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永远保佑我们的圣母玛利亚 OUR LADY OF PERPETUAL HELP

猫眼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33

离开辛普森百货后,我往西走,一路上继续找吃的。最后我买了一份外带比萨,在路上吃。我把比萨掰成两半,一点点地吃。和本在一起的时候,我吃饭的时间是固定的,因为他吃饭很有规律,所以我也跟着他变得很有规律。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更习惯吃垃圾食品和剩菜,这是我自己的老习惯了。这个习惯不好,但我需要回忆一下到底有什么不好。我对本的一些生活习惯已经习惯了,比如说他打的领带、他的发型,以及他早餐要吃西柚。这样,我就更喜欢他了。

回到工作室,我一边算着和西海岸的时差,一边给他打电话。但是,电话语音留言中只有我自己的声音,然后是天文台官方报时的信号声,嘟嘟嘟的声响预示着未来的到来。“我爱你。”我说,这样他晚些时候就能听到。然后我就想起来他现在还在墨西哥,他到家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回去了。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我可以出去吃点更像样的晚饭,或者去看个电影。但我没有出去,而是爬上了日式床垫,盖上羽绒被,端着一杯咖啡,拿着一本多伦多的电话簿,开始在里面找名字。我找不到姓史密斯的人家了,他们一定是搬走了,要么是都死了,要么是和别人结婚跟了别人的姓。姓坎贝尔的非常多,看都看不过来。我查到了乔恩,我曾经是这个姓。我找不到约瑟夫·赫比克了,只有什么赫倍克、赫恩斯、赫拉斯特尼斯克、赫里克哲斯等。

没有姓里斯利的。

科迪莉亚也找不到。

我又躺在乔恩的床上,这感觉有点奇怪。我一直都没有把这张床当成乔恩的床,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在上面睡觉。但是这张床还是他的床。他以前睡的床没有这么整洁、干净。他的第一张床是放在地板上的一个床垫,上面放着一个旧睡袋。我并不介意用睡袋,事实上我还挺喜欢的,因为有露营的感觉。我们通常会拿各种空杯子和盘子排成一排,盘子边还沾着食物残渣,用这些杯子和盘子作为界线,把我们分隔开。但我不太喜欢这样。那个时候,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算是一种规矩,我们不能跨越这条分隔线,但最终还是跨越过去了,起初是不予理睬,最后是全部拿走,清理得干干净净。那个男人可能认定你是想主动投怀送抱,甚至是想占有他。

有一次,我们从一开始就一起躺在那张床上,当时我还没有收拾盘子。突然,卧室的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她穿着脏牛仔裤和褪了色的粉色T恤,脸很瘦,苍白,瞳孔很大。她看起来好像吸了毒,那时候已经可以买到毒品了。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只手掩在背后,紧绷着脸,毫无表情。我把睡袋拉起来盖住我的身体。

“嘿。”乔恩说。

然后,她把掩在背后的手抽出来,扔了一团东西过来。那是一个纸袋,里面装满了热腾腾的意大利面条和酱汁。纸袋砸到我们身上的那一瞬间就破了,把我们弄得狼狈不堪。她出去了,仍然一言不发,“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门。

我吓坏了,乔恩却大笑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她是怎么进来的?”

“从门进来的呀!”乔恩笑嘻嘻地说。他拨开我的头发,拨弄出一根意大利面条,然后翻过身子来要吻我。我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他的女朋友,或者是前女友,她让我怒不可遏。当时,我没有想到她这么做可能是有原因的。我还没有在浴室里看到过别的女人的发夹,那就像狗为了宣示主权在积着雪的消防栓上撒尿一样。我也没有看到过别的女人战略性地在枕头上留下的口红。乔恩懂得怎么掩盖马脚,如果他没有盖住,那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当时也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一定有房间的钥匙。

“她疯了,”我说,“她应该进精神病院。”

我一点也不同情她。说实话,我还有点钦佩她。她无所顾忌,这么不顾羞耻、坦率地表达愤怒,光这一点就勇气可嘉。朝别人的身上扔意大利面条,这种做法简单粗暴,但干脆利落。不用废话,事情就这么了断了。那时,我还没有这样的胆量,这种事情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34

格蕾丝在做饭前祷告。史密斯先生说:“赞美主,递上弹药。”说完,他就伸手去拿烘豆子。史密斯太太说:“劳埃德!”史密斯先生说:“没关系吧?”同时朝我咧嘴笑。米尔德里德姨妈抿了抿长着胡子的嘴巴。对我而言,史密斯家的食物味同嚼蜡。我把手伸到桌布下面,撕扯着手指上的皮。礼拜天就是这么过的。

