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地道探险

迷路庄的惨剧  作者:横沟正史

开始对出问题的地道进行检查已经是当夜十一点之后了。参与检查的有田原警部补和井川、小山两位刑警,以及金田一耕助。

在此之前,一行人检查了储藏室,发现那里变成了日式客房,门上没有锁,谁都可以自由出入。但是除了筱崎慎吾,谁会知道那儿有藏刀手杖呢……

糸女带着几人来到位于二楼的大丽花间。二楼走廊呈T字型,上楼后沿着走廊笔直向前,可以看到T那一竖的右侧有四间房,左侧是开阔的屋顶露台。糸女说那里原本打算弄成夏天喝啤酒乘凉的小花园,后来又计划在那儿也建四个房间。

T那一横的走廊上并排有两套房,大丽花间位于右边。

推门进去,里边是十二叠大小的起居室,起居室右边门内是十叠的卧室。卧室里摆着一张豪华双人床,床头紧挨走廊那面墙正中赫然立着一个同样豪华的嵌壁式西洋衣橱。卧室右侧还有门,里边是厕所和浴室。这三间套的房子朝向东北偏东,透过大玻璃窗能远远望见对面耸立着的富士山,但由于眼下已是半夜,窗子都上了厚重的护板,拉着窗帘。

出问题的地道入口就藏在起居室的壁炉深处。这里介绍一下这两间并排套房的结构布局。

迷路庄的惨剧

两套房间左右对称,中间隔着一堵三尺多厚的墙。秘密就藏在厚厚的墙壁和三尺多深的壁炉里。

壁炉外装着高出地板四尺,深三尺,长六尺的大理石壁炉台。独臂怪人真野信也消失后,房门钥匙就放在这壁炉台上。

糸女按动台下的秘密按钮,炉膛便向下沉降,炉内的砖墙也缩进了左边墙内。这样的机关显然不是明治时代的造物。不,地道本身可能是,但这入口的机关一定是后来有人精心设计,加以改造过的。那人八成就是一人伯爵。

阴险狡诈又善妒的一人伯爵对父亲留下的地道怀有浓厚的兴致。他不仅保留了这些地道,还对其加以维护,煞费苦心地为其装备上现代化的电动机关。

“这地道比明治时代更精巧了嘛。”狸子刑警惊叹道。

“阿糸,一人伯爵鼓捣这些地道,您知道吗?”

“他经常在宅子里偷偷摸摸到处鼓捣,说是做点土木工活权当消遣。”

一人伯爵鼓捣地道难道仅仅是出于对这种隐秘设计孩童般的好奇心?他难道没有别的目的?一行人钻进地道之前,再次因古馆家承袭三代的扭曲性格陷入了思索。这时,大丽花间大敞着的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哟,那就是出问题的地道入口吧。”来人朝这边搭话。是侏儒般的天坊邦武。

天坊穿着粗竖条纹睡衣,上罩一件茶色羊毛长袍,拿着毛巾和皂盒,看样子正准备洗澡。这人怎么看都让人联想到发育异常的儿童。

“天坊先生,您的房间就在附近?”金田一耕助问。

“噢,就在隔壁。我说怎么吵吵嚷嚷的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就是地道入口啊。”此人似乎不懂得什么分寸和场合,他分开壁炉台前的井川和小山,挤上前来,对着隐蔽的机关门和门内深处豁然洞开的地道打量了一番。随后转向金田一耕助,脸上笼罩着些许不安的阴翳。“金田一先生。”

“嗯?”

“隔壁我住的风信子间有个一模一样的壁炉台,该不会也设有这种地道吧?”

“哈哈。”放声大笑的人是井川,“阿糸,听天坊老爷这话。您给他安排的也是有地道的房间?”

