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病患者

迷路员  作者:沈大成

他和朋友趁周末做了一趟短途旅行,山林徒步,溯溪,溪边野餐,露营,拍照片。回来以后,他忍了两天,第三天到医院去,挽起袖子给医生看一块皮肤,上面发了一片小疹子。

医生是个沉着的中年人,似乎曾阅尽世上有毛病的皮肤,再看任何疹子都不够兴致了。医生询问过敏史,问他最近接触过和吃过些什么。

可能是野外的植物,可能是小飞虫,可能是溪水里的浮游生物,也可能是临期的熟食罐头。他又想到,可能是野餐垫,是睡袋的内层材料;可能是自己坐过的朋友的车,是朋友车里的空气清新剂;可能是另一个朋友带来的狗,狗毛本身或是毛里的跳蚤。一时万念齐闪,不知怪谁才好。

他与医生再次研究患处。地方在小臂内侧,有一个拇指盖大的圆圈,疹子集中地长在里面。这两天,圆圈中不断发痒,不是太厉害,但痒得很细致,他的知觉落实到每一点针尖大的皮肤上,能分辨出一个小点与另一个小点之间的细微差别,而且痒中带痛,此消彼长,仿佛这块皮肤进化出了高清分辨率,要不然他也不会来看医生。医生短暂思索,低头往诊疗本上写字,笔迹洒脱飘逸。

“你写的什么字?”他伸头去读。

“圆形皮炎。”医生已经写完,泰然自若地回答。

他想,医生在说的究竟是语文,还是医学?这岂不是一种最平常的描述?但说时迟那时快,病已看好了。他只得接受诊断,放下袖子,走出诊疗室,到配药间领了药回家。药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皮炎软膏。

到了深夜,涂了软膏的圆圈中很不好受。四周很静,他几乎听见咕嘟咕嘟声,手臂上像是架设了一口迷你锅,在锅内煮疹子,他感觉最上层的疹子不断地饱胀破裂,新疹子紧接着冒出来,蓬勃地活跃着,破裂的老疹子于是被新疹子翻埋到底下去,并不消失,而是熔解成可以制作出下一批新疹子的原料,这样循环折腾,皮肤灼烧痛痒,一直打搅他的睡眠。

这药膏不行。他做出判断后,往床单上蹭蹭手臂。开灯一看,圆形皮炎没有煮沸,呈静止状态。他握住拳,曲起手肘,将手臂内侧朝脸部放近一点,动作像是躺着做一个宣誓,他见到一条青色的静脉由肘窝出发,经过三四厘米,蜿蜒爬到了圆形皮炎处,由它的底下穿过去,再出现时清晰度降低,逐渐淡入了皮下脂肪。又一次细看那块皮炎,那圆圈是完美的圆,那么圆,一般人徒手画不出来,上面的疹子大小不一,由一些小的簇拥着米粒大的,如同经过了设计和布置,被小心地保管在了圆圈内部,每粒疹子本身是一颗完美的微型球体,球体的顶部近乎透明,灯光下粒粒晶莹,表面泛着微红,可说美丽。

得病一周后,他尝试联系一位朋友,就是一起做短途旅行的人之一。他和他认识于大学时代,两人先后加入自行车社团,两人都不是风云人物,因为都不愿意为集体荣誉而战,也不想磨砺个人技术,是想认识女孩,是来混的,对待训练和比赛一贯马虎极了。正是一次次落在所有人后面、肩并肩慢慢地骑自行车,他们结下了友谊。从大学毕业到今天,当年撅起屁股玩命冲刺的骑手们,背影已经消失在前方视野中,而他们两人还经常来往,像那天那样出去玩。

手机接通了,信号不好,听见了仿佛朋友在用手指摩擦麦克风位置造成的杂音。“喂,是我。”他先说。

他继续说:“我想问你……”他有几个事情可以讲,一个是聊每个男人都会玩的一款网络游戏,里面有数百个英雄,英雄们各有不同的技能,玩家可以参加排位赛;一个是曾经提过的约踢球的事,他知道一块场地,而朋友拉得起一支队伍。但这些用不着非得打电话说。主要原因是,这两天他隐隐产生疑惑:好像上次的旅行中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存在一条指向手臂上还没好的皮炎的线索。他想找机会问一下:朋友的健康有无异常?假设说,他们真的在野外碰到一种举世罕见的病毒,难道就只有他一个人被感染吗?

