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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开启密室迷路庄的惨剧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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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眼下的迷路庄疑云密布,阴惨而黯淡。 此次案件不仅在当地引起轰动,甚至震惊了全国。位于风波中心的迷路庄现在正被滞重的空气笼罩,谁也不敢轻易发表言论。警察和记者的出入越来越频繁,但无人高声说话。偶尔有人大声喧嚷,周围马上投来责难的视线,只得连忙缄口,改为轻声低语。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一件事:事件并不会就此告终,很可能还有血淋淋的惨案继续发生。 下午四点后,森本医生带着护士乘坐警局的小汽车赶到。他大概是下车之后边走边听前去迎接的江藤介绍了大致情况,脸紧绷着,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同行的护士已经一把年纪,就算恭维也很难说是美人,但体格结结实实,看上去十分可靠。 奥村带着两人来到阳子的房间。房间位于大宅左侧的西式建筑一楼,是并排的四个房间中最靠里的一间。顺便一提,从前台向内数第一间住着奥村秘书,然后是柳町善卫。善卫和阳子之间还隔着一间空房。 已故的古馆辰人和天坊邦武的房间位于二楼。如此安排也是倭文子和糸女细心,免得辰人和善卫之间发生摩擦。 阳子躺在床上仍未恢复意识。慎吾和倭文子坐在床边。慎吾表情沉痛,甚至有几分虚脱之感。这个从战后的黑幕中摸爬滚打过来的狠角色的脑海里,现在究竟盘旋着怎样的念头,旁人无从窥见。就连倭文子那张能面般的脸上,此刻也笼上了浓重的惊惧之色,浑身上下不时掠过突如其来的战栗。两个人都刚刚看过玉子惨不忍睹的尸体。 田原警部补留在房间是出于职务之需,金田一耕助则是应慎吾的要求留下的。 田原换上了大概是从镇上捎来的清爽便装,金田一耕助却是一身滑稽打扮。多亏他随身带了换洗的内衣,不过和服外套和裙裤就没准备那么周全了。唯一的一身衣服已经在钻鼹鼠洞时弄得满是泥浆,眼下他身上的夏季和服和棉袍是糸女好心提供的,裙裤似乎是管慎吾借的高档货。 慎吾身高一米七,体重七十五公斤。而金田一耕助不足一米六五,体重顶多五十公斤。那裙裤挽了又挽,依然宽大松垮,但他这人要是不穿裙裤,好像就振作不起来似的。幸好他还随身带着换洗的白布袜。 把医生和护士带来后,奥村弘就在房间角落里蔫蔫的,一脸懊恼。 据他所言,阳子早晨听说天坊溺死浴缸,玉子也下落不明之后,就陷入了沉思。她似乎在烦恼着什么,同时又在害怕着什么。奥村搭话,她也爱搭不理,甚至不耐烦地说: “安静会儿。我正想事呢。” 然后她还表情严肃地说:“奥村,我觉得家里正酝酿着一个大阴谋,比已经发生的可怕得多……我得有所防备。” 奥村再三追问大阴谋到底指什么,阳子却口风严密半句不吐。午饭过后,她说:“我想一个人安静想点事,你别来打搅。”说罢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两点刚过,警方按计划分成两队,分别从大丽花间和鬼石窟潜入地下。奥村确定消息之后先去报告阳子,然而敲门却无人回应。 起先奥村放弃了,独自到台球室打球。但终究放心不下,两点半又去敲阳子的房门,可怎么敲都没有回应,大喊她名字也是一样。一握门把手,门没锁。 奥村冒着惹怒阳子的风险,横下心推门进去,房间内却不见阳子的踪影。他立刻走出房间,把这名琅庄里里外外找了个遍,然而哪里都没发现阳子。 奥村心想,莫非阳子又钻进地道了?