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篇作品

迷宫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黑黑的天花板上布满了几何形状的铁条,从铁条之间厚厚的玻璃窗中透过的光线照亮了黑暗。浅蓝色的阳光让黯淡的夜色退去,这种光明与黑暗的交替剧自远古神话时代开始反复延续至今。

魑魅魍魉一直在黑暗中横行霸道,而现在整个房子终于从它们的魔掌中解放出来。然而,有一个人没能从中逃脱,永远留在了冰冷的黑暗中。

迷宫象征着古往今来的死亡和转生,怀抱着迷宫的迷宫馆,在它最深处的正方形房间里——

有个人仰面躺在象牙色的长毛绒毯上,僵硬的四肢不自然地扭曲着,冰冷的十指不自然地张开。他的生命已经落入混沌的黑暗中,变成了一个肉块。

死亡比起其他生命状态来,更具有异常的芬芳。而且,这具尸骸还有一个不寻常的特征,那是一个虽然残忍却又滑稽得像小孩子恶作剧的奇怪装饰。

他的颈部有个如同毒蛇张开大口般的伤痕,脑袋像折断的菊花一样已经不在原来位置。这具尸体漂浮在暗红色的血海中,原本是头部的位置上放着一个奇异的东西。

为这个房间命名的怪物栖息在迷宫里,这个奇异的黑色东西具有那个怪物的容貌和姿态——它就是昨天晚上还挂在墙上的水牛头!

2

“宇多山君,宇多山君!请你起来,宇多山君……”

宇多山感觉肩膀正被猛烈摇晃着,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却无法集中焦点,在朦朦胧胧的视线中央出现的是鲛岛智生张着嘴的脸庞。

“……宇多山君!”

“啊……早上好。”

他想站起来,可脑袋却在不停地摇来摇去,从头顶到耳根传来阵阵刺痛。

“又喝多了啊。这里是……啊啊,是大厅吗?”

看来昨晚在沙发上睡着了,对襟毛衣的扣子松着,裤子也皱巴巴的。

“发生什么事了,鲛岛老师?”

“出大事了。总之,请你先起来,然后跟我一起走。”

看来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鲛岛脸上毫无血色,眼中明显透露出惊恐。

“究竟怎么了?”宇多山再次发问,并从沙发上坐起来。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只好单手撑住沙发靠背。

“你没事吧?”

“没事,我已经习惯宿醉了。先不说这个,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出了大事。”鲛岛皱着眉头回答道,“须崎君死在会客室里了。”

“须崎君……”宇多山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是现实,还是仍在噩梦之中?“死了的话,是怎么样……”

“那、那个,”评论家卷着不灵光的舌头答道,“实际上,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他杀。”

“他杀……”

(须崎昌辅被杀了?)

看着鲛岛的表情,就知道这应该不是在开玩笑。瞬间,宇多山的醉意跑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猛烈袭来的恶心和眩晕。

(须崎昌辅被杀了……)

鲛岛嘴里说着‘总之,快点过来’,宇多山跟在他身后,从大厅往走廊奔去。

夜晚变成了白天,现在已经接近中午,阳光透过天花板的彩色玻璃窗射入,令迷宫馆的迷宫跟夜晚看起来大不相同。从上方射入的光线略显蓝色,虽然周围很明亮,但有些地方似乎仍然潜藏着黑暗。

鲛岛在睡衣外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几乎狂奔一般在前面走,宇多山则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当他们到达位于馆北边的那个房间门前的时,发现清村淳一身穿西式睡衣站在门外。他像要阻止室内的什么生物跑出来似的,背靠着紫黑色的门板。看到来的是宇多山他们,他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是岛田把我喊醒的,这家伙到底……”

“角松呢?她在这里吗?”

听到鲛岛的问题,清村微微点头。“我赶过来的时候她就蹲在这儿,脸色苍白,现在似乎已经回房间休息了。”

“岛田君呢?他在哪儿?”

