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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武上悦郎喝醉了。

这是十月二十一日,即发现古川鞠子尸骨十天后下午的事。天色已近黄昏,武上家客厅的窗户斜斜射进橘红色的阳光。

说他喝醉了,其实也没有喝太多酒。不过是洗完澡喝罐啤酒凉快一下,而且还是小罐的。这么一点酒也能醉人,可见他是累坏了。

古川鞠子相关的文件多半是急件,这三天武上几乎不眠不休,用餐也难得正常。尸骨必须做的各种鉴定、齿模对照、送交各单位的文件等的填写都是武上的工作。尸骨现场的调查报告、照片的整理等大工程也必须完成。其间,共同调查总部又在前天晚上举办了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公开记者会,他必须保证会上宣读的调查报告没有错误,并模拟记者团的提问做成答案手册。连续三天下来,连武上也累坏了,居然坐在马桶上也能打瞌睡。

九月十二日大川公园事件发生以来,已过了四十天。其间他几乎没有回过家。神崎警部看不下去,要他回去休息两三个小时也好,洗个澡之后再来上班。其实神崎警部本人也没回家,有时换洗衣物没来得及送来,也只好继续穿领子污黄的衬衫硬撑。

武上家位于大田区的大森,距离六乡土手车站走路约五分钟。附近还保存了许多二战后兴建的文化住宅[二战后日本多建于关西地区的木结构二层长栋公寓的俗称],混杂在小型家庭工厂之间,人口密度极高。武上家原本也是文化住宅,但在十年前改建过。改建固然是武上出钱做的,面积不大的土地则是妻子从家里继承的遗产。否则以武上一介地方公务员,哪有能力在东京市内拥有房子!

几年前这附近纷纷盖起房子,后来泡沫旋风吹了又散,到处又变成了空地。武上家隔壁原来是一家板金镀金公司,也不知道是因为破产还是炒地皮,一夜之间化为乌有,现在成了停车场。倒是因此让武上家的客厅通风良好、光线充足,居住环境极为舒适。

刚洗完澡,武上一边坐在窗边享受微风,一边看着停车场里的车牌号码。回家作短暂的休息,他不希望心里还惦记案子。说得容易要做却很难,这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头脑填满其他东西。武上看着车号,并试着背下来,有时还会就数字编密码以利记忆。

可他还是会想起古川鞠子的案子。

发现那样的遗体,对调查总部而言是莫大的侮辱,对受害者家属更是难以治愈的创伤,而且伤口太大无法缝合,会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长年的工作经验使很多警察已经练就控制情感的功力,武上就是其中之一。共同调查总部的年轻小伙子还没有这种功力,所以墨东警局三楼男厕的便斗就被打破了,必须请人修理。

“是谁踢坏的?”筱崎佩服地看着便斗说,“这种东西不是想踢就能踢坏的。”

此刻筱崎正泡在武上家的浴缸里。他属于情绪比较稳定的类型,不是靠经验培养,而是个性使然。他和武上一起努力工作,疲劳程度应该不亚于武上。内勤业务部门的成员中,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最受武上器重,所以也回不了家。今天允许他稍事休息,他居然说:“反正住在外面,回不回家也没什么差别,不如窝在桌子下面睡觉。”武上只好把他拉回家来。

武上的妻子在附近的药店上班,跟武上他们前后脚进家门,随后便急忙去买菜,现在正在准备晚餐。读大学的女儿还没回家,家中十分安静。

武上不断盯着停车场里的车牌号码。他的记忆力很好,看两遍就能记住所有车号。他虽然觉得将脑子用在这种事上很无聊,却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会想起古川鞠子的案子。

可是过了一会儿,思绪还是很自然地跑到案情上面。他干脆开始思考那个身份不明、只发现右手的女子。

一只右手,线索实在少得可怜。担心会是自己的妻女而前来询问的人很多,目前还不能锁定对象。仅凭指甲油的颜色和手臂内侧有颗小痣等特征,至今仍找不到一个符合条件的失踪女子。

凶手究竟想怎样呢?

