时候,格蕾丝说到我的时候就会用第三人称,就像一个成年人在跟另一个成年人谈论一个小孩。

我本想说我妈妈病了,但我妈妈明明很健康,我知道这个说辞行不通。

“她觉得她是个大好人,高我们一等。”科迪莉亚说。然后,她又对我说:“你觉得我们不配和你玩吗?”

“没有。”我说。认为自己太好反而是不好的。

“我们会去你家,问你妈妈你可不可以出去玩。”科迪莉亚说话的语调又变得很友好,显得很关心,“她不会让你一直干活儿的。这对你不公平。”

我妈妈笑着说可以,好像我这么受欢迎她很高兴,于是逼迫我放下烤面包和洗衣服的工作,把我赶出家门。

星期天我会去屋顶有“洋葱头”的教堂,和史密斯一家人——史密斯先生、史密斯太太、米尔德里德姨妈、格蕾丝的妹妹们一起挤进他们家的车里。到了冬天,格蕾丝妹妹的鼻子总是会被黄绿色的鼻涕堵住。史密斯太太似乎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她对自己也很满意,因为她不怕麻烦,很有爱心。可是她对我不是特别满意。她看我的时候,会皱眉头,尽管她抿着嘴笑,还会问我下次会不会带我哥哥来,或是带我的爸爸妈妈来。我会盯着她的胸部,她看起来只有一个乳房,一直垂到腰部,有黑色斑点的深红色心脏就在里面跳动着,像鱼被捞上了岸拼命喘气,上气不接下气。我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没有带我的家人一起来,是我的不对。

我能按顺序背出《圣经》里的所有名字,我还能背出《摩西十诫》和《主祷文》,以及《八福》的大部分。我参加《圣经》知识测试和背诵测验,得了十分,但我开始动摇了。在主日学校,大家都要站起来,当众大声背诵,格蕾丝会盯着我。我星期天的一举一动她都盯着,然后一五一十地向科迪莉亚汇报。

“昨天主日学校她没有站直。”或者说,“她在讨巧卖乖。”我相信她会这样说我:我的肩膀松弛下垂,我的脊梁骨弯曲着,我会装。我也发现我走路摇摇晃晃,我努力站直,但我的身体因为焦虑而变得僵硬。我测验得了十分,格蕾丝只得了九分,这也是真的。难道答对不对吗?我错几个才对?第二个星期天,我故意错了五个地方。

到了星期一,格蕾丝打报告说:“她背诵《圣经》,十分只得了五分。”

“她越来越笨了,”科迪莉亚说,“你其实没那么笨。你得加油!”

今天是“白色礼物礼拜天”。我们都从家里拿了罐头食品,用白色的纸巾包着,准备捐给穷人。我拿的豌豆浓汤和午餐肉。我怀疑我带的东西不对,但我们家的橱柜里只有这些东西。“白色礼物”让我很反感。这种硬邦邦的礼物,外包装完全一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的。一堆没有生机的东西。一摞摞纸巾包着东西堆在教堂的前面,白花花的,样子有点可怕,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格蕾丝和我坐在教堂地下室的木凳上,看着投射到墙上的幻灯片,跟着钢琴在黑暗中弹奏出来的节奏唱着赞美诗。

主既赐恩光

照亮我中心,

我也应当放光,

照我自家人

因知罪恶痛苦,

我愿发光

各照自己的地方,

本是应当。

我希望像蜡烛一样发光。我希望做个好人,听从指示,实现耶稣的心愿。我希望有信仰,相信人应该像爱自己一样爱邻居,天国就在自己的心中。但是,这些愿望似乎越来越不可能实现了。

在黑暗中,我看到旁边有一束光线。那不是蜡烛的光芒,是格蕾丝的眼镜反射了墙上的光。她能背诵这首赞美诗,不用看着屏幕。她一直看着我。

教堂礼拜结束后,我坐着史密斯家的车,和这一家人一起穿过空旷的街道,来到波澜不惊的湖边,走到灰色平地上,看着火车来来回回地调轨。然后去他们家吃周日大餐。这已经成了星期天的惯例,上教堂做礼拜,这道程序就免不了。我既不能拒绝上教堂,也不能拒绝吃周日大餐。

我懂得这里的规矩。我走上楼梯,尽量不要碰到转台上的橡胶树,走进史密斯家的浴室,仔细数好抽了四张卫生纸,然后用她们家黑乎乎的粗肥皂洗手。我用不着提醒,格蕾丝念“真诚感谢主赐予我们如此丰盛的食物,阿门”的时候,我默默低着头。

“猪肉和豆子都是‘音乐果’,吃得越多,声音就越响。”史密斯先生咧着嘴,对着桌子四周的人笑。史密斯太太和米尔德里德姨妈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格蕾丝的两个妹妹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们都戴着眼镜,白皙的脸上长着雀斑,棕色的辫子上系着星期天专用的蝴蝶结,和格蕾丝的一样。

“劳埃德!”史密斯太太说。

“无伤大雅,吃吧。”史密斯先生说。他看着我。

“伊莱恩,你觉得好笑吗?”

这是个大坑啊。我能说什么呢?如果我说不好笑,会显得我没有礼貌;如果我说好笑,我就站在了史密斯先生那边,和史密斯太太、米尔德里德姨妈以及他们家的三个女儿对着干,也和格蕾丝成了对立面。我觉得自己身上一阵子热一阵子冷。史密斯先生看着我,咧嘴笑着,那是阴谋家的阴险笑容。

“我不知道。”我说。诚实地说,我不觉得好笑,我其实并不知道这个笑话是什么意思。但我不能得罪史密斯先生。他是个又矮又胖、秃顶、肌肉松弛的男人,但仍然是个男人。他没说我什么。

第二天早上在校车上,格蕾丝向科迪莉亚汇报了这件事,她的声音很小。“她说她不知道。”

“那算什么回答?”科迪莉亚问我,语气很冲,“你觉得好笑就说好笑,要么就说不好笑。你为什么说‘我不知道’?”