“他喊圆香和林君去了。”

在这个时候——

一阵脚步声传来,震动着冰冷而凝重的空气,是岛田洁和林宏也来了。岛田在长袖棉毛衫外面套了件运动衣,林穿着跟清村一样的西式睡衣,大家似乎都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

“桂子呢?”宇多山突然想起来。

“刚才我去过她房间,”鲛岛答道,“但我认为尊夫人还是不要过来为好,就让她换好衣服在大厅等着吧。”

“这样啊?啊啊,多谢了。”

“我们还是快点看看里面的情况吧。”岛田说着,走到了门前。

“须崎君真的在里面吗?”

“是的。”清村一边回答,一边把手按在眼皮上,缓缓摇了摇头,“胆小的人还是不看为好。”

“不好意思。”岛田说着,把挡在门前的清村拉到一边,伸出细长的手去抓门把。

“这扇门的钥匙呢?”

“角松叫我来的时候,门没上锁。”鲛岛答道。

“嗯。”岛田点点头,转动门把,然后慢慢推开门,这时候——

“呜哇……”

分不清是尖叫还是呻吟的声音,从岛田以及在后面往室内窥视的宇多山和林口中发出来。

这是一个正方形房间,墙壁呈朴素的红褐色,地上铺着象牙色的长毛绒毯——正是三个月前宇多山跟宫垣叶太郎作最后交谈的会客室“弥诺陶洛斯”。

房间中央摆着一套古典样式的沙发,从门口看去,沙发左前方的地板上躺着那个东西——须崎昌辅的尸体。

他穿着跟昨天晚上离开大厅时相同的服装——黑色的西裤配朴素的茶色毛衣。他纤瘦贫弱的身体仰面朝天,已经不可能再动弹。以头部为中心,绒毯上到处是暗红的色块,如实地宣告了他的死亡。

然而,在那刺眼的血色上面,有一个点令围观者从心底为之战栗,那就是尸体奇异的形状。

脖子已经折断了,不,应该说头几乎被扯断比较恰当。

脖子上有个很大的裂口,而且仿佛还在扩大。头部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扭曲得接近被扯断的状态。

尸体奇怪的地方不仅于此——

头部被强行“挪走”,取而代之的是长着两只角的黑色水牛头。

“啊啊……”

“太凄惨了。”

岛田也好,宇多山也好,林也好,都不由得移开视线。从门外第二次往里看的清村和鲛岛说着“抱歉”,缓缓摇了摇头。

“明显是他杀。”岛田觉得喉咙都在发抖,“真是的,为什么要做这种……”

他打算走到房间正中。

“请等等,岛田君,”宇多山对他说道,“最好别进去,总之,先报警吧。”

“嗯嗯,我明白。”岛田一边回答,一边又往前踏出一步,看着室内的情况。

“那个水牛头本来就在这个房间里吗?”

“是正面墙上的装饰品。别说这个了,赶紧报警……”

“请稍等。”大声说话的人是清村,“要报警?麻烦稍等一下,你们要违背宫垣老师的遗言吗?”

“什么……”宇多山大吃一惊,望向清村,“这种场合下,就别再说那种话了。”

“我明白这是紧急状况,但叫警察来之后呢?自然,这场争夺遗产的竞赛会中止,数十亿奖金就此泡汤。希望你从我们的立场上考虑一下。”

“这、这么……”

清村的表情十分认真,他先用锐利的目光盯着狼狈不堪的宇多山,然后把视线转向旁边的林。

“怎么样,林君,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林十分狼狈,没法给出回答,只是惊慌地垂下视线。

“真是——”宇多山强忍着从喉咙涌上来的呕吐感,“有一个人被杀了,你还说那种……”

“喂喂,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舟丘圆香来了。她拿着之前那张记录房间分配情况的平面图,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歪头看着挤在门口的五个人。

“说是出了大事快过来,到底是什么事?”

她穿着印有华丽花纹的连衣裙,看来是被岛田叫醒后穿戴整齐才出来的。

“我也想听听舟丘老师的意见呢。”清村说道,“你是怎么看的,也就是说……”

“这个房间里面?又有谁在搞恶作剧吗?”圆香不理清村,自行走到门边,从岛田身旁窥视室内。同时,从她嘴里发出令人耳膜刺痛的惨叫——

“舟丘君。”

她的身体直往后倒,宇多山连忙抱住她。

“没事吧?振作点。”

“这也难怪,”鲛岛一边帮忙扶着圆香的身体,一边自嘲道,“我都差点晕过去。”

“总之,先回大厅吧。”岛田说着,反手把门关上。

“虽说必须得报警,但还是先听听井野君的意见吧。鲛岛老师,他还没起床吗?”

