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鲸落

迷路员  作者:沈大成

我第一次经过它是在深夜。没有见到它,是经过了它所在的小城。

入夜后,我们停在高速公路服务区,旁边还有别的长途大货车,车身都长十米以上,相互远离几个停车位,宽松地彼此守望。小汽车则集中在服务区另一侧。这类似于野生动物歇息的原则,大小有道,各有地盘。我们总是人不离车,搭档坐在驾驶室里睡觉时,我醒着,在车边走动,另一些夜晚,换成我睡他醒。大货车上搭班的两名司机一向这么分工,始终有一个人清醒,看守车上的货物还有值钱的大油箱。后来,逐小时下降的气温终于使我在室外待不住了,我一爬回驾驶室,马上就头脑昏昏闭上了双眼,心说:还有别的守夜司机在照看大家呢。

大约在凌晨两点钟,偷油贼的一辆小车靠近了,第一个发现他们的司机急忙警示大家,喇叭声惊破夜色。我醒来了,搭档也蓦地撑开眼皮,瞪大血红的双眼,我们于刹那间搞清状况,飞驶出服务区。停车时预留的空间,使同一时间苏醒的大货车,一辆接一辆紧张但是毫无碰擦地有序驶离,如同做过逃亡彩排。

我们是走运的。这些公路恶徒只消几分钟就能吸光一箱油,使我们大受损失,谁敢下车阻拦,他们就持械硬来,搞不好还要联络寄生在犯罪网络中的同伙,从此无论在哪儿,这辆车得不到片刻安宁。我们只得奔逃。一群公路巨兽竟被一辆小小的贼车驱离,所以我们也很荒谬。我们走运,正因为愿意屈服于荒谬。

败走的大货车雄壮地在高速公路上列队奔驰,司机们一边享受着劫后余生的欣慰,一边疲劳,一边苦恼,然后就各做打算,半道上分手了。每摁响一次道别的喇叭,就意味着有一辆车要离开车队。当今晚警示大家的英雄车离开时,星空下,好几辆车喇叭齐鸣,向它致谢。我们的货仓此时八成满,到达终点站前中途要再卸两趟货,我们计划直接前往下一个卸货点,不久走上了普通公路。

搭档为了解困,听可怕的死亡重金属,他是一个外表平常但是品位很差的年轻人,车上糟糕的播放设备一路加强了施虐力度,还有,他虽没有真唱,但佯装嘶吼时的脸也很讨厌。我们的车经过一个地方,显然是某座小城的外围,和我们几天以来路过的几百座小城没有不同,有一些树、沿马路的建筑、空壳一样的汽车站,略显得它有心的地方是,乱草地上每隔一段距离竖着一块大广告牌,以招贴画宣传小城里的风貌。车灯打亮其中一幅,它已经破损不堪,我看到上面印着一座大房子,是那种用概括性的线条抓住轮廓特征的绘画风格,尽管笔触简约,仍表现出房子的大与复杂,房子旁边写着几行花体字。

这时搭档调轻“音乐”,眼睛也移到我这边,擦过我,盯着广告牌说:“看到了吗?那就是它,它在城里面。”

“谁,谁在里面?”我问。

“百货公司。”搭档可笑地回答,眼睛又转向了前方。

我心想,什么地方还没有一家百货公司呢?我看着后视镜,说话间我们路过了这一带所有的广告牌,开到了广告牌没有字也没有图的背面去了,最后一块广告牌在后视镜里先是缩小,随后被黑暗溶解得不见了。货车巨大的轮子一滚,把小城整个抛在后面,一同抛下的还有广告牌上残破的百货公司。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它,在我刚当上货车司机之后,在这样一个狼藉的夜晚中。

几个月后,公司拆散了我和死亡重金属小子的组合,派我去跟另一辆车。新搭档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司机,思维缜密,要求严格,他开车时头脑中精心测算相关数据,他的精神宛如轮胎上的一把直尺。轮到我开车,他坐在副驾驶座上,就宛如一把三角尺,同时度量着我、他自己、前方路况三者间的关系,从不松懈。而且他不听暴力和重型音乐,他往往什么也不听,也不说,令车里极其沉闷。

