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密室钥匙

迷路庄的惨剧  作者:横沟正史

“天坊先生有家人吗?”金田一耕助把视线从浴缸中移开,自语似的问道。

“似乎一个都没有。他去年才和太太离了婚,这是我刚听筱崎夫妇说的。”

“说白了就是被老婆甩了,最近华族不是流行闹离婚嘛。”

“孩子呢?”

“没有。”

“所以老婆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一旦失去华族的特权,天坊那尖头福神般的脑袋也好,令人联想到昆虫触角的八字胡也罢,一切都瞬间丧失了威势。

“这水有股香味,还有颜色。”

“是那玩意儿吧。”

井川用下巴示意墙壁。墙上嵌着一面刮胡子用的镜子,下面的架子上放着一个直径三寸、高五寸的圆铁皮罐子,泛着光的深红罐子侧面有一横排白色字母。

金田一耕助避开水花,凑上去仔细观瞧。

Bathclinic

几个白色字母是商品名称,下边密密麻麻的英文大概是功效用法。圆筒形的罐子没盖盖子,里边装满了细密的淡绿色粉末,还附带一把有普通茶匙一般大小的铁勺。架子上也散落着不少粉末。

“这是什么东西?”

“相当于咱们日本的温泉沉淀物。能促进循环、放松肌肉什么的……是美国佬带进来的玩意儿吧。”

“啊,这样啊。但天坊先生还特地把这东西带在身边?”

“不,这是昨晚糸老太太给的。关于这玩意儿老太太还有话要说,但金田一先生,您先过来看看。死者身上有点蹊跷。”

“蹊跷?”

“请看他的左臂。”

沉在水底的天坊邦武左臂上绕着一条西洋毛巾。毛巾没挡在胯间,反倒缠在胳膊上,金田一耕助刚才就觉得有些反常。

“这毛巾有什么吗?”

“扯开一看能吓一跳,稍微把这个……”

井川卷起袖子把手伸进浴缸,拉开毛巾让底下的东西露出来。金田一耕助立即睁大了眼睛。

天坊左手戴着手表。金属表带,可自由伸缩。但手表并没有像平常那样戴在手腕处,而是挪到了靠近胳膊肘的地方。

手表指针指向十一点四十五分。现在是九点四十分,这显然是昨晚的十一点四十五分。那时,金田一耕助他们正在地道中。这指示的是天坊殒命的时刻吗?

金田一耕助正要就此问点什么,卧室那边闯进来几个人,里边有昨天见过面的森本医生。

“怎么了,怎么了,听说又有归西的了?这么搞我都没法睡懒觉了嘛。”

“睡懒觉?你这把年纪了还能睡得着?”

“当然了,我和你井川老头不一样,我这年纪正能吃能长呢。啊,归西的就是他啊……”

“森本先生,你看他的左臂。”

田原警部补一提醒,森本也将视线投向天坊的左臂。

“哦,哦……”森本发出古怪的沉吟声,不知谁在旁边吹了声口哨。

“给专家提这种醒可能是多此一举,但还请您仔细调查死因,是溺死还是别的什么。”

“嗯,这我知道。没有人会傻到戴着手表泡澡。”

“金田一先生,这里交给他们,咱们到外边去吧。阿糸好像有话要说。井川大叔,你来吗?”

“啊,不了。我还放不下这块手表呢。拍完照片再去。”

“拍照的话,别忘了起居室壁炉台上的托盘里有这房间的钥匙。拍完照就把喷头关了吧。金田一先生,请。”

田原催促着金田一耕助走出了浴室。之前交代过,浴室外是更衣间。从卧室进来,正对面安着一个又大又深的搪瓷洗脸池。池子上方的墙壁上嵌着一面大镜子。镜子下边,大理石搁物架从墙面伸出,上面排列着肥皂盒、刷子、西洋剃刀、赛璐珞梳子和面霜。哪一件都像不久前刚用过,都还沾着水汽。

洗脸池上安着两个水龙头,一个出冷水,一个出热水。

金田一耕助站在洗脸池前目测其深度和容量,目光忽然停在了大理石搁物架上。他诧异地皱起了眉头,不断从上方或侧面变换角度观察。

“金田一先生,怎么了?”