“怎么会……天坊先生,这样的地道要是到处都是,这房子还不成马蜂窝了。”

“天坊先生,您该不会是担心会有人从地道里钻出来袭击您吧?”年轻的小山刑警在旁打趣。

“对了,您知道独臂怪人的事吧。莫非您就是那个独臂怪人……”井川插嘴道。

“大叔,你这么说太对不住独臂怪人了,人家要苗条得多啊。”

两个刑警的玩笑话似乎刺痛了天坊,那肥嘟嘟人偶般的身躯因愤怒而颤抖。他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并没说话,只是一颠一颠地朝门口走去。

田原警部补似乎于心不忍,从他身后招呼道:“天坊先生,用不用我们陪您过去查看一下房间?”

“不必。”

“天坊先生,谨慎起见还是检查一下壁炉台周围的好……”金田一耕助说道。

“哦,我也有此打算。”

天坊的背影就那么消失在了门外。事后想来,那是大家最后见到活着的天坊。

“对了,阿糸,这房间下边是什么情况?”

金田一耕助这一问,糸女脸上立即现出惊慌的神色。“啊,正下方是老爷的房间。老爷现在应该正在房间里……”

“哦?”田原警部补和老刑警井川对视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那间房也有这样的地道?”

“您说得没错。那儿过去是种人老爷的起居室。楼下若是有危险,就上来从这里逃到外边。”

“那么正下方也有同样的壁炉?”金田一耕助再次确认。

“是的。所以各位下去的时候请多加小心,途中会瞧见有块和这里一样的砖墙。不过那个从外侧没法打开,请各位当心。”

不知何故,金田一耕助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平息的不安。这且不说,由于碰上了天坊邦武这种计划外的打搅,一行人潜入地道已是十一点二十分。

将要钻进地道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回头问糸女:“阿糸,上午九点十五分富士站有去东京的车吧?”

“啊,怎么了?”

“我想明天早晨坐火车回东京。”

“您说什么?”井川叫起来,“金田一先生,您要扔下这案子回东京?”

“嗯,之前也没想到会出这等事,那边还有些工作没处理。”

“金田一先生,”田原警部补在旁冷静地插话,“您不是要从这案子中抽手吧。”

“不是,我也希望能继续助您一臂之力……筱崎也表示了这个意愿。”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我是想后天傍晚返回……那时候案子也可能已经破了呢。”

“金田一先生,”井川依旧滴溜溜地转动着狸子似的眼珠,说,“一个人出风头可不行。您回东京是要查些东西吧,要是掌握了什么情况可别忘了我们呀。”

“哈哈,井川先生。这案子的背景非常深厚,光凭我奔走上一两天就能查明真相是不可能的。阿糸,刚才说的事情拜托您,我已经同筱崎讲好了。”

“我知道了。”

如此一来,进入地道已是十一点二十分。

打头的是最年轻的小山刑警,跟着是老刑警井川和田原警部补,最后是金田一耕助。几人都带着手电,用毛巾包裹脸颊之余,还不忘以手帕方巾掩鼻。这都是多亏主人筱崎慎吾的提醒。

壁炉台里边,三尺见方的竖井垂直通往下方,生了锈的铁梯安装在壁炉烟囱侧面。

“请多加小心,听老爷说里边相当危险。”糸女从壁炉台向下望,在四人头顶上叮嘱道。

队伍最末的金田一耕助无意间向上一望,糸女的脸近在眼前。她慌忙把脸别了过去。金田一耕助不由得吃了一惊——只一瞬间,他看见糸女荷包样的干瘪嘴角正挂着一缕诡异的微笑。

“阿糸。”

“啊,噢……有何吩咐?”

糸女装作尴尬的样子挤了挤眼睛。她可真会装糊涂。

“是关于天坊先生。”

“天坊先生怎么了?”