吃完炖菠萝后,格蕾丝叫我和她一起去地下室玩模拟课堂的过家家游戏。我下去了,但随后又上来了,因为我想上厕所。格蕾丝准许我上厕所,就像在学校里一样,你提出要求,老师也会准许。我爬楼梯走出地下室的时候,听到了米尔德里德姨妈和史密斯太太在说话,她们正在厨房里洗碗。

“她就是一个异教徒。”米尔德里德姨妈说。她去中国当过传教士,所以她是权威。“你们所做的一切,对她丝毫不起作用。”

史密斯太太说:“她在学习《圣经》呢。格蕾丝跟我说的。”我知道她们说的那个“她”就是我。我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可以看到厨房里面的情景,餐桌上堆满了还没洗的盘子,史密斯太太和米尔德里德姨妈背对着我。

米尔德里德姨妈说:“像她这种人,等到她们都学会了,你这条老命也差不多要没了。她们就会死记硬背,根本不会往心里去的。你一不留意,她们就会变回老样子。”

太不公平了!我听到这些话,就好像被人踢了一脚。她们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呢?她们不知道吧?我写了一篇关于“节制”的文章,获得了老师的表扬。我在文章里提到,醉酒的人若是发生车祸,会冻死在暴风雪里,因为受到酒精的影响,他的毛细血管会全部张开。我连“毛细血管”这么专业的词都知道,而且都拼对了!我可以一整章一整章地背诵赞美诗,我可以唱主日学校里有关白衣骑士的全部歌曲,我甚至可以不用看打在墙上的彩色幻灯片。

“像那种家庭的孩子,你能指望什么呢?”史密斯太太说,她没有接着说我的家庭到底怎么了,“其他孩子都感觉到了。她们都晓得。”

“你不觉得她们对她太狠了吗?”米尔德里德姨妈说。她的这句话倒是很中听。她还不知道她们对我究竟有多狠。

“这是神在惩罚她!”史密斯太太说,“她活该!”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浑身燥热。那是一种羞耻的感觉,我以前也感受过,但那同时也是一股仇恨,我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至少我从未体会过这么纯粹的仇恨。这股仇恨居然也有具体的形状,像只有一个乳房而没有腰的史密斯太太,也像长在我胸口的一株杂草,肉嘟嘟的,白白胖胖的,也像牛蒡草的叶柄,在通向木桥的小路边有一处都是猫尿的地方,那里有一棵牛蒡草枝繁叶茂,结着带刺的绿色小果实。那是深沉、沉重的仇恨。

我整个人都被仇恨凝固了。我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一动不动。我恨的不是格蕾丝,甚至不是科迪莉亚。我还不至于恨她们。我恨的是史密斯太太,我原以为那些事情只是女生之间的事情,小孩子的事情,没想到这居然不是什么秘密。她们肯定公然谈论过我的事情,并且纵容了这件事情的发生。史密斯太太早就知道了,但她没有反对。她没有加以制止,她觉得那是我活该。

她离开水槽,走向餐桌,去拿另一堆盘子,这时我看见了她。在那个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十分吓人的画面:史密斯太太被绞进我妈妈的那台肉色的绞干机里,先是两条腿被绞断,然后骨头咯咯作响,肉身慢慢被挤扁,皮肤和肌肉一点点地向她的头部挤压过去,不用过多久,她的头会变成一个巨大的血肉球,最终像气球一样爆裂。如果我的眼睛能射出致命的射线,像漫画中画的那样,我会当场把她烧成灰烬。她说得对,我是异教徒。我无法原谅她。

她好像是感受到了我逼人的目光,她转过身来,看到了我。我们四目相对。她知道我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但她没有退缩,表情也不尴尬,也看不出有要道歉的意思。她嘴唇盖着牙齿,脸上露出自以为是的笑容。她对着米尔德里德姨妈(而不是对着我)说了一句:“小孩子,人小耳朵长。”

她那颗丑陋的心脏就像一只眼睛,一只邪恶的眼睛,那只眼睛看到了我。

在黑暗的教堂地下室里,我们坐在木凳上,盯着墙看。格蕾丝侧过头看着我,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就是空中小小雀鸟,

主都温柔关照;

主既这样爱护小鸟,

我知他也爱我。

墙上有一幅画,一只巨大的手捧着一只死鸟,有一束光照在这只死鸟的身上。

我只动了嘴唇,我没有唱歌。我已经对上帝失去了信心。上帝是史密斯太太的“囊中之物”,她知道什么情况下是上帝在惩罚人。上帝站在她那一边,而我遭到排挤,到不了她那一边。