“那个——”鲛岛轻轻摇了摇头,“他好像不在房间里。昨天不是说要去买东西嘛,我想他大概已经出去了。”

3

岛田和宇多山抱着昏迷的圆香,六个人沿着错综复杂的走廊迷宫往大厅走去,途中谁也没有开口讲话。

刚才看到的凄惨场景,还黏糊糊地缠绕在宇多山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只好死命忍着不住上涌的呕吐感。

大厅里只有桂子穿戴整齐等着大家,看到宇多山他们进来,马上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听说杀人了,是真的吗?”她脸色苍白地问道,“啊,舟丘君怎么了?难道是她被杀了?”

“被杀的是须崎君,”岛田告诉她,“这个人只是晕过去了。”

两人费力地把圆香那比看上去重很多的身体放在沙发上,桂子从餐柜里取出白兰地。

“拜托你照顾她。”宇多山对妻子说道,然后往摆在L字形房间角落的电话台走去。突然,有人从旁边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是清村。

“等等,宇多山君。”

“不行。”宇多山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望着身材高大的清村,“无论是否违背老师的遗言,既然发生了这种事……”

“你真是个死心眼儿。”

“不是这个问题。鲛岛老师,你怎么看?”

评论家缓缓点着头。“宇多山君的确没错。”

“哈?”清村眉毛一挑,尖声咒骂起来,“这对你们来说没什么,报警了,竞赛泡了汤,你们也没什么大损失,但是……”

宇多山不理会清村,把手伸向电话,听筒还没在耳边放好就开始拨打号码。他的手指在发颤,恶心和头痛让他直冒汗。

他重新拿好听筒,贴在耳边——这时才发现从听筒里听不到信号声。

“怎么了?”鲛岛看到宇多山的样子,连忙问道。

“电话不通。”

“啊?”

宇多山放下听筒,又重新拿起来贴到耳边,但依然听不见任何声音。

“要么是故障,不然就是哪里的线被切断了。”

“这样的话……”

电话线被切断了——是被人切断的吗?如果事实如此,那么是谁干的?

呕吐感变得十分剧烈,宇多山扔下听筒,捂着嘴往厨房跑去。他把头伸进水池,拧开水龙头,开始了一阵痛苦的呕吐。

“没事吧?”回过神来,他发现桂子来了,正在给他揉背。

“啊啊……谢谢,大概没问题了。舟丘君情况怎么样?”

“已经恢复意识了。”

他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口水,总算舒服了些。在桂子的催促下,他摇晃着沉重的脑袋回到大厅。

圆香刚从昏迷中醒来,正蜷缩在沙发里。鲛岛低着头坐在她对面。清村和林站在稍远处的桌子旁,板着脸一言不发。

“岛田君呢?”

听到宇多山的问题,鲛岛举起手指了指南侧的门,那是通往地上的楼梯前面的门。

“他去调查正门了。”

宇多山正想上去,岛田就回来了。

“不行,”岛田关上门,报告说,“那边也上锁了,没法判断井野君有没有外出。没有备用钥匙吗?鲛岛老师有吗?”

“我记得全部都在井野君那边。”

“除了正门之外,还有其他出口吗?”

“没有。”岛田说着,又吸了吸鼻子,“只好等他回来了。”

4

“那个正门是这幢建筑物唯一的出入口,昨天黑江医生回去的时候井野君把它锁上了,之后正门应该是一直关着的。今天早上井野君出去买东西的话,应该是他开门出去后把门再度锁上了。于是——”岛田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看着通向走廊深处的门,“从昨晚到今早这段时间内,须崎君的尸体就在那个会客室里。”

接下来,他在大桌子旁边坐下来,对分散在屋子各个角落的人说道:“各位,在井野君回来之前,我们试着讨论一下这起事件吧。这个时候还沉默不语的话,对大家的精神状态是十分不利的。”

“你是觉得获得了一个让名侦探活跃的舞台吗?”清村像吃了黄连一样苦着脸笑了笑,“你要是喜欢,就随你便。”

“别说得好像跟自己毫无关系,清村君。我刚才说了,从昨晚到今早,这幢建筑物处于‘地下密室’的状态。如果这个地方发生了杀人事件,那凶手当然在这里的聚集者之中。”

“在我们之中?”圆香在沙发上尖叫起来,“那——做出这种残忍行为的人在我们之中?”