“主任,你来看。这架子现在是干的,但不久前它应该是湿的,或者是半干。有人往紧挨皂盒的地方放过什么,那儿现在还有淡淡的痕迹,是什么东西呢。”

警部补上前一看,在花纹斑驳的大理石表面印着一个微微发白的小圆圈。

“金田一先生,这个,该不会是手表的……”

“照片拍完了把表摘下来放这儿比对一下,看看是不是吻合。”

应田原警部补的要求,井川摘下手表出了浴室。手表和那印痕完全吻合。

“这么看来,尖头福神先生曾一度摘下了手表。”

“是啊,他应该是摘掉手表放在这架子上进去洗澡。洗澡水里有香皂造成的浑浊可以证明这一点,而且香皂也还潮湿。他洗罢澡在这里刮胡子,看脸就知道胡子是刮过的,然后戴上手表准备洗脸。这时他又觉得手表碍事,就一把撸了上去……”

田原看着又深又大的洗脸池,仔细分析。井川也凑了过去。洗脸池现在是空的。井川塞住池底的塞子,拧开两个水龙头中的一个,清澈的水哗哗流出,眼看便装满了洗脸池。看着荡漾的清水,三人不寒而栗,彼此交换眼神。那是足以淹死一个人的水量。

假设天坊正在这里洗脸,有人悄悄从身后逼近,把他的头按到水中……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当时死者左臂上缠着毛巾,所以凶手没发现手表就直接把他扔进了浴缸。”

“还是别急着得出结论。如果真如主任和井川先生所说,解剖的结果会提供佐证。看看肺里的水是否含有温泉沉淀物的成分便知……”金田一耕助耷拉着眼皮嘟囔道。

此事当天傍晚就有了结果。天坊肺部的积水并不含有Bathclinic。接到这一报告时,金田一耕助不得不再次为凶手魔鬼般的狠毒感到不寒而栗。

“对了主任,古馆先生的死因有结论了吗?”金田一耕助问道。

“差点忘了,刚才先生出去之后,局里传来消息,果然是勒杀。”

“也就是说,先用藏刀手杖的握柄砰地一下,然后趁他昏迷,顺手拉过绳子来把他勒死。这么一来就都对上号了。凶手如果不是生性残忍,就是对古馆先生恨之入骨。而且凶手的臂力应该相当了得。古馆先生的颈骨差点就断了。”老警察井川补充说明。

听着两人的解说,金田一耕助满眼迷惘,看着更衣间的四脚衣物篓。衣物篓里胡乱堆着天坊脱下的睡衣、内裤和长袍之类,底下扔着拖鞋。

“我翻翻这里不要紧吧?”

“可以,请,请。刚才我已经翻过一遍了。”

衣物篓里除了内裤和粗竖条纹的睡衣睡裤,就是柔软的茶色羊毛长袍,此外别无他物。内裤以外的衣物都看着眼熟。金田一耕助拎起长袍展开来看时,不禁诧异地皱起了眉头。

“金田一先生,发现什么了?”

长袍上没有扣子,腰部应该系有一条用同种布料做成的带子。昨晚天坊出现在大丽花间时,还系着那条腰带。而且长袍上也缝着用同种面料做的固定腰带的环,在侧腰和后腰共有三处。然而,关键的腰带却不知所踪。

井川似乎也刚刚察觉这点,忙四下张望,但是哪儿都没有腰带的影子。随后,他又从卧室到起居室仔细搜寻了一番,可最终也没找到。

这件长袍还有一处引起了金田一耕助的注意。长袍腰部两侧和左胸上共有三个用同种面料缝制的口袋。其中,左腰处的口袋向外翻着。

“井川先生,这是您翻出来的?”

“怎么会。我只是清点一下物品件数而已。”

“田原先生,天坊先生昨晚到大丽花间时穿的就是这件长袍,当时口袋就这样翻着?”

