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麻风病 LEPROSY

猫眼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41

一大早,我就被电话吵醒了。是查娜打来的。“你好啊,”她说,“我们登上了《娱乐》的头版,三张照片!真的,三张照片呢!真的火了!”

听到她说火了,我反而不寒而栗;而且,她说“我们”,“我们”是谁?但她很高兴,我已经从《生活》毕业了,升级到《娱乐》了,这是一个好兆头。我记得以前我有过伟大的理想,那时,我想成为达·芬奇那样的伟大艺术家。如今,我却和摇滚乐队还有最新上映的电影一起登上了同一份报纸。有人说,搞艺术不拘小节,只要成功,怎样都行。这好像是说艺术就跟入店行窃或者未成年人犯罪活动差不多。也许这就是艺术过去乃至现在的状态:一种偷窃行为。对视觉的劫持。

我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还是忍不住。我穿上衣服,下楼去找报亭。我还顾着脸面,按捺着迫切的心情,等到上了楼才打开报纸。

有一行粗体字写着“古怪艺术家还有力气作怪”。我注意到,这里用的称呼是“艺术家”而不是“画家”。“还有”这个说法很不吉利,表明我正走向老迈。看来,是那个留着橡树子发型的天真少女记者安德里亚在报复我。我很惊讶她居然用了“古怪”这个词。既“古”又“怪”,似乎倒也贴切。但是,也有可能这个标题不是她写的。

真的有三张照片。一张是我的头像,从下往上拍摄,所以看起来我好像长了个双下巴。另外两张照片是我的画作。一幅是史密斯太太,她赤裸着身体,在空中飞翔,但有点沉重,有点费劲。远处是教堂的屋顶,看上去像个洋葱头。史密斯先生像一只芦笋叶甲虫贴在她的后背,龇牙咧嘴地笑着,像个神经病。他们都长着闪闪发光的棕色昆虫翅膀,翅膀比例得当,细节分明。这幅画的名字叫《天使报喜》。另一幅是史密斯太太的单人画像,她手里拿着一把弯月形的削皮刀和一个削了皮的土豆,腰部以上和大腿以下都是裸露的。这幅画选自《帝国灯笼裤》系列。报纸上的照片看不出两幅画的本色,看起来像生活快照。我知道,在现实生活中,史密斯太太穿的灯笼裤是深蓝色的,那种蓝色似乎散发出一种黑暗而令人窒息的光芒,我花了几个星期才调出那种颜色。

我浏览了一下,第一段是这么写的:“本周,杰出的艺术家伊莱恩·里斯利回到故乡多伦多举办一场期待已久的回顾展。”“杰出”这个词,一般会用在墓志铭上。我真想爬到一块大理石板上,拉一条床单把头蒙起来。不出所料,引用我的话也引用错了,我的粉蓝色跑步服也未能幸免。“伊莱恩·里斯利穿着一套过时的粉蓝色跑步服,外表平平无奇,但是,她仍然对当今的女性发表了言辞辛辣的评论,那是刻意的挑衅。”

我喝了一口咖啡,跳过中间部分,直接去读最后一段:“折中主义”这个词不可避免,“后女权主义”也强加到了我的身上,还用了一个“然而”和一个“尽管”。多伦多人还是那一套,想骂我,却又闪烁其词。来个猛烈的攻击也许更好,最好言语激烈一点,带一点火药味。这样我就知道我还活着。

我想象着一个疯狂粗暴的开幕式。也许我就应该刻意挑衅,坐实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怀疑。我可以把乔恩制作的那些斧头行凶特效装置绑在身上,整出一张被烧毁的脸,脸上挂一只血淋淋的眼球,再配一条喷着血的假臂;或者将脚伸进空模具里面,像科幻电影里某个疯子科学家发明的什么东西那样,步履蹒跚地走进现场。

我不会真的这么做,但光是想到那个场面就觉得痛快。这样会让人忘了那个画展,而搞出一场笑话或闹剧,我除了搞怪,就是一个局外人。

科迪莉亚会在报纸上看到这篇报道,她也许会笑。虽然在电话簿里找不到她,但她一定还在附近。像她这种人,改掉名字是完全可能的。也许她已经结婚了,而且结了不止一次。要掌握一个女人的行踪是很难的,大多数女人都如此。她们换了一个姓,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她一定会看到这篇报道。她肯定知道那个人就是史密斯太太,她会为此激动不已。她知道那是我画的,她会来找我。她走进门,就会看到我画的她,画裱在画框里,有标题,也注明了日期,挂在墙上。我画得很逼真,长长的下颌线,微微弯曲的嘴唇,那人就是她本人,错不了。她似乎独自一人在一个房间里,房间的墙壁是淡绿色的。

我就画过这么一张科迪莉亚的画像,科迪莉亚的单人画像。这幅画叫作《半张脸》。这标题有点奇怪,因为从画中可以看到科迪莉亚的整张脸。但是,在她的背后,墙上挂着一张蒙着白布的脸,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标志物,或者以前人们在北方的栅栏里看到的那些动物的头,比如说驼鹿或熊等。感觉就像戏里的面具。也许吧。

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我很难将科迪莉亚设定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期、某一个年龄段。起初,我想画她十三岁左右的样子,瞪着她那双好斗的眼睛,桀骜不驯。她好像是在说:“那又怎么样?”

但是,那双眼睛让我畏惧。我画出来的眼神没有那么尖锐,所以科迪莉亚的神态有点踌躇,有点犹豫,有点怨恨,但又有点害怕。

在这幅画里面,科迪莉亚怕我。

事实上是我怕科迪莉亚。

我不是怕见到科迪莉亚。我是怕自己变成了科迪莉亚。在一定的意义上,我们已经互换了角色,而这种转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42

夏天过后,我上十年级。虽然我还是比其他人矮,年纪比其他人小,但我还是长大了一些。准确地说,乳房长大了。我来例假了,跟正常的女孩子一样,我也加入心照不宣的女生的行列,打排球比赛的时候,我也可以不用上场,然后去找护士要阿司匹林。在走廊上,我走路步履蹒跚,像兔子夹着尾巴,双腿间夹着一个被猪肝色的血浸透了的垫子。所有这些事情都让我产生满足感。我开始刮腿毛,那并非因为腿上有多少毛,而是因为刮腿毛的感觉很好。我坐在浴缸里,刮着我的小腿肚,我希望我的小腿更粗壮一些,更有肌肉感一些,像啦啦队队长的小腿。每每在这个时候,哥哥会在外面自言自语:

“魔镜啊魔镜,请你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滚开。”我语气平静地说。我现在有了这个特权。

在学校里,我沉默而警惕。我只管做作业。科迪莉亚把眉毛拔成两条细线,比我的还细,她用“火与冰”牌的指甲油涂指甲。她经常丢东西,比如梳子,还有法语作业。她经常在走廊里哈哈大笑,声音很刺耳。她想到了更加复杂的新脏话,例如,她会说“有蹄类动物的排泄物”,其实就是“扯淡”的意思,还有“燃烧着的蓝眼睛光头耶稣”。她学会了抽烟,结果在女生洗手间被抓了现行。老师们肯定很难理解我们怎么成了朋友,我们在一起会干什么。

今天放学回家的时候下雪了。大片柔软的雪花落在我们的皮肤上,像冰冷的飞蛾,雪花在空中飘飘扬扬,像无数羽毛在飞。我和科迪莉亚欣喜若狂,在夕阳下沿着人行道打打闹闹。汽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因为地上有积雪,车都开得不快,开过去的时候没什么声音。我们唱着歌:

记住这个名字,

莉迪亚·平克汉姆,

她的良方解决了女人的问题,为她带来了名声!