“能拜托您去看看他吗?我有些不放心。”

事后想来,这可能就是一种预感。

“知道了,那位老爷也神经质起来了……好,好,我这就去,实在不行我也帮着他找找房间里的地道。”

“那么拜托了。”

三尺见方的空间能容一个人轻松地攀着铁梯爬上爬下。但不管怎么说,地道内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要不是知道近期曾有五名男女——自称真野信也的身份不明的怪人和查找怪人行踪的筱崎慎吾、柳町善卫、阳子及奥村弘——潜入过这里,就算是吃警察这口饭的小山刑警,恐怕也会对打头阵这事犯怵。

进行地道搜查,金田一耕助身上的行头委实不便:和服裙裤下摆每每绊脚,而宽大的衣袖也极易被挂住。尽管如此,他仍将自己的着装贯彻到底。由此可见,这人的脾气是够倔的。

金田一耕助高高拎起胯部的裙裤,钻进了地道。未几,就听见下边传来压得极低的声音,是小山刑警。

“快看,这就是一楼的地道入口,和上边一模一样的砖墙。”小山说罢屏住呼吸,侧耳静听墙壁另一侧,却不闻任何动静。

“哼,那家伙现在不在房间,明知我们要打这儿过。”小山叩击墙体,又推了一通。

“喂,别折腾了,往下走吧。刚才那老太太不是说那个从外边弄不开嘛。”在上边呵斥的是井川。小山似乎也放弃了,他的手电光束开始向黑暗的底部移动。

金田一耕助也很快下到了那块墙壁前。用手电一照,高三尺宽五尺的砖墙下装有供滑动的沟槽。糸女说这墙壁的机关只能从房内打开,外侧无计可施。他再次试图捕捉墙那边的动静,然而依旧不闻人息。慎吾现在难道不在房间?慎吾姑且不论,倭文子又会去哪儿呢?还是两人都已睡着?

“金田一先生,当心点。再往下二十格左右就到底了。”三只手电筒的光束顺着竖井从下方照上来,那声音像是田原的。他们大概已经位于地道入口,声音嗡嗡地震动着四壁。

“我马上就到。”

金田一耕助数着铁梯的格段下到底,一共二十三级。从大丽花间的入口到慎吾的房间墙外是十二级,因此共计三十五级。每级间隔约一尺,所以是三十五尺,即下降了大约三丈五尺。

金田一耕助松开铁梯,黑暗的地道在他面前延伸开去。地道墙壁似乎也用砖块和水泥加固过,高度完全可容成年人直起腰行走。宽约四尺,容得下两人并排通过。

“这地道保存到现在真难得啊。”

“金田一先生,这您就不知道了吧。第一代伯爵造出这玩意儿,第二代维护,再加上近来筱崎还做过应急维修。看这儿,有层新近修补的痕迹吧。”

经老刑警井川这一提醒,金田一耕助才仔细查看。果不其然,修补的痕迹既有陈旧的,也有显然是不久前刚弄的新水泥印。耕助笑道:“筱崎真有雅兴啊。不过想想看,任谁都会对地道和旋转机关之类的东西感到好奇。即便不到自己动手修建的地步,但既然搞到了这种宅子,一般人都会有想把它保存下来的愿望吧。”

“筱崎是那种人吗?他会那么童心未泯?”

“嗯,那人身上多少有点那种东西,说是孩子气也好,张狂也罢。”金田一耕助照亮前方的黑暗,“话说回来,钻这种地方真得有点胆量。最近有几个人走过还好些……”

“啊哈哈,没想到金田一先生胆挺小嘛。那我先行一步……”

但是说话的小山的步伐也谈不上有多勇敢。果然如阳子先前所说,在这地方没法以正常速度行走。紧跟着小山的是井川。金田一耕助和田原并排走在他们俩后边。

地道相当宽敞,但依然憋闷。空气如一潭死水,滞重混浊,而黑暗又让那空气变得更加沉重不堪。近年修补的痕迹随处可见,但只是应急程度的修补,很多地方都砖块崩落,漏水也相当严重。有的地方只消稍一震动,砖石便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迈步时必须相当小心,否则就有危险。

“这地道到底是不是一通到底啊?”

