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对玛蒂尔德、木轮车和KK的介绍

命运之门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第二天一早,塔彭丝去拜访村里有名的伊萨克老爹,老爹的本名波多黎科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了。伊萨克·波多黎科是这地方的名人之一。他被视为名人,是因为他的年龄——他自称已经九十多岁了(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另一个原因是他能修理各种东西。如果打电话找不来水管工的话,就去找伊萨克·波多黎科。虽然没人知道波多黎科先生有没有修理工的资格,但在漫长的人生中,他修理了无数的卫生设备、浴室给水设备、烧水装置和电气设施。他要的工钱比有资格的水管工更能获得村民的好感,修理技术也非常棒。他会木工活儿,也能开锁,还替人挂画——尽管有时会挂歪——他还懂得怎样修理旧安乐椅的弹簧。波多黎科先生工作时,最大的毛病就是喋喋不休。虽然必须调整假牙才能发音清楚,他仍然没有革除这种习惯。他喜欢回忆这一带过去的事情。客观地讲,这些回忆的真实性实在难以求证。伊萨克老爹喜欢诉说往事给自己增添乐趣,而且讲述的方式总是相同的。

“假如我把对那件事的了解告诉你,你们一家会感到非常惊讶。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知道,但那是错的,绝对是错的。是那个大女儿,绝对是她。从外表看可真是个好女孩。提供线索的是肉铺的那条狗。它跟到女孩的家,但那不是她自己的家。关于这件事,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对,还有阿特金斯老婆婆的事。没有人知道她家里藏了一把手枪,但是我知道。我受托去修理她的高脚衣橱——是该这样称呼那种衣橱吗?嗯,是的,是高脚衣橱。阿特金斯夫人已经七十五岁了。高脚衣橱的铰链和锁都坏了,抽屉里有把手枪,包裹在女人的鞋子里。是三号的鞋。不。可能是二号。白色缎子做的鞋,据说是她奶奶结婚时穿的,也许是吧。但也有人说是在古董店买的。是否真是如此,我就不知道了。但里面包着枪却是千真万确的。据说是她儿子从东非带回来的。他曾经去过东非猎大象,回家时就把手枪带了回来。知道那老夫人干了什么吗?她儿子教她怎样射击。她坐在客厅窗口往外瞧,一旦有人走进她家的车道,她就举枪威胁。大家都怕得要死,狼狈逃跑。老夫人说,她是怕外人惊到了鸟才不让任何人进门的。她非常喜欢鸟类。她决不会对鸟射击,大概从没想过要这样做。我还知道莱塞比夫人的不少事。她已经收敛不少了。她曾经在店里顺手牵羊,而且干得非常娴熟。她自然也从没为衣食发过愁。”

塔彭丝说服了波多黎科先生来修理浴室天窗,然后便试图把与波多黎科先生的谈话引回过去,希望老人的回忆能有助于汤米和自己解开这座房子的奥秘,找到隐藏的宝藏或者有趣的秘密。

老伊萨克·波多黎科爽快地应允了替新来邻居修理东西的要求。他生活的乐趣之一就是尽量多地跟新来的居民见面。他很喜欢与没听过他那些辉煌回忆的人聊天。他不喜欢在熟识的人面前重复那些故事。时常认识些新朋友真是一种快乐!他可以一边干活,一边讲这些奇闻逸事,时常还穿插一些活计方面的经验之谈。伊萨克老爹从不放过显示自己的机会。

“乔没被割伤真是幸运,本来他的脸可能都会被割开的。”

“没错,的确有这个可能。”

“夫人,要收拾好地板上的玻璃啊。”

“我知道。”塔彭丝说,“我们还来不及收拾呢。”

“说的也是。千万别忽视了玻璃。你知道玻璃有多可怕吗?虽然小,但足以使你受伤。进入血管更是能要人的命。这使我想起了拉维尼亚·肖塔科姆小姐的事情。真是太难以相信了!”