我只好坦白:“我不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

“音乐果,”我说,“吃得越多,声音就越响。”我非常尴尬,我确实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懂”就是罪过。

科迪莉亚发出轻蔑的笑声。“你真的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吗?”她问,“真蠢!声音响,就是说放屁。吃豆子会放屁。大家都懂啊!”

我感到了双重尴尬,一是我真的不懂,二是史密斯先生在吃周日大餐的时候居然说到“放屁”,还拉我站在他的那一边,我也没有拒绝。如果单纯地说“放屁”,我绝对不会脸红。这个词我听得多了,大人不在的时候,哥哥和他的朋友们总爱把这个词挂在嘴边。关键是史密斯先生在饭桌上说了这个词,那本应是讲礼仪的场合。

但是,在内心里,我并不会认错。我对史密斯先生很忠诚,跟对我哥哥的忠诚一样,都像看着牛眼球和显微镜下的脚趾缝里的泥一样,令人愤慨,让人难受。愤慨和难受从何而来?来自格蕾丝和史密斯太太,以及剪贴簿里的“夫人”,也来自科迪莉亚。她有时候会让人难受,有时候不会,说不准。

24

早晨,牛奶结冰了,因为膨胀,乳脂从瓶颈冒出来,像一根根冰棍。兰姆莉小姐弯着腰站在我的桌子边,她的深蓝色灯笼裤虽然看不见,但在她周围形成一道遭人诟病的光环。她鼻子两边的皮肤松弛而下垂,像斗牛犬的垂肉,嘴角还有口水干掉的痕迹。她说:“你的字越来越丑了。”我郁闷地看着我的笔迹。她说得对,我写的字不像从前那么工整,张牙舞爪,很潦草,下手重的地方,因为墨水漏出来多,有的字整个都糊了。“你不加把劲儿不行了。”我的手指缩卷起来。我想她在看我粗糙硬化的手指皮。她说的每一句话,以及我的每一个反应,都逃不过卡罗尔的耳朵和眼睛。随后,她会报告给科迪莉亚。

科迪莉亚要演戏,我们得去看。这是我第一次看戏,我本应很兴奋。但恰恰相反,我感到恐惧,因为我对看戏的礼节一无所知,我肯定会犯错误的。地点在伊顿礼堂,舞台上挂着蓝色的幕布,幕布上有黑色天鹅绒的水平条纹。幕布拉开,《柳林风声》正式开演。演员都是学生。科迪莉亚扮演黄鼠狼,但因为她穿着黄鼠狼的戏服,戴着黄鼠狼头套,台上有太多黄鼠狼了,所以很难找到她。我坐在礼堂套着长毛绒椅套的座椅上,咬着手指,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找她。我知道她在台上,但不知道哪一个是她,这是最糟糕的事情。哪一个都可能是她。

收音机一直在播放甜美的歌曲,比如《我在期待白色圣诞节》和《红鼻子驯鹿鲁道夫》,这些都是我们在学校里唱的歌。我们站在课桌旁边唱,兰姆莉小姐拿着木尺指挥,控制我们的音高和节奏,她也会拿木尺打动来动去的男生。鲁道夫让我很讨厌,因为他总会出点毛病。但他也给了我希望,我最后还是很喜欢他。我爸爸说,这是新的商业伎俩,很恶心。“傻瓜很快就会把钱花光。”他说。

我们用美术纸做红色的铃铛,先把纸对折,然后剪出形状。我们也用同样的方法做雪人。兰姆莉小姐对“对称”情有独钟,每样东西都必须对折,分成两边,一左一右,两边一模一样。

完成这些节日任务的时候,我像在梦游一样。我对铃铛、雪人或者圣诞老人都不感兴趣,已经不再相信这些东西了。科迪莉亚告诉了我,圣诞老人就是父母假扮的。我们还举办了一个班级圣诞派对,大家从家里带来饼干,坐在各自的座位上,静悄悄地吃。兰姆莉小姐给我们带来不同颜色的软心豆粒糖,每人分五个。兰姆莉小姐知道圣诞节的传统,也严格遵循这个传统。

我得到的圣诞节礼物是一个芭芭拉·安·斯科特玩偶。我说过我想要这样的礼物。既然问我想要什么,我就说我要玩偶,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是真的想要一个玩偶。我以前一直没有玩偶。芭芭拉·安·斯科特是一个著名的花样滑冰运动员,非常有名。她获过很多奖,我仔细看过她在报纸上的照片。

这个芭芭拉玩偶穿着微型人造革冰鞋和毛皮镶边的粉红服装,睫毛很长,眼睛可以睁开闭上,但一点儿也不像真正的芭芭拉·安·斯科特。从照片上看,她的肌肉很发达,大腿很结实,但玩偶的腿很细长,像一根棍子。芭芭拉是个妇女,玩偶更像是个小女孩。这个玩偶能模拟真人的样子,代表着活人,但它是死的,会让我逐渐滋生恐惧。我把它放回纸盒里,拿纸巾塞在它的周围,也盖住了它的脸。我说我是为了保护它,避免损坏,其实,我是不想让它看着我。

我们家的长沙发靠着墙,墙上挂着一张羽毛球网。爸爸妈妈把圣诞贺卡挂在网格上,我认识的人家没有一个会在墙上挂羽毛球网的。科迪莉亚的圣诞树与众不同,树上盖着一层天使头发似的薄纱,所有的灯和装饰品都是蓝色的。她可以与众不同,而我不能。我知道,在墙上挂羽毛球网,迟早要付出代价。