于是到大丽花间门前去看。大丽花间门口站着个警察,证实说没见阳子,也没有任何年轻女孩出现过。 奥村知道地道通向仁天堂,也知道出口的机关只能从地道内部打开,从仁天堂是进不去的。但他仍不放心,谨慎起见便到仁天堂查看。一到那里,他就看到金刚力士雕像之间的背板已被破坏,阳子上半身从裂口探出,不省人事。 这是奥村的说法。结尾处他的供述开始含糊,被那位果决刚毅的久保田刑警追问了几句,马上语无伦次起来。 “说谎!这男的在瞎编!” “怎么回事?” 田原警部补机敏地转过脸来,斗志昂扬的久保田脸马上红得像金太郎[日本传说中力大无穷的怪童,常以全身红色的形象出现。]一般,说: “我敢肯定。我赶到那个旋转台的时候,那位小姐还有意识。她对这男的说了句什么才昏过去。因为声音很低,断断续续,我没听清楚内容,但是这男的肯定听清了。当时我问他是什么人,他说是这家主人的秘书,我才放心地把现场交给他,自己回来找主任。” 面对久保田毫不留情的揭发,奥村全身承受着在场全员的视线,脸上沁出了汗珠。 “奥村,”田原目光犀利地问,“阳子小姐说了什么?你一定掌握了些情况。刚才你也看到让治抱着的玉子尸体了吧。玉子在地道里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阳子可是从同一条地道里爬出来的。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也许是想起了玉子那惨不忍睹的尸体,奥村打了个寒战,但他仍然迟疑不语。金田一耕助见状,从旁劝慰道: “奥村,你就实话实说吧。你大概担心说了会给某人惹来麻烦,才犹豫不决。这个判断你就交给我们吧。” 当时金田一耕助穿的还是皱巴巴的斜纹哔叽料外衣和同样皱巴巴的裙裤,哪一件都满是泥浆,脸上手上也净是泥巴。然而他乱蓬蓬的脑袋和结结巴巴的口齿却奇妙地令对方产生了一种亲切感,那种不含心机的语言反而颇具说服力。 “我也不大明白阳子小姐的话什么意思……”奥村总算是松口了。 “意思就让我们来推敲吧,阳子小姐说了什么?” “她只说了句‘爸爸他……爸爸他……’然后就昏过去了。” “爸爸?那就是筱崎先生?”田原切入谈话。 “只能这么认为。所以我才想不通。” “那么在你听来,袭击阳子的人就是筱崎先生,对吧?” “嗯,但是不可能发生那么荒唐的事。社长心疼阳子小姐,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可能对心爱的女儿下这种狠手……” “不过也有认错人的可能。” “田原先生,您的意思是……阳子小姐把别的什么人错当成筱崎先生了?” “不,正好相反,我是说筱崎先生错把阳子当成了别人……当成了别的女人……毕竟地道里那么黑。” 现在名琅庄里能和阳子弄混的女人也就只有倭文子了。想到这里,奥村咬着苍白的嘴唇,打了个冷战。 金田一耕助挠着一头乱发,盯着半空中的某点茫然地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算了,这个问题先搁一搁吧。现在医生应该到了,我们先查一下筱崎夫妇在我们潜入鬼石窟和地道的时候都在哪里。” 慎吾和倭文子分别接受了相同的讯问。慎吾声称自己时而在房间里,时而在前庭闲逛,并且补充说,接二连三的凶案搞得他心慌意乱,坐立不安。倭文子则称自己始终关在日式房间里,一步也没离开。她补充说,最近可怕的事情一桩接一桩,搞得她心神不宁,拿起了法国刺绣却一针也没绣下去。 当时夫妇俩已经知道阳子遭遇奇祸,也见过了玉子那可怖的尸体。两人的情绪都低沉到了极点,回答也只是机械应对,甚至没去反问为什么要回答这些问题。 但两人所言没有任何佐证。没人看见慎吾待在自己房间,以及在迷宫般的前庭闲逛。另外待在日式房间的倭文子也没有证人。 假设田原警部补的推理正确,那么慎吾和倭文子中一定有谁,或是两人一块儿撒了谎。 事态严重,森本医生守在床边,阳子的卧室里气氛沉重。