“不会,要是天坊先生如此衣装不整,我应该能发现。”

“明白了,凶手肯定是盯上了尖头福神的某件东西。”

井川跳出更衣间。门外是卧室,慎吾等人已经不见了。守门的警官说,他们在楼下大厅等候。

卧室的大床旁边也有衣物篓,里边整齐地叠放着天坊除内裤之外的各种贴身衣裤和袜子。打开床头立柜,里边是眼熟的苏格兰绒西服三件套,跟白衬衫、领带一起挂在衣架上。立柜底板上放着旅行包,包上印着天坊的姓名首字母“K.T.”,看上去相当有年头了。

拉开包,里边有换洗的白衬衫两件,领带三条,睡衣一套,用来装洗漱用品的抽绳收口小包一个,以及两双袜子、毛巾、手帕和手纸,等等,哪一样都叠得整整齐齐。不清楚天坊打算在名琅庄住多久,但看得出他这人颇为讲究,爱干净,还多少有些整理癖。

从他西装上衣的内兜里找出一个对折的人造革钱夹,里边有几张纸币和名片。天坊似乎住在镰仓,钱包里还夹着从镰仓到东京的月票,另外还有火车联票。旧贵族天坊战后也坐起了火车。

“对了,井川先生,您看了这些有什么感觉吗?”

“金田一先生,依我的直觉,肯定有人翻过这些东西。瞧,西装口袋都被翻出了一半。”

“是啊,天坊先生应该是个仔细人,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旅行包里的东西有股被翻乱之后刻意整理过的味道。”

立柜下有四个抽屉。其中一个似乎关合得太匆忙,有些错位,费了好大劲才打开。里边全都空空如也。

“金田一先生,这么看来凶手并不是单纯要害天坊先生性命,而是瞅准了他手里的某样东西。”

“错不了,肯定是这么回事。凶手把尖头福神按进洗脸池里淹死,又把他扔进浴缸伪装成不慎溺亡,然后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找他要的那件东西。错不了的。”井川抢答道。

“可是大叔,你认为他要找的是什么?”

“这个嘛,金田一先生,您有何高见?”

“您太抬举我了,我也正一头雾水呢。但既然连口袋都翻了,凶手瞄准的物件应该不会很大。”

“我知道了!”

井川这一喊,金田一耕助和田原不禁回头看向他。老刑警的眼圈因激动而发红。

“东西缝在了长袍的腰带里。那条腰带总有一寸半宽吧,能缝进去不小的东西。凶手发现了这点,于是把带子整个拿走了。”

金田一耕助微微一笑,想起小时候看的外国侦探小说里有类似的情节。记得那部小说里被藏起来的是宝石。很难认为靠倒卖古董字画为生的落魄贵族天坊身上会有如此贵重的物品,但腰带确实不翼而飞了,因此也不能简单地将井川的假设付之一笑。

三人让卧室保持原样,来到外边的起居室。这时,森本医生和鉴定科的人马也从浴室里出来了。

“田原,我把死者运到老地方,傍晚前出结果。”

“庸医小路先生,那就拜托你喽。”井川不忘打趣。

“你瞧好吧,我自有绝活。”森本医生说罢匆匆离去。

“大叔,你让我拍的是这尊青铜像?”一个年轻的鉴定科科员问井川。

“没错,把青铜像拍下来,但关键是青铜像脚下的钥匙。钥匙的位置也要清清楚楚地拍下来。”

从各种角度拍了青铜像和钥匙之后,金田一耕助也凑到壁炉台跟前。

壁炉台是大理石质地,高度约到金田一耕助胸前。台面上摆着一尊身长一尺二寸的青铜像,是一名裸妇,应该叫“浴女”。裸妇蜷起膝头,抱膝而坐,秀发披在身后,脚尖上放着长约二寸的银色钥匙。

“警察先生,这尊青铜像和钥匙之间有什么关系?”

金田一耕助一问,田原接过话来:

“金田一先生,这事有些蹊跷啊。”

“蹊跷?您指什么?”

“是这样的。早晨糸老太太来这儿时房门上了锁,怎么喊里边都没回应,而且听得见淋浴的声音。老太太忽然担心淋浴的声音该不会就这样响了一整晚,于是把走廊里的花瓶台搬到门前爬了上去,打开门上的旋转窗往里一看,发现钥匙放在这里。”

“什、什、什么?您说房门上了锁?”

“是的。”

“而且钥匙放在这里?”