关于古川鞠子的案子,他以惊世骇俗的手法将她送回,也跟受害者家属有马义男接触过。但对于右手的主人却三缄其口。

应该只有凶手知道右手的主人是谁,他也应该知道如何跟她的家人联系才对。可是为什么他没有采取和古川鞠子案子一样的做法呢?

“他爸。”妻子在厨房里叫武上。

武上抬起下巴问道:“什么事?”

“浴室里安静得过分,那是筱崎先生吧?不会有事吧,你去叫他一声。”

武上站起来,走向浴室。隔着玻璃门叫了一声,没有回应。他打开门探头看了看,筱崎靠在浴缸边缘,睡得正酣。

武上推推他说:“别睡着了。”

筱崎吃惊地睁开眼睛,一不小心整个人滑入浴缸。“对……对不起。”他边吐水边解释道:“因为太舒服了。”

“睡着了会死人的。”

“是,我就出来。”

关上门时,武上听见里面低声抱怨:“又不是在雪山,睡着了会死人。”他心想下次要给筱崎一份参考资料,让他看看因躺在不断加温的浴缸里睡着而溺死,最后整个身体被烫熟的死者照片。

刚才筱崎的头发飘出香味,这家伙一定是用了女儿的洗发水。武上的女儿正值青春,坚持不跟父母和臭弟弟用一样的毛巾和洗发水。她有个人专用的清洁用品,别人擅自使用就会惹怒她。为了不让筱崎在家惨遭女儿的修理,看来吃过饭后还是早点回总部为好。

武上顺便走到门口瞧瞧,见信箱里有晚报。家里订了三份报纸,光是晚报也是厚厚一叠。他将晚报拿到客厅准备阅读时,筱崎已经走出浴室,并跟妻子道谢。身上换了干净的衣物。

晚报没有新的报道,只是忠实地记录了今天上午记者会的内容。此外还提到目前正在继续对坂崎搬家中心周围的可疑车辆进行调查并讯问该公司相关人士。

“有什么消息吗?”筱崎问。他拿着装有麦茶的玻璃杯。他不会喝酒。

“什么都没有。”

发现古川鞠子的遗体后,调查总部里有很多人主张在不公开田川一义本名的前提下,对外宣布总部已锁定嫌疑人并进行调查的事实。换言之,他们是想强调调查总部并非什么都没有做的积极派人士。

但最后积极派的意见还是被压了下来,武上也认为这理所当然。鞠子的尸体被丢弃在现场的时间还未确定,但可以肯定是在发现的前一晚。其间田川一义待在大川公园附近的家里,一步也没有外出。负责监视的专案组已经确认这一点。总部今后应该也会减轻对田川的调查力度;如果还要继续监视,也会进行再检讨吧。强调已锁定嫌疑人并进行调查的说法无疑是自欺欺人。

关于调查方针的主张也因为这件事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继续锁定单一嫌疑人,另一派则建议加入有同伙的观点进行调查。如果选择前者,田川因为有不在场证明,自然没有嫌疑。可是他为什么要租车在大川公园附近徘徊?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之前,他还是令人怀疑。

“大概是《周刊邮报》吧。居然写文章称调查总部无能,是群饭桶。”

“现在无论被怎么写,我们都没话说。”武上说话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他拿起话筒,听见了秋津的声音。

“是武上吗?”秋津急切的问话,让武上意识到出事了。

“怎么了?”

“你有没有看《日本日刊》?”

那是一份专门在车站前的小店零售的晚报。

“没有。上面写了什么吗?”

“田川的事走漏风声了。”秋津与其说是生气,毋宁说是无奈,“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和刊登照片,从报道的内容可以知道写的就是田川。”

“标题呢?”

“连环女子绑架杀人案的重要嫌疑人。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一定是总部。”

这是被压制的积极派故意泄的密。泄密对象不选择七大报而是晚报,让武上心生厌恶。

“根据田川专案组的报告,电视台采访车已经出动了,大概是掌握了详细信息。他们会问田川什么吗?”