我想到了耶稣,按理说耶稣是爱我的。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他爱我的迹象,我也不认为他对我有什么帮助。面对史密斯太太和上帝,耶稣也无能为力,因为上帝更强大。上帝不是我们所谓的“圣父”。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个庞然大物,冷漠无情,面目模糊,好像沿着既有的轨道前进。上帝就像是火车的车头。

我决定不再向上帝祈祷。背诵主祷文的时候,我就默默地站着,动动嘴唇而已。

宽恕我们的罪过,我们也原谅那些对我们犯下罪过的人。

这句话我拒绝说出口。如果说我必须原谅史密斯太太,否则死后就要下地狱,那么我宁愿下地狱。耶稣一定知道原谅他人有多难,所以他才劝人们去原谅。他总是在劝人们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比如将所有的钱财捐给别人,等等。

“你怎么不祈祷?”格蕾丝小声对我说。

我胃里忽然感觉很冷。是要反驳她,还是要承认?选择哪个的后果更糟糕?不论怎样,处罚都是免不了的。

“我在祈祷。”我说。

“没有。我听着呢。”

我没有作声。

“你撒谎!”格蕾丝可能有些得意忘形,大声说出了口。我还是默不作声。

“你应该请求上帝宽恕你,”格蕾丝说,“我每天晚上都这样。”

我坐着,在黑暗中拉扯着我的手指。格蕾丝请求上帝宽恕她,上帝要宽恕她什么呢?只有当你犯了罪过,向上帝承认错误,向上帝忏悔,上帝才会宽恕你,而她从来没有一点忏悔的意思。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格蕾丝、科迪莉亚和卡罗尔走在前面,我距离她们有差不多一个街区的距离。今天,因为我表现狂妄,她们不让我和她们一起走,但也不让我落得太远。我跟着“和快乐的人们在一起,就务必快乐”的音乐节拍走着,脑子里空空荡荡,只有这首歌的歌词。我一路上都低着头,盯着人行道和排水沟,想看看有没有香烟盒,尽管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收集锡纸了。我知道,无论我用锡纸做什么,都没有什么价值。

我看到一张纸,纸上印着彩色图画。我捡了起来。我知道纸上画的是圣母玛利亚。这张纸来自“永远保佑我们的圣母玛利亚”学校,这个校名被我们学校的男生恶意窜改为“永远叫我们下地狱的圣母玛利亚”。圣母玛利亚穿着一件长长的蓝色罩袍,罩袍的下摆下面看不见脚。她的头上罩着一块白布,白布上戴着一顶王冠,再上面有个黄色的光环,放射出来的光芒像钉子一样。她一脸苦笑,像是很失望。她的双手张开,好像在欢迎别人;她的心脏长在胸膛外面,上面插着七把剑,或者说样子看起来像剑。这颗心脏很大,鲜红、纯洁,像一个缎子做的心形插针包,也像是一颗情人节的爱心。在这张纸上,图画下面印着几个字:“七种悲伤”。

圣母玛利亚的画像,在我们主日学校的读物上也能见到,但是,主日学校读物上的圣母玛利亚没有戴王冠,没有那个心形的插针包,也从来都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总是处在背景的位置上。除了圣诞节,人们都不太关注她,即使是在圣诞节,小耶稣也比圣母玛利亚更重要。史密斯太太和米尔德里德姨妈谈到天主教徒的时候,就像她们在吃周日大餐的时候那样,口气之中总是充斥着轻蔑。天主教徒向雕像祈祷,在圣餐仪式上,他们会喝真正的葡萄酒,而不是葡萄汁。“他们崇拜教皇。”史密斯家的人会这么说。要不然就说:“他们崇拜圣母玛利亚。”好像崇拜圣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我又凑近一点,仔细看着那幅图画。但是,我知道留着那张画有危险,于是随手就把它扔掉了。这是正确的冲动,因为她们三个停下了脚步,等着我赶上她们。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除了站着,除了走路,都会吸引她们的注意。

“我们刚才看到你捡了东西,那是什么?”科迪莉亚问。

“一张纸。”

“什么纸?”

“就是一张纸。主日学校的。”

“你为什么要捡起来?”

以前,面对这个问题,我会认真思考,希望能够如实回答。但是此时我只会说:“我不知道。”对于任何问题,我都只能这么回答,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再遭到她们的嘲笑和盘问。

“纸呢?”