他刚说了上面几个字,又传来一阵杂音堵住他的嘴,声音是嘶啦嘶啦的,其中也许混合了人声,但实在听不清楚。接着,通信一下子断了。第二次打过去,电话被自动转进了语音信箱。

他狐疑地握着手机,过了一会儿又滑开屏幕,点进社交网站,去翻两个人的主页。一个人喜欢对社会现象发表讽刺性意见,和别人见面时却是最随和的小青年。另一个人喜欢搜集笑话段子,他的主页上都是博君一笑的内容,而如果一直往前面翻,笑意会渐渐冻结在观看人的脸上,因为这些以前都使人笑过了,好难从中再寻出丰满的感受,现在它们是干瘪冰冷的笑话尸骸,他的主页也就类似笑话公墓。这两个人现在都不在线,他注意到两人最后更新的时间都是几天前。这两个人也是他的朋友,都参加了那次旅行。

接下去,他进入一个聊天室蹲守。很奇怪,几个小时过去了,在那里他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人。而不久以前,那些人就像住在聊天室里一样。

一起旅行的五六个朋友,回来后似乎都消失了。

“怎么回事?”他不由得去看手臂上的圆形皮炎,最后把心头疑问对着它问了出来。他怀疑,情况和它有关。

红色的、精美的、发痒的小疹子承受注视,并在他一对瞳孔中复制出两个圆形皮炎。

又过两天,圆形皮炎悄然成熟。

他感觉它借助自己的手臂日夜酝酿生命力,好像肌肉是土壤,静脉是一条富有营养的河流,它受它们哺育。

要不就忽视它吧,他想。既然它不危及生命,宽容点说也不碍事,他最好照常工作和生活,皮炎而已,男人不能被它打败,甚至不该为它皱眉。至于几位朋友去向不明,那可能是巧合,是有人手机坏了,或者在为生活奔忙,或者突然碰到了好的人于是专心谈起恋爱,过了这阵,都会出现的。

恰恰在这时候,公司派他去外省出差,帮他分散了注意力。

此行是去一千公里以外的合作工厂,把商谈已久的一份合同的细节与对方负责人约定清楚。出差的共有两人,另一位是他的中老年同事。直到坐上了火车,列车由东往西笔直地切入内陆地区,沿途地理与社会风貌跳跃式变换,这时,每看一眼对面座位上的中老年同事,他就诧异一次。因为他有些回过神来,自己本来不必出这个差,他不是这个项目的关键负责人呀。他检讨,肯定是在最近的会议上表现得太积极了,没留神团队里的其他人有默契地后撤了一步,显得他乐意站在前面似的,就被推选出来跑腿。社会人真是狡猾。

“还有四个半钟头……”对面的同事看了一次手表,计算得很仔细,“多几分钟。”

他第二个诧异的地方是,为什么两个座位隔开一张桌板,面对着面?他只能常常看着同事的脸,一张本身垮了但用表情强行提住的苦脸,上面布满琐碎。

长着不美观的脸的同事,是一个将在低等岗位上终老的无能之辈,随着同龄人、年轻一代陆续经过身边升迁到更高职位,这人成了职场的留级生。和他偶然跑这一趟不同,同事的工作是直接与合作工厂对接。

“前方还有八个站。”过了一会儿,同事又进行播报。

“你一定很熟这趟车了。”他说。

“一年中来来回回地,不知道要坐多少次。每逢生产旺季,就像从那里上下班。”

“四五个钟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啊。”他没话找话地说,“你一般在火车上做什么呢?”