武上挂上电话,回头对筱崎说:“我们回局里。”


塚田真一将刚送来的可口可乐一箱箱搬进仓库。因为身上的制服太大,站起来坐下去时都必须拉一下裤腿。那样子店长看了也觉得好笑。

在前畑公寓生活之后,真一立刻在附近步行不到十分钟的便利店找到了打工的机会。尽管父母留给他的钱足以应付目前的生活开销,但他并不想游手好闲。毕竟整天闲着的生活不很健康;而且在还不清楚樋口惠的动向前,他也不能回学校上课。因此他认为打工是最适当的做法。

这里原来是卖酒的杂货店,以加盟方式变为大公司旗下的便利店。原来杂货店老板的儿子现在是店长,才三十出头。他是前畑昭二的小学同学,现在两人还经常一起喝酒。

这是份很合适的工作,真一立刻就习惯了。店长的妻子个性开朗大方,比滋子更用心地照顾真一。因为男式制服裤没有更小的尺寸,她说要帮真一修改腰身,可就是找不到空闲的时间。

搬完可乐箱后,真一拿拖把擦地板时,隔着自动门的落地玻璃看见滋子一手抓着钱包,急匆匆地走来。因为不耐烦等待红绿灯,直接从车与车的间隙中穿过马路。真一不禁疑惑地伸长脖子。滋子已经一脚踏进店里。她立刻走到收银台前,从架上取了一份晚报说“你好,我要这个”,脸上没有笑容。

负责收钱的店长问道:“怎么了,滋子?”

滋子将钱包夹在腋下,直接翻开晚报阅读。她拿的是《日本日刊》。

“有什么消息吗,滋子姐?”真一问。滋子咬着牙,专心阅读报上的文字。真一也跟着一起阅读。

“连环女子绑架杀人案的重要嫌疑人?”

他眼睛睁大了。

“嫌疑人。”滋子喘了一口气,视线离开报纸时才说道,“大川公园事件的嫌疑人出现了。电视新闻也在报道,又是HBS台。”

“电视台?又开始了?”

“是的。报纸还没写,电视台的人已经跟嫌疑人接触过了。《日本日刊》和HBS是兄弟公司嘛。结果这家伙还接受采访,新闻闹得很大。”

“那不就是独家专访?”店长说。

“好像是住在大川公园附近的人。我是想利用广告时间先过来读报纸。小真,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滋子小跑着离开了,店长看看手表说:“没办法喽。”

真一向店长解释:正在帮滋子做些事。

“那你明天多做一小时补回来。”

“对不起。”

真一拉着裤腿,紧追在滋子后面。

脸部打了马赛克,声音也作过处理的嫌疑人田川一义十分健谈。

他说,在HBS采访小组跟他接触之前,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被列为这一连串案件的嫌疑人。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不通理由何在。

采访的记者说出了田川的过去及有人目击他租车在大川公园附近逗留的事实。田川立刻语气激烈地为自己的过去辩驳:“那不是我做的,我是被人陷害的。”

他说,当时有一个二十七岁的同事才是“更衣室色狼”,干下针孔拍照的是那个人。

“可他是因为总经理的关系进公司的,做出这种事被人知道就糟糕了,所以拿我顶罪。”

记者问他,为什么不在公审时说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如果那么做,不拖上十年、十五年是等不到审判结果的,什么事情都会吊在半空中。我虽然不甘心,可是也不希望搭上自己的人生。所以才会很快认罪,希望判轻一点就算了。”

记者解释,这种案件跟杀人罪不一样,不会拖太长时间。没想到田川反而声音更大地说:“你又不是当事人,你知道什么!”

田川的过度兴奋几乎打断了采访,过程都被拍摄下来播放。于是记者换个话题询问,九月四日、十一日、十二日分三次托朋友租车,一再不厌其烦地在大川公园附近绕是为了什么,尤其十一日是案发前一天?