这是收音机里的广告歌曲。我们不知道莉迪亚·平克汉姆的良方是什么,但是,“女人的问题”应该和女人的月经或其他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有关,所以我们觉得很好玩。我们接着唱:

麻风病,

你日夜折磨我,

我的眼球

掉进了高球酒……

然后又接着唱:

你内心的一部分,

我正在吃,

可惜我们不得不分开……

除了这些歌,还有其他改编的流行歌曲,我们觉得改得都很有趣。我们把橡胶靴子的顶部翻下来,边跑边滑,捧起地上的雪做雪球,扔向路灯柱、消防栓,壮一壮胆就朝过往的汽车扔,后来胆子越来越大,也扔向人行道上的行人,其中大多数是拎着购物袋或者遛狗的女人。做雪球的时候,我们必须放下课本。我们的准度不高,很少能击中什么。不过,我们击中了一个穿着毛皮大衣的女人,雪球击中了她的后背。实际上是阴差阳错,我们本来另有目标。她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们,我们跑开了,绕过一个拐角,跑到一条小街道上,惊恐而尴尬,笑得几乎站不起来。科迪莉亚后仰躺倒在白雪覆盖的草坪上。“那眼光太恶毒了!”她尖叫道。出于某种原因,看到她张开双臂躺在雪地上,我很不高兴。

“起来!”我说,“不然会得肺炎的。”

“那又怎么样?”科迪莉亚说。但她还是起来了。

虽然天还没黑,但路灯已经亮了。我们走到了墓地的边缘,就在街道的另一边。

“还记得格蕾丝·史密斯吗?”科迪莉亚问。

我说记得。我确实记得她,但记得不是很清楚,记得的事情也是断断续续的。我记得刚认识她时的事情,后来,记得她坐在苹果园里,头上戴着一顶花冠。过了很久以后,她上了八年级,那是她离开我们那所学校去上高中之前的事情。我不知道她上了哪所高中。我记得她的雀斑、浅浅的笑容和梳得毛糙的马尾辫子。

“他们定量供应卫生纸,”科迪莉亚说,“一次四张纸,大便也只给四张。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不过,我好像知道这件事,曾经知道。

“还记得他们家的黑色肥皂吗?”科迪莉亚说,“还记得吗?闻起来有焦油味。”

我清楚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在调侃史密斯一家。科迪莉亚记得各种各样的事情,包括挂在地下室晾衣绳上的内衣已经洗得褪了色。厨房里有一把削皮刀磨得只剩一个薄片,他们通过《伊顿购物目录》购买冬季外套。科迪莉亚说,买东西就应该去辛普森百货。最近,每个星期六早晨,我们都会去辛普森百货。我们没有戴帽子,坐着有轨电车,一站接着一站,摇摇晃晃地去市中心。通过《伊顿购物目录》买来的东西,比直接在伊顿百货买还糟糕很多。

“一家子都是笨蛋!”科迪莉亚对着雪花纷飞的天空大喊。这样说很残忍,却又恰如其分。我们哈哈大笑。“那一家子笨蛋晚饭吃什么呢?软骨吧!”

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简单的调侃了,这个游戏玩大了。他们的内衣是什么颜色的?屎的颜色。为什么笨蛋太太的脸上有创可贴?刮胡子时割破的。什么都说,没有的事也编。反正他们反驳不了,我们怎么说都行。我们想象两个笨蛋父母在做爱,但这对我们来说太难了,太恶心了,我们想象不出来。“恶心”是一个新词,珀迪发明的。

“笨蛋格蕾丝在玩什么呢?挤她的痘痘!”科迪莉亚捧腹大笑,她弯下腰,差点摔倒。“别说了,别说了,再说我会笑尿的。”她说。她说格蕾丝从八年级就开始长痘痘了,现在的痘痘肯定多得多。这不是编的,是真的。我们乐此不疲地畅想着。

在我们的畅想中,史密斯一家毫无魅力可言,吝啬,像没发好的生面团一样硬邦邦,又像人造奶油一样没有滋味。我们断言,这些就是他们的甜点。我们接着调侃他们的虔诚,他们的拮据,他们的脚,他们的橡胶树。至此,能够调侃的都调侃了一番。调侃他们的时候,我们都用现在时,似乎表明我们还很了解他们,和从前一样。

对于我来说,这个游戏玩得酣畅淋漓,我心满意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粗野,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乐在其中,或者科迪莉亚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而且乐此不疲。每当眼看着热情就要熄灭,她就又煽风点火,让它再次燃烧起来。她斜眼看着我,好像是在盘算着,这是双方心知肚明的卑鄙的背叛,那么,我究竟会走多远,还能走多远?我的脑海中又一次闪过格蕾丝的容貌:她穿着吊带裙,穿着那件起球的毛衣,从前门走进家里,就看不见了。

从前,我们大家都那么喜欢她。现在已经大不同了。可是,按科迪莉亚的说法,格蕾丝从来都不是个可爱的人呢。

我们冒着飞雪,跑着穿过街道,打开墓地栅栏上的一个小铁门,走了进去。我们从未干过这种事情。

墓地的这一头是新开发的。树木都很小,叶子还未长出,看起来像是刚刚种的。大部分土地都还原封未动,但已经有巨大的爪印,应该是挖掘机开始干活了。墓碑很少,有几个也是最近才竖起来的,长方形花岗岩打磨得光泽照人,像长老会的教堂,字母刻得庄严朴素,没有任何花哨的成分。这些墓碑让我想起了男式的大衣。

我们在墓碑中间穿行,猜测格蕾丝那一家子笨蛋会选择哪些墓碑,然后先后埋在下面,我们特别指出了灰色的、特别笨重的那几块。站在这里,我们可以透过铁丝网看到街道对面的那些房子。格蕾丝·史密斯的家就在那里。想到她此时此刻可能就在家里,在那个外表索然无味、有白色门廊柱子的砖盒子里,而她对我们刚才编排她的事情一无所知,我的感觉很奇怪,却很开心。史密斯太太可能也在家里,躺在天鹅绒长沙发上,盖着阿富汗毛毯,这个情景我倒是记得很清楚。那棵橡胶树放在楼梯转台上,不会长大很多。橡胶树长得很慢。我们却长大了,所以她家的房子看起来就显得小了。

墓地在我们面前不断延伸,一英亩又一英亩。那条溪谷就在我们的左边,新建的混凝土桥也看得见。我快速回忆了一下那座旧木桥和桥下的小溪:死人一定正在我们的脚下融化,变成凛冽的清水,从山上流进溪里。但是,我很快就将这段回忆抛之脑后。我告诉自己,这墓地没什么可怕的,太不讲究,太丑陋,太整洁,就像厨房里的一个架子,只供你摆放东西罢了。

我们没说话又走了一会儿,但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这边的树比刚才那里更高,墓碑也更旧。终于能看到一些凯尔特十字架了,偶尔还可以看到天使的雕塑。

“我们怎么出去?”科迪莉亚笑着问。

“我们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一条路,”我说,“前面不是有车吗?”

“我想要抽一根烟。”科迪莉亚说。我们找了一张长凳坐下,科迪莉亚腾出手来,将手掌弓起来,挡住风,点燃了香烟。她没有戴手套,也没有戴围巾。她有一只黑金相间的打火机,小巧玲珑。

“看看这些死人住的小屋。”她说。

“陵墓。”我心领神会地接过话。

“那一家笨蛋的陵墓。”这才是她的重点,点睛之笔。

“他们不会‘住’这里的,”我说,“这里太阔气了。”

“伊顿。”科迪莉亚念道,“一定是那家商店,字写得都一样。《伊顿购物目录》埋在那里。”

“目录先生和目录太太。”我说。

“我在想,他们穿不穿紧身内衣?”科迪莉亚吸了一口烟。我们想找回来刚才的嬉笑,但找不回来。我想起了伊顿一家,夫妻二人,也许家里还有别人,藏进他们的私人墓穴里,像收藏毛皮大衣或金表似的。墓穴的形状像希腊的神庙,样子很奇怪。他们到底在哪里?在这里面吗?放在棺材架上吗?还是像恐怖漫画画的那样,在挂满蜘蛛网的石棺里?我想象着他们的珠宝,这时肯定就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们当然有珠宝,我也想到了他们干枯的长头发。人死后,头发还会长,指甲也是[人死后身体的水分流失,会使头发和指甲露出一部分,看上去像是长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你知道,伊顿夫人真的是个吸血鬼。”我慢悠悠地说,“夜里她就出来了,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舞裙。门嘎吱一声打开,她就走出来了。”

“喝掉那一家子笨蛋的血,早点儿就好了。”科迪莉亚掐了香烟,等着我配合她的笑话。

我没有笑。“不,我是说真的。”我说,“她会出来。我碰巧知道。”

科迪莉亚眼巴巴地看着我。黄昏时分,雪还在下,除了我们,这里没有别人。“是吗?”她等着我讲笑话。

“是啊,”我说,“我们有时一起出去。因为我也是吸血鬼。”

“你不是。”科迪莉亚说着站了起来,拍掉身上的积雪。她将信将疑地笑着。

“你怎么知道?”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是白天出动的吗?”科迪莉亚问。

“那个人不是我。”我说,“那是我的双胞胎姐妹。你不知道,我们是双胞胎。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单看长相,你分不清。总之,我需要躲开阳光。像这样的日子,我绝对安全。我有一口棺材,装满了泥土,我就躺在里面,棺材在地下室里。我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你瞎说什么呢?”科迪莉亚说。

我也站了起来。“我没有瞎说。”我说。我压低了嗓音:“我是实话实说。你是我的朋友,我想该让你知道了。我真的死了。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你别再玩这种把戏了。”科迪莉亚厉声说。这一来一回,我居然开心得很,我感到很惊讶。科迪莉亚竟然会因此而不安,我也感到很惊讶。我知道我终于能控制她了。