不知道为什么,塔彭丝对拉维尼亚·肖塔科姆小姐就是提不起兴趣。她听当地其他人谈过肖塔科姆小姐的事。肖塔科姆小姐年近八十,耳朵已经不好使,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

“我想你一定认识许多人,”塔彭丝在伊萨克还没有回忆维尼亚·肖塔科姆的事情之前便赶紧插嘴,“你一定知道村里发生的许多奇事。”

“是啊,我已经不再年轻了,快九十了。我的记忆力一向不错,很多事情像刻在心里似的。有的事无论过去多久,都会因为某些原因而浮上心头。听了我说的事,你一定会觉得难以相信。”

“真是太好了!”塔彭丝说,“你一定知道很多不同寻常的人。”

“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很多人不像你想得那样。有些事和表面看上去的完全不同。”

“我想,会有间谍,”塔彭丝说,“甚至还有罪犯。”

她充满希望地看着他——老伊萨克弯腰捡起一块碎玻璃。

“给你,”他说,“万一刺进你的脚里,想想会是什么感觉!”

塔彭丝觉得修玻璃天窗似乎无法引起伊萨克有趣的回忆。因此,她把话题引向了厨房窗边墙壁旁的小储藏室。那间小屋必须整修和更换玻璃了。还值得修理吗?干脆拆掉算了。伊萨克把心思转换到这个问题上。他们下楼,走到屋外,沿墙壁走向那间小屋。

“是这间吗?”

塔彭丝说:“对,就是这间。”

“是KK啊。”伊萨克说。

塔彭丝望着伊萨克,不知道KK这两个字母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

“我是说KK。洛蒂·琼斯夫人住这里的时候把它称为KK。”

“洛蒂夫人为什么称这里为KK呢?”

“我不知道。也许——也许这种地方以前常被这样命名。它不大。大房子都有一个摆着孔雀草盆景的温室。”

“原来如此。”塔彭丝说,她很快回忆起了类似的事情。

“你要称它为温室也没关系,但洛蒂·琼斯太太却执意称它为KK。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也有孔雀草盆景吗?”

“不,没有那种东西,这里放的大都是孩子们的玩具。说到玩具,要是没有人来扔掉,应该还放在这里。这间温室应该已经快塌了吧?琼斯夫人还在的时候,会稍加修整,修葺屋顶。但现在大概已经没有人再用了。以前这里常用来放置坏玩具或多余的椅子,也有用旧的木马,角落那边还放了辆木轮车。”

“能进去吗?”塔彭丝找寻着玻璃上稍微干净点的地方,“一定有许多有趣的东西。”

“好,我去拿钥匙,”伊萨克说,“应该还挂在以前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在哪里?”

“就在旁边的棚屋。”

他们从一旁的小径绕过去,棚屋早已弃置不用了。伊萨克踢开门,搬开大小不一的树枝,踢走烂苹果,移开吊在墙上的旧门垫,看到钉子上挂着三四把生锈的钥匙。

“那是林德普的钥匙,”他说,“他是最后住在这里的园丁。退休前他是提篮匠,可他什么都做不成。要看看KK里面吗?”

“好啊,”塔彭丝满怀希望地说,“我很想看看。KK是怎么拼的?”

“什么怎么拼?”

“KK只是两个字母吗?”

“当然不是。我想是两个外国字。我记得好像是K-A-I,另一个也是K-A-I。也许是Kay-Kye或kye一Kye,他们常拖长了音这样说。我想是日本字。”

“哦,”塔彭丝说,“村里有日本人住吗?”

“不,这里没有外国人。”

伊萨克迅速往钥匙上涂了点油,一点点油就能给生锈的钥匙带来惊人的效果。钥匙插入锁孔,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塔彭丝跟着她的向导走进去。

“就是这里了,”伊萨克似乎并不以里面的东西为荣,“全都是破烂儿,你说是不是?”

“那木马看起来还不错。”塔彭丝说。

“它叫玛蒂尔德。”伊萨克说。

“玛蒂尔德?”塔彭丝疑惑地问。

“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有人说是王妃,征服者威廉的妻子,我想是吹牛。这东西是从美国来的,是美国教父送给这里的孩子们的。”

“送给哪个孩子啊——?”

“巴辛顿的孩子,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太清楚。已经完全生锈了。”

玛蒂尔德已经破损不堪,却仍然是匹相当好看的马。身长与现在的马没有什么差异,丰厚的鬃毛只剩下一点了,耳朵也只有一只。这匹木马曾经被漆成灰色,前腿和后腿都伸得直直的,还有一撮细尾巴。

“运动的方式似乎跟以前所见的旋转木马都不太一样。”塔彭丝很感兴趣地说。

“当然不一样,”伊萨克说,“一般都向前向后上摇下摆。这木马——怎么说呢,对了,是先用前腿往前跳——砰的一声——然后再用后腿跳。是种非常优雅的动作。我可以现在骑上去给你看——”

“千万当心,”塔彭丝说,“钉子也许会露出来刺到你,也许你会从上面掉下来。”

“我以前骑过玛蒂尔德,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不过我还记得很清楚。这马非常结实,不会就这样垮的。”

伊萨克的动作轻快得令人意外,他跨上了玛蒂尔德。木马猛然向前跑,然后往后退。

“动了吧?”