奥村追悔莫及,自责不已。 “怎么样?”等森本诊查完毕,慎吾低声询问,脸上写满了担心。 “照X光前尚不能确定颅骨是否开裂。不过看情况并无大碍,只是击打相当严重,造成了脑震荡。” “大夫,是不是住院治疗好些?”倭文子放心不下地问道。 “那可不行。现在应尽量保持安静,严禁挪动。我们会在您家中备好相应的治疗设备。”森本说罢转向警部补。“田原,患者似乎大量失血。可是听江藤说现场没怎么见血迹……” “是的,现场仔细搜查过,没发现血迹。只是患者自己的衣服被血染了。” “是吗,那么就是严重贫血了。先注射林格氏液[一种血液的代用液,出血或脱水严重时注射。]吧。深尾,作准备。” 深尾护士作准备时,森本解释说,阳子的头发比一般人的浓密得多,而且又长。这些头发被她分成三股束在脑后,因而缓和了击打的强度。 “可是大夫,伤势还是很重吧?” “那是。但听江藤说,患者平日身体健康,心理素质在女性中也算强的。” “没错。” “这就有希望了。” “大夫,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田原,这个我不敢保证。要看患者自身的生命力了。” 也可能一直醒不过来。这句话医生并没有说。 输液准备就绪,开始输林格氏液。森本医生观察了一会儿病人,对警部补说: “田原,还有一名需要我诊视的‘患者’吧?” “大夫,这边不要紧了吗?” “不要紧,交给深尾就行。她已经是老资格了。两位家长想必也很担心,但我建议还是出去的好。安静是病人康复的关键。请放心,我会定时来查看病情。” 阳子身边只留下护士和奥村,其他人一齐来到外边的起居室。这套间虽比天坊那间规模稍小,但布局基本相同。卧室里边有浴室和厕所,外边是起居室。 金田一耕助最后一个走出卧室。在那之前,他不忘先打开浴室和厕所的门,确认里边没人。糸女和阿杉候在起居室里,两人都是一副冻僵般的表情,沉默无语。 最后决定让阿杉留下待命,在深尾护士需要的时候帮忙。随后,众人来到走廊上,慎吾默默行了个礼,就朝自己房间的方向去了。倭文子望了望慎吾的背影,也同样行礼,追随丈夫而去。 糸女目送两人离去的眼神里浮现出微妙的光芒。但一注意到金田一耕助的视线,她便慌忙别过脸去,道:“各位请这边走……” “这房子真够大的,难怪被称作迷路庄。” “我们从昨天起把这房子里里外外搜查了好几遍,可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方向。”田原警部补一边接着森本医生的话茬,一边转向金田一耕助。“金田一先生,您刚才检查那房间的浴室和厕所,是担心有人袭击阳子吗?” “啊,我刚才就想说,凶手第一次下手失败,而阳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醒来。所以凶手很可能抢先给阳子致命一击……” “我明白了,那就派人监视那房间吧。” 眼下名琅庄戒备森严,眼前的走廊上就有两名站着交谈的便衣。田原马上给他们布置了任务,最后还叮嘱道:“你们听好,必须保持安静。患者需要绝对的安静。” 众人很快来到名琅庄右侧日式建筑最前端的四叠半大小的房间前,门外站着一脸紧张的久保田。 “这是玉子的房间。” 糸女打开拉门,四叠半的房间中间铺着一副卧具,仰躺其上的玉子脸部盖着白布。小小灵堂的诵经桌上缭绕着线香的青烟,这是糸女的一点心意。 死者枕边守着让治,脚边的井川伸展包着绷带的左腿席地而坐。两人垂头丧气,看见几人到来也一声不吭。 虽然事先听过江藤的描述,但当白布揭开时,森本还是大为震惊。这也难怪,就连经验丰富的金田一耕助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凄惨的尸身。 “森本大夫,被害人应该是被勒死的,但还得请您从医学的角度进行判断。还有死亡时间……”田原的语气十分沉痛。 森本默默点头,按照常规略作检查。 “嗯,果然是勒杀。死亡时间应该早就超过十二小时了,准确时间当然得等解剖结果出来……” “医生!”