“玩什么?”我问,“我不是在玩。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吸你的血。你是我的朋友。”

“别这样,像个顽童。”科迪莉亚说。

“再过一会儿,”我说,“我们就会被锁在这里出不去。”我们突然觉得,这可能才是事实。我们气喘吁吁,沿着公路边跑边笑,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小的门,还好,这个门还开着。门外面是永格大街,那时正是交通高峰,车水马龙。

科迪莉亚想找出那一家子笨蛋的汽车,但我已经厌倦了,不想跟她玩了。此时,我感到一种喜悦,更强烈,也更坏:能量在我们之间流转,而我是更强大的那个。

43

我上十一年级了,不是很高,但和很多女生差不多高了。我有一条炭灰色的铅笔裙,尽管有开衩,但穿着它走路还是有点难。我还有一件红色的蝙蝠袖毛衣,上面有灰色的横条纹。我有一条宽大的黑色松紧腰带,上面有一个仿金搭扣,还有一双平跟棉绒芭蕾舞鞋,走起路来拖着脚后跟,两个鞋帮都鼓起来。穿铅笔裙的时候,我通常搭配一件短款外套。所以,上半身宽松得像个喇叭,下面细长的大腿和小腿露着。

我还有一张刻薄的嘴,这张嘴让我远近闻名。如果不是人家招惹我,我不会轻易动用它,但是,每当我张开刻薄的嘴,它就会让人家崩溃。不假思索,我一张嘴,刻薄的话就会蹦出来,就像装了灯泡的思想气球。“别烦我”和“彼此彼此”是女生之间的口头禅,而我的比这个厉害多了。我会说“瞎扯淡”,这就避开了高雅的趣味。我喜欢创造一些常人难以接受的说法,比如“行走的脓包”和“腋下除汗剂广告的前半部分”。如果有哪个女生说我是书呆子,我会说“书呆子总比你这种白痴强。”我还会说“发蜡用多了吧?”或者“吸多了?”我知道她们的弱点。“吮”字特别让我满足,极具杀伤力。男生之间常说这个字,有特别的含义。不过,除了大拇指和婴儿,我还没想到还有什么可以吸的,或者在什么情况下吸。

学校里的女生都怕我这张刻薄的嘴,会提防着,避免招惹我。走在走廊里,我始终被可能发生口角的氛围包围着,大家都提防着我,这正合我意。很奇怪的是,我刻薄的行为并没有导致朋友的减少。从表面上看,我的朋友反而更多了。女生们怕我,但她们知道哪里最安全:在我的身边,落后我半步的地方。“伊莱恩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她们只是嘴上这么说而已。她们有些人已经在收集瓷器和厨房用具,甚至已经备好了嫁妆。我感到好笑,不屑一顾。然而,如果我得知无意中伤害到了某个人,我会很不安。我希望我中伤的人都是活该的。

我没有机会对男孩说刻薄的话,因为他们不会挑衅我。当然,斯蒂芬是例外。最近,我们把对骂当作好玩的游戏,就像打羽毛球一样。“打死你。”“死的是你。”我还会这样说他:“你的头发在哪里剪的?是用割草机推的吗?”这就能把他说得哑口无言,他很在意发型。看到他一本正经地穿着私立学校的校服,即灰色法兰绒裤和夹克,我会说:“嘿,你真像辛普森百货的推销员。”所谓辛普森百货的推销员,就是一群高中毕业册上面的傻小子,个个穿着漂亮整洁的校服,上装口袋上绣着徽章,在替辛普森百货打广告。

爸爸说:“我的大小姐,你嘴这么毒,早晚要遭殃。”“大小姐”是一个信号,在提醒我有点过分了。不过,这只是让我暂时收敛,没有让我真正闭上嘴。我很享受这种冒险,想到自己确实过分了,虽然如履薄冰,竟然有些飘飘然。

我的毒舌最常用在科迪莉亚的身上。用不着她招惹我,我都会拿她练手。我们坐在山坡上,俯瞰着足球场。我们穿着牛仔裤,只有在足球比赛的日子,学校才允许我们这么穿。我们的裤子太长,裤脚上翻,用别披肩的别针别住,这是最近才流行起来的做法。啦啦队的队员穿着只到大腿中部的裙子,蹦高跳低,手中挥舞着纸做的绒球;她们的腿不长,头发也不是金色的,看起来黑乎乎、胖乎乎的,和《生活》杂志封底的啦啦队队员有天壤之别。然而,我还是很羡慕她们的小腿。足球队慢跑进场。科迪莉亚说:“那个是格列高利!”“这个身材啊,”我说,“真结实。”科迪莉亚瞥了我一眼,感觉有点受伤。“我觉得他是很帅。”“就算他们浑身涂了玉米油,我看你也喜欢。”我说。她说,高中的马桶座,你不先擦干净就坐下来,那并不是好事,因为那样可能会染病。我问:“谁告诉你的?你妈咪吗?”

我还会调侃她最喜欢的那几个歌手。“爱,爱,爱。”我说,“他们总是在无病呻吟。”我最近非常反感那些装腔作势、胡乱煽情的东西。我说弗兰克·辛纳特拉是“会唱歌的棉花糖”,贝蒂·赫顿是“人肉砂轮”。再说,这些人都过气了,全都是多愁善感的面糊。真理还是得到摇滚乐里面去找,我觉得《铁石心肠》还不错。

有时候,科迪莉亚还能想出话来回敬我,但有时候她也无可奈何。她只会说:“你的嘴太毒了。”要么她会用舌头顶着嘴角,想办法岔开话题。再不然就是点上一根香烟。

上历史课的时候,我在课本上乱涂乱画。这段时间的内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老师讲得激情四射,拿着教鞭,在教室前面手舞足蹈,蹦蹦跳跳。他个子不高,头上有一绺头发不听话,总是翘着,走路一瘸一拐的。他本人可能参加过二战,人家是这样说的。他用白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幅很大的欧洲地图,又画了黄色虚线,标出国界线。他用粉色箭头表示希特勒军队的入侵路线。这节课先讲德国吞并奥地利,然后讲到波兰沦陷,接着法国也沦陷了。我画了郁金香和树,在地上画一条线代表地面,还画了每一棵树的根系。绿色粉笔画的潜艇出现在英吉利海峡。我还画了坐在过道对面的那个女生的脸。“闪电战”开始了,炸弹像邪恶的银色天使一样从空中降落。伦敦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一栋房子又一栋房子地被瓦解,壁炉架、烟囱、祖祖辈辈相传的手工雕刻双人床被炸成了碎片,大火熊熊燃烧着,历史分崩离析,只剩下一地废墟。“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老师说。他说,要我们理解这些还很难,世界已经彻底变了,那一幕不会再上演了。我们看得出他深有感触,但我们觉得很尴尬。我在想,他是说哪一幕呢?

我觉得很神奇,历史老师用粉笔讲述了二战的残忍,有那么多人死了,而我自己居然还活着。当年,女人穿的衣服都很可笑,大垫肩,小蛮腰,短裙臀部的褶皱,就像是在屁股后面系了一条围裙。我画了一个肩膀宽阔的女人,头上戴着一顶阔边帽。我还画了我自己的一只手。手是最不好画的。我总是把手画得像一排香肠,要画得不像香肠还挺难的。

我开始和男生约会。这不属于有意识的计划,而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和男生的关系很轻松,我的意思是,我为他们投入的精力很少。相比男生,我觉得女生更棘手,女生更值得戒备。我坐在自己的卧室里,扯着羊绒衫上的毛球,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肯定是个男生打来的。我拿着毛衣跑到过道上,电话在那里,我坐在过道里的椅子上,把听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就这样,我一边摘那些毛球,一边煲着电话粥,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

面对男生,间歇性的沉默是必要的,说得太多太快会吓到他们的。实际上,他们说什么并不那么重要。时断时续的沉默反而更重要。我知道我们都在寻求什么,那就是逃避。他们想逃避成年人和其他男生,我想逃避成年人和其他女生。我们在寻找沙漠中的孤岛,虽然那只是幻想,转瞬即逝,但总是有的。

爸爸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把口袋里的钥匙和零钱弄得叮当响。他按捺不住了,就出来偷听,虽然我说的都是单音节词,含混不清,还时不时地陷入沉默。他走进过道,用手指做着掐东西的动作,意思是叫我长话短说。“我得挂了。”我说。随后,男生那边就传来了一种声音,就像空气从内胎里跑出来一样。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对于男生的事情,我很了解。我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知道他们对女生和女人的想法,知道他们难以向其他男生甚至向任何人承认的事情。他们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害怕,对自己说过的话感到害臊,害怕被人家嘲笑。我知道,他们在更衣室里胡闹、在体育馆的后面偷偷抽烟的时候,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他们用来形容女孩的词有“蠢货”“丑八怪”“泼妇”“婊子”,甚至有更难听的。我不觉得反感。我知道,这些词跟“腌牛眼”和“吃鼻涕”差不多,是男生需要相互交换的证词,要证明他们足够强大,不会轻易上当受骗。但这不一定意味着他们不喜欢真正的女孩子。有时候,这些词就是真正的女孩子的代名词;有时候,她们是这些词的化身;还有时候,她们只是背景噪声罢了。