“正是如此,”岛田毫不犹豫地说道,“我认为不可能是陌生人干的。比如,有个我们不认识的人潜伏在这幢建筑物的某处,这种可能性可以先排除。”

“但是,为什么要杀死须崎君呢?”

“动机吗?”岛田很吃惊似的耸了耸眉毛,“你还会有那种疑问,真让人意外。说到动机,我们之中至少三个人有明显动机。”

“怎么可能!”圆香高声叫道,然后站了起来。她的长发晃来晃去,苍白的脸上,红唇扭曲着。“我们为了减少竞争对手而杀人,你是想这样说吗?”

“哈,胡说八道。”清村咬牙切齿地说道,“要是杀了人,警察一来不就全完了?”

“因此,为了让我们无法报警,就把电话线切断。”

“即便如此,井野君一回来,结果还不一样?”

“确实,不过呢……”岛田支吾着,突然在椅子上展了展细长的身体,“这个讨论先缓一缓。总之,目前的问题在于我们无法和外边取得联系,所以有必要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事情的轮廓,这样可以吗?首先,我被鲛岛老师叫醒后才知道这起事件。鲛岛老师说是角松最先发现的,是吧?”

听到这话,鲛岛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要不,把她叫来?”

“好啊,感觉把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也不大合适。”

评论家点点头,然后朝厨房的方向走去。角松富美祐住的房间“波留卡斯特”(这是代达罗斯妹妹的名字)跟其他房间不同,跟厨房之间有门相通,不需要从走廊的迷宫中绕道过去。

不久,老女佣出现在大厅里。她下身穿一条深灰色的裙子,上身披一件茶绿色的对襟毛衣。浅黑色的脸上布满皱纹,可能是因为恐惧吧,表情十分僵硬。她战战兢兢地跟在鲛岛身后,凹陷的双眼半睁半闭,一直盯着鲛岛的脚跟。

岛田问起发现尸体的经过,角松用很重的口音让他重复一遍——看样子她的耳朵确实有点背。

“请你说说在会客室发现尸体的经过。”鲛岛把嘴巴凑到她耳边,将岛田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啊啊……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角松轻轻摇着头,不停说着“不知道”。在大家的再三安抚下,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一些事实,归纳如下:

早上九点她到厨房开始准备早饭,大概不到十点就基本搞定了。大厅里只有宇多山在沙发上睡觉,还没有人起床,她觉得大家应该不可能在十点准时出来。

收拾好玻璃杯后,她来到走廊,因为井野拜托她把娱乐室和会客室也收拾一下。她先看了看娱乐室,然后去会客室,在那里看到了“那个东西”。

“当时门上锁了吗?”岛田问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那边的门一直没上锁。”

“噢,换个话题,你有正门的备用钥匙吗?”

“昨晚给井野了。”

“那你今早看到他了吗?他好像出去买东西了。”

“没。”

“嗯……”

“怎么不见老爷啊?我想回家了。”

“呃,别别,这个……”即便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她也未必理解得了。岛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老师的病还没好。”鲛岛伸出了援手,“他让你在警察到来之前暂时待在这里。”

好歹说服了角松,让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岛田坐回原来的椅子。

“于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鲛岛,“惊慌失措的角松就跑来喊你,对吧?”

“嗯,她好像先去了宫垣老师的房间,发现没有回应,就去了井野的房间,井野也不在;接下来就到我的房间去了。”

“平面图是不是也给了她一张?”

