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公孙丑上

孟子  作者:孟子

本篇九章,从内容上可以大致分为两组。其一、三、四、五是一组,论述仁政的问题。这部分对于当时各诸侯国的暴政有所揭露,并认为这样的形势正是推行仁政的大好时机,因为必能得到人民的热烈拥护,从而实现统一天下的“王道”;与此相反的“霸道”,则是靠武力征服,那是不能使人心悦诚服的。至于仁政的具体措施,在第五章里提出了五项政策,大意是尊贤使能、减免赋税、实行井田制。另一组则论及个人修养以及人性论方面的问题,包括其二、六、七、八、九各章。第二章从“不动心”说起,最后涉及对孔子的评价,是《孟子》一书中极重要的篇幅。所谓“不动心”,指的是不因处境、待遇等外部条件的变化而改变心态,达到这种境界的两个环节,一是“知言”,二是培养“浩然之气”。“知言”是思想认识能力的表现,“浩然之气”尽管是一种正大刚毅的道德情感,仍然是道义原则指导下的日积月累的道德实践的成果。知言则不惑,气盛则意志坚定,所以是“不动心”的条件。第六章提出的“四端说”,意谓仁、义、礼、智等品质在人的天性中有其基础,集中概括了孟子在人性问题上的主张。七、八两章,分别谈到“反求诸己”和“与人为善”的修养方法。第九章批评伯夷气量小,柳下惠不严肃。二者既然各有所偏,在出处问题上,合理的态度应当如何?可以参见本篇第二章对于伯夷、伊尹和孔子的评论一节。从中可见孟子的用世心切,从而主张在坚持原则的同时根据具体条件调整应对的措施,这也可以看作是对“不动心”的一个补充说明。


公孙丑问曰 (1) :“夫子当路于齐 (2) ,管仲、晏子之功 (3) ,可复许乎 (4) ?”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 (5) :‘吾子与子路孰贤 (6) ?’曾西蹴然曰 (7) :‘吾先子之所畏也 (8) 。’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 (9) ,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 (10) ?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11) 。”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 (12) ,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 (13) ,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 (14) ,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 (15) ,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 (16) 。’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注释】

(1) 公孙丑:孟子弟子。

(2) 当路:指身居要职。

(3) 管仲:名夷吾,齐桓公之相。晏子:名婴,齐景公之相。

(4) 许:期待。

(5) 曾西:曾申,字子西,曾参之子。

(6) 子路:孔子弟子。

(7) 蹴(cù)然:不安的样子。

(8) 先子:指自己已死的父亲。

(9) 艴(fú)然:生气的样子。

(10) 曾:乃。

(11) 由:通“犹”。

(12) 百年而后崩:古代传说周文王九十七岁死,这里说“百年”,是举其成数。

(13) 微子:名启,据《左传》、《史记》等书载,为纣的庶兄,《孟子·告子上》则以为是纣的叔父。微仲:微子之弟,名衍。王子比干:纣的叔父,屡次向纣进谏,为纣所杀。箕子:纣的叔父,比干被杀后,佯狂为奴,被纣囚禁。胶鬲(ɡé):纣王之臣。

(14) 镃基:锄头。

(15) 改:更加。

(16) 置邮:置、邮都是名词,相当于后代的驿站。

【译文】

公孙丑问道:“先生如果在齐国当权,管仲、晏子的功业,有希望再次实现吗?”

孟子说:“你果然是齐国人,只懂得管仲、晏子。曾有人问曾西说:‘您和子路相比,谁更贤能些?’曾西不安地说:‘他是先父所敬畏的人呀。’那人又问:‘那么您和管仲相比,谁更贤能些?’曾西变了脸色,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能拿我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他的君王的信任是那样专一,行使国家的政权是那样长久,功业却是那样卑微;你怎么能拿我和他相比?’”孟子又接着说:“管仲,是曾西所不屑的,你以为我愿意学他吗?”

公孙丑说:“管仲辅佐其君而称霸,晏子辅佐其君而扬名。管仲、晏子还不值得学吗?”