我认为这些词都不适合我。它们只适用于其他女生,她们对这些用词一无所知。她们走在学校的走廊里,甩着头发,扭着小屁股,自以为性感勾人,假装漫不经心地高谈阔论。她们能骗得了谁呢?相比之下,有些表现得娇滴滴的,有些傻乎乎的,有些像雏菊那样清新淡雅。与此同时,“蠢货”“丑八怪”“泼妇”“婊子”这些词始终围绕着她们,虽然不一定说出口。那都是指代她们的,故意要贬低她们,以便随意操控她们。对于这些无声的词汇,关键是要在它们之间的空隙里游走,充耳不闻,这样就能轻松逃脱,好像穿墙而过。

这是我对男生的整体了解,跟具体的男生无关,跟和我交往的男生无关。和我交往的男生都比我大,他们不会留油光锃亮的鸭尾头,也不会浑身皮草,给我的印象更好。我和他们出去约会的时候,我都得准时回家。如果我没有按时回到家,事后爸爸就会和我进行长时间的谈话。他说,回家就像赶火车一样,务必准时。如果赶火车时迟到,那就赶不上火车了。对吧?“但是,家不是火车啊,”我说,“又不会跑了。”爸爸恼羞成怒,把口袋里的钥匙弄得叮当响。“这种话很无聊。”他说。

妈妈说:“我们担心你。”“担心我什么呢?”我问。我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

在这个方面,爸爸妈妈都是我的绊脚石,其他方面也一样。别人家都买电视,他们却不愿意,因为爸爸说电视会把人变成白痴,电视有辐射,还会偷偷给人洗脑。男生来接我的时候,爸爸会突然从地下室里冒出来,戴着破旧的灰色毡帽,手里拿着一把锤子或锯子,用像熊掌一样的手去握人家男孩的手。他那双小眼睛透着精明,闪烁着嘲讽的光芒,直愣愣地打量着人家,还称呼人家“先生”,好像他们是他的研究生。妈妈则摆出一副淑女的模样,不怎么说话。要不然她就告诉我,在男生面前,我看起来很可爱。

春天,爸爸妈妈穿着肥大的园丁裤,裤子上沾满了泥巴,站在房子的拐角目送我出门。他们把男孩硬拉到后院,爸爸在那里堆了许多水泥砖,说是指不定未来哪一天会用得上。他们向人家展示自己种的鸢尾花,简直是把这些男孩当成了老太太。男孩们不得不扯一些关于鸢尾花的话,尽管他们的心思根本不在花上。有时,爸爸还怂恿那些男孩发表针砭时弊的言论,或者从书架上拿下来几本书,问人家有没有读过这个、有没有读过那个,搞得那些男孩手足无措。“你爸爸简直莫名其妙。”男孩们后来对我说。

爸爸妈妈就像一对顽劣的兄妹,脸上脏兮兮的,伤人的话脱口而出,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我只能叹一口气。我感觉我的年纪比他们都大,大很多。我觉得自己像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人。

我和男孩们一起做的事情没什么好担心的,都很正常。我们去看电影,坐在吸烟区,搂着脖子亲嘴;或者去露天电影院,坐在车里看电影,吃着爆米花,时不时抱在一起亲嘴。亲嘴是有规矩的,我们都严格遵守:靠近,推开;再靠近,再推开。解吊带和内衣都是出格的。不能动拉链。男孩的嘴里有香烟和盐的味道,他们的皮肤上有“欧仕派”牌须后水的气味。我们也去跳舞,随着摇滚乐转圈,或者在蓝色的灯光下跳曳步舞,周围都是跳着曳步舞的情侣。跳完舞,我们会去某人的家里,或者去圣查尔斯餐厅,在那儿我们继续亲嘴,不过不会很久。通常,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要去参加正式舞会,我会穿自己缝制的“礼服”,因为我买不起那种衣服。礼服上有几层薄纱,下面用裙衬支撑着,我就担心钩子会松开。我有配套的鞋子,缎面,银色带子,我还有一对耳环,耳环夹得很紧。参加舞会的时候,男孩们会送我胸花。舞会后,我把它们压起来,藏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有压扁的康乃馨,有边缘是褐色的玫瑰花蕾,有一沓沓枯死的植物,就像一堆装得像花的骷髅头。

哥哥斯蒂芬对这些男孩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这些男生都是笨蛋,不值得我认真考虑。他在背后嘲笑他们,调侃他们的名字。有一个明明叫作乔治,斯蒂芬却非得叫他“乔治·波吉”;有一个明明叫作罗杰,斯蒂芬却非要叫他“罗佛”。我每和一个男孩交往,他都会赌我们分手的时间。“这个人啊,也就三个月吧。”他第一次见人家就这么说。他也会问我:“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他踹了?”

我不会这样就讨厌哥哥。他说什么都在意料之中,毕竟他说对了一部分。我对这些男孩的感觉,并不像爱情漫画书里的女生那样。我不会忘乎所以,专等他们打电话来。我喜欢他们,但不会爱上他们。青年杂志上的女生总是闷闷不乐,双颊上滚着泪珠子,但这个形象绝对不适用于我。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对男孩不是很认真。可是,他们是认真的。

认真的是他们的身体。我抱着电话坐在过道里,听到的是他们身体的声音。我不太听他们说的话,沉默的时候,我反而听得更仔细,在沉默中,他们的身体会重塑,动力在我的身上。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我想念的是男孩们的身体。在昏暗的电影院里,我研究着他们夹香烟的手、他们的肩膀、他们的臀部。我从侧面在不同的光线下观察着他们。我对他们的爱是视觉上的,这才是我对他们的身体的渴望。“别动,”我想,“保持这个姿势。让我好好看看。”如果说他们对我有一定的控制力,那就是通过眼睛传递的。要是我厌倦了他们,我的疲惫一部分是身体上的,还有一部分是视觉上的。

虽然有一部分和性有关,但也只是一部分而已。有些男孩有车,有些没有。和没有车的男孩约会时,我和他们一起搭公共汽车、有轨电车,或者是新开通的多伦多地铁,地铁上干净整洁,很安静,就像一个贴着菘蓝色瓷砖的长条形浴室。这些男孩会陪着我走回家,我们会走很长一段路。空气中有丁香花、割过的青草或者燃烧的树叶的气味,具体要看当时是什么季节。我们走过新建的水泥桥,头顶是垂柳,脚下是淙淙的溪水。桥上的灯柱射着昏暗的光线,我们站在那里,靠在栏杆上,他们的胳膊会搂住我,我也会搂住他们。我们会撩开对方的衣服,用手抚摸对方的脊背,我感觉自己的脊梁紧绷,简直就快要断了。我将他们从上面摸到下面,摸到男孩的脸,我会惊叹不已。男孩的脸变化很大,会变得越来越柔和,越来越舒展,也会疼。男孩的身体充满能量,是凝固的光。

44

一个女孩被谋杀了,有人在溪谷里发现她的尸体。那不是我们家附近的那个溪谷,而是南边的一个溪谷,和我们家附近的溪谷连着,经过一座砖厂。那里有一条小河,叫作唐河,沿岸长着柳树,垃圾遍地,龌龊不堪,河水蜿蜒曲折,流向湖泊。多伦多照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里的人们夜里不锁后门,也不关窗,但是,这种事确实发生了。所有报纸都在头版刊登了这件事。

那个女孩和我们同龄。人们在附近发现了她的自行车。她是被勒死的,还遭到过性骚扰。我们知道“性骚扰”是什么意思。报纸还刊登了几张她生前的照片,她看上去满脸愁容,这种表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养成的,那分明是在哀伤时光消逝,无法回头,无法救赎。报纸对她的衣着有大量的描述。她穿着一件安哥拉毛衫,有个小毛皮领,那时这种领子正流行,领子上起了球。我没有这种衣领,但我很想有。她那个是白色的,不过,深褐色的也可以。她在毛衣上别了一枚胸针,形状是两只小鸟,鸟眼睛是用红色玻璃宝石做的。任何人去上学都会别这种胸针。尽管我津津有味地读着这些报道,但所有这些关于衣着的细节描写还是让我觉得不公平。有一天,你穿着普通的衣服出门,莫名其妙突遭横祸,然后所有人都来围观,来调查你,这种事情肯定不对劲。对待谋杀,不应当这么随便。