我们围坐在餐桌旁,一起吃着圣诞大餐。爸爸的一个学生也来到我们家里,他是个来自印度的年轻人,来这边研究昆虫,他以前没有见过雪。我们请他来一起吃圣诞大餐,因为他是个外国人,无亲无故,而且,他们国家不过圣诞节。妈妈已经事先跟我们解释过了。他彬彬有礼,一直在傻笑,但好像浑身不自在,可能是被面前的菜肴给吓坏了,有土豆泥,肉汤,红绿相间、样子有点可怕的果冻沙拉,还有一只硕大的火鸡。妈妈跟他说,我们这边吃的东西和他们国家的不一样。我知道,虽然他表面笑容可掬、彬彬有礼,但其实他内心很难受。我可以察觉别人藏匿在内心的痛苦,我这个方面的能力越来越强了。

爸爸坐在餐桌的主位,笑得像个欢乐的绿巨人。他举起杯子,跟小矮人一样的眼睛闪闪发光。“班纳杰先生,”他这么叫他,他总是叫他的学生先生或者小姐,“单靠一只翅膀是飞不起来的。”

班纳杰傻笑着说:“非常正确,先生。”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英国广播公司播报的新闻。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小口。他喝的是葡萄酒。我和哥哥喝的是蔓越莓汁。如果是在去年或者前年,我们可能会把鞋带相互绑在一起,偷偷在桌子下面拽对方的脚。出于各自的一些原因,我们不再这么干了。

爸爸舀出火鸡的填料,把火鸡切成片,每一片肉的颜色深浅反差很大,妈妈给我们添了土豆泥和蔓越莓酱,然后小心翼翼地问班纳杰先生他的祖国有没有火鸡。他说可能没有。我坐在他的对面,双脚悬空,不停晃荡,盯着他,目不转睛。他的袖子很宽大,显得手腕很纤细。他的手也很长很细,指甲周围的皮肤比较粗糙,跟我一样。我觉得他长得很漂亮,棕色的皮肤,洁白的牙齿,黝黑的眼睛,不过眼神之中有点惊恐。主日学校发的读物封面上有一圈孩子,肤色各不相同,有黄色的、棕色的,穿着不同颜色的服装。他们围着耶稣跳舞,这里面就有一个孩子和他很像。班纳杰先生没有穿特殊的节日服装,只是穿着夹克和领带,这是男人平常的装束。然而,我很难相信他是个男人,他看起来不像是个男人。他和我很像,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战战兢兢。他害怕我们。他不知道我们下一步会做什么,会给他出什么难题,会叫他吃什么。难怪他会咬手指。

“切一点胸骨上的肉,好吧?”爸爸问他。班纳杰一听到胸骨就兴奋起来。

“啊,胸骨。”他说。我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生物学的世界,那是他们共同的世界,进入这个世界就可以躲避现实,不再理睬令人尴尬的礼仪和沉默。他用刀子切肉的时候,爸爸向我们所有人解释,尤其对着班纳杰先生,他用刀子指明飞行肌是哪一块。他说,当然了,现在家养的火鸡已经不会飞了。

“原来是野火鸡。”爸爸用拉丁语说野火鸡。这时,班纳杰先生的身体前倾,听到拉丁语,他的精神头就起来了。爸爸接着说:“野火鸡的脑袋跟豌豆差不多,也可以说跟小鸟差不多,人们就是因为它很能长肉而饲养它的,尤其是大腿,它的价值不在于智力。野火鸡最初是被玛雅人驯化的。”他讲了一个火鸡养殖场的故事。有一次,养殖场里的火鸡都死了,因为它们太笨了,下雷雨的时候不懂得躲进棚里。它们就站在外面,仰着头,张着嘴,雨水顺着喉咙流进去,直接把它们呛死。他说这个故事是一个农民讲给他听的,可能不是真的。不过,火鸡的笨是家喻户晓的。他说,以前本地区的落叶林中有很多野火鸡,比家养的更聪明,即使是训练有素的猎人也捉不到它们。它们那时候还能飞。

我坐着挑圣诞大餐的菜吃,班纳杰先生也在挑。我们都把盘子里的土豆泥弄得乱七八糟的,却没怎么吃。野生动物比家养的更聪明,这是显而易见的。野生的东西难以捉摸,很狡猾,自我保护意识很强。人也可以分成驯服的和野蛮的。妈妈是野蛮的,爸爸和哥哥也是。班纳杰先生也有点野性,但他像惊弓之鸟。卡罗尔是驯服的,格蕾丝也是驯服的,不过她还残留着一丁点儿野性。科迪莉亚是野蛮的,简单粗暴。

“人类的贪欲是没有限度的。”爸爸说。

“真的吗?”班纳杰先生问。爸爸接着说,他听说有个王八蛋在做一个实验,培育有四条腿的火鸡,把两只翅膀都变成腿,因为鸡腿上的肉更多。

“这样的生物怎么走路呢?”班纳杰先生问。爸爸用赞许的语气说:“嗯,问得好!”他告诉班纳杰,有几个愚蠢的科学家正在研究一种方形番茄,说是这种番茄比圆形番茄更容易装箱。

“当然,这样的话,番茄原本的味道就丢了。他们不关心味道怎么样。还有科学家饲养了一只光秃秃没有羽毛的鸡,他们以为鸡不用给羽毛的生长供能,就能节省能量,可以下更多的蛋,但鸡怕冷,冻得不行了。他们不得不双倍加热鸡舍,所以,最终的成本反而更高了。”

