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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嫌疑人T”此后也充斥电视新闻和报纸周刊的报道中。自从发现古川鞠子的尸体以来,对毫无进展的事件而言,他的存在正好是一大刺激。

他个人对于媒体的态度及距离始终如一。可以上电视、接受拍摄、经变声处理,但说的话千篇一律,只是热切地控诉过去被冤枉,坚决否认与案件有关。

然而进入十一月后,情况全然改变。最早和T接触的电视台是HBS,这一次他们又捷足先登。十一月一日晚上七点HBS播出了紧急报道。

这一次是T现场演出。与其说是紧张,应该说是在莫名兴奋的气氛下,黄金时段的特别节目如期进行。

演播室里除了主持人和助理外,邀请的来宾有推理小说家、女评论家等。在他们的座位旁边隔着一道偏光玻璃屏风,田川就坐在屏风另一头。

被称为“T先生”的他,不是以原声接受访问,观众也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身影。偶尔为了让观众能感受到他确实存在,不时会拍他的膝盖、脚尖、手的动作等特写。

他包裹在退色牛仔裤里的膝盖依然摇晃得厉害。双手为了抑制晃动压在膝盖上,却使肩膀显得僵硬,展现出比以前上节目时更加愤怒的情绪。仿佛是要指责什么人似的,他头部前倾,对于提问反应激烈。很显然,通过过去的专访,他已经十分清楚自己扮演的角色——牺牲品。

二十一日的特别节目可谓是媒体再度扯调查总部的后腿。但总部没有召开记者会,也没有禁止媒体报道,而是采取妥协的做法。在发给记者的文字说明中承认田川被列入调查对象名单,也曾对他采取过监视行动,并公布古川鞠子遗体被弃时,田川有不在场证明一事。田川虽然稍有嫌疑,但缺乏决定性证据,所以警方已经解除怀疑。从字里行间也可以读出,目前共同调查总部不仅不打算逮捕他,他在总部的“嫌疑人”地位也已相对下滑。

换言之,警方这样处理委婉地表示这次走漏风声的情报其实不太具有价值。要吵要闹是媒体的自由。

HBS首当其冲,田川也毅然对立。他摆出生气的姿势,就是因为警方这种态度。当初在专访中他明明说“完全不知道自己已被列入这一连串事件的嫌疑人名单”,但是在今天节目中却冒出许多新的说法:“我发现自己被跟踪,感觉很害怕。”“朋友打电话告诉我,说警察来问过有关我前科的事。”

HBS与其说是观察警方的反应,以田川可能是真凶作为提高收视率的赌注,更应该说是将田川定位为“因犯有前科被当作嫌疑人的牺牲品”,同时也是对共同调查总部净作些无谓调查,无法进一步找出嫌疑人线索的傲慢与无效进行批判。HBS认为目前这种做法更可行,因此节目是从一开场先回顾事件概要,与田川如何接触和听他的控诉;之后探讨警方处理这类案件技术之不纯熟,比较欧美做法列出问题,还不时穿插田川的发言。

另一方面,演播室内架设了二十几台电话,接受观众以电话或传真方式提供信息。在特别来宾发言与田川回答问题之际,此起彼落的电话铃声便成了背景音乐。其目的是为了让全国观众看见有许多信息进来,而且尽管只是一些信息,电视台还是很慎重地处理。


有马义男是在家里收看电视的。

十月二十一日下午的社会新闻,一开始T出现,义男并不知道,他在忙着看店。傍晚客人越来越多时,才有人告诉他,已经抓到害老爹家的嫌疑人了。他赶紧去打开电视。虽然只看了报道的后一部分,加上客人帮他补充说明、有人拿《日本日刊》给他看,总算知道了大概。

刚听见这一消息时,内心充满了期待,简直都快要窒息了。嫌疑人抓到了?光是听见这句话,整个人兴奋得微微颤抖。可是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搜集各方面的说法和公开的信息后,那股令全身颤抖的兴奋变成了冰冷的失落,一路滑向脚尖。

可他还是收看了HBS的特别节目。怎么可能不看呢?虽然T受怀疑是个错误,不,弄错的可能性很大,他还是无法不看T。隔着偏光玻璃看不清楚他的脸形和体形,十分遗憾。义男知道只要撤去屏风,清楚看见活生生的对方,他就能判断是不是杀害鞠子的凶手。没有理由,他也说不出根据何在,他就是能够判断。

鞠子一定会告诉他,说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就像开启天眼一样,一道明亮的光落在义男脑海里,照见鞠子手指的方向。

节目正好回到话题人物田川上。嘉宾推理小说家问田川,租车在大川公园附近徘徊被人目击时正在做什么?是目击证词有误,还是他根本就没有去公园?

“我没有去。”田川用处理过的声音回答,“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我记不太清楚。”

“一开始为什么要租车?”

“因为要拍照。”

“那你记得是要去哪里拍什么吗?这跟你不记得晚饭吃什么,意思有些不太一样。”

田川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主持人立刻插话道:“记忆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很模糊的。”

另一个嘉宾立刻接道:“没错,毕竟,为什么租车是个人的自由,没什么可怀疑的,追究别人租车的目的,根本就是侵犯隐私权。犯罪调查固然重要,可也不能侵犯了同样重要的个人自由,不是吗?我觉得个人自由应该摆在第一位考虑。”

“这么一来,犯罪调查几乎无法进行。”

“不是这样的。都是因为我们的警方还停留在过去的做法上。抓到嫌疑人就严刑逼供,所以不知制造了多少冤案。”

义男心想,这节目究竟是为什么而做的?他们在吵什么?有什么帮助吗?