“你别误会,工作需要我来来回回,我没有怨言。假如我一个人来的话,一般就利用路上的时间看看文件,想想工作。”职务低微的中年偏老年同事这样滴水不漏地回答。

“今天我妨碍了你工作。”

同事闻言面露遗憾,但是根本没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的意思,于是他也很难想象同事别的时候在震动的铁轨上操劳不停的样子。

“连这一路的风景也看得很熟了。”同事进一步说。

“肯定是的。”

“我一向坐你那个方向,今天把那个方向的位子让给你,我朝这儿坐,看外面,感觉有所不同。”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朝着火车前进的方向,也就是朝着未来而坐,而同事面向的是他们的过去。

“那么我们换过来?”他吃不准同事的意思,作势挪动屁股。

这一说,同事连忙在对面伸出一只手,伸到桌板上方,隔空压住他肩膀,虚势地连续压了两次,不让他起身。同事推辞说,自己这样也很好,两人目之所及的风景其实是一样的,是风景运动的方式不一样。接着,同事告诉他,路上统共要停十一站,五个大站,六个小站。接着,津津有味地把站名从第一个数到了最后一个。接着,便讲途经各地区的特色,抵达目的地是几点钟,到了之后吃饭喝水乘车的问题。

他看出来了,同事人不坏,好像是由于数十年如一日地当一个小人物,内心又有进步的欲望,于是从各种成功者身上想当然地采集优点,往自身修修补补。但这样做,不只遮盖住了一个人的纯真底色,还装饰上了很多累赘的废品。他同情地想,同事不知道一种优点之所以是优点,其核心价值在哪里,比方说,谨慎、注重细节、体贴和善谈,这些就只学到皮毛,同事做出来走样了,专门在别人不在乎的地方表现体贴,在别人不在意的细节上灌注精力,由此想凸显自己没有价值的价值,尽管是好人,还没有一个坏蛋来得有魅力。

他们说话时,火车经过了划分得整整齐齐的农田,农田里矗立着小房子,色彩明丽的收割机辛勤地出没在农作物间。又经过一个到处戳满大烟囱的工业城市,它往天空吹出根根白色烟柱,仿佛在联络天上的什么人。这之后,由铁轨两边同时向远方铺出来大到不着边际的水面,此时他们路过的是养殖淡水鱼的人工湖,太阳渐渐升上去了,湖上闪烁光芒,他们既像在水上行舟,又像到了一块巨型工地,从刚刚抹平的表面还湿润的水泥地中间,一边视察一边穿过去。随后一长段时间,火车和一条高速公路平行,与奔驰着的仓栅式货运卡车、大巴士、小汽车一路做伴。

经过形形色色的地方,靠站好几次,车程过半了,火车进入了第一条隧道,车厢里骤然一暗。当火车钻出隧道时,他看到同事下垂的脸皮染上了一层奇异的彩色,原来他们此刻深陷在漫山遍野的林海当中了,春天的日光和植物斑斓的色彩被送进了车窗,车厢里的色调随山野上植被的变化每分钟都在调整。此后火车反复地在隧道里钻进钻出。

“我们到山区了,前面有一个站,被评选为全国最美的车站之一。”同事介绍说。

这一次,车上广播一响起,他就站起来。“我去站台上转转。”

“注意时间,我们只停几分钟。”同事说,“但最好不要去吧。”

“去透一口气就来。”他说。

他等在两节车厢的联结处,惯性使身体最后一晃,列车停稳了,车门打开,他走到了站台上。只有几个背包客到站,他们会住进山里的小旅社,食宿朴实,每天花一多半时间徒步旅行。他颇为羡慕地目送那些通过出站口的背影,背囊高度到后脑勺,侧面插着折叠起来的登山杖。另几个多事的乘客和他一样,是被山中风光吸引的,愿意暂时离开车厢,呼吸几口清新空气,各人分散到长长的站台上。

火车站所在的山谷被群山合抱,这儿的山势称不上险峻,但是山的派头既雄劲又柔韧,每座山恰到好处地搭住别的山,延绵出十分舒适的曲线。山上的植被也很丰富,哪个角度看去都因浓密的树木而显得毛茸茸的。阳光受山谷上空流动的白云的控制,忽而照亮这里,忽而又使那里更为夺目。这时他想到,自然的美和人造的美的差别是,自然的美没有重点,它是一个整体。