孟子说:“以齐国来统一天下,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您这么说,我更糊涂了。以文王的贤德,活了将近一百岁,还不能统一天下;武王、周公继承他的事业,然后才大大地推行王道。现在您把统一天下说得这么容易,那么文王也不值得效法吗?”

孟子说:“文王,我怎么能比得上呢?从汤到武丁,贤圣的君王有六七个,天下归附于商久了,久了就难以改变。武丁使诸侯来朝贡,统治天下,就像玩弄于手掌之上那么轻而易举。纣离武丁不久,先王时的世家贵族、美好习俗、醇厚民风、仁惠政教,还有所留存;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都是些贤人——在共同辅佐他,所以很久才亡国。当时,没有一尺土地不被他所有,没有一个人不是他的臣民;然而文王仅以纵横百里的土地建功立业,所以是很困难的。齐国人有句话说:‘即使有智慧,不如乘形势;即使有农具,不如待农时。’现在的时势推行王道可就好办了。在夏、商、周最强大的时候,疆土还没有超过纵横千里的,而现在齐国有这么大的疆土了;鸡鸣狗吠的声音互相听得见,一直到四周的边境,现在齐国有这么多的百姓了;疆土不必再扩张,百姓不必再增加,只需推行仁政就能统一天下,谁也阻挡不住啊。况且仁义的君王没有出现,这是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稀缺的;老百姓被暴政所残害,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严重的。饥饿的人,可以很容易地让他吃饱;口渴的人,可以很容易地让他喝足。孔子说:‘贤德的推广,比驿站传达命令还要快。’现在这年头,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推行起仁政来,老百姓必然爱戴它,就像倒挂的人被解救一样。所以只要做到古人一半的事情,功业就会比古人多出一倍,只有这年头才能如此。”


公孙丑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 (1) 。”

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2) 。”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 (3) ,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 (4) ,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 (5) 。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 (6) ,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 (7) ,北宫黝似子夏 (8) 。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 (9) :‘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 (10) 。自反而不缩 (11) ,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注释】

(1) 孟贲:古代勇士。

(2) 告子:名不害,与孟子同时而年长于孟子,曾受教于墨子。

(3) 桡(náo):退却。

(4) 褐宽博:指卑贱者。褐,粗布衣服。宽博,宽大的衣服。褐、宽博,都是贱者之服。

(5) 严:畏惧。

(6) 会:指交战。

(7) 曾子:即曾参,孔子弟子。

(8) 子夏:姓卜名商,孔子弟子。

(9) 子襄:曾子弟子。

(10) 夫子:指孔子。

(11) 缩:直。

【译文】

公孙丑问道:“先生如果做了齐国的卿相,得以推行自己的主张,即使成就了霸王的事业,也是不奇怪的。如果这样,您会动心吗?”

孟子说:“不。我四十岁以后就不再动心了。”

公孙丑说:“这么说,先生比孟贲强多了。”

孟子说:“这不难,告子还比我先做到不动心呢。”

公孙丑说:“不动心有办法吗?”

孟子说:“有。北宫黝培养勇气的办法是,肌肤被刺也不颤动发抖,眼睛被戳也能目不转睛,他认为受到一点点侮辱,就像在集市上被鞭打一样。既不受卑贱者的侮辱,也不受大国之君的侮辱。在他看来,刺杀大国之君,和刺杀卑贱者是一样的。他不畏惧诸侯王。有人骂他,他一定回击。孟施舍培养勇气呢,是说:‘我把不能取胜的形势看成可以取胜;如果先估量敌人的力量才前进,考虑到可以取胜才交战,这是害怕敌人的三军。我孟施舍怎能战无不胜?只是能够无所畏惧而已。’孟施舍像曾子,北宫黝像子夏。这两个人的勇气,不晓得谁更强,然而孟施舍所守的较能抓住关键。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从先生那里听过什么是大勇:自我反省而发现正义不在我,那么即使是卑贱的人,我也不去恐吓他;自我反省而认为正义在我,即使面对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孟施舍所守的是一身盛气,曾子却能有所反省,循理而动,所以孟施舍又不如曾子所守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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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1) 。’”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何也?”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注释】

(1) 暴:乱。

【译文】

公孙丑说:“请问先生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可以说给我听吗?”