田川一下子安静下来,就像乌龟察觉危险立刻缩头一样,他采取了防卫的姿势。他说,他没有去大川公园。自从被人陷害获刑,他就不相信别人,连出门都很痛苦,所以请朋友帮忙租车。当时是外出拍摄野鸟,到有明的森林四处走走,究竟跑了哪些地方也记不清了。

占用整个午后社会新闻节目所做的专访,其实内容并不长。后半段是将收录的内容重复播放,最后总结概要便结束了。新闻炒得很大,但真正能够作为线索的部分还值得商榷,而且也没有提到警方是否会就这一事作公开说明。

前畑滋子一边用录像机录下这段专访,一边仔细盯着画面上的田川一义。其实现阶段对身为观众的她而言应该是“T先生”。她注意听他说的话、观察他偶尔出现的模糊身影及手脚的动作等。

采访过程中,T很喜欢晃腿。尤其是答不出记者的质问时,晃得更加厉害。他想制止,于是将双手压在膝盖上,可是一旦膝盖开始晃动,连手掌、手臂和肩膀也跟着摇动。这些滋子都仔细地观察到了。

T的手指纤细得不像男人,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做工精细的戒指。是宽一厘米多的银质大戒指。他身穿旧牛仔裤,脚上是破球鞋,那枚银戒指在他身上更是大放异彩。

说不定对T而言,那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纪念品。滋子为了看清楚,好几次探身靠近电视机。可是看电视很困难,所以节目结束后她立刻播放录像,找到画面后暂停,仔细观察。可惜东西本身就很小,很难看清楚。好不容易只能看出表面并非光滑,而是有一些凹凸不平的浮雕。

“发现了什么吗?”坐在滋子身边的沙发上,安静看电视的真一发问。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戴的戒指有些稀奇。”

“戒指?”

滋子再一次将画面定格,指给真一看。真一点点头道:“哦,这个啊。”

语气很平淡,说不定他是觉得滋子怎么会注意这种小地方。

“你觉得怎样?”真一又问,“这家伙很有问题吧?”

“不知道。”滋子诚实地摇摇头道,“首先他开的车在大川公园被目击的证词是从哪里来的并不清楚。就算是警方发出的消息,可信度也是问题。”

“关于这个采访,警方什么意见都没有表示。”

“至少目前还没有任何表态。”

“电视台一开始就这么做了,以后不会出问题吗?”

“那个人答应接受采访,应该不会有问题。”

真一耸耸肩道:“这家伙为什么肯出面呢?”

滋子看着真一。他还盯着定格画面上T打着马赛克的脸。

“他难道不知道,出面接受采访根本不会有好事吗?结果还不是只被挖出过去的丑事吗?”

滋子微笑道:“说不定他以前真是被冤枉的,所以认为这是控诉的好机会。”

真一眼神忧郁地说:“也许是吧,但也可能是说谎。通过电视骗大家说他被冤枉了。”

“嗯,两者都有可能。”

“情况还不清楚,就先给他说话的机会吗?”真一问,“不听听被这家伙偷拍的女人或其他知情人的看法吗?”

“说不定以后会出来吧。”

“可这样不公平,先到处乱说的人是他,是这位T先生!”

滋子噤口不言,看着真一。他嘴上说的是刚才电视上的采访,心里却好像想着其他的事。

“我去工作了。”真一起身离开。

回便利店途中,真一在公寓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他心想对方可能还没回家,还好是本人接的电话。

“是塚田同学吗?刚才看过电视了吗?”

是水野久美,真一带着洛基到大川公园散步时,和他一起发现垃圾箱里的弃尸的少女。

在离家出走之前,真一和久美逐渐说起话来。垃圾箱事件过后不久,有一天早晨真一带着洛基到大川公园散步,又遇见了久美。当时真一想装作没看见走过去,不料久美却追了上来。她说一直很在意自己在墨东警局会议室里的轻率发言,想要好好向真一道歉。

“我一遇到可怕的事就像疯了一样,居然很兴奋,完全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真是对不起。”

当时久美并不知道真一家里的事,所以没有什么好抱歉。她只是表示歉意,没有追问发生在真一家的悲剧。

第二天和第三天,他和久美还于同一时间在大川公园里碰面。真一已经开始为樋口惠的出现而烦恼,生活变得紧张不安,只有在早晨看见久美明朗的笑容才能微微平静些。久美先将电话号码告诉了真一,真一也将自己家的告诉她。这种交流是发生佐和市悲剧以来的第一次。

真一离开石井家后,久美还打过好几次电话,听良江说久美很关心他。所以在前畑公寓安定后,他也不时跟久美联系。

“我刚才看过了。”真一回答,“只是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得也是。好可怕。那个人感觉不是很正常啊。”

“国王和洛基还好吗?”