“是的,所以老太太才觉得不对头。既然房门锁着,钥匙在房里,天坊先生就理应在。老太太跑到楼下找筱崎先生报告了情况,自己到前台取来备用钥匙,同筱崎先生一起进入房间一看,事情已经发生了。筱崎先生当场查看了所有窗户,每扇窗都从里边锁上了。”

“而且凶手无影无踪?”

“没错,金田一先生,当时老太太连床底下都看了。只可惜哪儿都没有凶手,没有可疑人的影子。先生,您来解解这个谜吧。”

井川狸子似的眼珠滴溜溜转着,一副挑衅的口吻。这位老刑警似乎是在案子里找乐子。

“……这房间里也有地道?”

“老太太坚称这里绝无地道,但她说的话根本靠不住,我们打算事后彻查一番。假如这里真没有地道,先生,您又如何解这个谜?”

“嗯……”

接到老狸子警官的挑战,金田一耕助一脸苦相,对一头乱发一顿乱抓,说:

“这、这、这么一来,这、这个不就成密室杀人了嘛。”他严重地结巴着,圆睁着眼睛。

“极有这种可能,金田一先生,这事还得您多帮忙了。”和老狸子警官不同,田原警部补乍一看和风细雨,其实内心也燃起了熊熊斗志。

“这么说问题出在这把钥匙上。”

金田一耕助再次将视线投向壁炉台上的钥匙。

那是一把长约二寸的普通钥匙,钥匙柄部呈环状,齿部形状复杂。这钥匙并没有直接放在大理石壁炉台上,而是放在长一尺五寸、宽一尺左右的漆托盘里。青铜像“浴女”双臂环膝,安然端坐盘中。托盘材质并不坚硬,像是栎木,上面布满了镰仓风格的雕刻花纹,图案是二龙戏珠。

“我刚才就有个疑问,这座青铜像位置摆得真怪啊,平时就放在这托盘里?”

“不,阿糸也觉得匪夷所思。平时都是直接放在大理石台面上。托盘则是放在卧室床头柜上,盛些手表、钱包、眼镜之类的小物件……阿糸也纳闷谁会把这托盘拿到这儿。”

“原来如此。”金田一耕助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想把铜像拿起来。谁知那铜像体积虽小,重量却十分了得。“对了,备用钥匙呢?”

“当然只有一把。每间房两把钥匙,一把交给客人,剩下一把由阿糸保管在前台。”

“金田一先生,如果您要说是老太太偷偷把钥匙借给了凶手,她肯定得跟您急。”

听话音,井川已经尝过滋味。

“会不会有人预先用蜡做好模子,偷偷打了把新钥匙?”

“哈哈,这是侦探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桥段啊。那样的话,这凶手可真有先见之明,还能预知尖头福神会住这间房。”

井川难掩怜悯之情,俯视着金田一耕助乱蓬蓬的脑袋。顺便一提,这位老刑警是个结实的瘦高个儿。

“警察先生,咱们不妨这么假设,不仅是风信子间,那家伙事先偷偷复制了名琅庄所有房间的钥匙。”

“为什么?”

“那个……就是为了以备日后起意杀人时所需。哈哈,警察先生,您不用那么一副表情。我没疯。原则上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虽然实际发生的概率几乎为零。好吧,就让我们假定除了阿糸保管在前台的钥匙之外,没有其他备用钥匙,那么这就成了密室杀人……”金田一话没说完,目光停在了门上方半开的旋转窗上,“不,不对,也未必就是密室。”

“金田一先生,您是说那个旋转窗啊。行,咱们打个赌。您在男人中算小个子,但我敢说,您要能从那窗子钻出去就是神仙显灵。我拿脑袋做赌注。”

老刑警冷冷一笑,但金田一耕助却不为所动。

“警察先生,您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嘛,脑袋您还是自己留着。就算给我也没用,又不能切了做酱菜。嘿嘿嘿。”耕助这家伙嘴也够毒,“警察先生,跟您说吧,凶手根本用不着从窗子往外钻。”

“那他怎么出去?”