孟子说:“告子讲过:‘言语有过失,不必到内心去寻求原因;心中有所不安,不必求助于意气。’心中有所不安,不必求助于意气,是可以的;言语有过失,不必到内心去寻求原因,却不可以。思想意志呢,是感情意气的统帅;感情意气是充满体内的力量。思想意志到哪里,感情意气就跟着到哪里。所以说:‘要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也不要滥用感情意气。’”

公孙丑说:“既然说‘思想意志到哪里,感情意气就跟着到哪里’,又说‘要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也不要滥用感情意气’,为什么呢?”

孟子说:“思想意志专一,就能调动感情意气跟随它;感情意气专一,也会影响思想意志。比方说跌倒、奔跑,这是下意识的气有所动,但也能反过来扰动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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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1) 。行有不慊于心 (2) ,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 (3) ,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 (4) ,芒芒然归 (5) ,谓其人曰:‘今日病矣 (6) !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 (7) ;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 (8) ,淫辞知其所陷 (9) ,邪辞知其所离 (10) ,遁辞知其所穷 (11) 。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 (12) ,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 (13) ,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注释】

(1) 义袭:指义偶然从外进入内心。袭,偷袭。

(2) 慊(qiè):满意。

(3) 正:止,中止。

(4) 揠(yà):拔。

(5) 芒芒然:疲倦的样子。

(6) 病:疲倦。

(7) 耘:除草。

(8) 诐(bì):偏颇。蔽:遮蔽。

(9) 淫:过分。陷:沉溺。

(10) 邪:邪僻,不正。离:背离。

(11) 遁辞:指敷衍搪塞而不敢正面回应的言论。遁,逃走。以上四句,“诐”、“淫”、“邪”、“遁”,是表现于言辞中的弊病,“所蔽”、“所陷”、“所离”、“所穷”,则分别从思想认识方面揭示这些弊病所产生的根源。

(12) 宰我:孔子弟子宰予。子贡:孔子弟子端木赐。

(13) 冉牛:孔子弟子冉耕,字伯牛。闵子:孔子弟子闵损,字子骞。颜渊:孔子弟子颜回。

【译文】

公孙丑说:“请问先生的长处是什么?”

孟子说:“我懂得辨析言辞,我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说:“请问什么叫做浩然之气?”

孟子说:“难以讲清楚啊。它作为一种气,是最强大,最刚健的,用正义来培养它而不加伤害,就能充塞于天地之间。它作为一种气,是合乎义和道的;没有这个,它就疲弱了。它是日积月累的正义所生长出来的,而不是正义偶然从外而入所取得的。所作所为有一件不能让心意满足,它就疲弱了。所以我说,告子不懂得义,就因为他把义当作外在的东西。浩然之气的养成,一定要有所作为而不中止,心里不要忘记它,但也不要有意地帮助它。不要像那个宋国人一样:宋国有个担心禾苗长不快而把它拔高的人,非常疲倦地回去,告诉他的家人说:‘今天累坏了,我帮助禾苗长高了。’他的儿子跑过去看,禾苗都枯槁了。天底下不拔苗助长的人少见啊。说到浩然之气,以为培养无益而放弃的,是不为禾苗除草的人;有意帮助它生长的,是拔苗的人,不仅无益,而且有害。”

公孙丑说:“怎样才算‘懂得辨析言辞’?”

孟子说:“偏颇的言辞,知道它在哪一方面被遮蔽而不明事理;过分的言辞,知道它耽溺于什么而不能自拔;邪僻的言辞,知道它违背了什么道理而乖张不正;搪塞的言辞,知道它在哪里理屈而终于辞穷。言辞的过失产生于思想认识,危害于政治;把它体现于政令措施,就会危害具体工作。如果圣人复生,一定会赞同我的话。”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善于说话,冉牛、闵子、颜渊善于阐述德行。孔子兼而有之,但他又说:‘我对于辞令是不擅长的。’那么先生您已经是圣人了吧?”