广告画面中断了两个嘉宾的争论。屏幕上出现一个跟鞠子同龄的女孩,那是速溶咖啡的广告。接下来是化妆品广告,还是年轻女孩主演,画面中呈现一张嘟起的擦着新口红的嘴唇。然后是女士内衣的广告,一个上身只穿着文胸的女人打开门,从快递员手里接过包裹。这个报道被人分尸弃尸在公园垃圾箱、被缢死后丢在公园滑梯上、埋在土里化为白骨后被遗弃在别人家门口等年轻女子遇害案件的特别节目,其赞助广告的画面上出现的竟都是活泼美丽的年轻女子。这很可能会驱使某种具有犯罪倾向的人做出危险的事来。

义男亲眼看见、亲耳听过、亲手触摸过鞠子的过去、消失及回来成为一堆白骨。在他眼里,广告中年轻女子乱舞的艳姿,并非是为商品作宣传,而是在呼吁:画面上的女孩就像我们的玩具,漂亮的玩具,一换再换的玩具,抓来杀掉掩埋也无所谓的玩具。

杀鞠子的,不是别人,而是接受呼吁的人,不是吗?出面呼吁的不是鞠子!不是右手被切断的女子!也不是那个倒霉的女高中生。明明是别人出面呼吁的,受害的却是鞠子她们。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谁让它开始的?又有谁能够制止呢?

至少不会是电视台,电视台是没用的。义男这么想着,关上了电视。但这时演播室的画面重现,情况也完全转变。


会议室里的警察大声通知后,武上冲到走廊上,筱崎跟在他后面。两人一踏进会议室,电视画面正从接线中心的电话特写切换到摄影棚里主持人身旁的电话上。

“嫌疑人打的电话吗?”武上指着画面大声问道,“在哪里?哪一部电话?”

“已经接通的那一部。”

“录下来了吗?”

“已经在录了。”筱崎回答,并探身将音量调大。

画面中,主持人一脸紧张地接过话筒,贴在耳边。“喂。”口齿清晰得就像演技很差的演员在念台词。

“喂。”

通过话筒,对方的声音响亮地传出来。就是那个变声器传出的声音。

“嫌疑人打了演播室搜集信息的专线。”武上身边的警察解释道,“好像是在广告时间打的。电视台立刻转到这部电话上。”

画面下方打出了专线电话的号码,以及“目前线路十分繁忙”的字幕。

“向坂先生,你好啊。”变声器尖锐的声音直接叫出主持人的姓氏,“我一直在看这个节目,很有意思嘛。”

主持人完全吓呆了,抓着话筒的手不断颤抖。“请问……请问你是哪位?”

“我吗?我没有名字啊。”

武上反复听的录音带里的声音就是这个语气,一定是那家伙,没错!

主持人用力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刚才你打电话到我们专线,说你是这个案子的凶手,还说有些事想说,是吗?”

尖锐的声音显得很高兴:“没错,我是那么说的。你们好像不太相信我说的?”

“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何必说谎呢?”

演播室里一阵慌乱。

“那么你就是凶手?”

“你们可以这么认为,但我是无名小卒。”嫌疑人又笑了,“跟那位出面上电视却又故意将身体藏起来的T先生相比,我真的是无名小卒。”

镜头转向T。玻璃屏风这边的人影和另一边的嘉宾一样大小,主持人则较为靠前。

“你是想表达什么,才打来电话的,是吗?”

“你对我说话不必那么客气,我可是女性之敌,是日本国民之敌!”

“可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凶。”

“那么你们跟警察一样,跟被你们批评没用的警察一样。”

画面角落出现助理拿着写字板提示主持人。不久有人从那里经过,遮住了摄像机。

“我是要跟T先生说话才打来电话的。”变声器说,“我有些事跟他商量,可不可以让他听电话?”

主持人目光游移,在寻求工作人员的指示。为帮助慌乱的主持人,一位嘉宾大声说道:“你的声音整个演播室都听得见,你也是边看电视边打电话的吧?所以你直接跟T先生说话就可以了。”

玻璃屏风后的T重新坐直了身体。

“不行,别出馊主意!”变声器嘲讽道,“我想把T先生从屏风后面拉出来。自己什么也没做,就想利用别人出名。我要看看这家伙长什么德行,也要让全国的人瞧瞧他的庐山真面目!”

“这家伙想干什么?”筱崎低声道。

武上瞬间意识到这是一场交易。就像嫌疑人对有马义男做的一样,他又要来一次。

“我要提出交换条件。”变声器说,“对伟大的T先生。”

武上双手抱胸,眯着眼睛注视画面。刚才变声器说的话正逐渐在他的脑海里沉淀,落在深处。

“自己什么也没做,就想利用别人出名。我要看看这家伙长什么德行……”

这种揶揄、轻视对方的说法,通常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学生时代的朋友吹嘘他成名了,但其实自己的实力比他强,才可能会这么说;地方上出了奥运金牌得主,有些人没有得奖也跟着坐上凯旋车时,也会有人这么说。好不容易完成的“丰功伟业”也许没那么伟大,但至少是件“好事”,偏偏跑出一个无能的人趁机想沾光,这些话应该是对这种人说的才对。

看来这个声音尖锐的人是将一连串杀人案当作“好事”、“厉害的事”、“常人做不到的事”而自傲。杀人其实是他积极表现自我的手段,就像登山者挑战世界高峰,一如运动员追求世界纪录?所以一旦出现有人擅自利用他的“功绩”,自然会出面予以反击。

“T先生,你听见了吗?我在跟你说话呢。”

变声器大声呼唤,玻璃屏风后面的田川一义显然很紧张。摄像机只拍摄了他肩膀以下的部分,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看起来就像是画面不稳一样。

“你想说什么?”主持人尽可能镇定地问道,“你说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我要T先生出现在电视画面上,说出他的本名。”

在一旁皱眉倾听的嘉宾推理小说家说道:“如果T先生答应你的条件,那你也愿意在媒体上露面,同时报上姓名吗?”