“扔掉了。”

“不要捡地上的东西,”科迪莉亚说,“有细菌。”她没有追问。

我决定做一件危险的、叛逆的甚至是亵渎神明的事情。我再也无法对上帝祈祷了,所以,我要对圣母玛利亚祈祷。这个决定让我很紧张,就好像我要去偷东西一样。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双手冰凉。我感觉我很快就会被抓住。

下跪似乎是难免的。在那座屋顶装着一个“洋葱头”的教堂里,大家都不下跪,但是,天主教徒下跪磕头是惯例。我跪在自己的床边,双手合十,就像圣诞卡片上的孩子那般,唯一的差别在于我穿着蓝条纹的绒布睡衣,而他们总是穿着白色的睡袍。我闭上眼睛,希望能“看到”圣母玛利亚的真容。我想让她帮我,至少发出什么信号也可以,让我知道她能听到我的祷告。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还没有学过要对圣母说的话。

我努力想象着她的相貌,如果我在街上遇见她,她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会不会穿着和妈妈一样的衣服,还是穿着蓝色的长袍,头上戴着皇冠?如果她穿着那件蓝色的长袍,会不会有一群人一拥而上围上去?也许,大家会以为她是一个刚在圣诞剧场里演完戏出来的演员;但是,如果她的心脏像画上那样长在胸膛外面,还插了几把剑,大家就不会那么淡定了。我得好好想想,我要跟她说些什么?不过,不用我说,她早就知道了我有多么不开心。

我不停地祈祷。我的祈祷是无言的、叛逆的,我没有眼泪,也没有任何希望。什么动静也没有。我攥紧拳头,用力挤压眼睛,压得两只眼睛都很疼。有一瞬间,我感觉我看到了一张脸,然后蓝光一闪,再然后我就只能看到那颗心脏。

那颗心脏颜色鲜红,圆圆的,四周有一圈暗光,像闪着黑光的天鹅绒。心脏有金光溢出,然后渐渐褪去。没错,就是那颗心脏。样子就像我的红色塑料钱包。

35

三月中旬,教室窗台上的复活节郁金香开始绽放。地上还有积雪,不过冬天已经失去了威力。天空变得越来越厚实,越来越低沉。

我们在低沉的天空下走回家。天空灰蒙蒙的,空气很潮湿。湿润柔软的雪花从天上飘下来,落在屋顶和树枝上,积雪时不时地滑下来,就像一朵朵潮湿的棉絮扔到地上。没有风,只有积雪滑落时发出低沉的声音。

天气不冷。我解开蓝色羊毛针织帽的带子,一路上,带子晃荡个不停。科迪莉亚摘下连指手套,从地上捧起雪,压成雪球,朝着树木、电线杆扔,看到什么就朝什么扔。这是她表现得友善的一天,她一只胳膊挽着我,另一只胳膊挽着格蕾丝。我们沿着街道走,嘴里唱着“我们不会为谁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唱。我们一会儿蹦蹦跳跳,一会儿贴地滑行。

下雪曾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快乐,如今我又感到了快乐。我想张开嘴,让雪飘进嘴里去。我放声笑起来,跟她们几个一样。我的笑像是在表演,也像是要回归正常的一种尝试。

科迪莉亚后仰倒在一块空地上,她伸开双臂,先陷进雪里,然后把双手举过头顶,接着又收回来,放到身体的两侧,这样就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天使。

雪花落在她的脸上,有些落进她笑嘻嘻的嘴里,有些沾在她的眉毛上。她眨着眼睛,然后闭上眼,怕雪花掉进去。有一阵子,她看起来像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个陌生人,身上闪烁着未知而美好的可能性。她也像是一个交通事故的受害者,被撞倒在雪地上。

她睁开眼睛,伸出又湿又红的手。我们把她拉起来,这样就不至于毁了她在雪地上画的天使。天使的翅膀毛茸茸的,看样子像长着羽毛,头很小。在她身体的两侧,她留下了手指印,像小爪子。

我们忘记了时间,天快黑了。我们沿着通向木桥的路跑。格蕾丝也跑起来,但她笨手笨脚,跑不快,不停地喊着:“等等我!”她落到我们后面,这还是第一次。

科迪莉亚先跑到山顶,然后往下跑。她想试试能不能滑下去,但雪太软了,滑不动,而且下面有煤渣和碎石。她跌倒了,然后滚下坡去。我们以为她是故意的,就像刚才为了在雪地上画天使而故意跌倒一样。我们向下冲,跑到她身边,兴高采烈,气喘吁吁,开怀大笑,而她却自己爬了起来。