“谁也没说过还有岔路呀。”

“就算有岔道,估计也只有糸老太太知道吧。”

“金田一先生,关于岔道,您是不是听到过点什么?”

“啊,没有。我是想,建造地道的古馆种人伯爵并不总在西式房间休息吧。按照当时的习惯,我猜他更多会在日式房间过夜,所以那边应该也设了地道。修那么多条地道也费事,因此应该会和这条交会。”

“是啊,这倒也是。这么说来这些砖墙的某处应该有旋转机关。小山,你敲敲墙看。”

“好嘞!”小山笑嘻嘻地刚一敲右边墙壁,头顶马上噼里啪啦落下五六块砖。几人不由得惊呼着向一旁闪躲。谁料闪躲又震落两三块砖,几人见状越发胆寒。

“这可不行啊,主任,不留神的话墙……呀!”头顶又掉下两三块砖,井川双手抱头闪到一边,“可恶,碰都没碰就掉,搞什么鬼……”

“嘘,井川先生,”金田一耕助慌忙制止,“不能太大声。刚才好像是您说话的回声把砖震下来的……”

“哦?回声?”

几个人呆立在原地,在手电筒光中心有余悸地面面相觑。

“不至于吧。那不是成了碰不得的脓包了?哈!哈!哈!”井川故意粗声大气地说笑。声音未落,前方一米的砖墙又稀里哗啦地崩落下来,几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

几人一时间无言地注视着崩落下来的砖块堆成的小山。就在这时,忽然发生了诡异的事情。

“哈!哈!哈……”

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声音带着阴森的颤音远远传来。几人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哈!哈!哈……”

停了片刻,声音再度响起。

“哈!哈!哈……”

阴森的声音逐渐减弱,逐渐幽微不闻。

“什么啊,是回声啊……”就连井川的声音也变了调,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这种震动地底黑暗地道中凝滞的空气,在墙壁间来回反弹后折射回来的回声,极其阴森而令人不快。

几人侧耳倾听,追寻着最后的回声。黑暗中,田原哧哧地轻声笑了,说:“就连井川大叔都吓得肝颤……”但话说到一半就冻结在口中。

“哈!哈!哈……”

忽然从远方传来了新的回声。不,不应该是回声,回声已经消失了,是有人在地道深处大笑。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笑声每隔几秒响起一次,伴着回声在阴森漆黑的空气中逐渐消失。

有人在那里,在这条地道之中……

四人不约而同用手电筒朝前方照去。然而即使想在那里看到什么人的影子,也只能是他们的妄想。四个手电筒的光照到的无非是五六米远处风化发白的、用粗水泥修补过的旧砖墙。地道在那里拐了弯。

“地道里还有人……”年轻的小山声音发抖也在情理之中。眼下没有什么事比还有其他人潜伏在这地道中更令人毛骨悚然了,而且对方还发出挑衅。刚才模仿的笑声,只能理解为对方在显示自己的存在。

“谁!谁在那儿!”井川扯着嗓子一声大吼。不必说,顷刻间又有四五块砖应声崩落,但这次谁都没有制止他。

“谁!谁在那儿!”

“谁!谁在那儿!”

“谁!谁在那儿!”

顿了片刻,回声开始在墙壁间来回反弹,阴沉沉地消失在黑暗中。然而最后的回声刚落下,只听喊叫传来:

“谁!谁在那儿!”

对方毫不示弱,也发出了嘶哑的吼声。

从音色很难听出对方的身份,仅能肯定是个男人,要判断年龄和性格非常困难。声音被凝滞沉重的空气包裹着,潜伏在暗影之中。

“谁!谁在那儿!”

“谁!谁在那儿!”

“谁!谁在那儿!”