不料有天新搭档偏离了主要公路,他简单地解释自己要见朋友,就将车开到荒凉的地方去了,停车后他一言不发,把玩手机,神色带些烦乱。等了不长时间,一辆小车寻过来了,停在远处,依稀可以辨别出车里坐着一个衣着鲜艳的女人。搭档从高高的驾驶室里一跃而下,动作不输小伙子,迈开瘦腿走过空地,钻进小车里与她会面。我把视线调开一会儿,灰云正堆积在天空一个方向,缓缓地往周围匀开,这是一项大工程,那力量极坚持、有耐心地做着。我看厌后再看回来,在野风与荒草的催促或掩饰下,小车似乎也在动,是小幅度的晃动。原来是这样的一种“见朋友”,搭档趁路过这里,见了喜欢的人。但她是哪种女朋友呢,是自由的人,还是已经与别人缔结了亲密关系因此身不由己的人?我想后者也有可能。

一个小时后,灰云占领了更大的天空,货车终于重回路上。搭档的样子变了,他变松弛了,因为被爱情浸染了一遍,又被离别的情绪软化了一遍,他不够强硬了。很自然地换成我开车,搭档把带回来的购物袋放到腿上,向两边分开拎手,取出女人为他准备的食物,都装在透明餐盒里,是些女性化的漂亮小点心,随车在盒子里颠簸,好像它们坐在一辆车中车里;而搭档的样子,就好像那女人缩小了,开一辆迷你车从他心头驶过,而且车失控了。他看着点心,没有吃,也没有请我吃。

我装作不在意,眼睛一扫,白色购物袋上印着一座房子,旁边写着花体字。曾经在夜里的破广告牌上我匆匆瞥见,竟留下深刻印象,再看到就认出来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它,那家百货公司。

后面几年我继续在公路上穿梭。长途物流做久了,经验累积得越多收入就越多,而辛苦越忍受也越容易忍受。另外,每晚到达的地方都离早晨出发的地方很远,从A点到B点,一路要付出智勇和体力,感觉在做大事,我也喜欢这点。我一般是开大车,有时也开较小的、载重不到十吨的车,每当那时,如同顶尖球队因意外降级而遭遇低级别球队,应付起来非常轻松。

南来北往途中,我当然见到许多事情,但我又多次见到那家百货公司的标志,或听人说起它。有时候是在一张便笺的边角上,有时候是从加油站里两个陌生人的闲聊中,它从不是重点,总是不经意间、零星地出现,随后,那张便笺被收起来了,人们又不谈它了。

我渐渐知道,它曾是一家赫赫有名的超级百货公司,它的开业振兴过附近经济,创造过数字庞大的就业岗位,也带给过人们充分多的商品选择和快乐。在我知道它之前,它就倒闭了,与它相关的好事全部消散。但它又倒而不垮,它昔日盛名的碎片,以及店里未用完的物资,随各种机会散轶到了小城以外。这些年来,我看见或听见它的地方,往往离小城根本不近,就像多情的老司机去约会那天天上的灰云,关于它的传奇被一种力量从起始的地方涂抹到了远方。

我正式与它见面,是在被迫的情况下。

“后天行了吧?”我说。

“后天?能修好一半吧。”修理工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不管是哪一半,那不就等于没修好?”我又说,“大后天呢?”

“那是不可能的。”修理工说。

“什么!”我冲着他从车底伸出来的两条腿说。我开始怀疑他根本不会修,也许在货车底下,他闭着眼睛躺在维修滑板上休息,空着手什么也没干。但这样吵架也吵不清楚,于是我和那趟车的搭档走出了汽修厂。

车是在半路上出的毛病,几种毛病一起爆发了,不但修好的时间不确定,而且预估的修理费也让我心痛。所幸车上只剩价值不高的最后一批货,碰巧昨天下过雨,两层篷布盖得牢牢的,留在汽修厂大概安全。我们打电话回公司,由公司出面和货主交涉。这之后,我们站在了汽修厂门口的公路边,手里各拿几件替换衣服。