我们不笑了,因为我们看出来了,她摔倒纯属意外,不是故意的。她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明确的目的。

卡罗尔说:“你受伤了吗?”她说话的声音在颤抖。她吓坏了,她知道情况很严重。科迪莉亚没有回答,她又板着脸,眼神之中充满敌意。

格蕾丝凑到科迪莉亚的身边,更准确地说,是在她的侧后方。然后,她对着我笑,但皮笑肉不笑。

科迪莉亚冲着我说:“刚才你笑了吗?”我想她是在责怪我嘲笑她跌倒。

“没有。”我说。

“她有。”格蕾丝客观地说。卡罗尔走到小路的另一边,这样就距离我远一些。

“我再问你一次,”科迪莉亚说,“刚才你笑了没有?”

“笑了,”我说,“但是……”

“就说有还是没有。”科迪莉亚说。

我没有吱声。科迪莉亚瞟了一眼格蕾丝,好像在寻求对方的支持。她叹了一口气,样子很夸张,像大人的那样。“你又撒谎,”她说,“我们该怎么处理你?”

我们好像在那里站了很久。天气比刚才冷了。科迪莉亚一把抓下我的针织帽,她冲下山坡,跑到桥上,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走到栏杆边,把我的帽子扔到溪谷里。她转过来,苍白的脸蛋对着我。“过来!”她说。

说到底什么也没有变。除了时间流逝,一切都照旧。毕竟我刚才的笑不是真的笑,只是张嘴喘了一口气。

我走下山坡,来到科迪莉亚的身边,站在栏杆旁边。我走路的时候,地上的雪没有嘎吱作响,而是像棉絮一样,噗噗地往两边冒。我感觉,那声音就像填补蛀牙一样。我平时不大敢那么靠近桥边,但这次我没有害怕。我一点儿都不害怕。

“你傻乎乎的帽子就在那儿。”科迪莉亚说。果然,我的针织帽子就在下边,虽然天色越来越暗,但在白雪的映衬下,还是能看到蓝色的帽子。“你不下去捡上来吗?”

我看着她。她叫我到溪谷下面去,那里有死人,大人们都不允许我们到下面去。我想我绝对不能去。那么,她会换什么法子来折腾我呢?

我看得出来,科迪莉亚正在想法子,估计已经想到了。也许是她太过分了,终于在我身上碰到了钉子。但是,如果我还是不听话,谁知道我会遭遇什么呢。另外两个人也下来了,她们笃定地站在桥中间,准备看一出好戏。

“你还是下去吧。”她的语气比刚才更柔和一些,好像是在鼓励我,而不是在命令我,“你下去,我就原谅你。”

我不想下去。下边是禁地,很危险,而且天已经黑了,山坡很滑,下去了就很难再爬上来。但是,我的帽子怎么办呢?如果我不戴帽子回家,我就得向妈妈解释,肯定会说漏嘴。如果我不下去,科迪莉亚会怎么样呢?也许,她会生气,从此不再和我说话。也许,她会把我推下桥去。她没有干过那种事情,没有打过我,也没有掐过我,但她既然把我的帽子扔下了溪谷,就说不准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等我走到桥头,科迪莉亚喊:“捡到帽子之后,数到一百再上来。”听她的语气,她已经不再生气了,更像是在指导别人怎么玩游戏。

我尽量抓住树枝和树干,小心翼翼地爬下陡峭的山坡。那条小路本来就不是什么路,只是人们踩出来的,上上下下的人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男孩,但不可能是女孩子。

我爬到了谷底,站在光秃秃的树丛中,抬头仰望。我只看到了木桥扶栏的影子。我还能看到三个人头的轮廓,她们也在看着我。

我的蓝帽子被扔在小溪的冰面上。我站在雪地里,看着它。科迪莉亚说得对,那就是一顶傻乎乎的帽子。我看着它,感到厌恶,因为那顶傻乎乎的帽子是我的,我活该被人家嘲笑。这顶帽子,我再也不想戴了。

我能听到冰面下有水流过。我走到小溪的冰面上,把帽子捡起来,但冰面被我踩破了。我掉进溪水中,溪水到腰,身边都是冰块。

溪水寒冷刺骨。我的套鞋和里边的鞋子都进了水,雪地裤也浸透了。我可能尖叫了,也可能发出了别的声音,但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听到什么回应。我紧紧抓住帽子,抬头朝桥上望去。桥上没有人。她们肯定都走了,逃之夭夭了。难怪她叫我数到一百,这样她们就有时间逃跑了。