嫌疑人尖声大笑。透过变声器传出来的笑声,就像从前科幻片中出现的反派宇宙人一样,音色显得脱离现实。

“只有在你写的烂小说里,才有那种嫌疑人出现。我可没有那么笨。”

嫌疑人的说法引得演播室内一阵笑声。推理小说作家神情严肃,完全看不出受到人嘲笑的影响。但如果他发现站在角落里的女助理也笑了,肯定会张牙舞爪起来。

“你说的交换条件是什么?如果T先生当场露面,你要提供什么?”主持人抓紧话筒逼问,让武上联想到被上钩的大鱼耍得团团转的垂钓者。这场戏的主导权显然是操控在变声器手上。利用一部电话操控,相信他心里一定很痛快。

“HBS有没有做逆向侦察?”

“应该没有。大概也不行,反正对方肯定又是用手机打的。”筱崎摇头说话时,电视画面下方出现字幕:“现在电话和传真的受理已经暂停,敬请原谅。”

可特别设置的接线中心还是响个不停,比此前更吵闹。

“我要提供的东西很简单。”变声器接着说,“很简单却也很重要。”

“你要提供什么?”

“就是大川公园发现的右手的主人的其他部分。”

这时,画面忽然转换成广告。

“搞什么鬼!这是……”前畑昭二扔出遥控器,“在最重要的时候,为什么要进广告?”

滋子坐在昭二旁边,一样盯着屏幕。这时她趁机喘了一口气,拿起烟。

“有什么办法呢?什么广告在什么时间播放,全部都输入电脑设置好了,现场无法立刻改变。”

“要是嫌疑人一不高兴将电话切了,HBS要如何负起这个责任?”

HBS没有逮捕嫌疑人的责任,今天也是来自嫌疑人单方面的接触。如果说媒体有权隐匿采访来源,那么HBS就没有义务向警方报告今天节目上发生的情况。可是滋子觉得昭二说得很对,那家伙对于自己的发言,尤其是他认为提供很重要的交换条件时被打断了,说不定会很生气。他就是这种人。

好不容易冗长的广告时间结束,播音员接着介绍:“以上节目是由下列厂商提供……”然后又是:“接下来的时间是由下列厂商提供……”电视台真是不懂变通!

终于一切结束,画面回到演播室,只见主持人一脸苍白。


“收看本节目的观众朋友,非常抱歉。”

听着主持人沉痛的话语,武上挠着头皮。警察也都一一咋舌、呻吟。

那个人切断了电话。据主持人说,广告一开始,变声器就怒吼道:“你们根本就无心听我说话。”同时挂了电话。孩子般歇斯底里的反应,是这嫌疑人可能的举动。

“果然搞砸了。”武上说。

“至少连电话也该好好接吧。”

“大概不会再打来了。”

“今天晚上是不可能了。”

“好不容易可以取回遗体!”

不对,这种情况下,不能说是“取回”遗体。武上心想应该说是嫌疑人好心送回,但他没有说出口。看来被上钩的大鱼耍得团团转的,还不只是HBS。

电视上不断重复电话结束时的录像画面,偶尔会穿插演播室的情景,接线中心的电话像发了疯似的全都响个不停。大概是观众打来责骂的吧。

田川一义似乎恢复了平静。嫌疑人切断电话,应该数他最放心。

可惜不能看见嫌疑人提出交换条件时田川如何反应。武上很想亲眼目睹。那不仅可以搜集嫌疑人的情报,也可以搜集田川的情报,而且还可以判断田川和嫌疑人之间的关系是陌生人还是同伙?是在其他方面有关,但在此案上无关吗?也许能从中找到一点点线索。

武上走出会议室,准备回自己的座位。还没走完一半走廊,筱崎就喊着追上来。

“武上,又打来了!”

武上立刻返回会议室,正好看见主持人努力抓着衣领上的小蜜蜂话筒说话。

尖锐的声音说:“如果你们答应不会有像刚才那样的干扰,我就继续说下去。”

主持人答应不会再进广告。武上不知道现场能否那么轻易做到,但是如果电话再度中断,相信节目负责人一定会人头落地。

“刚才我说过了,交换条件就是这样,T先生必须露脸,然后我将右手主人的遗体送回。”

“你能遵守约定吗?”

“当然,因为是我提出来的条件。”

“T先生,因为是这种情况,你可以吗?”主持人冲着玻璃屏风询问。

似乎等了很久,嘉宾议论纷纷。

“这怎么可以?岂不是让T先生一个人负责?”

“必须维护T先生的权利才行……”

评论家一副准备吵架的态势,目光充满挑衅:“你以为自己很厉害吗?像你这种只会偷偷杀人,而且专挑弱女子,然后打电话来乱说的人,其实最差劲!你知道吗?你根本就是史上最烂的人渣!”

“你是说不要只是弱女子,我去杀个大男人就可以了吗?”尖锐的声音问,“你是建议我去做这种事喽?”