站台尽头有台自动贩卖机,他经过火车尾部,再朝它走去。他想肯定有卖能体现这里风格的食物,此情此景,很想喝一听啤酒,吃一包零食,他可以再带一听啤酒给车上的同事。

果然有得卖。往贩卖机里塞进一张纸币,他稍稍犹豫,先按了要吃的零食的按钮,刚按下啤酒的按钮,就在这时起了一阵风,风是沿着附近一座山的表面刮下来的,从山峰吹到谷底,他在风还没有吹到身上时,先听见了远处树叶喧哗,转头看那座山,风经过的地方树木轻摇,山的表面也因此具体而短暂地保留了风的路径,好像人给猫狗摸背,在猫狗的皮毛上留下手指的痕迹。那风随后吹到了,惬意地吹过他身体,又吹向火车。他跟着风转头一看,火车在这幅景色中,什么都算不上,顶多是条金属小虫子。忽然,小虫叫了一声,朝着远离他的方向爬走了。

这么快就发车了!

他感到不可思议,没有听见发车广播,也没有乘务员召唤过自己,站台上却已经空无一人,别的乘客全上车了。他拔腿就跑,但是火车开得更快,眨眼之间驶离了车站,前方的山中掘有隧道,火车穿山而去,离开了山谷。直到火车彻底消失,他好像还能依稀看到坐在逆向座位上的同事,把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脸上带着深深的责备,即使如此倒退到天际,也将永恒地注视误车的自己。

“嗯?你意思是,再等两个钟头,还是火车两点钟来?”他低头向工作人员询问列车时刻表,得搭下一列车去工厂。

乘务中心是上半部分用玻璃围起来的一间小亭子,位于进站出站的通道边上。一名工作人员歪坐在小亭子中,面对此时整个火车站唯一滞留的乘客,毫无服务意识,回答任何问题都很马虎。其工作态度不算恶劣,而是给人无所谓、麻木以及虚无的印象,使他觉得假使对其工作进行谴责也白费力气,对方身上缺少承担责任的受力点,因而是无懈可击的。

勉强得到了一个答案,他补好票,回到站台,掏了掏贩卖机的取物口,坐在一把空椅子上,面朝铁轨吃着喝着,采取的是仿佛欢迎山谷景色入怀一般的坐姿。啤酒清爽顺喉,带一丝很淡的涩味。

但一会儿,他就烦恼地站起来,在站台上来来回回地走。他用好的那只手用力按住另一只手臂。怎么搞的,是酒精的作用吗?但才喝了那么一点。那么就是独自一个人,不自觉地总想着它?一路上比较平静的圆形皮炎,现在厉害地发作了。他揉揉它,拍打它,用手掌紧握住患处,痛痒只能稍微缓解,马上变本加厉了。

嘶。他从牙齿缝里吸气,解开了袖口,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皮炎的美丽还是震动了他。它的形状依然很圆,密布其中的小疹子精致而且成色高级,和以前相比,每粒疹子更为饱满了,整块皮炎远远高出了周围皮肤,像是镶在人身体上的淡红宝石、一块浮雕、一个按钮。有些情况下人们不知道极限在哪里,但当极限出现,就会认出它来,现在就是,他看到皮炎完全成熟了。

圆形皮炎被风一吹,他感觉好受一点了,原来它爱吹风。他感激地想到,此时替他安抚皮炎的可能仍是刚才由山峰上吹下来的同一阵风,它被困在山谷里无处可去,只能到处吹来吹去。他甩着手继续走动,接受风疗,嘴中偶尔发出嘶嘶的痛吟。

自己好奇怪,怎么像在做广播体操给大自然看。这么想时,他恰好走在站台边缘,用力一挥手,那一下动作的幅度不算太大,然而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痒混合着刺痛由手臂上传来,他感到一直被称作圆形皮炎的那块东西从皮肤上剥离了,掉在地上,不等他看清,被称作圆形皮炎的那块东西飞快一滚,落到了站台下面。此后他再怎么朝轨道上探头寻找,也看不到它了。手臂上什么都没了,痛痒的感觉立即消除。