我想把脚拔出来。我的脚很沉重,因为套鞋和鞋子里灌满了水。如果我想,我可以一直站在那里。天真的已经黑了,地上的白雪泛着蓝光。溪谷里的旧轮胎和锈迹斑斑的垃圾全都被雪覆盖着,可以看到蓝色的拱洞和蓝色的山洞,四周纯洁而幽静。冰冷的溪水平静地流淌着,溪水源自墓地,浸泡过坟墓中的尸骨。溪水是由死人的尸体化成的,但水很清澈,我就站在清澈的溪水里面。我要是不马上出来,就会冻僵在溪水里。我将变成一个死人,和那些死人一样,化成清澈而平静的溪水。

我奋力从溪水中走出来,踩上冰面,冰一下子又裂了。在水里行走非常困难,况且我的套鞋里灌满了水,随时都有可能滑倒,整个人都跌进水里。我抓住一根树枝,拉着树枝爬上岸边,我在蓝色的雪上坐下,脱下套鞋把水倒出来。我外套的两只袖子都湿到了肘部,手套也湿透了。这时,仿佛有刀子在割我的双腿和双手,疼痛难忍,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

我可以看到溪谷边上人家的房子亮着灯光,但房子都很高,高不可攀。因为手脚疼痛,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爬上山,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家。

我的眼前似乎浮现出黑乎乎的锯木屑,无数小黑点正进入我的脑海。我感觉雪花都是黑的,就像白色的东西拍到底片上变成了黑的。飘飘扬扬的雪花变成了雪珠子,更像是在下冻雨。雪珠子穿过树枝落下来,沙沙作响,就像房间里人头攒动,大家明知必须保持安静,却到处走动,窃窃私语。死人从溪水里面走出来,围着我,但我看不见他们。他们说:“嘘……”

我仰面躺在小溪旁,眺望着天空。我感觉不到疼痛了。天空好像染成了红色,木桥也变了样,好像比原来更高了,也更加结实,栏杆好像已经消失了,要么就是中间的空隙被填实了。木桥在发着光,一圈圈绿黄色的光,我没见过这样的光。我坐起身来,这样可以看得更加清楚。我感觉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就像浮在水上一样。

桥上有人,我看到了黑乎乎的轮廓。起初,我以为是科迪莉亚回来找我了。然后,我发现那个人不是小孩子,小孩子不可能长那么高。我看不到那个人的脸,我只看到一个身影。那一圈圈绿黄色的光,有一圈就在这个身影的背后,光是从头的周围放出来的。

我知道我该起来回家了,但在雪地里待着似乎更轻松,雪珠子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很舒服。我也很困了,我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有人在跟我说话。像是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只是很轻,有点沉闷。也许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也许有吧,我不确定。我用力睁开眼睛。站在桥上的那个人正要穿过栏杆,或者说,正要融入扶栏之中。那是个女人,我看到了长裙,也许那是长披风。她没有滑倒,她像平常走路一样,稳稳当当地向我走来,但“路”上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我连害怕的力气也没有了。我躺在雪地里,有气无力地看着她,有点好奇,但昏昏欲睡。我真希望自己能像她那样,可以在空中行走。

她已经离我很近了。我能看到她脸上微弱的白光,她的头上有深色围巾或风帽,那也可能是头发吧。她向我伸出双手,我感到心里一阵热乎乎的,那是幸福的感觉。她的斗篷敞开,我忽然看到一抹红色。那是她的心脏,我想。那一定是她的心脏,长在身体的外面,像霓虹灯一样会发光,也像一块烧红的煤块。

然后,我就再也看不见她了。但我感觉她一直在我身边,她不像是抱着我,而像是一阵温暖的微风,吹拂着我。她在跟我说着什么。

“你可以回家了,”她说,“没事的。回家吧。”

她的声音不大,但她就是这么说的。

36

桥上的灯不见了。我在黑暗中往上爬,雪珠子沙沙地撒着,落在我的四周。我抓住树枝和树干奋力往上爬,鞋子踩在结了冰的雪地上,滑得很。我不感到疼痛,脚不疼,手也不疼。感觉像是在飞,那股微风一直跟随着我,抚摸着我的脸,我觉得很暖和。

我知道我看到了谁,肯定是圣母玛利亚。以前,在做祈祷的时候,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存在;现在,我终于知道她是切实存在的。除了她,还有谁能像那样在空中行走,还有谁有一颗闪闪发光的心脏?当然,我没有看见蓝裙子,也没有看见皇冠,她的裙子像是黑色的。但那是因为天黑。也许,皇冠就戴在她的头上,只是我看不见。再说,她不至于总是穿同样的衣服或是同样的裙子吧?这些都不重要,反正她来接我了。她不想让我冻死在雪地里。她一直陪在我的身边,虽然我看不见她。她让我感受到了温暖,却感受不到疼痛。我的呼唤,她听到了。