让治惊恐地叫道,“您要解剖小玉?” “让治。”金田一耕助在旁边劝慰,“事已至此,这是唯一的选择。这样才好报仇。你不是想替玉子报仇雪恨吗?” “小玉!小玉!” 让治号啕大哭起来,在场的人也不禁落泪。井川尤其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他哽咽道: “可怜的孩子。早知如此,昨晚就应该搜查地道。就算救不回她一条命,至少不至于落得这么凄惨。” 也许是觉得现在说这些也是枉然,金田一耕助接过话头说:“让治,请节哀。玉子的遗体会被好好缝合了送回来的。”然后他转向森本。“对了,大夫,早晨的死者是什么情况?” “啊,对对,田原,我把验尸报告带来了。果然不是在浴缸里溺死的。肺叶的积水里没检测到那个什么Bathclinic。人是在清水里溺死的,死亡时间大体可以推定为死者手表指示的那个时间。此外就是你们的专业领域了,我就不多嘴了。” 这时传来通报,说运遗体的车到了。 接着便发生了让治告别玉子遗体的戏剧化场面,甚是催人泪下,这里且略去不表。 二 “金田一先生,不,金田一大侦探,这怎么解释?眼皮底下接二连三发生命案,可是你呢,只会四处乱转,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样也算名侦探?” “呵呵,您说得不错。可是我不记得自己在任何人面前以名侦探自居过啊。” “哼,嘴巴挺厉害。是那个黑道老板请你来的吧?” “是,怎么了?” “那家伙为什么叫你来?你不但不是名侦探,还很没用。他叫你来难道就因为这点?” “哈哈,这话越来越中听了。您的意思是……” “你就是来跟我们玩障眼法的。搬弄些煞有介事的理由,其实只是到处乱转,目的就是妨碍我们调查,我说得没错吧?” “井川,闭嘴。” “啊,没关系,没关系。田原先生,这位警官先生的意思是说,筱崎明知道我是个没用的侦探,还专门召我过来,目的是让我到处乱转,好扰乱你们的调查。”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解释吗?你挠着你那一脑袋乱草,甩着怪兮兮的裙裤时,可怕的案子接二连三发生。那个黑道老板明知道……” 井川正在乱发无名火。也不奇怪,这位老刑警自认为是警界的老姜,自视甚高。这次发生古馆辰人命案,他本以为大展拳脚、一举解决昭和五年案件的机会到了,谁料却被两起命案和一起伤人事件搞得应接不暇。恰恰在这种时候,这个头发像乱草的男人甩着肥大的裙裤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老年人脾气本来就暴躁,加上扭伤脚的疼痛助长烦躁情绪,当然要爆发了。 此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地点是名琅庄的前台。田原、井川和蓬蓬头男人金田一耕助坐成了个三角阵。 十月下旬,山野的夜晚气温骤降。好在糸女细心,暖炉准备得很到位,室内气温宜人。三人都是一脸倦容。昨夜他们几乎未能合眼,今天又是惨事连连。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井川,疲态分外明显。偏偏这种时候,这位老刑警的神经再次遭受沉痛打击。那是刚刚传来的森本医生的报告: 玉子被勒杀的时间基本和天坊溺亡的时间一致。 啊,玉子! 玉子那凄惨的尸体激起了这位一根筋的老刑警强烈的自责,满腹的怨愤令他口不择言。 但是金田一耕助并不在意。 “这样啊,筱崎事先就料到会接连发生这些惨剧,所以就找个没用的人来当摆设。然后每次出事后,都安排这个摆设到处乱转,好让你们的调查陷入混乱……您是这个意思吧?” “还有别的解释吗?三起案件那家伙全有动机,他最恨古馆辰人,所以先拿他开刀。没错的。” “为什么这么说?” “那还不简单,人家抢先娶到他钟情的女人,而且现在依然英俊帅气,没准离婚之后还跟倭文子保持着关系呢。” “啊,是吗。”