真一离家后,久美代替石井夫妇照顾洛基。她很喜欢动物,还跟真一说过将来想当兽医。

“很好啊。毛已经长齐了。”久美笑道,“有时候会找你呢。不断在院子里闻来闻去,然后对着楼梯大叫。”

“那家伙就是爱撒娇。”

报纸推销员送了两张电影票,久美问星期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这次是进口大片,口碑不错。

“人一定很多吧,因为不用钱。”

真一没有马上答应,久美问道:“怎么了?”

“最近和那家伙碰面了吗?”

他提到的“那家伙”就是指樋口惠。为了照顾洛基,每天要上石井家,久美已经和樋口惠碰过两次面。久美早已知道她的背景和紧追真一不放的理由。

“嗯……没有。”久美不太会撒谎。

“你们见过吧,什么时候?”

“昨天。”久美低声说,“我真是笨蛋。”

“你根本没必要说谎。结果怎样?让你受罪了,真是对不起。”

“也没有啦,还不是跟以前一样。她只是瞪着我,在石井家门口走来走去。我后来帮洛基洗澡……”

久美的语气有些不对,真一知道绝不是跟以前一样。

“那家伙对你做了什么?”

沉默一阵子后,久美回答:“她跟我说话。”

过去樋口惠都没有直接跟久美接触,只是远远地看着她。这真是令人意外的举动。了解过去樋口惠做事态度的真一觉得樋口惠应该早就会逼问久美:你是真一的朋友吗?知道真一在哪里就告诉我!可樋口惠此前始终没有这么做。或许,同一年龄层的女孩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障碍阻隔了彼此。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问我,石井太太不在家吗?”

“阿姨不在家?”

“她去买东西了。”

久美说石井良江不在后,樋口惠抬头看了二楼的窗户一眼,然后回头问久美:“你多大了?”

久美吓了一跳,隔着浑身泡沫的洛基看了樋口惠一眼。樋口惠高挑眼角显得气势凌人,但不像是精神错乱的样子。

久美回答:“十六岁。”

“不错嘛。”樋口惠说,“生活轻松、不知辛苦,只要操心自己的事就够了。”然后扭头便走。

“我听了很生气。”久美气愤地说,“不知道谁才是只操心自己的事情,我很想大声吼回去。”

“还好你没那么做,万一她扑过来可就糟了。”真一笑道。

声音听起来是笑声,但映在电话亭玻璃墙上的人影却一点笑容也没有。

“你不跟负责的检察官和律师谈谈她吗?”

“已经在电话中谈过,他们说会立刻制止她。”

“可是没什么用吧。至少现在还是每天来。”

大人的忠告、哭劝或警告,只怕对樋口惠起不了作用。真一对此也不抱期望,反而认为这是他和樋口惠之间的战争。

战争?为什么而战呢?真一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电视中看见嫌疑人T痉挛般不断摇晃的枯瘦膝盖。心中有话能对社会正当发言的人,才不会做出那种失礼的动作。可是用这个做判断的标准太危险,T也有说话的权利。

是不是谁能迅速、有效地将想说的话表达出来,尽可能让媒体广为宣传,就能获得社会的信任呢?现行善恶判断的标准就是这个,T才肯出面接受采访。樋口惠要让真一和樋口秀幸见面,也是认为那是让樋口秀幸的说辞进行社会宣传的最佳手段吧。

人们都下意识地认为是这么回事。宣传决定了善恶,决定了正邪,分辨了神与魔。法律和道德规范其实只存在于外围。

樋口惠会不会对媒体说话呢?下一步,她是否也会采取这种手段?在她激烈的情绪下隐藏着富有战略的头脑,她是否会命令自己这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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