我早就不惦记溪谷里是否有坏男人出没了。我一直以为那是妈妈们编出来吓唬人的故事。如今看来,不管我相信不相信,坏男人的确存在。

想到那个被谋杀的女孩,我就觉得心烦。起初的震惊过后,学校里不再怎么提起她,就连科迪莉亚也不想聊这件事。好像这个女孩是自己做了什么可耻的事情才惨遭杀害。她去了那个地方,发生了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然后披着一头金发,穿着那件安哥拉毛衫,平庸地死掉了。她的事情激起了一些东西,像一阵风吹起地上的枯叶。我想起我曾经有过一个玩偶,它的裙子边上缀有白色的毛皮。我记得我当时很怕这个玩偶。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它了。

我和科迪莉亚在餐桌上写作业。我在帮科迪莉亚,跟她解释什么是原子,但她不认真听。原子示意图的中央有一个原子核,周围是电子,电子环绕原子核运动。原子核看起来像树莓,电子有光晕,看起来像土星。科迪莉亚把舌头顶到嘴边,对着原子核皱起眉头。“看起来像一颗树莓。”她说。

“科迪莉亚,”我说,“明天就考试了。”她对分子不感兴趣,似乎也无法理解元素周期表。她拒绝搞清楚什么是质量,拒绝弄明白原子弹爆炸的原因。物理书上有一张原子弹爆炸的照片,有蘑菇云,等等。对她而言,那就是一颗炸弹,如此而已。“质量和能量有内在的联系,”我告诉她,“所以,E=mc2。”

“如果假正经的珀西不那么讨厌就好了。”她说。“假正经的珀西”是我们的物理老师。他长着红色的头发,竖立在头顶,像啄木鸟一样,他还口齿不清。

斯蒂芬走进房间,站在我们背后看了看。“他们还在教你们这帮小孩子物理啊,”他温和地说,“还是把原子画得像树莓。”

“听到了吧?”科迪莉亚说。

我觉得斯蒂芬是在故意捣乱。“原子要考的,你最好学一下。”我对科迪莉亚说。我又问斯蒂芬:“那么,原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原子里面空荡荡的,”斯蒂芬说,“几乎不存在。只有一些很小的颗粒,像小斑点,被某些力量固定在那个空间里面。在亚原子层面,你甚至不能说有物质存在。你只能说有存在的倾向。”

“你把科迪莉亚弄糊涂了。”我说。科迪莉亚点了一支香烟,望着窗外,有几只松鼠在草坪上相互追逐。她心不在焉。

斯蒂芬看着科迪莉亚。“科迪莉亚就有存在的倾向。”他说。

科迪莉亚也和男生出去约会,但她的情况跟我不一样。每隔一阵子,我都让和我约会的男生安排我们四个人一起出去玩。科迪莉亚约会的对象总是差劲一些,她心知肚明,所以不会给对方好脸色,关系就维持不下去。

科迪莉亚好像不知道她到底看得上什么样的男生。她说,发型像我哥哥那样的都是胆小鬼和讨厌鬼,而留鸭尾头的虽然性感,但油腔滑调,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认为和我约会的男生基本都留平头,他们在她的眼里都太幼稚了。她已经放弃了超级红的口红和指甲油,也不再总是翻起衣领,而是逐渐喜欢上了温和的粉红色,并且开始节食,化妆也更加用心。杂志上就是这么说的:“好马配好鞍。”她的头发剪得比以前更短,衣服也没那么扎眼了。

但是,她还是让男生感到不舒服。她对他们太过殷勤,太过客气,太过刻意,总之就是用力过了头。她要是觉得人家讲了个笑话,就会哈哈大笑,然后说:“斯坦,太有意思了。”即使他们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也会这样说。这样一来,人家就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嘲笑他们。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她说话经常不过脑子,有些话不合时宜,不顾场合。有时,我们吃完汉堡包和炸薯条,她就对男生们兴高采烈地说:“你们肚子吃撑了吧?”问得大家目瞪口呆。那些男生都不会用餐巾环。

她会问他们一些诱导性的问题,像一个成年人跟他们聊天。她似乎不知道,对男生来说,让他们沉默着才是最好的,用余光观察他们就行了。科迪莉亚却总是直勾勾地看人家,把那些男生给看蒙了,就像兔子突然跑到车前,被车大灯给照傻了。她和他们一起坐在后面的时候,从她的喘息声,我就知道她还是老样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这个朋友有点奇怪。”男生们跟我这么说,但他们说不清那是为什么。我觉得那是因为她没有兄弟,只有姐妹。她认为和男生相处,他们说了什么话至关重要,但她根本不了解男人沉默的微妙。

但我知道,不管男生说了什么,科迪莉亚都不会感兴趣,这是她自己告诉我的。主要是她认为他们很傻。她之所以想跟他们攀谈,那只是一种表演、一种模仿。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笑声优雅而低沉,就像收音机里女人的笑声,当然,她忘乎所以的时候另当别论。那时她就会放声大笑。她在刻意模仿,她脑子里有些东西,有个角色或者形象,只有她自己才看得到。

厄尔利·格雷剧团每年都会来我们高中。他们到各个高中巡演,所以很有名气。他们每年上演一部莎士比亚的戏剧,全省十三年级的统考都要考这些剧目,学生必须通过统考,才能上大学。多伦多的剧院不多,事实上只有两个,所以人们争相去看。孩子们去看是因为要考试,大人们去看是因为他们不常有机会看戏。

厄尔利·格雷剧团的演员有厄尔利·格雷先生,他是铁打的男主角;厄尔利·格雷夫人,她扮演女主角;另外两三个演员据说是厄尔利·格雷的堂兄弟,他们可能会同时扮演两个或多个角色。其余角色的扮演者是当周巡演所在高中的学生们。去年上演的剧目是《恺撒大帝》,科迪莉亚是群众演员之一。她用烧焦的软木把脸涂得黑不溜秋,拿家里的床单把自己裹起来。马克·安东尼高喊“朋友们、罗马人、同胞们!请听我说”的那场戏,她也在人群中喊“暴民!暴民!”

今年上演的是《麦克白》。科迪莉亚也参加演出,她演一名侍女,还在最后的战斗戏里演一名士兵。这次,她得从家里拿一条彩格呢毯子。幸好她也有一条苏格兰短裙,那是珀迪在女子私立学校上学时穿的。除了当群众演员,科迪莉亚还是道具助理。她负责在每次演出结束后整理道具,把它们摆放得井井有条,永远是同一个顺序,这样演员们就可以在后台不假思索地拿起道具就跑。

彩排三天,科迪莉亚一直非常兴奋。在回家的路上,她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我看得出来,她是在表演,模仿百无聊赖、漠不关心的样子,然后每隔一会儿就提起那几个专业演员的名字。她说,那几个年轻演员都很有表现欲望,想表现得活泼有趣。他们把三个女巫称为“古怪三姐妹”,把科迪莉亚叫作“面色苍白的乡巴佬”,并威胁要把蝾螈的眼睛和青蛙的脚趾放进她的咖啡里。他们说,在麦克白夫人发疯的那场戏中,麦克白夫人说“出去,该死的脏东西”这句话的时候,她是在喊她的狗,那条狗叫作斯波特,在地毯上拉了屎。她说,真正的演员永远不会大声说出“麦克白”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不吉利。他们称他为“苏格兰人”。

“你刚刚说了。”我说。

“什么?”

“麦克白。”我说。

科迪莉亚突然停了下来,站在人行道中间。“哦,天哪,”她说,“我说了吗?”她假装一笑了之,实际上她一直忐忑不安。

剧终时,麦克白被砍头,麦克达夫得把麦克白的头颅拎上舞台。那头颅就是一棵卷心菜,包在白色的茶巾里;麦克达夫把它扔到舞台上,重重地掉在地上,“砰”的一声,和有血有肉的人头差不多。那是彩排时的情形。后来,那出戏按计划要上演三场,就在首场正式演出的前一天晚上,科迪莉亚发现卷心菜坏了,变得软塌塌的,闻起来像泡菜。于是,她拿了一棵新鲜的卷心菜替代原来的那棵。

戏在学校的礼堂上演,平日里,那里是学校集会和唱诗班排练的场所。首场演出座无虚席。演出还算顺利,只是有观众在不该笑的地方笑出了声。麦克白在邓肯的卧室门前犹豫不决的时候,不知是谁大声喊“进去啊,犹豫什么?”当麦克白夫人穿着睡衣出现时,礼堂后面传来了嘘声和口哨声。在最后的战斗戏里,我找到了科迪莉亚的身影,她穿着苏格兰短裙,手里拿着一把木剑,肩上披着格子呢毯子,从舞台中央跑过。最后麦克达夫进场,把裹着茶巾的卷心菜扔到舞台上,但卷心菜没有“砰”的一声落到地上然后一动不动,而是像皮球一样弹起来,蹦蹦跳跳穿过舞台,然后掉到舞台下面。这一幕削弱了悲剧效果,幕布在一片哄笑声中落下。