“拿着钥匙正大光明地出去,从外边锁上门,从旋转窗瞄准壁炉台,把钥匙扔进来。那尊青铜像就是他的靶子。”

“呵呵,先生说的这个凶手还是个投掷高手啊。”

“没准还是钱形平次[野村胡堂创作于 1931 年到 1957 年间的系列侦探小说中的主人公。]的后代呢。好啦,玩笑话还是打住吧。我想说的是,这次不一定是密室杀人。咱们还是到楼下听听糸老夫人怎么说吧。”

天坊的手表指针停在十一点四十五分,如果那是他咽气的时间,相关人员就全没有不在场证明。这点在昨晚十二点后的调查中已经查清。不,这里只有一个人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就是那个地道怪人。尽管他是唯一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但要指望有人站出来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怪人,也太天方夜谭了。

糸女被叫到前台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蔫了。向来理直气壮的她也深感自己对这次事件负有责任,因而一副惴惴不安的神色。

“昨晚十二点过后,我照各位的吩咐去叫天坊先生,回来时我还说他房里有水声但怎么喊都没人应,我当时怎么就没觉出不对头啊。”

“阿糸,这不是您的错,我们也应该有所警觉。也是正赶上那个节骨眼,大家脑袋里装的都是别的事。”金田一耕助安慰道。

可是糸女却坚持说:“各位都不知道那位先生事前去洗了澡,我却知道得很清楚。”

“那么……天坊先生是几点开始洗澡的?”

井川嗓子里像是扎了根鱼刺。当时就是他说地道怪人绝无可能是天坊这个尖头福神,所以没必要叫来问话,他会觉得内心有愧也是当然。

“是昨天晚上,各位下地道的十一点……”

“二十分。”金田一耕助爽快地接道。

“应该是。当时金田一先生提醒了我,所以各位下去后,我马上到隔壁的风信子间看天坊先生。”

“啊,请稍等,”金田一耕助打断她,“当时您把地道入口和大丽花间的门锁上了吗?”

“就那么开着了。我是想各位有可能折回来,所以……啊,糟了!”糸女忽然惊叫,“地道和大丽花间的门还没锁!”

金田一耕助、田原和井川三人不由得一怔,看看彼此。

大丽花间正下方是筱崎慎吾的房间。大丽花间的地道口如果开着,慎吾就能通过地道进入大丽花间。不,不对,大丽花间地道入口的砖墙从地道里也能打开,所以慎吾任何时候都可以进入大丽花间。那么如果大丽花间的房门没锁,他就能出门经过走廊到隔壁的风信子间,而不被任何人发现。

糸女似乎也看出了三人的疑惑,慌忙补充道:

“天坊先生非常神经质,我去的时候他从里边锁着门,我喊了好几声,他确认了是我之后才开了门。当时天坊先生似乎在检查壁炉,鼻头还沾上了煤灰。呵呵呵。”

糸女抿着荷包似的干瘪嘴唇笑了。但她马上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

“哎呀,看我,这种时候不该笑的。真是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古馆先生就不说了,怎么连天坊先生也……不会是……”

她的感叹还真不少。

天坊的死的确让这位上了年纪仿佛快要成精的老妇人非常惊讶,但那只是表面,她心里到底是感到遗憾还是暗暗叫好,单凭那模棱两可的表情很难判断。

“看见天坊先生的鼻头沾了煤灰,您当时有什么反应?”

“我当时觉得天坊先生挺可怜,就告诉他这个房间里绝对没有地道,请他放心。我反反复复跟他讲,啊,对对,我反复跟他强调,是强调,对,强调,强调……”

糸女似乎对想到“强调”这个词颇感满意,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

“原来如此,您强调之后,天坊先生就放心了吗?”

“那位先生的疑心相当重啊。好像并不是完全放心,只是姑且接受了我的说法吧。然后我告诉他鼻子上沾了煤灰,他说不碍事,反正马上要洗澡。我说那我给您拿个好东西,就回账房拿来了那个叫Bathclinic的药粉。这次天坊先生的房门又上了锁。”

“这样啊,天坊先生非常神经质啊。”

“您说得没错。这次也是搞清楚是我之后才开的门。我把药粉递给他,又说明了功效和用法。”

“天坊先生想必很高兴吧。”

“金田一先生,那位先生本来疑心就重,而且,旧时代过来的人,对新事物总有质疑,对对,质疑,质疑……”糸女又为想出了“质疑”一词而自鸣得意。她把这词品味了两三遍之后,接着说:“他不怎么信得过我,反而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我还挺生气的呢。”

“但他用了那东西,内心其实很高兴吧。”

“是啊,但那位先生不怎么把心里想的直接表现在脸上。”

“阿糸,说说您自己吧。您是把心里想的直接表现在脸上的人吗?”