武上想起来了,以前嫌疑人和有马义男通话时说过同样的话。不对,不是和有马义男,而是和他店里的员工。他记得读过报告。“你仔细看着,死老头。下次要是死了个男人,那可是你害的哟。”

评论家不甘示弱地回道:“你这么说是想威胁我,我才不吃你这一套。”

“我哪有威胁你!我本来就不想跟你这种自称评论家的人打交道!”

“你说什么?”

“你评论了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在那里说大话?世上的事情是你这样随便说说就能评论的吗?我倒要听你怎么解释!”

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对骂,武上不禁背上直冒寒气。这家伙是不是变了一个人?

依然是满嘴歪理,依然傲视媒体和事件相关人士,依然语气尖锐,连遣词用句也没什么差别。

可就是哪里不一样。有一种很微妙且决定性的不同。武上认为,刚才那个因为切入广告而生气得挂上电话的人和现在这个跟评论家打舌战的不是同一人。

“是不是换了一个人?”他不禁出声询问,“不太一样吧?打电话的人换了吧?”

“你是说嫌疑人吗?”筱崎不解地反问,“是吗?感觉不出来。”

“武上,你想太多了。”一个警察说,“这种满嘴歪理的家伙,世上找不到几个!”

是吗?是我的错觉吗?

关于这些案子是同一嫌疑人所为还是团伙犯罪,目前尚无定论。调查会议上还无法达成共识。这种明显跟性犯罪有关的连环诱拐案,多人共同作案的情况在国内算是少见,尤其发展成杀人案更是前所未有。因此也有可能是单独犯案,但缺乏证据。考虑到嫌疑人的行动力,也有意见认为多人犯案的可能性较高。这也是尽管田川在某些事件发生的重要时间点上有不在场证明,但却不见得完全摆脱嫌疑的理由。

凶手有两组吗?

“跟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变声器说,“问题是T先生,我想听听他的意见。他肯不肯答应我提出来的交换条件?到底怎样?”

玻璃屏风后面的田川身体晃动得更加厉害了。在无所遁形的演播室里,这个人只能躲在玻璃屏风后面不断晃动身体,显得十分滑稽。这里没有人站在他这边。

可是他毫无动静,不管主持人怎么呼唤,他就是不应声。武上竖起耳朵倾听,夹在他身上的话筒是否能传出他急促的呼吸声或因激动产生的衣服摩擦声。

“这可是你成为英雄的机会啊。”变声器说,“但是T先生,你实在太小看媒体了,我可要给你一点忠告。现在的你只因为有前科,就被因抓不到嫌疑人而紧张的警方怀疑,成为牺牲品。可那也只是现在,毕竟你不是纯粹的代罪羔羊。你只是因为值得怀疑而被怀疑,世人也很清楚这一点。就连电视台也是等你没有利用价值后,拿走你站上牺牲品舞台的楼梯,不管你的死活。”

武上不禁十分佩服嫌疑人这番话,他说得很对。大部分思维正常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却不见得能诉诸语言。

“抓住我给你的机会,至少还能成为一小部分英雄,比较说得过去。”

田川扭曲的背影有些动摇,似乎想站起来。武上也紧张得身体前倾。

“对!就是这样。”变声器喝彩道。

“笨蛋!他该不会真的想露脸吧?”筱崎出声道,“他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田川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主持人立刻扬声制止:“T先生,真的可以吗?”

田川又坐了回去。可武上知道他还是很在意变声器说的“成为一小部分英雄”。

不只是犯罪的人,容易干下某种案件的人之所以会误入歧途,其实不是因为激情、偏执或金钱欲望,而是犯了英雄主义。这是武上长年从事警察工作学到的真实。不论是酒醉打架,最后杀了人,还是手持器械抢劫,最后射杀了人质,还是只因为后面的司机按喇叭就将其刺死,或是因为在车厢内吸烟被人制止,就将对方拉出车厢推下月台,这些犯事的人都是因为犯了英雄主义。自己是英雄,其他人跟我不一样。我就是英雄,绝对错不了,那些家伙凭什么对我说东道西,简直不想活了!

你们这些只配爬在地上的人,都跪在我这英雄面前吧。这就是他的心声。没有人比他更喜欢“英雄”这两个字,更希望君临天下、备受赞赏。现在田川扮演“受到不当压迫的牺牲品”,也是一种“殉教者”色彩很强的英雄。

田川一定会站出来。武上紧盯着画面上躲在玻璃屏风后面的扭曲人影。

“你的行动关系着那个可怜的右手主人的命运!”变声器说,“她能不能回家,就看你怎么行动了,T先生。”

变声器说话的方式很沉稳,像是在激励对方,却令人感觉不出自身的兴奋。武上不禁更加疑惑,他是不是变了一个人?这家伙跟一开始打电话过来的人、过去打电话给有马义男、电视台和坂崎搬家中心的人,难道真是同一个人吗?

以前的家伙虽然装作气定神闲,但最后总是自己先恼起来。他的确头脑不坏,但很容易为一点小事动怒,说话也跟着杂乱起来。甚至要求有马义男承认“我是可怜的糟老头”,根本就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

可是现在的尖锐声音不一样,他显得更成熟。

“现在你能做的,而且是最正确的事,就是接受我的交换条件。”变声器苦口婆心地劝道,“如果不听我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玻璃屏风后面的田川抬起了头,至少画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他对着话筒问道:“我一出现在镜头前,你真的就会归还那个右手主人的遗体吗?”