这都赖科迪莉亚,是她更换了卷心菜。她羞愧难当。“那卷心菜就应该是坏的。”我去后台祝贺她的时候,她哽咽着说,“他们刚刚告诉我的!”演员们对此不以为意,他们告诉她这个效果很有新意,出人意料。尽管科迪莉亚红着脸,笑嘻嘻的,轻描淡写,但我看得出她快哭出来了。

我本该同情她的,但我没有。相反,第二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喊着:“砰……砰……砰……咚!”科迪莉亚说:“啊呀,别这样。”她的声音很沉闷。这个玩笑不好笑。我想,我怎么能对最要好的朋友这么刻薄呢?她的确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时间流逝,我们长大了。如今,我们是全校年龄最大的,我们读十三年级。我们可以鄙视刚刚入学的新生,他们都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虽然我们也曾经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我们也可以对他们和蔼地微笑。我们年纪够大,可以上生物课了;生物课是在化学实验室里上的。到了生物课的时间,我们离开本班的教室,与其他班的同学一起上课。于是,上生物课的时候,科迪莉亚成了我的搭档,我们共用一张化学实验室桌子,这张桌子是黑色的,有一个水槽。科迪莉亚不喜欢生物。她也不喜欢物理,物理课只是勉强及格,但她还得选修一些理科课程,如果不选生物,就要选其他课程,对她来说,生物是最容易的。

老师发给我们一些解剖工具,那些刀就像手术刀,但可能比手术刀更锋利,还有底部封了蜡的盘子和一包大头针,缝纫课上也发过这种大头钉。首先,我们要解剖一条蚯蚓。每人一条。我们先看动物学教科书上的蚯蚓内部结构图,切开蚯蚓后,我们看到的应该也是这样。蚯蚓在盘子上蠕动着、缠绕着,有些沿着盘子的边缘往外拱,想要逃走。闻起来有地下洞穴的味道。

我拿大头针钉住我那条蚯蚓的头和尾,从头到尾划了一刀,动作娴熟;蚯蚓扭动着,跟挂在鱼钩上的时候一样。我把蚯蚓的皮向两边撕开,然后用大头钉钉上。我可以看到它的心脏,形状不像通常的心脏,但可以看到中央动脉正在泵送血液,还看到塞满污泥的消化系统。“天哪,”科迪莉亚说,“你怎么能……”我感觉科迪莉亚越来越软弱。她变成了一个软蛋。趁老师不注意,我帮她解剖了她的蚯蚓。然后,我画了一张蚯蚓解剖图,并漂亮地标出了它的各个器官。

然后是解剖青蛙。青蛙会蹬腿,比蚯蚓更难控制。蹬腿的时候很像人在游泳。我按照指示用氯仿把青蛙麻晕了,然后将它钉在盘子上,熟练地进行解剖。我画了一张青蛙的内脏结构图,各种弯弯绕绕和球状的东西,肺很小,这只冷血的两栖动物居然也有个心脏。

科迪莉亚同样不会解剖青蛙。她说,一想到要拿着解剖刀划破青蛙的皮肤,她就恶心。她看着我,面如土色,目瞪口呆。青蛙的味道已经让她开始反胃了。我替她解剖了青蛙。这种事情我干起来得心应手。

我记住了小龙虾的平衡囊、鳃和口器。我记住了猫的血液循环系统。我们的老师原本是个男子足球教练,他最近修了动物学的暑期课程,这样他就可以教我们生物课。他为我们专门买了一只死猫,猫的静脉和动脉里分别灌注了蓝色和粉色的乳胶。猫送到的时候他非常失望,因为猫已经腐臭了,即使放在福尔马林溶液里,那股臭味也闻得到。所以,我们不用再解剖猫,而是直接用书上的图解。

然而,只解剖蚯蚓、青蛙和猫,我还很不过瘾。我好像上瘾了。周六下午,我都会去动物学大楼,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使用显微镜进行观察。我看着载玻片,观察各种三角头、斗鸡眼的涡虫切片,观察染了各种鲜艳颜色的细菌:鲜明的粉红色,强烈的紫色,还有灿烂的蓝色。这些载玻片下面打着光,就像彩色玻璃窗,漂亮极了,令人叹为观止。我把观察到的都画了下来,用不同颜色的铅笔勾勒出轮廓,但我永远也无法画出显微镜下那绚丽多彩的颜色。

班纳杰先生现在已经是博士了,他发现了我在做的事情。他给我带来了他认为我想要看的载玻片,害羞而急切地把它们递给我。我们会心一笑,好像我们在分享一个令人愉快的秘密,或者一件神秘而神圣的事情。“这是天幕毛虫的寄生虫。”他一边说,一边虔诚地把切片放在我桌子上一张干净的纸上,“这是蛾幼虫的卵。”

“谢谢。”我说。他看着我画的东西,用啃过但灵巧的手指捏住一角拿起来。“非常好,非常好,小姐。”他说,“你很快就可以接替我了。”

他现在已经有了家室,妻子是印度人,还生了个小男孩。我偶尔会看到他们,我从实验室的门口往里看,他们就在里面,孩子温顺而满脸疑惑,班纳杰太太则焦虑不安。她戴着一对金耳环,围着一条有亮片的围巾。她穿着棕色的加拿大冬装外套,外套里面裹着红色的莎丽,莎丽比外套长,有一截露在外面,莎丽下面穿着套鞋。

科迪莉亚来到我家,我帮她做动物学作业,她还留下来吃晚饭。爸爸一边给我们盛炖牛肉,一边说每天都有一个物种正在灭绝。他说,我们每天都在往河里投毒,破坏地球的基因库。他说,在一个物种灭绝之际,同时会有其他物种诞生,会填补空白,因为大自然厌恶真空。他说,填补空白的物种通常是杂草,还有蟑螂和老鼠,很快,世界就会只剩下蒲公英一种花。他挥舞着叉子说,作为一个物种,如果我们继续过度繁殖,就会出现一种新的流行病,这样才能使大自然恢复平衡。这一切都是必然的,因为人们忽略了科学的基本教训,人们太热衷于政治、宗教和战争,喜欢互相残杀,还能找到激情澎湃的借口。科学是理性客观的,那才是宇宙唯一的通用语言。用数字说话。当我们濒临死亡,即将被垃圾掩埋的时候,我们必然要指望科学来替我们收拾烂摊子。

科迪莉亚听着,笑了笑。她认为我爸爸很古怪。我知道她此时一定在想,这事不应该拿到餐桌上来议论。

我也会去科迪莉亚家吃饭。科迪莉亚家的晚餐分两种,一种是她爸爸在的时候,另一种是他不在的时候。他不在的时候,晚饭就草草了事。科迪莉亚的妈妈连画画时穿的罩衫都不脱,心不在焉地来到餐桌前。珀迪、米瑞和科迪莉亚穿着蓝色的牛仔裤,上身穿着一件男式衬衫,卷发夹还在头发上。吃着吃着,她们会突然站起来,溜达到厨房去加黄油或者盐,刚才大家都忘拿了。三个姐妹慵懒地说着话,主要是俏皮话,轮到她们收拾桌子的时候,她们会呻吟撒娇,而她们的妈咪会说:“好了,姑娘们,快收拾吧。”不过,她根本不指望她们。她甚至都懒得失望了。

但是,科迪莉亚的爸爸在家的时候情况截然不同。桌子上会摆放鲜花,点燃蜡烛。妈妈会戴上珍珠项链,餐巾会整整齐齐地套在餐巾环里,而不是皱巴巴地压在盘子下面。该拿的什么都不会忘记拿。没有人会把发夹留在头发上,也没有人会用手肘支在餐桌上,大家的腰板都挺得比平时更直。

今天就是一个点蜡烛的日子。科迪莉亚的爸爸坐在主位,皱着眉头,目光如狼似虎,居高临下瞪着我,有威严,有穿透力,向我展示着他吓人的魅力。他能让你觉得他对你的看法很重要,因为他看人很准。但是,你对他的看法无足轻重。

“我吃够女人的苦头了,”他装得很凄惨,“这一屋子女人,就我一个男人。早上,她们都不让我进洗手间刮胡子。”他居然想激发我的同情和支持,这是在取笑我吗?我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

珀迪说:“我们都让着他,他应该感到庆幸。”她像一匹小马,无拘无束,傲慢无礼,但没有人管她。她的发型看起来就不像个安分的人。米瑞被逼急了也会眼露凶光。科迪莉亚不像她两个姐姐那样。不过,她们三个姐妹都会迎合他。

“你最近在学什么?”他问我。这是他常问的问题。我不管说什么他都开心。

“原子。”我说。

“啊,原子,”他说,“我记得原子。最近,原子有什么新说法呢?”