金田一耕助表情严肃,“这么说来,他是忌妒得发了狂,愤而除掉了令人深恶痛绝的奸夫?” “再说了,藏刀手杖是他的,他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还有好几个。那他杀死天坊先生的动机呢?” “你傻啊。尖头福神抓住了他的把柄,没准还知道辰人和倭文子之间有奸情。” “天坊先生掌握了筱崎杀古馆的动机,筱崎认为留他活命日后必生祸患,就把他脑袋按进洗脸池里溺死……” “对,这事只有相当有力气的人才干得了。筱崎作案时让玉子撞见了,便顺手用腰带把她勒死……” “这么说来,最后见到玉子的人也正是筱崎啊。” “是啊。玉子肯定是悄悄跟踪自己的老板,目睹了案发经过,才被勒死扔进了地道,随后又被拖进老鼠陷坑。” “似乎在理。可是警察先生,正如您刚才指出的,筱崎臂力过人,那么他为什么要拖着玉子而不是抱着呢?” 井川脸上闪过一缕轻蔑的笑意。 “主任,这下你知道这位侦探有多没用了吧。喂,金田一大侦探,不,金田一先生,地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两只手抱着玉子的尸体,手电怎么办?还是你的雇主长了双猫眼,视夜如昼?” 金田一耕助若只是无言以对还好,但他大张着嘴发怔的样子实在傻气。而且他又下意识地去抓乱蓬蓬的脑袋,发觉井川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才慌忙把手收了回来。 “敝人心悦诚服,看样子真得把名侦探的头衔拱手让出了。不过请允许我请教您最后一个问题,那间密室您如何解释?门上了锁,钥匙却在房内。而且每一扇窗都从里边上了锁扣。这样的房间筱崎又是如何进出的呢?” “这还不简单。”井川冷冷地笑了,笑声越发不怀好意,“那房间也有地道。大丽花间和风信子间用那个壁炉连通。我就算把那房间拆了也要找出地道来。嗯,找出来叫你瞧瞧!”他气势汹汹地嚷着。 温厚的田原十分抱歉地说:“金田一先生,请您别和这人一般见识,他说这些其实不是出于恶意,都是这次的事情冲击太大了。” “主任您放心,我怎么会不知道老人家……” “老人家?你说什么?真没礼貌。” “呵呵,抱歉抱歉。容我改正,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位年轻气盛的警官刚才的话并非出于恶意。证据就是他刚才频频看我脸色,他只是拿那些话激我,试探我而已。只可惜我这人一直都是张扑克脸。” 说罢,金田一耕助站起身。“井川先生,您没必要拆掉风信子间。如果您感兴趣,我乐意演示一下怎么从没有地道且上了锁的房间里轻松脱身。” “你?”井川瞪着半信半疑的眼睛,斗牛犬似的叫道。 “不相信的话就跟我来。夜深人静的时刻正适合敝人做浅陋的演示。主任也请一起来。” 金田一耕助走出房间,朝走廊左右张望,说:“我不想让这家里的任何人知道这个实验,所以请尽量保持安静。” 三人踮着脚登上铺着红地毯的大理石楼梯,能看见楼梯下自阳子的房间里发出灯光。 入夜之后,医生宣布阳子脱离危险,恢复意识只是时间问题。她的卧室里应该守着森本医生和深尾护士。柳町善卫的房间黑着灯,大概是睡了。除了站在走廊各处的警员,此时空旷的名琅庄仿佛被夜晚的空气包裹着沉入了深深的睡眠。时间是深夜十二点十五分。 风信子间和大丽花间之间的走廊上站着一名警员。确认了两个房间不存在异状,田原打开了风信子间的门。用的是从糸女那里拿的备用钥匙。井川拧开墙边的开关,壁炉台上的房间原配钥匙马上映入眼帘。这房间还保持着早晨发现案情时的状态。 “好了,金田一先生,让我们看看你怎么从这房间脱身。没有地道,房门也上着锁,钥匙放在壁炉台上,所有窗户都从屋内上好了锁扣。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本事吧。” 井川那口气就像在松之廊挑衅浅野内匠头的吉良上野介[松之廊刀伤事件。