演播室里安静无声,只有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看向田川。

“那当然。”变声器回答。

“你一定要遵守约定。”

这时,原本十分嘈杂的电话铃声一起停止了。

田川一义在沉默中缓缓起身,一边在意胸口的话筒,一边走出来。在镜头前,在全国观众面前,现出了他的真面目。


“这家伙……”喝到一半的咖啡杯在嘴边,前畑昭二吃惊地说,“原来是这家伙?这家伙长这样啊。”

现身的T先生自称是田川一义。田字刚说完,变声装置才解除,只听见他用真正的声音说出“川一义”,比想象的要柔和好听。

他细长个儿,皮包骨头。衬衫搭配牛仔裤的装扮,和一头没有梳理的头发,看起来比实际的二十五岁还要年轻四五岁。

“看起来就是没有责任感的长相。”昭二继续批评道,“像这种长相的人,最近倒是四处看得到,不是吗?”

滋子盘着腿坐在昭二身旁的沙发椅上,手指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眼睛则直视电视中田川的脸。她没有回应昭二的询问,而是下意识地咬牙思考。

刚刚打工回来的塚田真一坐在厨房吃晚饭,他拿着碗筷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电视。

“他真的答应嫌疑人了。”真一说,“他真的肯出面。警方会怎样呢?有没有在看电视?”

滋子一脸害怕地沉默不语,昭二便回答:“还能怎样?是因为他在上电视,真凶打电话过来,这个人又不是嫌疑人。”

“也有可能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

昭二说话声音太大,滋子按遥控器增大音量。

变声器什么都没说,田川一义胆怯地报上姓名后也没有说话。主持人出来打圆场:“喂,你还在吗?喂……”

“是的,我还在。”对方答复道。

“你也看到了,田川先生做到了你的要求。”

“是啊,他还挺年轻的嘛。”

滋子的眼睛因为烟雾眯了起来。变声器居然说对方“挺年轻的”。他才是被人推断为年轻男子呢!

“田川先生,谢谢。”变声器说,“可你只是自我介绍还不够。”

“什么意思?”主持人问。田川也紧张得更加僵硬。

“田川先生不是有前科吗?什么时候做过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以前他不是说那些全都是被冤枉的吗?既然如此,说出来听听应该无妨。”

“可是……这未免……”

“本人要是不方便说,你代替他说也可以。”变声器笑道,“总之,只要让观众们听清楚就好了。”

“这样不算违反约定吗?你刚才是说只要田川先生露脸就可以了,不是吗?”


“既然嫌疑人要他说什么时候做过什么事,那就高高兴兴说给他听嘛。”

“全国观众应该也很想听吧。”

会议室里,警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揶揄。武上则撑着下巴看得入迷,表情十分严肃。

一开始打电话的时候,变声器显得很生气。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凑热闹——这样的说法也许不太恰当,但他生气的性质与原因多少表现在其中。

现在欺负站在镜头前面的田川,感觉变声器已经不再生气了,但也不只是不怀好意地要求对方公开前科,而是别有目的。

主持人和变声器还在你来我往地争论,田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过去他在节目中曾不断辩解“我是被冤枉的,真凶另有其人”,现在却又不敢开口。是不是在上次的节目之后,有什么重要人士,如律师之类,告诫过他,要他谨言慎行,不要自掘坟墓呢?

武上觉得这极有可能。忽然间会议室的门开了,有人走进来。那人推开挤在电视机前的人群,拍拍武上的肩膀,叫了他一声。

武上回头一看,是秋津。秋津眼神显得紧张,两道浓眉拉成直线。

“你来一下,有电话。”

武上立刻走出会议室。秋津大步穿过走廊,用肩膀推开总部办公室的门。

“什么电话?”

“有关田川的消息。一个大川公园西侧‘维拉大川公园’的住户打来的。”

两人一走进办公室,就看见一群人围在角落的电话前,中间负责接电话的是井上。坐在旁边的神崎警部立刻站起来,对武上点了点头。

“是一个叫桐野容子的家庭主妇,三十岁。”秋津递上耳机,“她说她的小孩曾被开车的年轻男人诱拐过,就是田川,绝对错不了!”


有马义男站在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前,十分犹豫。

电话机旁边摊着一本名片簿,来过店里的警察的名片夹在豆腐公会委员、大豆批发商、保健所职员、信用金库办事员等人的名片之中。共同调查总部警察的名片就像石堆里的金属一样,散发着特殊的光芒。其中武上悦郎的名片上还有用圆珠笔写的办公桌专线电话号码。当时他将名片递给义男,说: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打电话联系,别客气。

隔壁公寓里的有马专案组还在努力执勤。义男也可以直接过去找他们,但在义男看来,那些警察太年轻了,他无法对他们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如果是武上,他觉得比较容易说话。而且武上在年龄上就像义男的儿子一样,给人一种安心感,或许是他独特粗犷的长相所致。

刚才义男一直想说,他觉得好像变了一个人。此刻正隔着田川一义与主持人对话的“变声器”,与以前和义男通过多次电话、嘲笑义男、撕裂义男心情的人好像不同是一个人。他无法具体说哪里不同,有什么证据,只是感觉“就是不一样”。

一定是换了一个人。切入广告,那家伙生气得挂上电话后,又再打电话进来,就是那时换人的。没错,现在的“变声器”是另一个人。

武上会相信吗?不会说是我想太多,一脚把我踢开吧?武上也许会说“有马先生,是你的错觉吧,我们都不那么认为”。但如果义男的直觉是对的,嫌疑人至少有两个或两组人。这对调查总部是个很重要的线索,而且今后的办案方向也会全然改变。

打电话跟他们说,还是放弃呢?