“那当然了,金田一先生。我这个人可是直来直去的,心里有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就因为这个,先代老爷还说呢,阿糸为人直率,很好。所以才对我多有关照啊。”

“老太太,您说真的?”井川插嘴道。

“哎哟,这位警察先生疑心真重。反正我说的是实话。探员这行干久了,总怀疑人家说的话另有隐情,真讨厌啊。”

“被老太婆讨厌无所谓,反正有姑娘喜欢我就行。”

“那倒也是,俗话说得好:‘蓼草滋味辣,却也有虫吃。’呵呵呵。”

“老太婆,算你狠。”

“好啦,好啦。”金田一耕助忍住笑介入调停,“那么您把罐子交给天坊之后就出来了?”

“哪儿啊,没有出不出来那回事。第一次还让我进了屋,第二次就站在门口说话。天坊先生从我手里接过罐子,一边说‘知道知道’,一边把我往外推,然后从里边把门咔嗒一下子。”

“啊,天坊先生又从里边锁门了?”

“是啊。金田一先生,再怎么神经质,这也太过分了吧。这下气得我呀……”

“当时的准确时间您可能也不清楚吧?”

“我清楚着呢,十一点三十分。我想等各位回来才能睡,所以就看了表。账房的表每天早晨都跟广播对时,错不了。”

也就是说天坊的手表停在了十五分钟之后。十五分钟里可能发生很多事,但凶手究竟是从哪里进入,又从哪里脱身?房间既然没有地道,凶手就只能从门进入。据糸女所言,天坊警惕到了极点。门没有被强行突破的迹象,那么就是天坊自己把凶手请进了屋。能让如此神经质的天坊放心请进屋的,毫无疑问是同他关系亲密的人。

金田一耕助再次不寒而栗。

“对了阿糸,听这位警官说,您和筱崎发现尸体之后,曾经查看过床底。您是认为凶手还潜伏在房间里吗?”

“怎么可能,那也太吓人了……凶手要是还在房间里也太……”

“那您为什么要查看床下?既然不是为了找凶手,那您又在找什么?”

“是玉子。警察先生,玉子到底去哪儿了呢?”

糸女一直若无其事的脸上忽然笼上了一层恐惧之色,似乎是发自内心的。

“阿糸,那孩子怎么了?”田原警部补凑过去。

“主任,玉子今天早晨起就一直不见踪影,而且昨晚也有点奇怪。”

“奇怪?”

“昨天傍晚不是把大家挨个叫到这里接受调查吗,那孩子是头几个被问到的。之后她来找我,说是关于这次的事情有话想跟我讲。”

“关于这次的事情?”井川凑了上去。

“是的,现在回想起来,她的表情有点,怎么说,有点走投无路的样子。但当时我也是心慌意乱,唉,那阵子心里头正一团麻呢,便叫她有话以后再说,把她赶走了。所以早晨找不到那孩子,总觉得放心不下。”

“所以您连床底下都找了?”

“金田一先生,您别笑话我,这可能是老年人喜欢瞎担心。天坊先生发生了这种事,我忽然觉得那孩子该不会也……啊,瞧我这嘴,呸,呸。”

“老太太,肯定是您瞎担心了,那姑娘八成和让治鬼混呢,两人简直是如胶似漆。”

“可是警察先生,刚才让治回来时被我揪住问了,那孩子也不知道。昨天傍晚在仓库外分开后,他就再没见玉子。”

没错,昨晚在浴池,让治也是这么说的。金田一耕助压下心头涌起的不安,问道:

“这么说,那孩子除了昨天在这里对主任讲出的情况之外,还知道些什么?”