“没有,不过她好像已经熟悉了这座房屋里迷宫的构造。井野每次来住的房间都是固定的,我认为她来找我只是因为我住的房间离井野最近。”

“原来如此,然后鲛岛老师就直接跑去会客室了。”

“一开始时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听她说话根本不得要领。我一头雾水被她拉到那个房间,往里一看,吓得站都站不稳。”

鲛岛现在仍然一脸苍白,像要抹去铭刻在脑海深处的不快记忆一般摇了摇头。

“当时角松已经精疲力竭了,于是我只好独自去喊大家起来。宇多山君不在房间,接着我跟桂子夫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去了岛田君的房间。”

“是这样啊。”岛田接过话,“我负责喊清村他们,鲛岛老师去大厅找宇多山君……就是这样。好了,发现尸体之后的经过已经梳理了一遍,有哪位发现什么问题没有?”

岛田像个会议主持人似的巡视着大家。

作家、评论家、编辑及其妻子——对于聚集在这里的人而言,这种场面已经很熟悉了,不过那也只是在与他们工作相关的“小说”里的事情。如今他们面对的情景跟小说十分相似,却是千真万确的、现实中的杀人事件。

“话说回来,”岛田见大家都不开口,只好自言自语般说道,“那具尸体,那种奇怪的形状……”

“尸体的姿态吗?怎么奇怪了?”桂子微微歪着头问宇多山,宇多山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

“脖子被砍开一半,几乎被完全砍断。”清村用异常清晰的语气说道,“不过呢,凶手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在原来头部的地方放了一个水牛头。从须崎老师瘦弱的身体上长出一个黑漆漆的牛头,只能用‘奇怪’来形容。”

“别说了,”圆香严厉地盯着他,“我不想再回忆起那个场面。”

“不……恐怕这是个重要问题。”岛田认真地说,“死因不调查是不会明白的,是砍头致死的呢,还是杀人后再把头砍下来的呢?不过,砍头用的斧子好像落在沙发后面了。”

“我也注意到了,”清村说,“斧子和剑是一套的,都是那个会客室的装饰品。”

“嗯,原本都在会客室里吗?不过,问题还是那个水牛头。”岛田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清村露出门牙说道,“指向那个房间的名字啊,‘弥诺陶洛斯’——牛头怪物。”

“哦,当然有可能是那样。”

“你是说还有别的意思?哈,岛田君,莫非,”清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是不是想说被杀的是‘弥诺陶洛斯’,所以凶手是住在‘忒修斯’的我?”

5

到下午一点,井野满男还没回来。在这段时间内,角松富美祐为大家准备了午饭,但几乎没人动筷子。然后——

眼看就到两点了。

“太奇怪了,”之前一直不讲话的林突然小声说,“井野君还没回来。”

“是啊,虽说要买好几个人的东西,但也不至于花这么长时间。”岛田摸着下巴。

林用手抓着乱蓬蓬的头发。

“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事故吧?”

“也有这种可能,不过在这之前,”岛田从椅子上站起身,“我还是先去井野君的房间看看,有谁和我一起去吗?”

“我去。”宇多山回答道,桂子不安地看着他。

“我已经没事了。”宇多山轻轻拍了拍胸脯,烦人的恶心和头痛总算消失了。

他跟岛田一起离开了大厅。

“谢谢你,宇多山君。我一开始就觉得有点可疑——”岛田拿着平面图在走廊里匆匆前行,同时向宇多山搭话道,“井野君可能不是出去买东西了。”

宇多山也渐渐产生了怀疑。首先,井野外出却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这点就很奇怪,至少他应该跟从九点开始就待在厨房的角松富美祐说些什么。

井野为何至今不露面呢?当他提出这个问题时,岛田呼哧呼哧地吸着鼻子,又歪了歪头。

“他该不会被杀了吧……”

“我也说不清楚。嗯,他也被杀了,的确有这种可能性。”

井野的房间“欧罗巴”在馆的东侧,跟宫垣书房的南墙邻接,而“欧罗巴”的南边则与分配给鲛岛的房间“帕西菲”相邻。不过虽说是“相邻”,但房间的门和门之间隔着绕来绕去的走廊,所以彼此间的距离并不算近。

两人一边在平面图上反复确认路线,一边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了他们要找的房间门口。岛田将刻着“EUROPE”的青铜牌子看了好几遍。

“这是米诺斯母亲的名字吧?”他说,“她是腓尼基王阿革诺耳的女儿。宙斯爱上了她,就变成公牛的样子,让她坐在背上,来到了克里特岛。在那里,她给宙斯生下了米诺斯。”

“你知道得很详细嘛。”

“哪里哪里,昨晚睡觉前在图书室里学来的。时至今日,我依然对这些神话故事的作者深表敬佩,他们竟能将神与人之间如此复杂的关系融入故事之中。”

说着,岛田使劲敲了敲门。

“果然毫无动静。”岛田小声嘟囔着,伸手去拧门把。“啊,门是开着的,井野君没有上锁。”

“哦?”