耳机中传出的女声有些颤抖。井上不断安慰对方并询问详情。桐野容子边哭边说,内容却多半是重复的。

“桐野太太,请你镇定一点。我将你说过的话整理一遍,你看有没有说错。”井上说,“桐野太太的女儿,即长女舞子,读小学四年级。她今年六月和朋友到大川公园玩,回来的路上被一个年轻男人叫住了。这是刚开始的情形,对吗?”

“对,你说得没错。”桐野容子连忙回答,“舞子是去练习骑自行车的。那孩子还不会骑,但是有辅助轮的话,她会骑。本来是说朋友要教她,结果两人吵架,朋友就先回家了。那孩子一个人傍晚五点还在公园里,我明明告诉过她五点之前一定要回家。”

“桐野太太,我知道了。就是舞子在一个人回家的路上被人叫住了吧?”

年轻男人见她一个人推着车,于是走上前说:“好像很重,我帮你推吧。”

“舞子因为听妈妈说过不可以和陌生人说话,就立刻逃回家了。是这样吗?”

“没错。可是那个人却跟在她后面。舞子真的是跑着逃回家的。”

“你还记得是六月几号的事吗?”

“日期我有点……”

“应该是六月初吧?那么第二次的情况怎样?”

“过了两三天,舞子又说要练习骑自行车,我有些担心,就陪她一起去了。小女儿宽子才两岁,我抱着她一起去。那天傍晚,也是五点半左右吧,我们走到公园门口正准备回家时,宽子说要尿尿,我带她去厕所。我交代舞子在门口等我们,结果出来一看,只剩下自行车,舞子不见了。”

桐野容子大声呼唤女儿的名字,公园里没什么人,路上和树丛间一片静寂。

“我吓死了,不断喊着舞子的名字到处找。结果舞子从公园门口跑过来,一脸苍白地大哭。她紧紧抱住我说,差点被怪人带上车,就是上次那个人。我一看她的脸,右眼皮破了流出血。我问怎么回事,舞子哭着说她推开那个人的手想逃,结果被打了。那人用手背打她,因为手上有戒指,伤了她的脸。舞子还记得是银色戒指。”

当时桐野容子害怕得想报警,但还是先回家跟丈夫说,结果被丈夫训斥:都怪你不小心。婆婆也说:这么丢脸的事,不要跟外人多说。小孩被色狼盯上,就是妈妈没用的证据!

“没办法,我只好忍耐,可是以后舞子便不能出去玩。我也害怕,所以开始接送她上学放学。但晚上还是经常睡不着。我先生和婆婆只知道训人,完全不为我考虑。”

后来没有再去公园,也就没有遇到那个怪人。可是到了七月,接到两次无声电话,附近邻居也好心出言警告,说窗外常有年轻男人偷看。我们母女吓得简直快要发疯了。

“我家住在公寓一楼,平常晒洗衣服会很小心,也尽量不走到阳台外面。”

“到目前为止都是维持这种状态吗?”井上问。

“是的。放暑假后,舞子好不容易才敢跟朋友一起出去玩。她一个人是不敢出门的,我也不让她出门。”

“我知道了。桐野太太你刚才看了电视,发现那个想带走舞子的怪人就是田川一义吗?”

“是舞子发现的。”

“因为看见他的脸?”

“不是,先看见了戒指。那人不是戴着银色戒指吗?舞子看见后就哭着说:就是那个人!”

武上双手按住耳机,对着井上点点头。

“后来那人不是露面了吗?她看到脸后,更是确认没错。舞子吓得抱住我不放。”

“现在舞子在你身边吗?”

“没有,我是一个人用家门口的公用电话打的。要是在家里打,一定会被婆婆阻止。”

“你说的我都清楚了,桐野太太。”神崎警部不断点头催促,井上立刻说道,“谢谢你提供的重要信息,请不必担心。我们会到府上拜访,详细记录你说的话,同时让你看田川和他汽车的照片,可以吗?”

“可是……我怕被丈夫和婆婆骂。”

“我们会说清楚,解除他们的误会。被怪人盯上,绝对不是舞子和桐野太太的责任。我们也会安排让你们安心地生活。这样可以吗?电话挂上后,请你赶紧回家等候。我是警视厅的井上勋,我们会有几个人过去,其中也包括我。我们马上就去,请稍等。”

“你们不会开警车来吧?那会……”

“放心好了,我们不开警车,会很安静地过去。”

井上挂上电话的同时,武上也拿下了耳机。

“我来准备田川的照片和刚才的节目录像带。”武上边起身边对神崎警部说,“还有六月时那家伙租车的照片。”

“总算知道那家伙租车是干什么了。”秋津心有不甘地握拳道,“可是为什么以前没有人说?‘维拉大川公园’也去过好几次了,根本没有一点风声!”

“大概是太害怕婆婆的淫威吧。”

因害怕跟案件有关、顾及体面,不管怎么问就是三缄其口的人其实不少。特别像这次被婆婆说是做妈妈的不行,小孩才会被坏人盯上的胆小媳妇之类的人,小区里应该还有很多。

总部办公桌上放着一台小液晶电视,早已拉长天线转到HBS频道。井上接电话时按了静音键,现在不知是谁又将声音恢复了。

变声器已经挂断电话。嘉宾正在讨论,田川没再回屏风后面,而是满脸通红地坐在主持人旁边。接线中心铃声不断,女助理将观众传真交给了主持人。

“这个变态的浑蛋!”秋津对着画面上的田川一义大骂,“我要掐断你的脖子。”

武上的视线从画面上移开,和神崎警部对视一眼。他还无法理清内心浮现的疑虑,却能抓住警部心中所想的事情。

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推论,简直令人难以立即理清脉络。

变声器会不会早就知道田川在大川公园附近做了什么,因此才要求田川在电视机前露面?其实是希望受害者,可能不只是桐野舞子一人,认出田川后报警。嫌疑人是赌这个可能性,所以故意设计让田川出现在电视上吧?