“这是在戏弄自然,先生。”班纳杰先生说。我知道就应该这么说。探索自然是一回事,也应该保护自己不受自然侵害,这要有限度。但是,戏弄自然就是另一回事了。

班纳杰先生说,他听说科学家还在研究没有毛的猫,他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认为这个研究没什么意义。这是他到目前为止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哥哥问他印度有没有毒蛇,班纳杰先生已经放松了,他介绍了各种各样的毒蛇。妈妈笑了,因为现场气氛比她想象的要好。她不忌讳毒蛇,哪怕是在饭桌上谈论毒蛇,她也不介意,只要大家开心就好。

爸爸已经把他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完了,又到火鸡的肚子里去掏填料,这只火鸡就像一个被捆住手脚的无头婴儿。它已经脱掉了作为佳肴的伪装,我看清了它的本质,它就是一只硕大的死鸟。我在吃它的翅膀。这是一只被驯服了的火鸡的翅膀。火鸡是世界上最笨的鸟,笨得都不会飞了。我吃的是失落的飞行。

25

圣诞节后,有人给了我一份工作。工作内容是在放学后用婴儿车推着布莱恩·费恩斯坦在街区走一圈,如果天气不太冷的话,得走一个小时或者更久一点,一个星期去一天。工资一次有二十五分,这是一大笔钱。

费恩斯坦家就在我们家隔壁,原来那里堆了像小山一样的泥土,后来盖了一幢大房子。费恩斯坦太太不高,身材丰满,有一头深色卷发,一口可爱的白牙。她的牙齿很显眼,因为她爱笑,笑的时候,她会像小狗一样皱起鼻子,摇着头,金耳环闪闪发光。我不是很确定,但我觉得她的耳环是穿过小洞挂在耳朵上的,和我见过的耳环不一样。

我按了门铃,费恩斯坦太太来开门。“我的小救星来了。”她说。我在门厅里等着,靴子上的雪融化,水淌到地上铺着的报纸上。费恩斯坦太太穿着一件粉色的印花居家服,一双真皮高跟拖鞋,匆忙上楼去抱布莱恩。门厅里有氨水和尿布的气味,布莱恩的尿布泡在水桶里,等着尿布公司来取。我很好奇,竟然会有人来家里拿走要洗的衣服。费恩斯坦太太每次都会端出来一碗橘子,放在离前厅几步远的一张桌子上,除非是圣诞节,否则没有人会把橘子放在那里。装橘子的碗后面有一个金色烛台,形状像一棵树。尿布上让人恶心的婴儿屎尿味、那碗橘子、那棵金色的“树”,这些东西在我的脑海中融合,渐渐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意象。

费恩斯坦太太抱着布莱恩快步走下楼梯,布莱恩穿着蓝色的兔子耳朵连体套装。她在布莱恩的脸颊上深深亲了一下,夸张地摇了摇他,然后把他塞进婴儿车里,拉上防水车罩。“好了,小布布,”她说,“妈咪终于可以静心思考了。”她笑着,皱着鼻子,晃着金耳环。她的皮肤饱满细腻,散发着奶香味。她和我见过的妈妈都不一样。

我把布莱恩推出去,天气很冷,我们开始绕着街区走,小车的轮子轧过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积雪上撒了人家从炉子里掏出来的煤渣,随处可见冻硬的马粪。我不明白,布莱恩怎么会妨碍费恩斯坦太太的思考呢?他从来都不哭的,但他也不笑。他不闹,也不睡觉。他就静静地躺在婴儿车里,圆滚滚的蓝眼睛严肃地盯着我,鼻尖被冻得越来越红。我没有想要去逗他。可是我挺喜欢他的,他很安静,也不会挑我的刺。

时间到了,我推他回去的时候,费恩斯坦太太会说:“别告诉我已经五点了!”我让她给我五枚五分的硬币,不要一枚二十五分的,因为看起来多一些。她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但还是满足了我的心愿。我把所有的钱都放在一个旧的锡茶叶罐里,罐子上面有一张沙漠的图片,有棕榈树和骆驼。我喜欢把钱拿出来,在床上摊开。我不数多少钱,而是按每个硬币上的年份排列,1935年、1942年、1945年。每一枚硬币上都有一个国王的头像,都到脖子根齐刷刷地切断,但都不是同一个国王。我出生以前发行的硬币上的国王有胡子,现在的没有,现任的国王是乔治国王,我们教室后面也贴着他的头像。把这些钱进行分类,分成一堆堆被“砍掉”的脑袋。我感到很爽,这种感觉说起来还是挺奇怪的。

我推着布莱恩,绕着街区转来转去。我不知道一个小时有多久,因为我没有手表。科迪莉亚和格蕾丝就在前面的拐角处,卡罗尔跟在她们后面。她们看到我,走了过来。

“伊莱恩和什么押韵?”科迪莉亚问我。但她不等我回答,就抢着说:“伊莱恩,真烦人。”[原文为“Elaine is a pain”,其中Elaine与pain押韵。]

卡罗尔朝婴儿车里面看。“看那个兔子耳朵!”她说,“他叫什么名字?”她好像很想知道。布莱恩对我有了新的意义,不是每个人都能推婴儿车的。

“布莱恩,”我说,“布莱恩·费恩斯坦。”

“费恩斯坦是犹太人的姓。”格蕾丝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犹太人。我见过“犹太人”这个词,《圣经》里很多地方都提到过,但我不知道生活中居然有真正的犹太人,而且就住在我们家的隔壁。

“犹太鬼子。”卡罗尔说。她瞥了科迪莉亚一眼,向她寻求赞许。“不要那么粗俗,”科迪莉亚用大人的腔调说,“我们不能随便叫人家鬼子。”