回声和上次一样,间隔几秒后传来。回声未落,井川骂了声“可恶”便要冲上去,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急于追踪根本不现实。刚跑了五六步,左右墙上就有五六块砖伴随着可怕的响声崩塌。

一贯温和的田原警部补也不由得厉声道:“喂!大叔,你想把我们活埋了吗?”

“那怎么办吧,主任你说。”

“好啦,好啦。井川先生,现在咱们应该轻手轻脚。”

“金田一先生是什么意思?”

“您看啊,井川先生,敌人主动显示自己的存在,这是什么意思?咱们静观他接下来怎么出招吧。”

“那咱们怎么办?”

“除了慢慢前进,没别的选择。”

“您是说这样对方就会有所行动?”

“说不准。但就像刚才主任说的,大家都不想被活埋在这里。对了,我们走了多远了?”

“最多三十米吧。”小山声音忐忑。

金田一耕助拿手电照向手表。“现在是十一点三十二分。我进地道前最后看表是十一点二十二分。就是说过了十分钟,应该快走了一半了。”

“您怎么知道?”

“走完全程大致需要二十分钟。这么黑的地道,白天夜里都是一回事。这么算来从这里出去还得十五分钟。咱们最好轻手轻脚麻利地……”

“可是先生,刚才那人不会加害我们吗……”小山紧张得声音发抖。

“若是那样,默不作声不是更好吗?何必一遍遍模仿井川先生,告诉我们他的存在。”

“那就按金田一先生说的,轻手轻脚麻利地走吧。”

任何场合下,黑暗都会使人畏怯。何况这里是随时都会崩塌的地道,再加上身份不明的人正潜伏在其中,甚至二度向他们发出挑衅。虽然搞不清那家伙的目的,但也足够叫人不寒而栗。

按照田原警部补的指示,一行人轻手轻脚地在地道中疾步行进。小山担心手电筒的光会引来敌人,可是没了光又寸步难行。墙且不说,地面的腐朽程度也逐渐加剧。不断漏下的水把地砖蚀出一个个大坑,水洼到处可见,里面老鼠乱窜。

每当这时,打头的小山都心惊胆战,但他不能惊呼也不能躲避,因为任何震动都可能导致地道顶部和墙壁的崩塌。

这是名副其实的轻手轻脚的前进。空气越来越憋闷,漏水越来越厉害。有些地方从砖墙中冒出的水甚至形成了一小道瀑布,积水没过了脚后跟。

田原警部补忽然停下脚步。

“金田一先生,现在是十一点三十七分。按您刚说的,再有十分钟就出去了。”

“是吗,那走了一半了。”

“是的。但刚才那个可疑人物是怎么回事?”

“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井川先生,小山先生,有什么动静吗?”

几人停下脚步,侧耳捕捉前方黑暗中的细微响动,然而听见的只是漏水的滴答和细沙从墙上崩落的窸窸窣窣。偶尔有拍水的声音,大概是来自猖獗的老鼠。周围丝毫没有人类的气息。

“怎么办,主任,要不再吼一嗓子?”

“好主意,喊一声试试吧。”金田一耕助马上赞同。

“也好。大叔你喊吧。”

“好嘞!”

老刑警井川深吸一口气,丹田发力,爆发出一声大吼:

“喂!有人吗?”

身边墙上马上落下三两块砖来。好在崩塌很快止住了。

几人侧耳细听,很快回声就来了。

“喂!有人吗……”

“喂!有人吗……”

“喂!有人吗……”

最后的回声震颤着消失了,一行人屏息静气地等着。果然那阴森森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有人吗……”

又过了一会儿。

“喂!有人吗……”

“喂!有人吗……”

“该死的!”

“果然埋伏着等我们呢。”小山的声音发抖也不是没有道理。

“主任,刚才的声音……”

“怎么了?”

“地道里虽然不大容易把握距离,但先前那声音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同刚才相比并没有太大差别。怎么回事?”

“您的意思是……”

“对方以和我们同样速度向同一方向行进,不是吗?”