日本歌舞伎名剧《忠臣藏》开头的重要情节。吉良上野介是出名的恶人,惹怒赤穗藩主浅野被其砍伤。结果浅野获罪切腹,吉良却没被追究。],但内心对金田一耕助即将开始的演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揭开谜底之前,我想先给两位看样东西,请到这边来。” 金田一耕助领着两人穿过隔壁卧室走进浴室。浴室搁物架上摆着那罐Bathclinic。 “主任,那罐子表面的指纹……” “啊,查出了阿糸和天坊的指纹。” “其他呢?” “没了,只有这两人的指纹。怎么了?” “自从这房间发现案情,一直有警员在场,没有其他人进来过吧?” “金田一先生,这有什么吗?” “井川先生,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金田一耕助指着的浴缸中仍然盛满了早晨浸泡天坊的洗澡水。水当然已经凉透了,呈现出淡淡的绿色。 “阿糸是怎么说的?她从门口递进Bathclinic的时候,天坊先生显得不大感兴趣,甚至有些不耐烦。尽管如此,他仍然使用了。这又怎么解释?” “金田一先生,您的意思是……” “也许天坊先生是出于什么原因不得不用这东西。” “不得不用……” “这个我稍后再说。井川先生。” “嗯?” “我们知道凶手翻找了天坊先生的随身物品,而且要找的是个能装进上衣口袋的小东西。我们以为那东西被缝进了天坊先生失踪了的长袍腰带里,然而事实已经证明并非如此。那么……” “金田一先生!你、你是说凶手要找的东西就藏在那个罐子里……” 井川恍然大悟地叫道,好在声音还没大到外边也听得见。 “天坊先生出于某种原因感觉到了危险,想把东西藏起来。这时阿糸拿来了那个罐子。不情愿地收下罐子之后,他想到这是个绝佳的隐蔽处。于是他走进浴室,把那件东西埋进了罐内粉末深处。这时粉末撒了出来,为了掩盖事实,他便不得不用了那Bathclinic……” 老刑警此时已经跳过去抓起了红色的罐子,举在浴缸之上,手指伸进粉末中摸索。粉末簌簌落进浴缸的水中,很快他小声叫道“有了”,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个沾满粉末的小镍瓶,似乎是盛放注射时用的酒精棉的容器。打开一看,里边的确塞满了酒精棉。拣出酒精棉,底下露出一个用蜡纸包着的东西。 打开蜡纸时,井川沾满粉末的手指明显地颤抖着,这是他激动万分的证据。 蜡纸里边是三张底片。底片很小,就算对着光也看不出照片上的人是谁,但可以判断出三张上各有一对男女。 田原和井川激动得浑身发抖。 “田原先生。” “嗯。” “鉴定科有夜班吧?马上把这个拿去放大,至少放大到看得清人脸的程度。事不宜迟。” “金田一先生!”井川吸了吸鼻子,“谢谢您。” “井川先生,应该不用我再多说,这事绝对保密。您办完事就请到起居室去。我马上就解开密室之谜。” “知道了。” 井川快步出去之后,金田一耕助和田原也去往起居室。井川很快回来了。 “碰巧江藤还醒着,就让他到局里跑一趟了。一小时……加上来回路上的时间,两个小时肯定能回来。” “金田一先生,天坊应该是用那照片要挟某人了吧?” 听得出田原仍然难抑激动之情。 “所谓人一落魄就容易变卑鄙,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还有,要挟的一方往往成为被要挟的一方铲除的目标,这也算是个实例了。好了,我来解开密室之谜吧。” “您请。” “拜托了。” 田原和井川的态度变得异常虔敬。金田一耕助感到很不好意思,每当这时,他就会犯老毛病,一边搔着乱蓬蓬的脑袋,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两位莫笑话我。这、这个机关其实就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而且,这、这也不是我想出来的,只是记得小时候看过的外国侦探小说里用过这种手段。