“我们去哪儿?”我说。

“不知道啊,随便。”搭档说。

这位搭档自从车辆故障后,人就变得迟钝麻木,他刚才没有帮我向修理工施压,假如我说“什么”,他立刻夹带脏话说“你到底会不会修”,也许我们就能争取到早点取回车。我看他对于处境无动于衷。

有辆面包车路过,司机停下来了解我们的处境,他愿意载我们进城。就这样,我与搭档进入了那座小城。先是路过贴着招贴画的广告牌,我第一次路过它们是好几年以前,以后每路过一次,它们就更加残破一点,车窗外,它们一块一块接连而来,接连而去,拨快了我心跳的节拍。我最后看了一眼以平面形式出现的百货公司,接着司机找到进城道路,一驶而入。刚突破最外圈建筑物,我顿时回味出来,那幅见过多次的绘画很会抓要领,此时,百货公司宛如由画中浮现,真实和具体地呈现在了眼前。

考虑小城规模,百货公司大过了头。它有浅褐色的厚实墙体,每一层窗户装饰拱券,五层楼往上隆起一座彩色玻璃的穹隆顶,整体又气派又秀雅。倒闭这件事,只使它暂停了布置彩旗、开关门窗、人流进出这类小动作,只使它蒙灰黯淡,却没能收缩它的体积,它是一头生命消失的庞然大物,趴伏在小城中央。也许反倒因为它不动、哪儿也不去,显得更为硕大。顺风车开来开去,我们总能通过左右车窗看到它,我们便像傻瓜,头在脖颈上来回旋转。后来知道了,在小城任何角落都能看到它。

司机主动介绍一家廉价旅馆,并送我们去。“这家不错,离百货公司近。”他说。我转脸一看,他的表情说明是在认真推荐,仿佛我们还能去逛似的。他停好车,我们谢谢他,走进了旅馆。

我很快理解了司机,这里的人都这么说话。到了住下来的第二个晚上,我问搭档:“你觉得奇怪吗?”我们住在双床房,房间很小,床与床当中只留一道细缝,晚上两人一动就会越界,小城经济萧条,旅馆里全是空房,但我习惯了路上节省,是我强迫他住的。我问他的时间是在睡觉前。

“你是说……”搭档环视房间,“你也发现我们这么住很奇怪?”

我心想这趟说不定一点没赚头,给你床睡就很善良了。我问他:“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人仍然当百货公司是开门的?”

“是吗?”搭档不在意地说。他百无聊赖地躺在白床单上,常年遭受曝晒的脸和胳膊被衬得更黑了,我看事情就像他躺着那样明显,但是懒得同他讲了。

这两天所到之处,碰到的每个人都喜欢提一提百货公司,起先我以为他们说的是别的店,一家躲在角落里没露相的商店,但不是。他们都是百货公司迷,嘴一张就说它,说到它全是幼稚的谎言。

就拿开旅馆的这家人来说,这天早晨我在一楼接待区看报纸,我倚靠在柜台上,旁边是书报架,再旁边是这家人的起居室,我几乎就站在起居室门口,听见店主太太把便当塞给女儿,催她快去上班,要她下班时去食品部一趟,“记得用你的员工卡打折啊,要买……”她絮絮地报出一连串食物名称。那年轻女孩不耐烦地走出来,路过我时倒是按捺住脾气,展颜一笑。店主太太跟出来继续念叨采购清单,未等她念完,旅馆大门一开一合,上班的人走了。店主太太还有谈兴,对我说:“我女儿在百货公司鞋帽部上班。”

“哦?”我合上报纸,“哪家百货公司?”

“那家。”她明确地说。

我顺着她的目光穿透旅馆大门上的玻璃看出去,就是关张的那家。“你女儿在里面卖鞋?”我说。

“男鞋、女鞋,还卖帽子、袜子、手套。”她十分明确地说。

她上楼打扫房间去了,我重新翻开报纸。有篇报道写道:“在即将到来的百货公司秋季博览会上,高端现代设计师结合本地潮流风尚,奢华新品就要来袭。”下一个版面上,和时尚无关的一篇民生报道这样写:“月底贯通的公交线路X,将成为本城骨干线路之一,它途径政务中心-环保局-百货公司-电影城-防疫站,尤其为人们去百货公司采购商品提供方便……”我再翻看报纸广告页,广告里也有它。丝丝缕缕中,都有它。我失笑了,什么博览会,什么购物体验呀,这里的人怎么随便骗人啊,他们既相互欺骗,又自我欺骗。我放下报纸,又看向门外的百货公司,过了一会儿推开门走了出去。