这时,我已经爬到了上面的主路,人家房子里的灯光就在眼前,在我的头顶,在我的两边。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想走直线都难。但是,我一直在走,一步一步地走着。

前面就是平坦的街道。走到那儿,我看到了妈妈,她走得很快。她的外套敞着,头上没有包围巾,套鞋的带子也只系了一半,走路的时候,鞋筒一直往下掉。看到我,她就跑起来。我站着一动不动,看着她奔跑的身影,她的外套在两边飘起来,套鞋很笨重,仿佛她是一个参加跑步比赛的陌生人,而我正看她比赛。

她顺着路灯向我跑来,我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闪着湿润的光芒,头发上撒满了雪珠子。她没有戴手套,张开双臂把我搂住。就在她把我搂进怀抱的一刹那,圣母玛利亚突然不见了,我一下子又被疼痛和寒冷笼罩,我开始猛烈颤抖。

“我掉进去了,”我说,“我下去捡帽子。”我的声音很粗,口齿含糊不清,我的舌头不听使唤。

妈妈没有问“你去哪里了?”或者“你为什么这么晚?”而是问:“你的套鞋呢?”套鞋扔在溪谷里面,可能已经被白雪覆盖了,我忘了拿回来,帽子也忘了。

“从桥上掉下去的。”我说。我撒了谎,必须赶紧糊弄过去。要实话实说是科迪莉亚扔下去的,我还做不到。

妈妈脱下外套,裹在我身上。她的嘴巴紧闭着,脸上的表情既有惊恐又有愤怒。以前在北方的时候,如果我们不小心弄伤了手,她就是这个表情。她把手伸进我的腋下,推着我往前走。每走一步,我的脚都很疼,不知道我会不会因为到溪谷里去而受到惩罚。

到了家,妈妈就把我的衣服剥了下来,我的衣服被水浸透,而水差不多已经结成了冰,然后,她让我泡了个温水澡。她仔细检查了我的手指和脚趾、我的鼻子、我的耳垂。“当时,格蕾丝和科迪莉亚在哪里?”她问我,“她们看见你掉下去了吗?”

“没有,”我说,“她们不在。”

我看得出,不管我说什么,妈妈都会给她们的妈妈打电话,但我太累了,懒得去拦她。“有一位女士帮了我。”我说。

“什么女士?”妈妈问。我觉得还是不告诉她更好。我说出那个女人是谁,妈妈也不会相信我的。“就是一位女士。”我说。

妈妈说我没有严重冻伤就是很走运了。我知道严重冻伤是什么情况,手指和脚趾都会被冻掉,这曾经是对酗酒酒徒的惩罚。她给我喂了一杯奶茶,然后叫我上床,她早就给我准备了一个热水瓶,床上铺了绒布床单,又给我盖了两层被子,我还浑身发抖。爸爸回家了,我听到他们在客厅里小声说着话,言语之中充满了焦虑。然后,爸爸走进来,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退了出去,我只能看到背影。

夜里,我梦见我在学校外面的街上奔跑。我可能做错了事。秋天到了,树叶都红了,像着了火在燃烧。有很多人在后面追我,他们喊叫着。

一只无形的手抓住我的手,向上拽。有台阶通上天空,我顺着台阶向上爬,别人都看不见这个台阶。我站在空中,下面有一张张脸仰望着我。他们继续喊叫着,但我再也听不到了。他们的嘴巴一开一合,像鱼儿的嘴,但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这两天我不能去上学,就待在家里。第一天,我躺在床上,发着烧,身体飘飘忽忽的,感觉自己像玻璃一样,通体透明、清澈。第二天,我开始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科迪莉亚把我的蓝色针织帽子扔到桥下,我记得我踩破了冰面,掉进溪水里,然后妈妈顶着一头雪珠子向我跑过来。这些事情肯定都是确实发生过的,但是,中间有一点模糊之处。那些死人和那个穿罩袍的女人肯定出现过,但过程如梦如幻。那个女士是不是圣母玛利亚,我现在不是很确定。我相信是的,但我不像原来那么确定了。

卡罗尔往我们家的信箱里塞了一张卡片,写着祝我早日康复,图案是紫罗兰。周末,科迪莉亚打电话给我。她说:“我们不知道你落水了。我们没有等你,很对不起。我们以为你就在我们后面跟着呢。”她的声音很平稳,用词很准确,像是排练过似的,但毫无悔过之意。