主任,钥匙是放在镰仓雕花托盘上的,而且托盘上压着青铜雕像。据阿糸说,这雕像平时就直接放在大理石壁炉台上,托盘则是摆在卧室床头柜上搁杂物用的。” “嗯,这意味着什么?” “凶手为什么需要托盘?正是因为大理石上没法扎针。” “针?” “正是,请看……” 金田一耕助更不好意思了,他从袖兜中取出一根穿着白棉线的缝衣针。线是双折的,相当长。田原和井川不禁瞪大了双眼。 “这是从阿杉的针线盒里偷拿的。我不想让任何人发现我对针线有兴趣。” 金田一耕助稳稳地把针扎在镰仓雕花的托盘上。 “托盘上满雕着两条龙,即使留下针孔也不易被人察觉。事后你们仔细检查一下吧,上面肯定留有针孔。” 确认针扎稳之后,耕助拿起钥匙拽着线往门口走去,把线头从门上半开的旋转窗引到走廊上,然后自己也走到门外,咔嚓锁上房门。门外摆着结实的中式花瓶台。耕助站上去,从旋转窗向内张望。 “好了,密室之谜马上揭开。” 棉线笔直地从壁炉台上的托盘拉向旋转窗,钥匙很快就顺着棉线刷地从窗口滑进了屋里。 金田一耕助在外边操纵着钥匙平稳滑行过来,最终咔嗒一声平安着陆。看到这里,两位警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接着,耕助从外边用力一拽,针噗地离开托盘,同棉线一起消失在了旋转窗外,只留下钥匙躺在托盘里。 田原和井川都激动得动弹不得,大气不出地盯着银色的钥匙。 也许确实如金田一耕助所说,这不过是个哄小孩的把戏。无论怎样绝妙的魔术,只要揭开谜底,都一样是令人哑然失笑的玩意儿。但是在慌乱之中……应该是在慌乱之中吧,竟能想出这等把戏,凶手的狡猾和奸诈还是令人不得不感到悚然。 听见金田一耕助在走廊上喊,两位警官才慌忙用备用钥匙开了门。这下他们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金田一先生,太漂亮了。” 面对赞美,金田一耕助还是一如既往地显得很不好意思,就好像这个把戏是自己发明出来的。 田原警部补站得笔直,说: “金田一先生,我明白了。青铜雕像起的是镇住托盘的作用。凶手担心拽出针时托盘掉下壁炉台。” “您说得没错。凶手把钥匙放在壁炉台上,大概是想炫耀自己的手段。可能是见钥匙头是个圈才想到的吧。靠着这种把戏,就算不是钱形平次的子孙,也能轻而易举地把钥匙放回屋里。” “先生,实在佩服。” “哎呀,主任过奖了。另外,凶手可能曾担心棉线会中途断开。但正如您所见,棉线双折之后完全不成问题,若是换成法国刺绣的线就更不成问题了。凶手应该对此有十足的把握。” 两名警官几乎同时发出惊叹。 “先生,您是说凶手是……” “别急,别急。现在定论尚早。法国刺绣的针线其他人也可能有嘛。”金田一耕助眼神犹豫,“但是不管怎样,凶手一定和天坊先生非常熟悉。据阿糸说,天坊先生非常神经质,时刻不忘把门锁上。所以肯定是他主动把凶手让进屋内。” 可怕的沉默充斥着整个房间。 当时天坊已沐浴完毕,并在镜子前刮过胡子。内裤应该是穿了的,但其他部分几乎全裸。这时他听见有人敲门,于是走到起居室。弄清来人身份后,他转动钥匙开门,把对方让进了屋。 可怜的天坊并未觉察此人可怕的意图,让他等在起居室里,然后返回浴室,俯在水池上准备洗脸。这个姿势勾起了凶手的杀意。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凶手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靠近天坊。 洗脸池上方虽然挂着镜子,但可怜的天坊弯着腰并未察觉。 凶手双手按住天坊的后脑,使出全身力气把天坊的脸按入盛满水的洗脸池。天坊当然拼命抵抗,但侏儒般的他没多大力气。就这样,年老的昔日贵族以这种凄惨的方式送了性命。 这时,田原和井川思索着谁最有可能是凶手,全身掠过一阵阵难以遏制的战栗。 “但是,先生……” 井川的声音颤抖着卡在喉头。