“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有了破门而入的准备。”岛田推开门,跳跃似的踏进房间里。

这个房间与其他客房的构造几乎完全一样,八张榻榻米大小的空间里摆着床、书桌、小桌子、小凳子以及墙上的穿衣镜。

可并没有看到井野。

岛田毫不迟疑地走进房间深处,打开了卫生间的门。宇多山瞬间为自己的某个预感打了个冷战,他担心秘书的尸体会从那里滚出来。幸好——

“也没有。”

岛田转过身,弯腰窥视着床下,但仍然一无所获。

接着,他又打开固定在右侧墙上的衣柜。

“西装还挂在这里,”他指着衣柜里边说,“这是井野君昨天穿的衣服吧?”

“对,是的。”

“哎呀,内侧口袋里还装着钱包!你不觉得这家伙越来越奇怪了吗?”

岛田再度环视房间四周,然后走到放在床前的书桌旁。只见收在书桌下面的椅子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

“包也在。”

他把公文包拿到桌子上,毫不迟疑地查看起来。很快,他掏出了一个茶色的皮革票夹。

“嗯,驾照还在里面。”

一丝不苟的井野不带驾照就开车外出?这不大可能。

岛田又在井野的公文包里翻找起来,过了一会儿,从里边拿出几张纸条。

“你看,这是昨晚我们托他买东西的单子,这下子就毫无疑问了。”

接下来,岛田又检查了桌子的抽屉和床前的行李箱,都没找到井野手上那串全屋各房间的钥匙。宇多山也帮忙一起找,可惜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事情难办了。”岛田皱起眉头,然后抱住胳膊,“井野君十有八九没离开这座房子,所以再怎么等他也不会回来。因此,假如他再也不在我们面前出现的话,那就意味着我们完全被关在这个‘地下密室’里了。”

6

“我想稍微绕点远路,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两人离开“欧罗巴”准备回大厅,刚走进迷宫时,岛田突然说道。

“绕点远路?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先不说每个人住的房间,需要调查的地方还有好几个吧,也许井野君就在其中一个房间里。”

井野的尸体……实在很难说出口。

“除了图书室和须崎被杀的房间,还有一个空房间。至于娱乐室,早上角松好像已经看过了,我想可以暂时不去。”岛田打开馆的平面图,仔细看着。

“须崎君的房间是‘塔洛斯’,空房间是‘美狄亚’。从这儿开始走,是先到图书室吧?”

尸体所在的会客室东边就是名为“欧帕拉摩斯”的图书室。在白天,泛蓝的光线照在迷宫里,光线的缝隙间潜伏着黑暗。两人沿着迷宫往图书室走去。

到了岔道,右侧是图书室,左侧是会客室。岛田停下脚步——宇多山不由得感到一阵紧张,担心岛田提议再去现场看一看。

那种血淋淋的惨状在他脑海里鲜明地复苏了,他希望不要再看到那种场面。再说,凶手就在客人之中,说不定现在身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就是凶手。

(啊啊……不会吧?)

他想着不会吧,但是……

“你怎么了?”岛田惊讶地眯起眼睛,“哈哈,难道你在怀疑我?”