“您是说哪一种原子?”我问他。他笑了。

“是啊,哪一种呢?”他说,“问得好。”这样一问一答,可能就是他所期待的。但是,科迪莉亚总是答不上来,她太怕他了。她害怕取悦不了他。结果他总是不高兴。我见过很多次,她想讨好他,却手足无措。话说回来,不管她做什么或者说什么,她都不足以讨好她爸爸,因为她不是那个对的人。

看到那个场面,我很生气。我想踢她。她怎么这么没出息?她什么时候能学会?

科迪莉亚没有通过年中的动物学考试。她似乎很无所谓。考试的时候,她有一半的时间在画学校里各个老师的漫画,回家的路上她拿出来给我看,还笑得花枝招展。

有时候我会梦到男生。都是无言的梦,我梦见男生的身体。醒来后,我还能记几分钟,我会尽情享受,但我很快就会忘却。

我也有别的梦。

我梦见我动弹不了。我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呼吸。我被装在一个铁肺里。铁片紧紧锁住我的身体,像坚硬的圆柱形外皮。正是这圆柱形的铁皮在替我呼吸,一呼一吸。我又笨又重,除了沉重,我什么也感觉不到。我的头从铁肺的一头伸出来,露在外面。我抬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盏灯,像黄色的混浊的冰块。

我梦见我照着写字台上方的镜子,试穿一件有毛皮衣领的毛衫。有个人站在我的身后。如果我动一下,从不同角度看着镜子,我不用转身就能看到身后了。我就能知道是谁了。

我梦见我找到了一个红色的塑料钱包,钱包藏在抽屉里,也可能是在皮箱里。我知道钱包里面有宝藏,但我打不开。我试了又试,最后它像气球一样爆了。结果里面都是死青蛙。

我梦见有人给了我一颗头颅,用白色的茶巾包着。透过白布,我可以看到鼻子、下巴和嘴唇,轮廓很清晰。我可以打开白布看看是谁的头颅,但我不想打开,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打开了,那个头会活过来。

45

科迪莉亚告诉我,她小时候摔破了一个温度计,吃了里面的一些水银,故意让自己生病,这样她就不用去上学。她还会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去抠,让自己呕吐,或者把温度计放在灯泡旁边烤热,这样量体温就很高。她妈妈识破了她的把戏,因为她把体温计放在灯泡旁边太久了,温度升到了一百一十华氏度。之后,她的伎俩就很难得逞了。

“那时你多大了?”我问她。

“记不得了。上高中之前吧,”她告诉我,“你知道,那个年龄的人才会干这种事情。”

今天是五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二。我们坐在桑尼赛德酒吧的一个卡座上。酒吧里有一个汽水柜台,材质是红色的血滴石,铬合金包边,旁边有一排固定在地板上的圆形转椅。黑色的座椅可能不是真皮的,坐在上面,会发出轻轻的声响,像人在放屁。所以,我和科迪莉亚以及所有的女生都更喜欢坐在卡座里。卡座是深色的木头做的,两条长凳面对面,中间的桌面是红色的,和汽水柜台一样。这是伯纳姆的学生放学后常去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吸烟,喜欢点放马拉斯奇诺樱桃的可口可乐。如果在一杯可乐里面混进两片阿司匹林,喝了肯定会醉。科迪莉亚说她已经试过了,她说和喝醉酒感觉不一样。

我们喝的不是可乐,而是香草奶昔,每人两根吸管。我们把吸管上的纸包装撸下来,纸包装一下子卷成了“毛毛虫”。然后,我们把水杯里的水洒到上面,纸毛毛虫就舒张开,看起来像会爬的样子。桑尼赛德的桌子上散落着湿透的纸毛毛虫。

“如果母鸡产下一只橘子,小鸡们会说什么?”科迪莉亚问。最近,有关鸡的笑话在学校里很盛行。除了关于鸡的笑话,还有关于白痴的笑话。为什么那个白痴会把钟扔出窗外?他想看着时间飞走。

“你看那个橘子果酱。”我觉得很无聊,“如果白痴看到地上有三个洞,他会说什么?”

“什么?”科迪莉亚反问。她很难记住笑点,跟她说笑话,她听过就忘。

“算了,算了,算了。”我说。

“哈哈。”科迪莉亚说。对于别人的笑话不接茬,反而加以调侃,这是她的习惯程序。

科迪莉亚蘸着刚才洒出来的水在桌子上涂鸦。“还记得我以前挖的那些洞吗?”她问。

“什么洞?”我问。我不记得挖过什么洞。

“我们家后院的那些洞。嗬,我不是想要一个洞吗。我就开始挖,但那个地面太硬,到处都是石头。于是,我又找了另一个地方来挖。每天我放学后都挖洞。我的手被铲子磨起了水泡。”她笑了笑,若有所思,好像在回忆从前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挖洞?”我问。

“我想在洞里面放一把椅子,然后在那里坐着。就自己一个人。”

我笑了:“你想干吗?”

“不知道。我猜想我是想要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不用被别人骚扰。我小的时候,常常在前厅的椅子上坐着。我曾经以为,如果我安分守己,不碍人家的事,什么也不说,我就安全了。”

“有什么不安全的?”我问。

“没什么,”她说,“我很小的时候,好像经常挨爸爸揍。他发脾气就揍我。你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脾气。‘别傻笑’,他会这样训我。我总爱顶撞他。”她掐掉香烟,烟灰缸里有一堆冒着烟的香烟头,“你知道,我很讨厌搬进那栋房子。我讨厌玛丽女王学校的那些同学,还有学校里面干的那些事情,都那么无聊,比如说跳绳。除了你,我在学校里就没有什么好朋友。”

科迪莉亚的脸溶解了,变形了,随后,她九岁的脸呈现在我眼前。这是眨眼间的事情。就好像我一直站在屋子外面的黑暗中,突然,一扇亮着灯的窗户上出现了一个阴影,屋子里的活动一目了然。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什么都看见了。然后就看不见了。

一股热血涌上我的脑袋,我的肚子突然收缩,好像有个危险的东西差点击中了我。就好像我偷东西被逮住了,或者是说了谎被识破,或者是听到别人在背后议论我,说我的坏话。同样羞愧、内疚、恐惧,还有对自己冰冷的厌恶。但是,我不知道这些情感从何而来,我到底干了什么。

我不想知道。不管是什么情况,都不是我需要或者想要的。五月,星期二,我就想来到这里,坐在桑尼赛德的卡座里,看着科迪莉亚小心翼翼地用吸管喝完最后一口奶昔。她什么也没注意到。

“有了,”我说,“为什么一只没洗过的鸡要过马路两次?”

“为什么?”科迪莉亚问。

“因为它是一个肮脏的两面派。”我说。

科迪莉亚翻着白眼,像珀迪一样。“很好玩。”她说。

我闭上了眼睛。在我的脑海里有一块是黑暗的,还有一块开着紫色的花朵。

46

我开始躲着科迪莉亚。我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我不再和她安排两对男女的约会。我告诉她,和我约会的那个男生交不上什么朋友。我说放学后我不能马上回家,要留在学校。这是真话,我正在为筹办下一次舞会画装饰画,画棕榈树和穿草裙的女孩。

有时候科迪莉亚会等我,所以我还是得和她一起走回家。她不停地说,好像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我倒是不怎么说话,话说回来,我从来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呢。过了一会儿,她会突然亮着嗓子说:“我一直在说我自己的事。你怎么样?”我就微笑着说:“没什么。”有时她会开个玩笑:“我的事情,已经说得够多了。你说吧,我怎么样?”我接着又说:“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科迪莉亚不及格的科目越来越多。她似乎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至少她不想谈这件事。我不再帮她做作业,因为我知道即使我帮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她好像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在回家的路上,她说话的时候会随意转移话题,所以很难理解她在说什么。她也好像不会打扮了,又回到几年前邋遢的老样子。她那束漂染过的头发长长了,两截头发是两种颜色,很不自然。她的丝袜抽了丝,衬衫上的纽扣也掉了。她的口红似乎不适合她。

她的爸爸妈妈认为科迪莉亚最好再次转学,于是,她去了新学校。后来,她经常给我打电话,但再后来就不那么勤快了。她说我们应该尽快找个时间聚一聚。我从来不拒绝她,但我也从来不说什么时候可以聚。说了一会儿,我就说:“我得挂了。”