夏末的太阳晒在我身上,百货公司穹隆顶的彩色玻璃反射出破碎的光芒,也投映在周边的房子和人们身上。近看它,它比第一眼时的印象更破落,早就没有了一点营业的痕迹。除了商业意义上的关门,爬藤植物也在遮蔽它,在主持一场绿色的落幕。植物成片地包覆住外墙,遇窗则暂时绕过,露出一个空的窗形,胆大的枝条却在其中悄悄汇合。植物未到达的赤裸的墙体上,显而易见地,砖石在碎裂,掉落了。小鸟和大老鼠忙于从高处低处的洞口进出,假如我也能像它们那样进到里面去,就能见到一个腐坏中的内腔,碎玻璃、未搬走的柜台、一头脱落的灯管、锈管道、脏地、烂墙。总之,它现在徒有其表,街上的人却浑然不觉,坐在它的台阶上聊天,拎着购物袋在它旁边走来走去,我听见他们的嘴中不断地说百货公司如何百货公司如何,每说到那几个字就放大音量,和店主太太一样,他们捏造它的存在感。

我绕百货公司走,游览了小城最发达的区域,最发达的区域也不发达,这里经济不行,不是从未好过,是好过后又变糟糕的那种不行。我经过一个小卖部,它是一个铁皮盒子,对外开了一扇窗,我看到旅馆家的女儿在里面当营业员,穿一个钟头前所见的那条褪色紧绷的连衣裙,这条裙子就好像这里的经济。她又对我笑了,脸上有一块明亮的蓝色使她与众不同,吸引我靠过去。到我们只隔着那扇做生意的窗,我们之间仅仅容得下窗台上陈列的一排小商品时,发现是穹隆顶一块蓝色的玻璃在她脸上投下的美丽反光。

“早上好。”我说。

“你好。”她期待地看着我,“需要什么?”

我往她待着的铁皮盒子里扫视一圈,不出所料,不卖鞋子也不卖帽子,只卖小零食,她妈妈给她的便当放在一张小柜子上。我知道人在工作岗位上,假如不能被适量的劳动填满,会很难受的。看这里没顾客买东西,我就要了一瓶低酒精气泡饮料。她低头到冰柜里取,蓝色光斑涣散了,落在了后面货架上,她站直身体,光又重新聚集起来回到她脸上,宛如她脸上有块蓝宝石,主要摆在她左脸颊上,紧挨着鼻子,并在她眼睛里也增加了一点蓝色。

我对着她与宝石胡聊起来。问她这里值得一去的地方,问她喜不喜欢这份工作,她都很自然地回答了,最后我问她几点钟下班,她也很自然地回答我。“百货公司早班是下午三点下班,晚班是八点。”

“那么你今天上早班?”我问。

“是早班。”她乱说时眼睛一闪,但脸上和她妈妈一样毫无愧色。

我对她摇了摇饮料瓶。“晚上见。”

“晚上见。”她说。她站在老地方,然而太阳的位置变化使蓝宝石在移动,逐渐往她下颚骨的方向跑去了,仍把她照得很好看。

我绕到了百货公司另一面,和走来的路上没有很大差别,公用设施陈旧,商业气氛薄弱。前方,有个大叔蹲在百货公司外墙边,忽然拿着什么跑开了。我好奇地蹲过去研究,见有样白色的东西从一道墙缝中露出了头,我用两根手指捏着头头将它抽出来,手里就拿到了一个白色的、印着百货公司标志的购物袋,随着我抽取出这个,下一个购物袋又从墙缝中露出了头,可以像抽纸巾一样把它们逐个取出来。

凭我多年做物流的经验猜测,大叔和我蹲的地方是百货公司的库房外面,也许是当年某位主管计算错误,或是干脆为了节约印制成本,因此订购了巨量的购物袋,直到商店倒闭也没用完,破墙又使它们大量流通到城里,少量地流通到城外。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小城居民往往手拎一只购物袋走动,里面装着各种非百货公司商品,一些袋子用到很破还在坚持用,他们一方面想尽情用,留住旧日的感觉,一方面又想节约用,毕竟用一只少一只了。