我问妈妈什么是犹太人,她说是信仰另一种宗教的人。班纳杰信仰的宗教也和我们的不一样,不过他不是犹太人。世界上有许多不同的宗教。在大战期间,希特勒杀害了很多犹太人。

“为什么?”我问。

“他是个疯子,”爸爸回答,“一个自大狂。”对于这两个词,我也是一头雾水。

“简单说,他就是个坏人。”妈妈说。

我推着布莱恩在撒了煤渣的雪地上走着。他盯着我,鼻子红红的,小嘴上没什么笑容。布莱恩有了新的身份:犹太人。此外,他的身上有点英雄气质,即使穿着蓝色的兔子耳朵套装,他的英雄气质也不见减少。犹太人给我的印象,就是尿布、碗里的橘子、费恩斯坦太太的金耳环以及她的耳洞,还有一些有关历史的、重大的事情。不能指望每天都会见到犹太人。

科迪莉亚、格蕾丝和卡罗尔围着我。“这个孩子,今天怎么样?”科迪莉亚问。

“他挺好的。”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不是说他怎么样,我是说你怎么样。”科迪莉亚说。

“能让我推一下吗?”卡罗尔问。

“不行。”我说。如果她出了什么幺蛾子,比如把布莱恩·费恩斯坦推翻在路边的雪堆里,我是要负全部责任的。

“谁要一个犹太鬼子的孩子呢!”她说。

“犹太人杀害了基督。”格蕾丝一脸严肃地说,“《圣经》里说的。”

但是,科迪莉亚对犹太人不太感兴趣,她在想着别的事情。“从构词法来讲,如果打鱼的人叫作渔夫,那么抓虫子的人叫什么呢?”她问。

“我不知道。”我说。

“你真笨,”科迪莉亚说,“你爸爸是捉虫子的,对吧?再想想。好好想想。真的很简单。”

“浑蛋?”[虫子的英文为“bug”,根据构词法,捉虫子的人即为“bugger”,意为“浑蛋”。]我试探着说。

“你就这么说你爸爸?”科迪莉亚说,“他是个昆虫学家,笨蛋。你应该感到羞耻。你应该用肥皂把嘴巴洗干净。”

我知道“浑蛋”是一个龌龊的词,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我坑了爸爸,我被人家坑了。“我得走了。”我说。我推着布莱恩回到费恩斯坦太太的家里,我在默默哭泣着,布莱恩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再见,布莱恩!”我轻声地和他道别。

我告诉费恩斯坦太太,我不能再做这份工作了,我说是因为学校的作业太多了。我不能告诉她真正的原因:我觉得布莱恩和我在一起不安全。我脑海里浮现了几个恐怖的画面:布莱恩头朝下栽在雪堆里;他的婴儿车从桥边结冰的山坡飞奔而下,冲进死过很多人的小溪里;布莱恩被抛向空中,兔子耳朵因为恐惧而竖起来。面对这种种情景,我都无力挽回。

“亲爱的,没关系。”她说。她看着我水汪汪的眼睛。她给了我一个拥抱,还多给了我一枚五分硬币。在此之前,没有人叫过我“亲爱的”。

然后我回家了,我知道我辜负了她,也辜负了我自己。“浑蛋。”我心里念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直到它不再是一个词,而是单个字,单个音符。“浑,蛋。”于是,这个词失去了意义,就像“犹太鬼子”,但也仍然散发着恶意,很有分量。我对爸爸做了什么?

我把费恩斯坦太太给我的印有国王头像的五分硬币全都带在身上,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到一家商店里全部花掉。我买了甘棒糖、果冻软糖、内含坚果的多层黑巧克力球、用吸管吸的袋装气泡冰冻果子露。我把这些东西当作供品,当作赎罪品,平均分给等着我的朋友们。在我即将分发零食的那一刻,人们是爱我的。

26

今天是星期六,整个早上都很平静。南面窗户上方的屋檐上挂着冰柱,在阳光的照射下,融化的冰水滴滴答答,像下雨时屋顶漏了一样。妈妈在厨房里烤东西,爸爸和哥哥在别的地方。我一个人一边吃午饭,一边看着屋檐上的冰柱。

我的午餐有饼干、橙色奶酪、一杯牛奶和一碗字母汤。妈妈认为小孩都喜欢字母汤。汤里漂浮着白色的字母意大利面,大多是大写字母A、O、S和R,也有一些X和Z。小时候,我会把字母捞出来,放在盘子边上拼成词语,或者按照我的姓名的字母顺序,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吃掉。此时,我只是喝汤,对其余的都不感兴趣。汤是橘红色的,有香味,但字母没有味道。

电话铃响了,是格蕾丝打来的。“你想出来玩吗?”她问。她的声音平稳、僵硬而空洞,像一张蜡光纸。我知道科迪莉亚站在旁边。如果我说不就会挨骂,如果我说好就必须出去,我说了好。

“我们来接你。”格蕾丝说。

突然间,我的肚子感觉一阵闷,很沉重,仿佛装满了泥土。我穿上防雪服和靴子,戴上针织帽子和手套。我告诉妈妈要出去玩。“小心别着凉。”她说。

阳光照射在雪地上,很刺眼。积雪上结了一层冰,顶层的雪已经融化,然后又结成了冰。我的靴子踩在雪地上,踩破了冰,留下了清晰的脚印。我一个人也没有看到。我迎着雪地上的白色炫光,走向格蕾丝家。空气好像在波动,是光线太强了,我能听到光线压迫我的眼睛的声音。我感觉我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就像手握着手电筒的灯头,或者在杂志上看过的水母,水母漂浮在海上,就像水汪汪的肉球一样。

我看到她们三个出现在街道的尽头,看起来还只是黑影,她们正朝我走过来。她们的外套好像都是黑色的。她们走近时,脸看起来也是黑的,应该是背着光造成的。

科迪莉亚说:“我们说会来接你,没说你可以到这里来。”

我什么也没说。

格蕾丝说:“我们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应该有所反应才对。”

科迪莉亚说:“怎么了?你聋了吗?”