科迪莉亚家搬到了更北边一个更豪华的街区,房子比以前更大。几个荷兰人搬进了她们家的老房子。他们种了很多郁金香。从此好像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我在体育馆里参加十三年级的期末考试,也就是毕业考。考试一门接着一门,一天接着一天。此时,树木枝叶茂盛,鸢尾花盛开,热浪扑面而来;体育馆热得像个烤箱,我们都冒着热气,坐在那里不停地写着,整个体育馆散发着往日运动员的气息。老师们像警察一样,在过道上来回巡视。有几个女生晕倒了。还有一个男生也晕倒了,后来人们发现,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罐番茄汁喝了,但那其实是血腥玛丽鸡尾酒,是他妈妈的桥牌俱乐部存放在里面的。人家把晕倒的学生抬出去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抬起头来。

我知道,我参加的两门生物学考试都会取得好成绩。我什么都会画,小龙虾耳朵的内部结构、人的眼睛、青蛙的生殖器、金鱼草花的剖面图等,我都会画。我知道总状花序和根茎的区别,会解释光合作用,会写“瘰疬”这么偏僻复杂的字。但是,在植物学考试的时候,我就像突发癫痫一样突然想到,我不想当一名生物学家,原来的想法作废了。我想成为一名画家。我看着试卷,蘑菇从孢子到子实体的生命周期正在形成,对此我有绝对的把握。我的生活悄然发生了重大的转折。不过,我继续解释什么是块茎、球茎和豆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考试刚结束后的一天晚上,电话铃响了。是科迪莉亚打来的。我意识到我一直在等着这个电话。

“我想见你。”她说。我不想见她,但我知道我会见她的。我觉得她不是想见我,而是需要见我。

第二天下午,我坐地铁,然后换乘公共汽车,向北穿过炎热的城市,来到科迪莉亚现在的家。我从未去过那里。街道弯弯绕绕,房屋很大,古典庄重,是乔治国王时代的风格,周围是茂密的灌木丛。我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似乎看到了科迪莉亚那张苍白模糊的脸,就躲在房子正面窗户的后面。我还没有按门铃,她就打开了门。

“嘿,你好啊,”她说,“好久不见。”她的热情是装出来的,我们都心知肚明。科迪莉亚现在状态很差,她的头发没有光泽,脸色真的很苍白。她胖了很多,不过不是长肉变结实了,而是虚胖、浮肿。她又开始涂刺眼的橙红色口红,这更显得她脸上没有血色。“我知道,”她说,“我这个样子就像哈吉斯·麦克巴吉斯。”

屋子里面很凉快。前厅地板是黑白方格的,楼梯很雅致,就在前厅的中央。楼梯的旁边有一张抛光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瓶剑兰插花。屋子里静悄悄的,客厅里有一只钟在嘀嗒嘀嗒响。似乎没有别人在家。

我们没有走进客厅,而是绕过楼梯,穿过一扇门进入厨房,科迪莉亚给我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厨房很漂亮,布置考究,色调素雅,十分安静。冰箱和炉子都是白色的。如今有人喜欢买彩色的冰箱,浅绿色或者粉色的,但我不喜欢这些颜色,我很高兴科迪莉亚的母亲也不喜欢。厨房的桌子上有一本横线笔记本,中间有两页被撕掉了。我认出来了,搬家之前,这张桌子是他们家的餐桌。这表明他们肯定添置了新的餐桌。我发现,我更想看的其实是那张新餐桌,科迪莉亚倒在其次,这个发现让我吃惊不已。

科迪莉亚在冰箱里翻着,找到了一包商店里买的甜甜圈,包装已经打开了。她说:“我一直想找个借口吃掉剩下的这些。”但是,她刚咬了一口,就点了一支烟。

她说:“说吧,这些天你在忙什么?”她的声音特别爽朗,以前她和男生说话就是这样。我很害怕。

“哦,还是老样子,”我说,“你知道,就是毕业考。”我们四目相对。她过得不好,这很明显。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希望我视而不见。“你呢?”我问。

“我找了一个家教,”她说,“我不学习不行了。暑期课程也要考试的。”我们都知道,尽管她换了学校,今年肯定还是过不了。她的分数肯定很难看。除非她下一轮考试或补考通过了所有的科目,否则她永远读不了大学。

“找的家教好吗?”这跟问一件新衣服好不好一样。

“还行吧,”科迪莉亚说,“她叫丁格尔小姐。居然有人叫这个名字。她一直在眨眼,双眼总是泪汪汪的。她住在脏乱不堪的公寓里。她有一件橙色的内衣,我看到它挂在浴室的浴帘杆上。浴室也是脏乱不堪。我总是抢先问她的健康状况,故意不让她谈功课。”

“什么功课?”我问。

“嗬,管他什么科目,”科迪莉亚说,“物理、拉丁语,什么科目我都不想听。”她的语气显得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有骄傲和兴奋的味道。和以前从超市里顺手拿东西的时候一样。糊弄家教就是她这几天的成就。她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觉得我整天都在学习。其实我都在睡觉。睡醒了就喝咖啡,抽烟,听唱片。有时候,我会偷喝爸爸的威士忌。然后给瓶子里灌水。他还没有发现!”

“但是,科迪莉亚,”我说,“你总得做点正经事。”

“为什么?”她问。和往日的腔调一样,她的话里面还是充满火药味。她不仅仅是在开玩笑。

我说不清道理。我不能说“因为每个人都这样”。我甚至不能说“你得赚钱过日子”,因为她显然用不着自己赚钱,她住着这么大的房子,根本没有赚过钱。她可以就这样混下去,就像旧时代的女人,像那种嫁不出去的姑妈,那种永远在娘家的老姑娘。她爸爸妈妈不可能把她赶出去。

于是,我就说:“你会觉得闷的。”

科迪莉亚放声大笑。“那么,要是我认真学习呢?”她问,“我通过了考试,我上了大学,该学的都学了。然后变成丁格尔小姐那样的人。算了吧,拜托!”

“傻瓜,”我说,“谁说你一定会像丁格尔小姐?”

“也许,我就是一个傻瓜,”她说,“我不能专心学习,几乎一页书都看不完,我看着书,不一会儿,上面的字都变成了小黑点。”

“也许你可以去上秘书学校。”我说。我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像叛徒。她知道我们对秘书学校的女生的态度,一个个的,眉毛都修得细长,上身都穿着粉色的尼龙衬衫。

“可真是多谢你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别谈这些行吗?”她说。她那爽朗的声音又回来了:“我们说点好玩的吧。还记得那棵卷心菜吗?蹦蹦跳跳的那个?”

“记得。”我说。我突然觉得她可能怀孕了,或者她之前可能怀孕过。对于辍学的女生,这是很正常的。不过,我又觉得这不太可能。

“我当时太丢人了,”她说,“还记得我们以前去市中心的联合火车站拍照吗?我们以为自己很聪明!”

“那时候地铁还没有建成。”我说。

“我们常常朝老太太扔雪球。我们还常常唱那些无聊的歌。”

“麻风病。”我说。

“你内心的一部分,”她说,“我们以为我们很跩。现在,我看到我们那个年龄的孩子,我就想,这一帮小屁孩!”

她回想起那个时代,仿佛那是她的黄金时代,对她来说应该是的,那时确实比现在好。但是,我不希望她记起来。我不想遭受她更深、更黑的记忆的伤害。在尴尬的事情发生之前,我得设法优雅地脱身。她故意装得喜气洋洋,维持某种平衡,但随时可能倾倒颠转,顷刻之间嬉笑会变成眼泪和绝望。我不想看到她那样崩溃,因为我没有什么办法去安慰她。

我不能对她心软。她这个样子就像一个傻瓜。她不能陷在悲伤、漫长、低级的痛苦里面。她有各种各样的选择和可能性,她之所以停滞不前,唯一的原因是她缺乏意志力。“振作一点,”我想告诉她,“振作起来吧。”

我说我该回去了,我等会儿还要出门。这不是真的,她也有所怀疑。虽然她现在很颓废,但她洞察社交谎言的直觉比从前更加敏锐。“当然,”她说,“完全可以理解。”她的语气冷冰冰的,很老成。

我急着离开,做出各种赶时间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我想逃跑的原因之一是我不想见到她妈妈,她妈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随时都可能回家。她妈妈会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好像科迪莉亚变成这个样子全是我的过错,好像让她失望的人不是科迪莉亚,而是我。我凭什么要承受那样的目光?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再见了,科迪莉亚。”我在前厅对她说。我捏了一下她的胳膊,然后马上往后退一步,让她亲不到我的脸。亲脸颊是她们家的惯例。我知道她对我有所期待,还忘不了过去的生活,或者说她没有完全迷失自我。我知道我让她失望了。我感到很沮丧,感觉自己太残忍和冷漠了,没有仁慈之心。但是,我也感到如释重负。

“回头给你打电话。”我说。我在撒谎,但她不愿相信我在说谎。

“那太好了。”她说,用礼貌来保护我们两人。

我朝街上走去,回头看她。她的脸又出现了,一轮模糊的月亮倒影,在前窗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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