我把饮料瓶装进袋子里,像别人一样拎着。我先在街边随便吃了东西,之后乘上一路公交车,到了汽修厂一看,车还没修好,也简直不知何时才会修好,我对着修理工的两条腿说话时,依然判断不清他是一直在车底修理还是偷懒,然后我很不快乐地乘车回来了。店主夫妇都在旅馆,他们同时关注我身体的中段,也就是手那里。饮料瓶早扔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出于对他人癖好的尊重,对他人百般维护不存在的东西而产生的敬意,所以留着袋子,拿在手里。店主太太说:“去购物了吧,买得愉快吗?”她的丈夫也撑开胖脸友好地赞许我。我只好说:“嗯。”

晚上,我和搭档聊不来。等他无忧无虑地打起呼噜时,我还睡不着,除了思考车究竟修到什么程度了,我也想着小城里的事,想着蓝宝石女孩。

窗帘拉得不好,月光照进来,搭档的手脚又伸过来了,遭我无情地拨开。我爬起来,越过我和他的床,第一次正正式式地站在房间窗口观赏外面。突然意识到,他们给了两位难得的客人一间街景房。月亮下的百货公司,顶部闪烁朦朦胧胧的光,顶部以下,爬藤植物是暗的,隐入黑夜,没长植物的墙体又微微发亮,它匍匐在窗外的形象残缺不全,却使真相比白天更明显——它其实是一具很大很大的残骸,正在消解,小城里的人却还依赖它而活,在与尸体共眠。世界上好像存在某样东西,是和眼前的情形相似的,那具体是什么呢,我费力思考着。

又过了两天,我们突如其来地接到汽修厂电话。

退房是在清晨,我用购物袋装着替换衣服,店主全家都从起居室赶出来道别。“再见,再见!下次再来住,再来逛百货公司啊!”店主夫妇轮番说。我们走了,这里就不剩一个客人了。蓝宝石女孩站在边上,仍穿那件褪色紧绷的连衣裙,有几秒钟我们旁若无人地对视,她带着优美疏离的笑容,没有说她父母亲的那套话,也许她比较清楚,这里不适合我们,我们不太会回来,也很难有其他客人再住进来。我觉得她值得更好的地方,但我不能说出来,再说也不知道自己的意见对不对。

我们乘坐公交车而去,顺利取到了车,试开一下,声音和感觉都很好,车似乎恢复如初。回到汽修厂,修理工钻在另一辆车下,又只能见到两条腿,但是这次他蹭着身下的维修滑板稍微退出车底,到手也能伸出外面的程度,就一指,我们遂把修理费往他所指的小桌上放下,掉头走出汽修厂,立即重启行程。

我们又一次路过了那些广告牌,百货公司从早上真实具体的形象,退回成了招贴画。“啊!”搭档手握方向盘看了它一眼,忽然吃惊地叫道。接下去他怪叫连连,如梦初醒一般问我:“你听见了吗,他们刚才竟叫我们再去逛这间百货公司,它不是早就关门了吗?”

“是啊!”我说。我也很吃惊,这人的脑子看来和货车引擎相连,现在也有点康复了。

“这里的人……”搭档说,“啊,这里……”他讲述着我已经知道的事实。后来,他突然很精确地说出那晚我看着月下百货公司时心里的感受,“你有没有听说过鲸落?”

“什么落?”我说。

“是大海里的事,是一种奇观。当一头大鲸鱼死掉,海很深,于是尸体坠落,一直沉到海底,在海底围绕它形成一套生态系统,很多生物靠它的尸体还能够活上很多年。这间百货公司,就是那样的东西!”

公路在后视镜中倒退,仿佛被人抽走,又放到我们前面去。每过去一秒钟,货车就离百货公司更遥远。也许在漆黑的海底划小舟离开一架鲸鱼骨头,就是这种感觉?有点伤感,有点无能为力,还有点尊敬它?但是你不属于它,只好往前去,把属于它的人和事留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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