“嗯,是吧。当时我要是听她说说就好了……”

“那么您最后见到玉子是……”

“就是这个,主任,我也正琢磨这事呢。应该是十点半吧,老爷跟我说,夫人希望临时和他分房睡,得在日式房那边给她收拾出一间卧室。这种时候本该是我去的,但正好您几位准备下地道,所以就把一切交给玉子去做了。那是我最后看见那孩子。”

对,筱崎慎吾也说过,自己等倭文子睡着后走到门廊,见玉子等在那里。当时玉子对慎吾说有重要的事禀报。那是在十一点二十分,时间上也说得通。从那之后就再没有人见到玉子了。

“田原先生。”

“我知道了。喂,来人!”

这一喊,江藤警官马上出现。田原警部补简单说明情况后,下令搜查名琅庄的每个角落。在座的人闻言个个面如土色。井川正欲往外走,却被金田一耕助叫住了。

“井川先生,稍等一下。您不是还有话要问阿糸吗?”

“问什么?”

“就是天坊先生身上是否携带了可能被凶手盯上的贵重物品……”

“对对,我来问问老太太……”

井川一说天坊先生的随身物品有被人翻动的痕迹,糸女马上瞪大了眼睛。

“您指的贵重物品是……”

“应该是个小东西,小而贵重,嗯,就像宝石之类。”

“不可能。战前另当别论,现在那位先生只能靠变卖家私啃老本过活,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情况。他的日子的确不好过,就是因为这个才和太太分的手。”

关于这一点,随后叫来的慎吾和倭文子也表示了相同的观点。那么凶手盯上的又是什么?不,更重要的是,东西是否已经落入那家伙手中?

慎吾和倭文子是被分别叫来的。慎吾从昨天晚饭之后就没再见天坊。晚饭时柳町善卫、奥村秘书和阳子也在场。但因为出了那事,谁也不开口说话。晚饭之后慎吾回到书房,没过多久讯问就开始了。其间见过的人只有阳子。阳子跟他说了在地道里发现打火机的事。就算天坊死于他杀,慎吾也对凶手毫无线索,并且表示完全想不出凶手有何理由非置天坊于死地不可。最后慎吾强调,自己并不认为天坊会携带什么被人盯上的贵重物品。

倭文子这边也是一样。晚饭是独自在房里吃的,和天坊见面只有下午两点在露台上做法国刺绣的时候,这点昨天已经说过。之后就没再见过天坊。就算是他杀,她对于凶手的身份全然不知。另外她还听说天坊的日子已经沦落到眼看揭不开锅的地步,所以很难认为他身上会携带什么贵重之物以致引来杀身之祸。这和慎吾及糸女的观点是一样的。

慎吾和倭文子听说玉子不见了,都显得颇为诧异。因为眼下是特殊时期,两人一定也有种不祥的预感。特别是倭文子,她非常吃惊。

“玉子……她只是个用人啊。以前在城里的本宅做过事,但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而且只是个打下手的。我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大清呢。这样一个人怎么会……”

倭文子尽量说得委婉,可仍显露出浓重的特权意识。这已足以引起井川的反感。

“我说夫人,虽然是个打杂的女佣,但那姑娘也是人,不是什么小猫小狗。”

“你什么意思?”

“关于此案,那姑娘似乎知道点什么。小猫小狗知道了不会叫一声,但那姑娘是人,会开口说话,所以有足够的理由被凶手盯上。因此我们才如此担心。”

“那她说过什么?”

“这个嘛,夫人……”

井川的语气太冲,田原警部补有些同情倭文子,便接过话头:

“那孩子的确知道些情况,本打算跟筱崎先生和阿糸说的,可谁让她是个打杂的女佣呢。”他的话中也带了些刺,“再加上年纪轻轻。至于她知道些什么,那两位都因为太忙,并没有问。”

“我家老爷昨晚见到那孩子了?”

“筱崎先生说他等你睡着后出了房门,见那姑娘等在走廊里,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但是他非常疲惫,便叫她有话去找阿糸说,把她撇下回了自己房间。这是昨晚十一点二十分的事。我们逐一把名琅庄的人叫来问过,十一点二十分是最后有人看见玉子的时间。关于这点,夫人您有什么线索?”

“既然这样,我怎么可能知道更多呢?那孩子昨晚来给我布置卧室,当时我跟她聊了几句,也就是一些慰劳她的话。然后我就服了安定剂,让老爷守着睡着了。服药是十点五十分。药很见效,我一觉睡到了今天早晨,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说来,夫人,最后见到玉子的人就是您家老爷了,关于这点您怎么想?”