房间里凝固的空气让久经沙场的老刑警不由得哆嗦起来。 “玉子……玉子是……” 金田一耕助忽然绷起了脸。自责让他的表情变得凶恶,但那张脸很快又染上了浓浓的沉痛之色。 “那姑娘太可怜了,她大概悄悄跟着凶手到了这房前。当时门没锁,她就在走廊等了一会儿,但怎么都不见凶手出来,便推门进去。她没发觉里间正上演着这样的惨剧,甚至还叫了几声凶手的名字,被对方听出了她是谁。对凶手来说,被人知道自己在这房里是致命的错误,于是迅速抽出天坊先生长袍上的腰带,佯装平静地走到起居室。玉子若是知道里屋发生了什么,肯定会提高警惕。可惜可怜的玉子并不知情,所以面对凶手毫无戒备。” 田原和井川全身又掠过几阵剧烈的战栗。也许是心理作用,房间里的空气冰冷,砭人肌肤。 “凶手杀死玉子……之后怎样了?” “昨晚……啊,已经是前天了,那晚隔壁的大丽花间门一直没锁,所以凶手把尸体投进了地道口,或是吊着放了下去。女人穿和服总会系很多带子,把那些带子和长袍的腰带连在一起,就能弄出一条长绳。” 玉子身上的和服的确非常凌乱。金田一耕助怀疑那些衣带曾一度被解开。 “然后……然后怎样了?” “然后凶手回到这里,把天坊先生扔进浴缸,打开淋浴,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天,但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凶手没有太多时间,因为很可能出现第二个玉子,于是利用针线制造了密室,从现场逃之夭夭。当时我们应该正在地道里。因为我们从地道出来,让阿糸来叫人的时候,淋浴的水声已经哗哗作响了。” 这也和天坊手表停走的时间一致。 “凶手准备了针线,说明早起了杀心吧。” “嗯,凶手应该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另外,再怎么残忍的凶犯,估计也没有那个心理素质,行凶之后再跑去拿针线。” “金田一先生,凶手为什么要把这里伪装成密室?” “这就是案子的有趣之处了。凶手大概是想让侦破陷入混乱,或是事先想到玩弄这种戏法能营造出密室,于是决定实际操作以显示自己的聪明,好躲在暗处嘲笑警方。这恰恰暴露了凶手的自鸣得意,有种自认高人一等的意识。其实杀天坊先生完全没必要制造密室。” “那么金田一先生,凶手又是怎么把玉子的尸体拖进老鼠巢穴的?是从哪里钻进地道的?” 田原也很想知道答案。金田一耕助的视线落在手表上,问: “井川先生,那照片冲洗出来还得好一阵子吧?” “嗯,来回路上也花时间。” “您的脚怎样了,扭伤好了吗?” “已经不要紧了。阿糸给了药贴,肿也消了。金田一先生,有什么事吗?” “现在是绝好的时机。有个地方我想等这家人睡下后偷偷去检查一下。” “金田一先生,您想检查哪里?” “鬼石窟的深处……” “鬼石窟深处有什么?” “田原先生,您昨天没发觉吗?柳町把我们带到那个冥途之井跟前,就不愿意让我们再往深处去了。让治似乎也是同样打算。结果碰上那桩事正中他们下怀。我想借此机会搞清楚他们到底隐瞒了什么。” “先生认为在那里能有什么发现?” “坟墓之类的东西。” “坟墓?” “昭和五年秋天死于非命的尾形静马的坟墓。造墓的当然是阿糸。” “可恶!那个死老太婆。”井川怒骂道。但刚走了两步,他就边喊疼边抱住了那只跛脚。 “井川先生,不要紧吧。那只脚……不行的话您就别去了。” “不要紧,不要紧。金田一先生,趁此机会把事情都搞清楚吧,否则我死不瞑目啊。” “哈哈,金田一先生,这位大叔的生命之火就是靠着对昭和五年一案的执著才维持到现在,您就带上他吧。” “也行,反正不是什么急事。” 没过多久,三人便潜入了鬼石窟,时间正是深夜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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