我知道,她跟我一样,也编了一些故事来搪塞她的爸爸妈妈。我知道,她是被迫打电话来道歉的,我也知道以后我会为此付出代价。她从来没有向我道过歉。她道歉之后,我没有觉得自己底气更足,反而更不足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没关系。”我好不容易憋出来这么一句。我想我说的是实话。

回到了学校,科迪莉亚和格蕾丝都对我很客气,却也很疏远。卡罗尔显然比另外两个人更害怕,或者说,她对那件事情更感兴趣。“我妈妈说,你差点被冻死了!”她低声跟我说。我们排队的时候站在一起。等到铃响,我们会手牵着手走进校园。“我被打屁股了,是用梳子打的。我不骗你。”

草坪上的积雪正在融化。学校的地板上和家中的厨房里,又开始污迹斑斑,是走过烂泥的脚印。科迪莉亚围着我转,警惕地看着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注意到她一直盯着我。我们的聊天似乎很正常,但那都是装出来的。走到小街道上的那家小店时,我们停下来,卡罗尔进去买甘草糖。然后,我们边走边吃甘草糖。科迪莉亚说:“我认为伊莱恩出卖了我们,应该受到惩罚,你们说呢?”

“我没有出卖你们。”我说。以前,听到这种毫无根据的指控,我肯定要吓坏了,想哭,却又要强忍住眼泪;如今,我再也没有这种感觉了。我说话的声音平和淡定,底气十足。

“你还敢顶嘴?”科迪莉亚说,“你妈妈给我们的妈妈打电话,那算怎么回事?”

“是啊,那算怎么回事?”卡罗尔质问我。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说都行!”我说。我居然有这样的勇气说出这样的话,自己都惊讶不已。

“你太放肆了!”科迪莉亚说,“别那样嬉皮笑脸的!”

我的胆子还是小,还是会害怕,这个毛病一直没变。但是,我转身走开,离她而去。这就像纵身跳下悬崖,但相信空气会把你托起来。我的确被托住了。我发现我没有必要听她的话,无论是好是坏,我以后都不会再听她的。我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竟敢就这样走了?”科迪莉亚在我身后喊,“回来!”我听得出那是什么意思。她是在模仿,在表演。她在模仿大人说话的样子。那是一场游戏。我用不着改进什么。那始终是一场游戏,而我就是她们玩弄的对象。我就是一个傻瓜。我有多么恨她们,就有多么恨自己。

“十叠盘子!”格蕾丝说。放在以前,我听到这句话肯定吓坏了。如今,我只觉得可笑。

我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我感觉自己胆子很大,但脑袋飘飘然。她们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甚至不能算是我的朋友。我不欠她们什么,我自由了。

她们一直跟在我后面,对我走路的样子还有我的背影指指点点。我回过头去,她们也会学我的样子,假装回头向后看。“你看看她,真不得了!不得了!”她们喊叫着。我听得出其中含着仇恨,但我也听得出她们需要我。她们需要我,我却不再需要她们了。不管她们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我的内心坚硬通透,像玻璃的内核。我走到街道的对面,然后一边吃着甘草糖,一边继续往前走。

我不再去主日学校了。放学后,格蕾丝或者科迪莉亚,甚至是卡罗尔叫我跟她们一起玩,我都拒绝了。我不走木桥回家了,而是绕路经过墓地,虽然这样路程远了很多。她们一起到我们家后门来找我的时候,我都跟她们说我没空。她们这样对我示好,是想把我骗回去,但是,我再也不会那么容易上当了。我看得到她们眼中透着贪婪。现在,我好像一下子就看穿她们了。以前为什么就不行呢?

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我基本上都在他的房间里看漫画书。我想爬上摩天大楼,我想披着斗篷飞翔,我想用指尖在金属上烧出一个洞来,我想戴上面具透视墙壁。我想打人,打罪犯,每一拳打出去,都能发出红色或黄色的闪光。“砰!砰!砰!”我知道我有这种想法。我就是有这种想法。

在学校,我和另外一个女孩交上了朋友,她叫吉尔。她也喜欢玩游戏,但和以前的不一样,是纸张和木头的游戏。我们到她家去玩,玩“魔法婆婆”、“对儿”和“撒棍儿”等。格蕾丝、科迪莉亚和卡罗尔一直游荡在我生活的边缘,她们诱惑、嘲笑我,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们的形象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虚幻。我几乎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了,因为我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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