她们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我感到恶心,转过身,吐在了路边的一个雪堆上。我不是故意要吐的,也没想到我会恶心成这样。每天早上,我都觉得胃不舒服,我已经习惯了,但这次是真的吐了,字母面汤混合着奶酪碎片,字母面也是嚼碎的,吐得到处都是。

科迪莉亚什么也没说,格蕾丝说:“你还是回家去吧。”卡罗尔在她们后面,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了,她说:“她脸上有东西。”我走回家里,防雪服的前襟沾着呕吐物,我闻着这些秽物的气味,鼻子和喉咙里也还有,也能尝到它的味道,感觉像胡萝卜渣。

我躺在床上,身边放着擦洗桶,我发烧了,感觉身体很轻,好像马上要飘起来。我吐了好几次,直到只能吐出一点绿色的汁液。妈妈说:“我想我们也会吐的。”她说得没错。晚上,我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干呕的声音和马桶冲水的声音。生病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安全,感觉自己很渺小,就像裹在温暖的棉絮里一样。

我开始经常生病。有时候,妈妈拿着手电筒看着我的嘴巴,摸摸我的额头,量量我的体温,然后送我去上学,但有时候我可以待在家里不用去上学。生病的时候,我会如释重负,仿佛我已经跑了很长的路,到了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虽然不能一直歇,休息终究是暂时的。发烧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会觉得心中空空的,什么都不用想。我喜欢冰凉的东西,我喜欢喝淡淡的姜汁汽水,许多美味要到生病的时候才吃得到。

我躺在床上,靠着枕头,床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杯水。我听着妈妈在远处干活儿的声音:打蛋器和吸尘器的声音,收音机里的音乐,地板擦光机的声音就像湖水拍打着岸边。冬日的阳光透过半掩着的窗帘斜射进来。我终于有窗帘了。我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灯罩是浅黄色的不透明玻璃,里面有两三只死苍蝇,苍蝇傻乎乎地钻进去跑不出来,开灯的时候灯上会有黑影子,看起来就像混浊的果冻。有时候,我会看着门把手。

有时候,我会从杂志上剪下来一些图片,用乐贝齐牌的胶水粘到剪贴簿上,胶水瓶的样子和国际象棋的主教很像。我从《好管家》《女性居家杂志》《女主人》等杂志上剪下了一些女性的照片。如果我不喜欢她们的脸,我就把她们的头剪掉,拿别人的头嫁接在上面。这些女人穿着长裙,袖子宽松,裙摆也很宽松,腰上紧紧地系着白色的围裙。她们会往马桶里面喷杀菌剂,杀掉里面的细菌,用肥皂清洗窗户,也用肥皂洗脸上的斑点和油油的头发。她们会清除身上奇怪的气味,用洗手液洗擦皮粗肉糙的手,拿卫生纸擦脸。

其他图片上的女人行为举止都不是很恰当。有的太八卦,有的穿着邋遢,有的专横霸道。有的太喜欢织东西,都上瘾了。“无论是走路的时候,骑车的时候,站着的时候,还是坐着的时候,她到哪里都要织东西。”有一张照片的说明文字这样写着。这张图片上面的女人正在电车上织东西,她的针戳到了旁边的人,毛线团沿着过道滚开。有些女人旁边有一只“守望鸟”,红黑相间,眼睛很大,细长的双腿,像孩子画的。“守望鸟专盯多事的人。”图片说明文字写着,“这只鸟一直盯着你。”

我明白了,追求完美是无止境的,犯错是必然的。长大以后,无论你如何努力擦洗,你的脸上总会还有一些污点或斑点;无论你如何谨慎,总还会做出一些愚蠢的行为,让外人看了皱眉头。但是,我还是很乐于剪下不完美的女人粘到我的剪贴簿上,她们额头上的皱纹表明她们内心不平静。

中午,广播在播放《快乐帮》节目,“快乐帮”在敲门。

咚咚咚。

是谁?

快乐帮!哦,进来吧!

和快乐帮一起,

一起快乐保持健康,

健康使人快乐。

如果你快乐健康,

你肯定富有!

快乐帮,快乐安康!

“快乐帮”让我感到十分焦虑。如果不快乐又不健康,会怎样?他们没说。他们总是快乐的,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不相信有人能永远快乐。所以,他们有时是在撒谎。那么,什么时候是在撒谎呢?他们的笑声什么时候是假的呢?

稍后是“自治领天文台官方报时信号”。首先是一连串的短信号,像来自外太空的嘟嘟声,接着是沉默,然后是一个长信号。长信号表示一点钟。时间在流逝。在长信号到来之前的沉默中,未来的轮廓正在形成。我翻过身来,脸朝下,把头埋在枕头里,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27

冬天的积雪融化了,随处可见黑乎乎的煤渣、湿漉漉的废纸和枯树叶,简直一片狼藉。我们家的后院出现了一大堆表土,还多出来一堆卷起来的方形草皮。爸妈穿着满是泥巴的靴子和沾着泥点的裤子,把草皮盖在后院的泥土上,像铺浴室的瓷砖一样。他们拔掉了茅草和蒲公英,种下大葱和一排莴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几只猫,刨着松软的地面,把种子和幼苗都刨掉,爸爸拿起一把拔起来的蒲公英向它们扔过去。他说:“滚开,抓不到老鼠的笨猫。”

嫩芽渐渐变黄,跳绳派上了用场。我们站在格蕾丝家的车道上,旁边是那棵深粉色的蛇果树。我甩绳子一头,卡罗尔甩另一头,格蕾丝和科迪莉亚跳,空气中洋溢着欢快的氛围。

我们齐唱:

不是昨天晚上,而是前天晚上,

二十四个强盗来敲我家的后门。

他们对我说:

小姐,转身,转身,转身;

小姐,弯腰,弯腰,弯腰;

小姐,抬脚,抬脚,抬脚;

小姐,赶紧滚蛋。

格蕾丝在中间蹦蹦跳跳,转过身,弯腰摸了地面,从容地抬起一只脚接着跳,始终笑嘻嘻的。她很少绊到绳子。

这首歌有点吓人,也有点不体面。有些表达也不明不白:强盗为什么会下那么奇怪的命令?小姐为什么要转身?听起来小姐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在表演技巧。结尾的“赶紧滚蛋”是什么意思?强盗还在家里的时候,她是不是就“滚蛋”了?所以强盗可以随心所欲,想要什么拿什么,不想要的就砸烂,还是说她彻底完蛋了?我仿佛看见她吊在蛇果树上,跳绳勒住她的脖子。我没有替她伤心。

阳光灿烂,消失了一整个冬天的弹珠又回来了。孩子们的声音在校园里此起彼伏:“纯种……纯种……金属弹子……金属弹子……二对一喽。”我听着感觉像幽灵在召唤,或者是掉入陷阱的动物在疲惫而痛苦地哀嚎。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走过木桥,我跟在其他几个人的后面。在木板塌下去的地方,透过破洞,我可以看到下面的地面。我记得很久以前,在桥下的某个地方,我哥哥埋了满满一罐纯种、水宝和猫眼。罐子还埋在地下,正在黑暗中悄悄地发光。我想自己一人下去,虽然那里有看不见的“坏人”,我想去把那些宝贝挖出来,那些宝贝都应该归我一人所有。也许,我永远都找不到罐子,因为我没有藏宝图,但我喜欢琢磨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我把我藏了一整个冬天的蓝色猫眼从抽屉里拿了出来。我举起它,让阳光穿透它,仔细端详。里面的“眼睛”非常蓝,颜色非常纯正。就像一只蓝色的眼睛冻在冰块里面。我带着它去学校,一直放在口袋里,不会拿出来让人家弹。我守护着它,手一直抓着它。

“你口袋里是什么?”科迪莉亚问。

“没什么,”我说,“就一颗弹珠。”

现在是玩弹珠的季节,每个人的口袋里都有弹珠。科迪莉亚没有继续追问。她不知道这颗猫眼的力量,它可以保护我。有时候带着它,我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景象。我看到路上的行人就像会动的玩偶一样,他们色彩缤纷,嘴巴张开又闭上,但说不出话来。虽然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们,但我没有任何情感反应。我只有眼睛是活跃的。

我们离开这座城市的时间比往年都要晚。我们一直待到放暑假,白昼很长,到了要睡觉的时候,天还亮着,空气湿热,像一条热气腾腾的毯子笼罩着街道。我喝葡萄汁,但味道不像葡萄,倒像是杀虫剂。我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去北方。我一直给自己打预防针,我们可能去不了北方了,降低期待才能避免失望。尽管我有猫眼,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地方住太久,否则我会“内爆”。我在《国家地理》上看到过一篇关于深海潜水的文章,文章说潜水员必须穿上厚厚的金属服装,否则水下无形的巨大压力会挤压着你,直到你“内爆”。我从这篇文章里学到了“内爆”这个词。内爆的时候会发出沉闷的声音,就像关上一扇铅门。

我像个包裹一样被塞进汽车的后座,格蕾丝、科迪莉亚和卡罗尔站在苹果树下看着。我弯下腰,避开她们的视线。我不想假装有离别的不舍。车开过去的时候,她们朝我们挥手。

车向北行驶,我们把多伦多甩在身后。渐渐地,多伦多就变成了地平线上的一抹褐色,像是远方燃烧的烟雾。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回头去看。

树叶越来越小,颜色越来越黄,叶边越来越卷,空气越来越清爽。我看见路边有一只乌鸦,正在啄食一只被汽车撞死的豪猪。豪猪就像长着毛刺的野果,粉红色的内脏被啄得一塌糊涂,像被搅烂的蛋黄。我看到北面花岗岩拔地而起,公路从中间穿过。我看到一个湖,沿岸岩石陡峭,许多枯树倒在湖边的水草里面。我看到了锯屑焚烧炉和火情瞭望塔。

三个印第安人站在路边。他们不卖东西,没有篮子,现在还没到卖蓝莓的时候。他们在那儿站了很久。我见过他们很多次,但只是作为风景来看。我从车里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注意到我了吗?大概不会。他们不熟悉我,最多也就是看到路过车辆里的一张脸。我对他们没有要求,对这里的一切都没有要求。

我坐在车里,等着爸爸妈妈买杂货回来,在后座可以闻到汽油和奶酪混杂的气味。车子停在一家商店的旁边,商店是木板搭的,风吹日晒,已经松松垮垮,灰色的外墙钉着各种广告牌,分别写着:黑猫牌香烟、球员牌香烟、可口可乐。这些广告牌算是帮了忙,让商店的木板不至于散架。这里算不上一个村子,就在公路边的一个开阔地,靠近河边,旁边有一座桥。我曾经想知道这条河的名字。斯蒂芬站在桥上,往上游扔木头片,看看从桥的另一边冒出来需要多久,以此计算水流的速度。黑蝇四处飞舞,有些钻进了车里,有些在窗户上爬,飞起来,接着又落到窗户上爬。我一直看着它们,我能看到它们弧形的背,腹部像暗红色的小灯泡。我把它们拍烂在玻璃上,留下一摊红色的污迹,那是我自己的血。

我的感觉不是喜悦,而是解脱。我的喉咙不再紧绷,我也不再咬紧牙关,脚上的皮肤又长回来了,手指的伤口也部分愈合。我走路的时候不用担心人家在背后盯着我、议论我,也不用关心我说话的声音。我走了很久,什么也不用说。我现在可以不说话,回到从前的状态,回到一种无常的节奏,就像在床上一样。