孟子说:“呦!这是什么话呀?从前子贡问孔子道:‘先生是圣人了吧?’孔子说:‘圣人,我做不到,我只是学习而不知满足,教育而不知疲倦。’子贡说:‘学习而不知满足,是明智;教育而不知疲倦,是仁爱。明智而且仁爱,先生已经是圣人了!’圣人,连孔子都不愿自居,你说的是什么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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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 (1) ,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 (2) ?”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 (3) ?”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 (4) ,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 (5) ,莫之能违也 (6) 。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 (7) ,河海之于行潦 (8) ,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释】

(1) 子游:孔子弟子言偃。子张:孔子弟子颛孙师。

(2) 伊尹:商汤的贤臣。

(3) 班:等同。

(4) 有若:孔子弟子。

(5) 等:指分出等次。

(6) 违:指违背“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的规律。子贡的意思是,凭着可见、可闻的礼和乐,可以对百世以来君王的政治与德行作出评价。他在此处强调了评价依据的可靠性,因此使下文对于孔子的赞叹更有说服力。

(7) 垤(dié):小土堆。

(8) 行潦(lǎo):路上的积水。潦,雨水。

【译文】

公孙丑说:“以前我听说:子夏、子游、子张都有某一方面得到孔子真传,冉牛、闵子、颜渊则全面地得到孔子真传但气象比孔子小些。请问您自居于哪一种人?”

孟子说:“暂且不谈这个。”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怎么样?”

孟子说:“与孔子不同。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他不服事;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他不使唤;天下太平就进取,天下大乱就退隐,这是伯夷。服事不理想的君主有什么关系,使唤不理想的百姓有什么关系;天下太平也进取,天下大乱也进取,这是伊尹。可以做官就做官,可以不做就不做,可以长久留任就长久留任,可以迅速离任就迅速离任,这是孔子。都是古代的圣人,我没有一样能做到。要说愿望的话,我愿学孔子。”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和孔子不是一样的吗?”

孟子说:“不。自从有人类以来,还没有像孔子那样的。”

公孙丑说:“那么他们有相同之处吗?”

孟子说:“有。如果得到纵横百里的土地而做君王,他们都能使诸侯来朝觐而统一天下;做一件不义的事,杀一个无辜的人因而得到天下,他们都不干。这就是他们的相同之处。”

公孙丑说:“请问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的聪明足以了解孔子,即使污下,也不至于偏袒他们所喜爱的人。宰我说:‘凭我对先生的观察,他比尧、舜强多了。’子贡说:‘看某时某地的礼制,就可以了解它的政治状况;听某时某地的音乐,就可以了解它的道德风气。从百代以后,去评价百代以来的君王,没有人能违背这个规律而有所隐蔽。我认为自从有人类以来,还没有像先生那样的人。’有若说:‘难道只是人有高下之分吗?麒麟对于走兽,凤凰对于飞鸟,泰山对于土堆,河海对于积水,都算是同类。圣人对于人,也是同类。突出于所属的类,超拔于所属的群,自从有人类以来,还没有比孔子更伟大的。’”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 (1) ;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2) 。《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 (3) 此之谓也。”

【注释】

(1) 赡:足。

(2) 七十子:指孔子弟子。相传孔子有弟子三千人,通六艺者七十二人。

(3) 思:语助词。以上引诗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有声》。

【译文】

孟子说:“倚仗实力,假借仁义之名而统一天下的叫做‘霸’,要称霸,一定得有强大的国力;依靠道德,推行仁义而统一天下的叫做‘王’,要称王,不一定得有强大的国家。商汤凭借的仅是纵横七十里的土地,文王凭借的仅是纵横百里的土地。倚仗实力来使人服从的,并不是真心服从,只不过力量不足相敌罢了;依靠道德来使人服从的,却是心悦诚服,就像七十个弟子服从孔子一样。《诗经》说:‘从西从东,从南从北,无不心悦诚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 (1) ,彻彼桑土 (2) ,绸缪牖户 (3) 。今此下民 (4) ,或敢侮予。’ (5) 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 (6) ,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 (7) ,自求多福。’ (8) 《太甲》曰 (9) :‘天作孽,犹可违 (10) 。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注释】