倭文子默默地望着警部补,脸上明显笼上了一层阴云。

“您……您是说……我家老爷把玉子怎么样了?您是说我家老爷自己说没听玉子说话,但实际上听到了什么,所以……所以……怕她坏事就……把她怎么样了吗?”

这是个可怕的假设。根据听者的理解,这甚至可以定义为妻子向警方揭发丈夫。

老刑警井川面露愤然之色,说:

“那么夫人的意思是,万一玉子有什么不测,问题就出在您家老爷身上,是吗?”

“怎么会!”倭文子憋足了劲儿喊道,“那是你们说的。反正他那人原来也做黑道生意,干过不少坏事,现在可能也还在做。但是他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让区区一个战争孤儿抓住把柄。我相信他不会。是的,我相信。”

这话根据理解的角度,可以得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印象。倭文子扔下这些话就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撇下屋里目瞪口呆的几个人。

不过根据她的供述,警方搞清了一件事。

天坊年轻时曾患有相当严重的肺结核。当时还没有链霉素这种药物,除了呼吸新鲜空气,补充营养静养之外没有别的治疗方法。他在信州的高原疗养院封闭了三年,凭借规律的生活和坚强的意志斗败了病魔,这件事一直令他引以为豪。在那里,一切都必须严格遵守时间限制。天坊给自己规定了严格的日程,要求自己一切行动遵照日程。自那以来,他养成了个习惯:除了洗澡,其他时间一概表不离身,就连睡觉也把手表戴在左腕上。

根据这一点展开分析,昨晚天坊的活动也许是这样的:

糸女离去后,天坊马上泡了澡。从浴缸里出来后,他擦干身子,按照长年的习惯首先拿过手表戴在左腕上,接着对着镜子刮胡子,然后准备洗脸。因为手表碍事,他就把它撸到了肘部,正巧胳膊肘上搭着毛巾。随后他准备洗脸,对着洗脸池弯下身。这对从他身后悄悄逼近的凶手来说是个绝好时机。凶手把手伸向天坊的后脑,全力把他的脸按进洗脸池。

侏儒般的天坊本就体弱无力。他恐怕使出了全身力气抵抗,但最终还是没能取胜。又深又宽的洗脸池中的水量足以将天坊溺死。

天坊的左手当时可能撑在洗脸池池底,他的胳膊很短,深深浸入水中的手表可能就在那一瞬间或是若干秒后停止了计时。他对时间非常在意,因此那手表显示的一定是准确的时间。手表停在十一点四十五分,意味着这桩残忍凶案的发生是在昨夜的十一点四十分前后。虽然金田一耕助一行当时置身地道,但这名琅庄内外应该正处于众多警探的层层布控之下。

这对凶手来说显然是铤而走险。凶手之所以冒这种风险,难道不是说明他已被逼到了背水一战的绝境了吗?

凶手置天坊于死地后,将尸体放入浴缸。当时他大概没注意到那只表,又或者……他留意到了却假装疏忽,故意把表留在那里。这说明指针指向的那个时刻对他不构成威胁?还是他另有图谋?他打开淋浴喷头,显然是想尽可能拖延时间。昨晚十二点过后,糸女去叫天坊的时候,就是被凶手的计谋骗过了。

金田一耕助深感此番事件的凶手是个非同一般的狠角色,不禁打了个寒战。

最后被喊来问话的是柳町善卫,他断言昨天晚餐是他最后一次见天坊。对于天坊这等活得无益亦无害的人竟会被害了性命,他表示十分不解。另外他也听说天坊的日子已经过到了穷途末路。对于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值得赌命保护的贵重物品,他再次表示不解。

至于玉子,柳町善卫讶异地表示自己对这姑娘没什么印象。另外,如果天坊遭到杀身之祸就在手表指示的那个时刻,并且柳町善卫到鬼石窟探险确系事实,那么他就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关于玉子失踪,他也一样撇得清干系。

这个上午就消耗在了寻找玉子的去向上,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于是当日下午,警方开始了针对鬼石窟和地道的大规模搜查。除此之外,众人想不出玉子还可能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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