“啊,不是,没有的事……”

“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岛田说着,微微一笑,“不用担心。就算我是杀人狂,在这里袭击宇多山君的话,等于向大家宣告自己是凶手。我是不会做那种傻事的。”

昏暗的图书室里摆满了高高的书橱,应该是把位于成城的房子里的藏书全部搬过来了,书的数量远远超过一般中学的图书馆。

两人分头查探房间的每个角落,却发现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回到走廊,两个人往馆的西侧走去。

他们来到从大厅出发向北延伸的直线上,在这个地方折向西边,然后绕过一个U字形路口,路又开始向南延伸。接下来往南走到尽头,又出现一个U字形路口,于是两人再往北去。

“跟东边比起来,这里复杂得多,”岛田一边看着平面图一边说,“这条路上净是岔道。”

这条走廊前行方向的左边,也就是西侧,全是岔道,总共有十六条。

“‘美狄亚’在……呃,第十条岔道。”岛田放慢了脚步。

宇多山曾在西侧的房间住过,这里的确比东侧更容易迷路。

(而且——)

宇多山望着前方,陷入沉思。

(那些面具……)

十六条岔道的墙壁上挂着之前提过的石膏面具,每个面具都目不转睛地望向这边。白天还没什么感觉,到了夜色黯淡的时候,万一碰上这些眼睛,会让人不寒而栗。宇多山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经历。

他们拐进第十条岔道,一只露着牙齿的狮子像看守般对两人怒目而视。

空房“美狄亚”的门没有上锁,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们调查了洗手间、底下和衣柜,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最后是须崎昌辅的房间,两人往那个方向走去。这个房间位于林和圆香的房间之间。

门上的青铜牌子刻的是“TALOS”。在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叫“塔洛斯”的青铜人,是克里特岛的看守,但他不是这里说的塔洛斯。这个塔洛斯是波留卡斯特的儿子,即代达罗斯的侄子,因才能卓绝遭到代达罗斯的嫉妒而被杀害。

这扇门也没有上锁。如果上了锁,还得去查看死者的衣物,寻找钥匙。

房间里开着灯,开关就在进门后左侧的墙上。看来须崎本打算离开一下马上回来,结果一去不返。

两人按同样的流程调查室内,但还是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除了跟其他各房间一样的家具之外,就只有为写作比赛准备的打字机和失去了主人的行李。

“一无所获啊。”可能是感冒了,岛田觉得有点热。他把手掌按在被刘海遮盖的浅黑色额头上,回过头来。

这时,宇多山注意到书桌上打字机的显示器微微发出亮光。

“岛田君,看这边。”他提醒岛田注意,然后走到桌子前,把脸凑近看了看,“机器还通着电,他是把显示器调到最暗之后才出去的。”

“上面写着什么?”岛田急忙跑回来。

“大概是写作中的稿件吧。”宇多山转动亮度调整旋钮,然后盯着显示器。

“果然如此。”

画面上的字排列得密密麻麻,页数显示是“第1页”——看样子是刚开始写作。

画面的最上面用大号字体写着标题“弥诺陶洛斯的首级”,接着在“1”字之后,是小说的开头部分。看到这个标题,宇多山出奇地感到心绪不宁,再往下看后续的文章,就忍不住惊讶地高声叫起来。

“这是——”

几乎是同时,从岛田口中也说出了同样的话。

“这是……啊啊……”


弥诺陶洛斯的首级

黑黑的天花板上布满了几何形状的铁条,从铁条之间厚厚的玻璃窗中透过的光线照亮了黑暗。浅蓝色的阳光让黯淡的夜色退去,这种光明与黑暗的交替剧自远古神话时代开始反复延续至今。

魑魅魍魉一直在黑暗中横行霸道,而现在整个房子终于从它们的魔掌中解放出来。然而,有一个人没能从中逃脱,永远留在了冰冷的黑暗中。

迷宫象征着古往今来的死亡和转生,怀抱着迷宫的迷宫馆,在它最深处的正方形房间里——

有个人仰面躺在象牙色的长毛绒毯上,僵硬的四肢不自然地扭曲着,冰冷的十指不自然地张开。他的生命已经落入混沌的黑暗中,变成了一个肉块。

死亡比起其他生命状态来,更具有异常的芬芳。而且,这具尸骸还有一个不寻常的特征,那是一个虽然残忍却又滑稽得像小孩子恶作剧的奇怪装饰。

头部的位置上放着一个奇异的东西。

为这个房间命名的怪物栖息在迷宫里,这个奇异的黑色东西具有那个怪物的容貌和姿态——它就是昨天晚上还挂在墙上的水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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