调查总部里纷纷攘攘,武上小声说出想法,问神崎:“是我想得太多了吗?”

“还不知道。”神崎摇头道,“太早断言很危险,也有可能是偶然。”

“武上,请给我最新地图。”准备出门的秋津大声唤道。

武上将刚才的电话录音带取出,起身离开时说:“帮我准备到田川一义家的调查令。”

神崎警部嘴角带着笑意说:“要求本人主动到局里接受讯问。我看这个英雄现在是不会逃避了。”


HBS的特别节目结束后,有马义男还坐在电话机旁边思考。名片簿依然摊开,随时可以打电话。可他还是下不了决心。

节目一结束,木田就从家里打来电话问:“老爹有没有看电视?”

“好像在看一出奇怪的闹剧!我倒是从头看到尾。”

“还好吧?”

“我没什么事。”

“我倒是气死了,连晚饭也吃得不痛快。”

看来木田喝醉了。

“让你这么担心,真是对不起。”

“老爹为什么要道歉?你没有必要道歉。”木田有些口齿不清,“老爹这样是不行的,你是受害者。鞠子遭遇那种不幸,连你和真智子都被害得很惨,不是吗?可你却不生气,反而道歉。老爹一点错都没有啊!”醉醺醺的声音不断重复说道。

义男听了一阵后,才猛然想起来问:“孝夫,刚才看电视,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哪里奇怪?”

“就是广告进来电话切断过一次,在那前后的嫌疑人,那奇怪的说话声好像是不同人的,我觉得。”

木田一时之间没有会意。“什么意思?”

“你不是也跟他通过电话吗?那时候的家伙和今天节目后面跟田川说话的人不一样,你不觉得吗?”

“是吗?我没有什么感觉,老爹很有信心吗?”

“倒也不是,所以不知道该不该跟警方说。”

“如果是不同的人会怎样?”木田低喃道,“有什么问题吗?也就是说今天打电话到电视台的家伙是假的!”

“不,不是这样。”

木田不大会喝酒,也不喜欢喝酒,现在却醉得口齿不清,大概是无法清醒地收看该节目吧。义男心想,我也该喝醉啊。

鞠子失踪以来,义男滴酒未沾。一开始是想在鞠子平安回家之前不喝酒,等到她化成白骨回来,义男的目标也改了。

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健康。他希望多活一天也好。

鞠子回来的时候,有马专案组的警察保证道:绝对会逮捕嫌疑人!这个仇我们一定会报!

可是究竟要等多久呢?一年?两年?据说杀人案的诉讼时效是十五年。也许要花上整整十五年。

在那一天之前,有马义男不能死。所以他不再喝酒,也戒了烟,定时服用降血压的药,晚上睡不着也勉强自己躺着休息,食之无味的饭也当作是药逼自己吞下。即便痛苦地活着,义男也祈求老天将年纪轻轻就遇害的鞠子的寿命给他;如果不能让鞠子复生,就将剥夺她的岁月给我这老头。义男不求“死”,而祈求有一双强健的腿。

“老爹,你怎么了?还好吧?”喉咙里像是哽住东西一样,木田含混地继续说道,听起来像是半带哭泣,“干吗要看那种节目呢?我也越看越觉得奇怪。老爹也奇怪,真是可怜,我实在搞不懂你。”

木田的妻子好像在旁边抢电话,一阵杂音后,换成她的声音说:“有马先生吗?对不起,我是聪子。真是不好意思,孝夫喝醉了,跟你胡说八道。”

“没有啦,孝夫倒是难得喝醉。”

“看电视的时候就越来越怪了。”聪子泣声说道,“他一边喝酒一边含着泪说,看着鞠子从小长大,然后吵着一定要给你打电话。”

聪子不断道歉,义男安慰过她后才挂上电话,抱着头沉思了好久。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他以为又是木田打来的,拿起话筒一听——“死老头!”是变声器的声音。义男不禁站了起来。

“你还活着吗,死老头?难道不觉得比外孙女活得久很丢人吗?”

义男的心脏开始很久未曾有过的剧烈跳动。这是听到多次的过去一直被强迫听到的声音,有种生气的情绪,带点鼻音,显得孩子气。

对了!义男发现了。在镜头前引导田川说话的声音和此时听到的声音不同,就在于大人和小孩的差别。这家伙虽然有种难以预测的危险,但总是很孩子气。

“你……”义男好不容易从干燥的喉咙里挤出话,“你怎么又打过来了?”

“少啰唆!”变声器怒吼道,“不要质问我!向我道歉,快啊!”

又生气了,简直就像小孩的歇斯底里。虽然心跳得越来越厉害,义男还是说出了口:“你是为了发脾气而打来的,对吧?”

“为什么打电话是我的自由!”

“是吗?你和同伴吵架了吧?”

忽然一阵沉默,义男吸了一口气道:“你不是一个人,我说得对吧?我不知道你们是两个还是三个,总之不是你一个人作这些案子吧?说不定你是受人指使的。”

对方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是我说对了吗?我射中了红心吗?