(1) 迨(dài):趁着。

(2) 彻:取。桑土:即桑杜,桑根之皮。

(3) 绸缪(móu):缠结。牖(yǒu)户:窗门。这里指巢穴洞口。

(4) 下民:指树下的人。

(5) 以上引诗出自《诗经·豳风·鸱鸮》。

(6) 般(pán):乐。怠:怠惰。敖:出游。

(7) 永:长。言:语助词,无义。配命:配合天命。

(8) 以上引诗出自《诗经·大雅·文王》。

(9) 《太甲》:《尚书》篇名。

(10) 违:避。

【译文】

孟子说:“实行仁政就有荣耀,不行仁政就会受辱。如今是厌恶受辱却自处于不仁之地,这就像厌恶潮湿而自处于低洼之地一样。如果厌恶它,不如崇尚道德而尊重士人,使有德行的人处在合适的官位,使有才能的人担任一定的职务。国家没有内忧外患,趁着这个时候,修明政令刑法。即使是大国,也一定会畏惧它。《诗经》说:‘趁着天还没下雨,快取那桑根的皮,结牢靠巢穴的口。从此树下的人们,有谁还敢欺侮我。’孔子说:‘写这诗的人,懂得道理呀!能治理好自己的国家,谁还敢欺侮他?’如今国家无内忧外患,趁着这时候,游乐怠惰,这是自己找祸患。祸与福无不是自己找的。《诗经》说:‘长久配合天命,自己寻求多福。’《太甲》说:‘天降的灾难还可以躲避,自找的灾难那可活不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 (1) ,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 (2) ,无夫里之布 (3) ,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 (4) 。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1) 廛(chán):公家所建供商人租用的货仓。这里指抽取货仓税。征:抽取货物税。

(2) 廛:这里指民居。

(3) 夫里之布:指夫布和里布。因故不能服徭役者,需出钱雇役,雇役钱叫做夫布。宅有空地而不种植桑麻,由国家抽取惩罚性的地税,叫做里布。

(4) 氓(ménɡ):侨民。

【译文】

孟子说:“尊重有德行的人,任用有才能的人,优异杰出的人处于官位,那么,天下的士人都会高兴,而乐意在他的朝廷做官了;做生意的,只抽取货仓税而不征货物税,或竟连货仓税也不收,那么,天下的商人都会高兴,而乐意把货物存放在他的市场上了;关卡,只稽查而不征税,那么天下旅行的人都会高兴,而乐意从他的道路经过了;种田的人,只需助耕公田而不征地税,那么天下的农夫都高兴,而乐意在他的田野上耕种了;人们居住的地方,不收雇役钱和惩罚性地税,那么,天下的老百姓都会高兴,而乐意到那里侨居了。一个君王如果能实行这五项措施,那么邻国的老百姓就会仰望他像仰望父母一样了。率领子女,来攻打他们的父母,这种事情自从有人类以来,没有能够成功的。这样,就能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的人,就是天所派遣的官吏。这样还不能统一天下的,还从来没有过。”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1) ,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 (2) ,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 (3) ,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注释】

(1) 怵(chù)剔:恐惧。恻隐:哀痛。

(2) 要:求。

(3) 然:同“燃”。

【译文】

孟子说:“人都有怜恤别人的心情。先王有怜恤别人的心情,这才有怜恤别人的政治。凭着怜恤别人的心情,施行怜恤别人的政治,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上玩弄东西那样简单。之所以说人都有怜恤别人之心的原因是,现在有人忽然看见小孩子快要掉到井里去,都有惊骇、同情的心情,这并不是为了和小孩子的父母攀交情,不是为了在乡里朋友间博取声誉,也不是因为厌恶那小孩子的哭声才这样的。由此看来,没有同情之心,不算人;没有羞耻之心,不算人;没有退让之心,不算人;没有是非之心,不算人。同情之心,是仁的萌芽;羞耻之心,是义的萌芽;退让之心,是礼的萌芽;是非之心,是智的萌芽。人有这四种萌芽,就如同他有四肢。有这四种萌芽而自称不能行善的人,是自己残害自己的人;说他的君王不能行善的人,是残害君王的人。凡是有这四种萌芽在身上的人,就该懂得把它们都扩充起来,就像火开始燃烧,泉水开始流出。如果能够扩充它们,就足以安抚天下;如果不能扩充它们,就连父母都侍奉不了。”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 (1) ?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 (2) 。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 (3) 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 (4) ,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注释】