“是的,它动了。”

“他们都很喜欢它。珍妮小姐每天都骑。”

“珍妮小姐是谁?”

“是最大的那个孩子。是她教父送给她的。那辆‘真爱’也是她教父送的。”

塔彭丝诧异地望着伊萨克。她从没听过那样的叫法。

“他们都叫它‘真爱’,就是那辆角落里的木轮车。帕梅拉小姐常一脸严肃地骑着它奔下山丘。她在山顶跨上马,双脚就放在踏板上——不过那副踏板不会动。她把木马拿到山顶,然后让它从山上滑下来,用脚刹车。有时会到智利松旁才停住。”

“听上去很不舒服,”塔彭丝说,“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一般会玩上很久,而且玩得非常认真。我曾看她一连玩了三四个钟头。我常常来这儿修整玫瑰花床,所以总能看到她从山上滑下来。她不喜欢人家跟她说话,我也就不跟她攀谈。不管她做什么或想做什么,她都希望不受干扰地持续下去。”

“她想做什么呢?”塔彭丝问。她对帕梅拉小姐的兴趣突然比珍妮小姐更浓厚。

“我也不知道。她常说自己是逃亡的公主,或什么玛丽女王——是爱尔兰或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吧?”

“是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塔彭丝猜测道。

“是的。她多半是逃出了苏格兰,然后进入了哪个城堡,据说是被囚禁起来了。其实不是真正的囚禁,而是被湖困住了。”

“我明白了。帕梅拉自以为是苏格兰的玛丽女王,正在逃避敌人,是不是?”

“是的。她说要到英国求伊丽莎白女王宽恕。我可不认为伊丽莎白女王是这么慈悲的人。”

“的确非常有趣,”塔彭丝掩盖着失望说,“她在逃避谁?”

“当然是里斯特家的人。”

“你知道玛丽·乔丹吗?”

“哦,我知道你指的是谁。她在的时候我还没来。是那个做德国间谍的女孩吧?”

“这一带的人好像都知道她。”塔彭丝说。

“不错。他们叫她‘保姆’,真是奇怪的称谓。”

“的确是。”塔彭丝说。

伊萨克突然笑了起来。“哈哈,还保姆呢,听起来像侍候人的老娘们儿。”

“这笑话可真有意思!”塔彭丝温和地说。

伊萨克又笑了。

“该是种蔬菜的时候了,是不是?蚕豆不在适当的时候种就不能结果实。早生的莴苣呢?早生的莴苣虽然小,却非常脆。”

“你做过不少园丁的工作吧?除了这里,你似乎还在许多家做过。”

“我常做临时工,去过许多人的家。有些受雇的园丁不中用,做不好,所以常让我去帮忙。这里以前出过事,把蔬菜和毒叶弄混了。不过是在我没成人之前——都是我听说的。”

“是莴苣的叶子,对不对?”塔彭丝说。

“没想到你已经听说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好些人中毒,只有一个没救过来。至少我是这样听说的。这只是道听途说,我是从朋友那听来的。”

“死的就是那个‘保姆’。”塔彭丝说。

“没救过来的是‘保姆’吗?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也许我听错了。”塔彭丝说,“你能把木轮车拿到帕梅拉玩的山上吗?要是那座山还在的话。”

“山当然在。你想干什么?山上现在长满了草,千万要小心。不知道木轮车锈到什么程度了。我先把它弄干净好不好?”

“那就麻烦你了,”塔彭丝说,“然后请你想一想我们可以种什么蔬菜。”

“没问题。我可要提醒你,千万别把莴苣和菠菜种在一起,我不希望听到你刚搬进新房子就出事。只要花点钱,这里可以变成很好的住宅!”

“非常感谢。”

“我去看看木轮车,免得坐上去就垮了。尽管已经很旧,但它仍然能动,你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以前我有个堂弟拿出一辆旧的自行车。你也许认为它已经不会动了——差不多四十年没有人骑了——但加了一点油以后,它竟然跑起来了。一点点油就能发挥出惊人的效果,真是太神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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