“你刚才随便挂电话,被同伴骂了吧?结果打电话给电视台的角色被人取代了,于是你不高兴,来找我这老头出气,我说得没错吧?”

义男的手心都是汗水,他等着对方说话。

“笨蛋死老头!”就像吵架输了的小孩一样,逃跑之际还吐下一句狠话,对方挂了电话。

义男握紧话筒,仿佛想从里面榨出一些真实的片段。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一定错不了,刚才的做法没错。我的确是给了凶手重重一击,对方第一次动摇了。

我不能着急。虽然很小,也是个胜利。我总算知道对方也是个人。我有时间,时间会站在我这边,我一定能逮到凶手……


听完有马义男的意见,共同调查总部立刻将HBS特别节目的录像带送去作声纹分析。

之前打给媒体及受害者家属的电话录音数据也作了声纹分析,结果推论出,提到将古川鞠子的皮包扔到大川公园垃圾箱的电话、要求有马义男到广场饭店的电话和打给日高千秋母亲的电话,都是同一人所为。

可是这一次……

打到节目中的人和迄今为止特定的通话对象是同一人吗?特别节目的广告前后,两次打来电话的人是否为同一人?

这两点必须澄清。分析使用的材料是录自电视的录像带,因为HBS拒绝交出直接录自那通电话的录音带。有关广告之后打来电话的人,只有打到节目的通话资料,不管调查总部怎么要求获得直接的录音带,电视台就是不肯答应。

分析进行得极其慎重。如果有马义男的想法是对的,广告前后打来电话的是不同的人,那么认为这一连串案件可能是多人作案的假设便有了佐证。过去也有人提到,就嫌疑人的行动力来看很可能是多人所为,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如果声纹分析认定电话分别是两个人打的,将会是多人作案的重要补充资料。

接待有马义男的警察说道:因为是很重要的鉴定,至少要等上三四天才有结果。还特别叮嘱义男:其间如果接受媒体采访,千万不能说这事。

义男答应了。他明白这是有助于调查的重要线索,也根本不想做出妨碍警方办案的事,所以决定沉默到底。可是他不懂什么是声纹,也不明白要怎么分析调查。问了那名警察,对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便问了其他同事,最后带了一名鉴定科的年轻警察来,说这个人知道,有什么问题就问他。义男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苦笑。

“声纹就是声音的记录轨道,最早是美国贝尔电话公司的科学家想到,分析和鉴别声纹或许是识别个人的有效方法。我已经忘了那个科学家叫什么名字。尽管不是很久以前的事,真是对不起。”年轻警察清楚地解释道,“一开始是战争中接收到德军通讯,于是开始了能否利用声音作个人识别的研究。当时成果不明显,直到一九六〇年,美国FBI才有兴趣,要求贝尔电话公司完成了今天声纹分析的基础。”

“你说的记录轨道是什么?”义男听得一头雾水。

“就是将人的声音录在磁带上,经由特殊装置阅读过后记录在滚筒上。那种由好几条线构成的波浪状图形,就是声纹。您可能在推理片中看过,现在都是由计算机分析和作数据处理的。”

声纹不会有重复,跟指纹一样。只是作为个别鉴定的材料比指纹要困难些。

“其中之一是录音媒体必须质量高才行,因为分析结果很容易产生误差,所以我们希望拿到HBS的原版磁带。”

“简短的交谈不行吗?”

“那倒是没有问题,只要九十秒就够了。这一次的倒是时间足够。”

还有一个问题是,同一个人的声纹会因年纪增加有所变化。在作比较分析时,如果一方的声音材料年代太久,就会增加判断的难度。

“但跟这次的鉴定也无关。因为有这些困难,法院并没有将声纹当作不可动摇的物证。只能当作是状况证据,在调查阶段作为方向性的判断资料而已。”

义男根据亲耳所闻,认为自己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和那个广告后拨来的电话声应该属于两个不同的人。但是他很担心机器无法清楚地判别,而且……

“他们使用了变声器,不是吗?机器会不会被骗呢?”

年轻警察笑得就像警察学校招生广告一样灿烂。

“您不必担心,就算使用变声器,声纹也不会改变。只要作分析鉴定就一目了然。”接着又扬起一边嘴角继续说道,“让您外孙女遭遇不幸的家伙看起来好像很博学,但对这件事好像不清楚。不只是声纹,对手机也不很了解。”

义男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忙惊讶地问:“手机怎么了?”

“嫌疑人好像以为,使用手机就不会像使用有线电话一样被逆向侦察。的确,不能像有线电话一样找到拨号的电话机,但可以锁定发出信号的区域,查出是通过哪个基站的天线传过来的。如果连这一点都不知道,电话公司怎么向客户收费呢?”

这些事情,不仅警察们没说,连新闻报道也没有提过。义男抬头看着那警察,那是一张年轻、充满活力的脸。

“所以说过去嫌疑人是从什么地区打过来的,已经查出来了?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

年轻警察立刻低头鞠躬,显然是说得太多了。

“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大概是调查上觉得不公开比较好,而且也没有必要跟您说吧。”

“可是……”

年轻警察打断想继续追问的义男,说:“虽然很难过,但还是请耐心等待声纹分析的结果。您的直觉正确与否,看分析结果就知道了。调查方针也会有所调整,说不定能更加接近嫌疑人。”


没办法,只能等待。过去不也一直在等待吗?今后还是要等待吧。至少等待声纹分析的结果只要三天,这点时间不算什么。过去不是有更多的时间毫无进展、黯淡地走过来了吗?

可这次的三天却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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