今年夏天,我们在苏必利尔湖北岸租了一幢小木屋。周围还有一些小别墅,大部分都是空的,没有别的孩子。这个湖很大,很冷,水蓝蓝的,很危险。货船会沉下去,人会淹死在里面。起风的时候,浪花滚滚而来,几乎可以媲美大海的浪潮了。即便这样,我还是会在里面游泳。我走进冰冷的水中,先是脚板被水淹没,然后双腿也慢慢进入水中,又长又白,看起来比在陆地上还要细。

沙滩很宽阔,远处有一片鹅卵石。我常去鹅卵石那边玩。顾名思义,鹅卵石是圆的,长相跟海豹很像,但很坚硬,在太阳下晒久了会变热,晚上气温低,但鹅卵石温度不会马上降下来。我用布朗尼相机拍了鹅卵石的照片,我用牛的名字给它们命名。

岸边的沙丘上有沙滩植物,有毛蕊花和紫云英,紫云英会开紫色的花,结小小的苦豆荚,还有会割伤腿的野草。再后面是森林,里面有橡树、枫树、桦树和杨树,还有香脂树和云杉。有时候也会碰到毒藤。这是一个神秘、危险的森林,但不容易迷失方向,因为它离海岸很近。

有一次,我在森林里发现一只死乌鸦,它比活着的时候看起来更大。我用棍子戳了戳它,把它翻过来,它身上已经长了蛆。气味像腐肉,像铁上的锈。更奇怪的是,我觉得它像我吃过一次但不记得名字的食物。乌鸦是黑色的,但不像一种颜色,更像一个洞。它的喙是黑色的,像牛角,也像灰指甲。它的眼睛已经干瘪了。

我以前也见过死的动物,死青蛙、死兔子,但没有见过死这么透的。它那双干瘪的眼睛看着我,我这根棍子可以戳穿它。不管我把它怎么样,它都不会有任何感觉。从一定意义上讲,没有人能把它怎么样。

在湖边钓鱼很难,没有地方可以站,也没有码头。由于水流比较急,我们不能私自坐船外出,反正我们也没有船。斯蒂芬不会闲着,他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湖上的货船,画了各种船只的烟囱。他给自己设国际象棋残局,然后自己破。要么他就劈引火柴,或者拿着一本蝴蝶书一人去散步。他捉蝴蝶并不是想用图钉把它们钉在板上,就是想看看,辨认一下品种,数数有多少只。他会逐一记下来,列在书页背面。

我喜欢看那本书里的蝴蝶图片。我最喜欢的是月形天蚕蛾,这种蛾身材肥大,浅绿色的翅膀上有新月形图案。哥哥捉到一只,拿来给我看。他说:“不要碰它。翅膀上的粉末掉了,它就不能飞了。”

我不和他下棋。我没有画货船的烟囱,也没有记录蝴蝶。对于我赢不了的游戏,我没有兴趣。

在森林的边缘,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就有樱莓树。红色的野樱莓正在成熟,变得半透明。它们太酸了,吃了会感到口干。我摘了野樱莓,扔进一只猪油桶里,然后把枯枝和枯叶拣出来,妈妈要用野樱莓做果冻,先把它们煮开,用果冻布袋把果核滤掉,加了糖,把热果浆倒进罐子里,盖好,用石蜡封住。红罐子很漂亮,我数了一遍又一遍。我是出过力的。果冻的样子看起来非常诱人。

仿佛是得到了冥冥之中的允许,我开始做梦了。我梦中的世界色彩鲜艳,没有声音。

我梦见死去的乌鸦还活着,只是它样子没有变,死气沉沉的。它跳来跳去,拍打着腐烂的翅膀。我醒了,心怦怦地跳。

我梦见我在多伦多,穿着冬装,但连衣裙不合身。我把连衣裙套到头上,然后好不容易才把胳膊伸进袖子里。我走在街上,身体有一部分裸露在裙子外面,非常羞愧。

我梦见我的蓝色猫眼在天空中闪着光芒,像太阳一样,或者说像介绍太阳系的图书里面的行星。但是它不温暖,反而很冰冷。它渐渐靠近,但没有变大。它从天而降,璀璨,亮晶晶,径直朝我的头上落下。它击中了我,直接进入我的体内,但不疼,就是感觉很冷。我冻醒了。我的被子掉在地板上。

我梦见溪谷上的木桥正在倒塌。我站在上面,木板分崩离析,整座桥都在摇晃。我踩着剩下的木板,抓住栏杆,小心翼翼地走着,但我爬不上有人站着的小山,因为桥两头都没有和地面连接。妈妈就站在山上,在和别人说话。

我梦见我在摘野樱莓,然后把它扔进猪油桶里。其实那不是野樱莓,而是颠茄果实,是一种半透明的红色浆果。浆果里面装满了血,就像黑蝇的身体一样。我的手一碰到,它们就裂开了。紧接着,我的手上就沾满了血。

我没有梦到科迪莉亚。

傍晚,爸爸和我们一起在沙滩上玩捉迷藏,他奔跑的姿态像熊一样笨拙,还一边笑嘻嘻地学着狗叫:“汪,汪,汪。”一分和十分的硬币从他的口袋里甩出来,掉到沙子里。远处的船只缓缓驶过,屁股后面好像飘着烟,夕阳西下,四周一片粉红,异常宁静。我看着脸盆上方的镜子:我的脸是棕色的,比以前更圆了。小厨房里有柴火灶,妈妈冲我笑,一只胳膊抱着我,这让我很开心。有些晚上,我们会吃棉花糖,这也算是一种犒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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