候车的几个钟头中,陆续又来了一些乘客,各自安静地等着。椅子上,他的屁股旁边堆起了新的零食袋子、饮料罐。他没有主动给同事打电话。同事负气似的也没打来,他觉得不难理解。同事从来老实地出差,从不误车,从无奇遇,这次遇上了新同伴,但新同伴半路出花样离开了,最终仍是其一人继续那不变的旅程。难道只有自己一个人必须这样吗?——要是想到这点,同事心里肯定不畅快,这是一种陷在陈旧生活中的人的沮丧。

倒是有一通受欢迎的电话打到他手机上。他在接起来之前,已经有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来电人是那个从大学时代起就认识的,最近联系不上的朋友。

“你想不到我在哪里。”朋友一开始就说,声音的确像在老远的地方。

“在哪里?”他说。

“国家森林公园。”朋友说。

“等等。”他把手机拿离耳边,调出地图来看,手指不断地滑动、滑动,看了足有半分钟,才又切回通话状态,他说,“你怎么去了那么远?”

“一言难尽,很费周折,”朋友说,“就这么来了。”

“我知道,我在——”他便把自己的地理位置,以及来到这里的过程,做了简单说明。

他说时,一直望着站台与山谷。能想象到,朋友站在地图另一个角上,在与自己相距遥远的自然天地中拨打这通电话,朋友不时仰头望着参天巨木,也望着地上野花,又望着停留在稠密枝叶中的小鸟和其他小动物,梳理着心头疑惑,而且和自己一样,正在弄清事情原委。

“你也有过那个吗?”朋友问。

“有啊。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是皮炎。”当他把“圆形皮炎”四个字说出来后,听到对面的笑声。

现在知道那绝对不是皮肤病。

他们各自回忆起不久前的短途旅行,两幅愉快的画面重新跃回两个脑海:他想起的是人和狗排成一纵列在山林徒步,朋友想起的是在溪水边两棵大树间架起吊床,大家争相躺上去。可能是前一个场景,也可能是后一个,在他们毫无戒备时,被一种不知名的植物种子选中,它样子是非常圆的,颜色是红的,偷偷接近他们,附着在手臂、腿或人体其他部位的皮肤上,随后利用哺乳动物爱移动的特性,把自己散播向广阔天地。

他们也都想到了,此行并不完全遵从自己的意志,是想去远方的种子影响了他们,驱使他们来到这里,一个令种子满意的、准备焕发新生的地点,施以终极折磨后挣脱他们身体,滚落到了附近的泥土里。

和风、水流、昆虫、小鸟一样,他们充当的是种子的传播者。

“派遣员。”朋友更中意这个词,“我喜欢被叫派遣员。”

“或者是投递员,像给大自然送快递的。”他说。

“也可以。”朋友说。

火车进站前,他查到了另几位朋友的行踪,他们散落在五湖四海,个个如梦初醒。

他上车坐定,看到对面是个年轻人,情绪焦灼,眼睛不离开窗外,像是希望火车一站不停地直扑远方。很快,隧道的阴影落在他脸上,也落在年轻人脸上,他们离开了山谷。再过片刻,已与火车站远隔重山。

他遗憾地想到,来年那附近会生长出一株新鲜的植物,一阵新的风可能从山峰上吹下来,逗留在谷底,像盲人想摸遍事物的细节一般,吹过每一棵树,也包括它。已知种子的样子,但它长大了会成为哪种植物?他和那些朋友都不知道。他们作为杂役被大自然利用后,大自然却不用向他们揭晓完整的谜底。

“你没带行李。”年轻乘客不知何时将目光转向他,研究他。

“我的行李在前面一趟车上,我同事也在前面一趟车上。”他说。

“你误车了。”年轻乘客说,“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他停下来想,自己究竟是做什么的呢?自己既被大自然控制,也被人类社会约束,不能说自己是做什么的,而要说自己被它们要求做了什么。自己是被动的,和朋友、同事、这个年轻人一样,自己也是非常渺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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