“金田一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说不好。总之咱们只能继续往前走。对方迟早会露出尾巴。”

“好,这回我打头。”

井川和小山换了位置,走在了最前头。

金田一耕助一直在左右墙壁上仔细查找有无通向岔道的隐形门,但眼下仍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如果确实存在,那只能说它伪装得太巧妙了。也许那些腐朽和崩塌正是为了进一步辅助其伪装。墙上生满了苔藓一类的植物。

进入地道大约十五分钟后。忽然,打头的井川叫道:

“谁、谁在那儿?”

他用手电筒向前方照去。一瞬间,就连队末的金田一耕助都越过几人的肩头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男人。

那家伙把黑色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带着大号墨镜,大口罩也是黑色的,遮住了半张脸,黑色高领毛衣外套着黑西装,西装左袖耷拉着。

那家伙就在领队的井川前方五六米远的地方,正蹲在地上用独臂摆弄着什么。井川那么一喝,他抬起头的瞬间,脸被手电筒的光束照了个正着。从这点来看,他待的地方比这边四人站的位置似乎高出几分,但井川根本没顾上考虑那么多。

“畜生!”他骂着冲了上去。

老刑警那势头真可谓是离弦之箭。那一瞬间,他似乎忘了身处摇摇欲塌的地道。

眼看离独臂怪人只剩两米了,他忽然发出一声惊叫,从几人眼前消失不见了。前方传来巨大的震动,左右墙上的砖块伴随着响声纷纷崩落。这次震动又引发了新的崩塌,三人手电筒的光束中腾起一股股灰尘。

独臂人缓缓站起,一扭身跑了。他猫着腰,也看不出身高,耷拉着的西装左袖非常醒目。

“站住!”

田原警部补嘶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因为搞不清井川出了什么状况,几人不敢贸然上前。那男人的背影一晃便消失在他们手电筒光的照射范围之外,只听见脚步声在黑暗中逐渐远去,最终消失。

“大叔!大叔!没事吧?”

前方两米的地底下传来了微弱的呻吟,算是对田原呼唤的回应。几人小心翼翼上前查看。只见地面出现了一个两米见方的陷坑,井川就倒在坑底。

坑深约四五尺,底部积水。掉下陷坑的惊吓倒不要紧,主要是摔倒时震下来的瓦砾把人埋在了底下。井川的后脑撞得厉害,似乎有点轻度脑震荡。

“大叔,不要紧吧?”

“不、不、不要紧。好家伙,在这种地方弄个陷阱……”

这陷阱显然不可能出自那人之手。他是早知这里有陷阱,故意诱急脾气的老刑警往里跳。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恶作剧吗?这个独臂人,或者是伪装成独臂人的家伙,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在这地道的黑暗中往来呢?

金田一耕助晃动手电筒,查看陷坑四周。陷坑对面比这边稍高,一块原本搭在坑上的三尺宽的木板被从对面抽掉,斜斜地掉在坑里。

毫无疑问,那人刚才蹲在那里就是在搬弄这木板,瞅准井川不顾死活往前冲的当口将其抽掉。

井川在坑下帮着大家将木板恢复原位。

“主任,我去看看,也许能追上刚才那人。”

“嗯,好,拜托你了。多加小心。”

“您别担心,拼力气的话,我还是有信心的。”

看到大叔遭了难,小山猛地燃起了斗志。看着他从木板上穿过,消失在对面的黑暗中,井川才从坑里爬了上来。

“该死的,把老子整惨了。要是死在这种地方,肯定就做了老鼠的美餐,变成一堆骨头啦。”

金田一耕助本以为这是夸大其词,但井川爬上来后,他往陷坑里一看,只见黑乎乎的污水里攒动着十几只老鼠,崩落下来的砖块下露出一条被压死了的老鼠的尾巴,他这才又打了个冷战。

所幸井川的伤势不重,除了后脑肿起一个大包,浑身上下多处擦伤对于从年轻时起就不懈锻炼的老刑警来说算不上什么。只是下半身全湿透了,这感觉实在难受。

“主任,小山去干吗了?”