(1) 函人:造铠甲的人。函,铠甲。

(2) 巫:指巫医。匠:指制造棺椁的木匠。巫医愿自己巫术显灵,治病有效;木匠愿死人多,好使棺椁畅销,所以说“巫匠亦然”。

(3) 引文见《论语·里仁》。

(4) 由:通“犹”。

【译文】

孟子说:“造箭的人难道比造铠甲的人本性残忍吗?造箭的人唯恐不能伤害人,造铠甲的人唯恐伤害人。巫医和木匠也是这样。所以选择职业不可不慎重。孔子说:‘同仁共处是好的。自己选择而不自处于仁,怎能说是明智的?’仁哪,是天设的最尊贵的爵位,是人最安稳的宅居。没有人能阻挡,这样还不仁,这就是不智了。不仁、不智,无礼、无义,这就是被他人所奴役。被人奴役却耻于服役,就好比造弓的人却耻于造弓,造箭的人却耻于造箭。如果确实以为耻辱,不如实行仁。实行仁,就好比射箭,射箭的人先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才发射;发射而没有射中,不埋怨胜过自己的人,只要反过来找自己的问题就行了。”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 (1) ,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 (2) ,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注释】

(1) 有:通“又”。

(2) 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传说舜为天子之前曾在历山耕种,在河滨做瓦器,在雷泽打鱼。

【译文】

孟子说:“子路,别人指出他的过错,他就高兴。禹,听到好的言论,就给人行礼。大舜更加了不起,他把善当作人所共享,舍弃自己的不足,学习别人的长处,乐于吸取别人的优点来完善自己。从他种田、做瓦器、打鱼一直到做天子,没有一个时候不是从别人那里吸取优点。吸取别人的优点来完善自己,这就是同别人一起行善。所以君子最了不起的就是同别人一起行善。”


孟子曰:“伯夷 (1) ,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 (2) ,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 (3) ,若将浼焉 (4) 。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5) 。柳下惠不羞污君 (6) ,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 (7) ,厄穷而不悯 (8) 。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 (9) ,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 (10) ,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11) 。”

【注释】

(1) 伯夷:周时孤竹君的长子,与其弟叔齐因反对武王伐纣,隐居于首阳山,采薇而食,饿死。

(2) 思:语助词,无义。

(3) 望望然:羞愧的样子。

(4) 浼(měi):污。

(5) 不屑:不以……为洁。屑,洁。

(6) 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姓展名禽,字季。

(7) 遗佚:指被弃不用。佚,隐遁,不为世用。

(8) 厄穷:困穷。悯:忧愁。

(9) 袒、裼(xī)、裸、裎(chénɡ):均露身之意。

(10) 由由然:高兴的样子。

(11) 由:用。

【译文】

孟子说:“伯夷,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不去服事,不是他理想的朋友,不去结交。不在坏人的朝廷做官,不同坏人讲话。在坏人的朝廷做官,同坏人讲话,就像穿着上朝的礼服,戴着上朝的礼帽坐在泥土和炭灰上。他把厌恶坏人的心情扩充开来,于是,同乡下人站在一起,假如那人帽子不正,他就羞愧地避开,好像会弄脏了自己似的。因此诸侯王尽管有好言好语来请他做官,他也不接受。他不接受,这是因为他以为接近他们就不干净了。柳下惠不以服事污浊的君主为羞愧,不以当小官为卑微;入朝做官,不隐藏他的贤能,一定依照他的原则办事;被弃不用,他不埋怨,处境困穷,他不发愁。所以他说:‘你是你,我是我,即使在我身边赤身露体,你怎么能玷污我呢?’因此他能高高兴兴地与任何人相处而不丧失自己,让他留下他就留下。让他留下他就留下,这是因为他不把避开当作高洁。”孟子又说:“伯夷气量小,柳下惠不严肃。气量小和不严肃,君子是不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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