“追刚才那家伙去了。”

“不会有事吧?”

“没事。那人不像是要加害我们。井川,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什么也没说。我掉进去的时候,那家伙在上边看着我呢,但是什么也没说。很快我脑袋就嗡地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看见他的脸了?”

“嗯,但有那墨镜加上大得离谱的口罩,而且鸭舌帽都压到眉毛上了,看见了跟没看见一样。该死,手电也坏了。”

大家等井川整理好衣服,穿过木板继续前进。这回田原打头,井川在中间,金田一耕助继续殿后。

忘记交代了,这地道并不是一条直线通到底,虽不至于像羊肠小径一样弯曲,但拐弯随处可见。想来是因为地层的关系,当初大约是拣容易下手的地方开掘的。

过了木板,漏水和塌陷依然严重。但随着向前行进,空气逐渐干燥,漏水也慢慢变少。回过神的时候,道路呈现出一个缓缓的斜坡,一点点向上延伸,大概快到出口了。

“金田一先生,那家伙有什么企图?”走在最前头的田原问道。

“我也正在想,说不好啊。莫不是这地道里有什么……”

“主任,上去之后有必要立即召集所有人来问话。我们潜入地道期间,他们都在哪儿,干了什么……”

“你是说刚才那家伙就在名琅庄的人中间?”

“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可以这么猜测吧。金田一先生以为如何?”

“姑且问问看吧……不过……”

“不过什么?”

“八成是这种情况:要么全体没有不在场证明,要么全体都有不在场证明。”

“哈哈,您说得很有道理。”

这时小山回来了。“没找到,哪里都没有可疑人物的影子。”

“那当然了。那家伙可没那么简单,随便就给你这笨鸟逮住。啊,不对,我才是笨鸟,哈哈。”

“小山,出口还远吗?”

“不远,马上就到。拐过那个弯就能看见台阶。”

随着台阶越来越近,周围的空气也渐渐干燥,砖块被风蚀得一触即碎。台阶旁应该曾安有扶手,但现在已经难觅踪迹。

顺着台阶上去,有个两叠大小的平台。最先登上那里的田原忽然一个趔趄向后倒来。要不是有小山从身后扶住,没准就得仰面跌下来。

手电筒的光照里出现了一个站立的人影,一动不动地俯视这边。

“谁?你是谁?”

田原这一喊,后边扶着他的小山喉咙深处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啊,对不起。主任,那是仁王。是仁王像中的一个,木雕的仁王。”

“什么,仁王……”

田原再次用手电筒照过去,前边果然立着一尊等身大的木雕仁王像。雕像怒目圆睁,咧着一张大嘴,模样很吓人。

井川和金田一耕助也跟了上来。

“这样啊。这家伙厉害,冷不防冒出来和人撞个满怀,换作谁都得吓破胆。”

金田一耕助走到跟前,用手电照着仁王像查看了一番,说:“这尊是金刚。还有一尊闭着嘴的力士像哪儿去了?”

“请等一下,这尊仁王是出口的守门人吧。大家快看仁王脚下。”

在小山的手电光照下可以看到,仁王立在高约八寸的台子上,脚下是直径近两米的半圆板。板上印着两只湿乎乎的胶靴印。胶靴印的脚尖都冲着仁王这边。但从鞋印移动的痕迹看,这个人后来转了身。

“看这个!”小山一按旁边的按钮,仁王脚下的半圆地板和背板便一同转动起来,另一位仁王随之显露。地板旋转一百八十度后静止,这面的仁王紧闭着嘴,双眼圆睁,地板上没有脚印。

“原来如此。”田原警部补表示佩服,“金田一先生,您说刚才那个张嘴的是金刚,这个闭着嘴的是力士。我还一直以为金刚力士是一码事呢。”

“张嘴的叫阿形,闭嘴的叫哞形。”金田一耕助一副很懂的样子。

“我明白了,这就是所谓‘阿哞的呼吸’[俗语,形容配合默契。]吧,咱们想走出这鬼地方也得配合默契呀。”

“大叔,等一下。”小山打断井川,“大家看,这边地板上没有脚印,就是说……”他按下按钮让旋转台转回半圈,“刚才的可疑人物逃到这里,看到的是这个张着嘴的家伙。他肯定是这样站上台子……”他避开脚印站了上去,“按一下这个按钮。”说罢他按下墙上的按钮。转台载着金刚像和小山吱吱呀呀地响动,转了一百八十度。年轻警官从地道中消失了。

“好了,各位,咱们一个一个出去吧。注意不要弄花脚印。”

田原警部补和井川刑警也转了出去。金刚像再次回到金田一耕助面前,他留心避开可疑人物留下的足印,按下墙上的按钮。很快,旋转台就把他送到了地道外。

外边是一间四叠半的小祠堂,月光从门顶朽坏了一半的木格子窗中洒下来。

木格子窗和木雕像间隔着半圈齐腰高的栅栏,似乎曾起到掩饰地板开裂的作用,但现在栅栏也只剩一半。田原等三人站在栅栏外。

金田一耕助再次借着手电光查看仁王像。

“主任,这雕像看来是种人阁下从哪里搬来的,相当有年头了。对了,小山先生,外边有控制旋转台的机关吗?”

“我刚才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似乎没有……”

“金田一先生,那种东西不可能有啊。要是有,外边的入侵者不就能杀进去了吗?”

“可是井川先生,刚才的可疑人物又是从哪里潜入地道的呢?他应该早就注意到大丽花间的动静了。”

“金田一先生,您的意思是这个地道还有别的入口?”

“可是先生,那样的话,可疑人物为什么不从那里逃走?”

“这个嘛,井川先生,另一入口可能在老鼠陷阱的那一头。那家伙没办法折回来……”金田一耕助忽然惊呼着向旁边闪躲。原来他迎面撞上了一张蜘蛛网。

“呀,对不起,我刚想提醒呢,听着您的高论就忘了。”

田原憋着笑,井川和小山都嘿嘿地笑出了声。每个人都撞上了蜘蛛网,鼻尖上黑乎乎的。

“真过分。”金田一耕助拿手帕擦着鼻头说,“但这下就知道了,阳子小姐说的挂上蜘蛛网确实……”

“啊,大家都在这儿中招了嘛。”

祠堂内满是尘埃,蜘蛛到处拉网。这微不足道的生物也在竭尽全力为生计而奔忙,就算网一次次被破坏,它们也会毫不懈怠地马上补好。

走出门,往木格子窗望去,只见祠堂顶上挂着一块匾,上面隐约有“仁天堂”三个大字。木格子窗外和仁王像背后的木壁板上挂着十来双旧草鞋,千社札[巡拜神社的人贴在神殿上的纸条,印有姓名、出生地等,以作为巡拜之证明。]贴得满满当当。这些不过是为了掩饰地道出口而做的障眼法罢了。

祠堂外夜雾迷蒙。杂木林的树梢上挂着半弯铁锈红的月亮。冷杉树林那边,案发的仓库清晰可见。位于这仁天堂和仓库之间的后院门紧闭。

金田一耕助看了眼手表,十一点五十五分。按十一点二十分潜入地道算,整个过程花了三十五分钟。阳子他们说用了二十分钟应该也是实情。

可是……金田一耕助不禁打了个寒战。

那感觉好像眼睁睁看着有人在自己面前展示权力的可怖:光是死死守住权力宝座,令其千秋万代还不够,还要在贪生怕死的妄念驱使下,建造出如此夸张的地道。

权力到底是什么?金田一耕助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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