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五日，星期二。

上周六开始的秋季连续假日到昨天结束。这一天，贯穿群马县赤井市东北部，有“赤井山绿色大道”之称的十二号公路挤满了前来欣赏红叶的游客。

开通绿色大道是在七年前的四月。因为地处赤井市山中，与JR线赤井车站间交通不便，这一地区比市内其他区域开发要晚。这条道路的开辟令该区域焕然一新。目前绿色大道的路线，是以明治中期为止林业还很兴旺时的林道为基础开辟的，留有许多急转弯和陡峭的路况。

在铺设这条路时，对赤井山南面斜坡也进行了开发。两百户小区的开发，吸引了市内著名私立综合医院到此实施改建计划，于是合成了一个附属医院、医疗看护设施配套的高龄人士小区开发计划。但是该计划最后半途而废，原因很简单，资金有困难。泡沫经济崩盘的余波，给北关东这个小城的小小经济活动带来致命的冲击。

提出这项计划的市议员不顾市议会的反对，强行发出该市自然保护林的开发许可。预定在此盖新医院的私立综合医院院长是他的岳父，因此这个开发计划一公布，就受到强烈抨击。他们那么强势，是因为来自东京的开发商很有兴趣，而且以大型都市银行为后盾的住宅资金专门融资公司也愿意大笔投入资金。

结果融资来源受到房地产交易的总量限制及敏锐地察觉日本经济开始走下坡路而抽身，连带影响了开发商的意愿。丧失强力支持的市议员与院长依然不顾周围冷淡的视线，一意孤行了一两年。就在小区规划完成后，所有答应入驻的大小商家一起宣布撤出时，他们才不得不死心。那时已是一九九三的秋天，赤井山开发计划全军覆没。完成整地工程便停工的小区建筑用地从此杂草丛生，钢筋骨架的综合医院和高龄人士小区在风雨中日渐锈毁，凄惨地矗立在南坡上。无人的山中只剩下绿色大道。

但对市民而言，这反而是件好事。贯穿赤井山的绿色大道，不论是春天花开或是秋天叶红，都是最棒的行车路线。越过赤井山到对面的小山市，还有个小山游乐园。过去要到游乐园必须走拥挤的干线公路，如今多了一条绿色大道可以通行。即使没有兴建小区和医院，绿色大道本身就疏解了一定的交通压力。

虽然跑掉了购物中心，但绿色大道沿途也陆续开了一些家庭旅馆、咖啡店和餐厅。不久，赤井市正式开放许可，在山顶建设休息站和展望台等设施。原本失去建造目的的道路，因为旅游用途而呈现出意外的丰硕成果。

但因失败而结束的开发计划残骸，则像丑陋的伤口一样，将废弃的钢筋、建筑工地等遗留在山坡上。由于不良债权的问题悬而未决，不能任意拆除这些产业，触景更令人生气。此外，这些废墟带来了鬼怪传说，居然吸引了市内甚至是东京的年轻人前来。他们称这些破败的建筑物是“鬼屋”，成群结队前来冒险，最后往往因彼此打闹引发伤害事件，或因为失足跌倒受伤。赤井市为避免一而再发生不幸，将该地区围上绳索禁止游人出入，但还是阻挡不了好奇的年轻人。

绿色大道在山腰入口和山顶的展望台各设了一个加油站。位于山腰的“绿色大道加油站”规模较大，共有五台加油机。此刻站在左边第二台加油机旁边，脱帽向加完油的客人道谢的员工是长濑克也，出生于赤井市的十九岁青年。

就在两天前没有当班的晚上，他去过鬼屋。他当时和女朋友聪美、聪美的朋友杏子及杏子的男朋友四个人一起约会。大家坐上克也新买的汽车，讨论去哪里兜风。聪美提议去鬼屋，克也没什么兴趣。他有一段时间很迷鬼屋荒凉的景色，但去过几次后热情也就降低了。

可是聪美她们态度很坚决。杏子感应力很强，很久以前就一直说要到鬼屋试试能不能感受到什么。克也不信什么通灵、感应力这一套说法，只是因为两个女孩热衷鬼打墙、鬼压身的故事，杏子的男友又只听杏子的话，不肯跟克也结成统一战线，克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汽车开进赤井山。

结果却十分凄惨。汽车行驶在绿色大道上，刚看见朦胧的倾圮遗迹，杏子就嚷着呼吸不过来，还说看见山坡上有许多白色东西飘来飘去。最后她说想吐，克也赶紧停下让她下车。晚上的绿色大道交通量不是很大，但开车前来探索鬼屋的年轻人大多时速超过一百公里，所以路上必须小心。聪美帮蹲在路肩的杏子拍背，自己也难过得快要哭出来。看着这一幕，克也打心里觉得无聊。杏子的男朋友只是下车站在一旁吸烟，丝毫不打算去安抚杏子。克也不禁觉得，真是一对怪胎情侣。这家伙要是带女朋友去宾馆，一进房间女友就吵着说有鬼，他大概只能发呆也不能生气吧。这种人实在没什么好交往的。

又是哭又是发抖了大半天，女孩们还是决定去鬼屋。开车时，克也为了抑制心中的怒气，必须发挥相当大的自制力。但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让女孩坐在副驾驶座的自制力，其实用纸巾一擦就没有了。克也越来越不耐烦，车也越开越不稳，最后跟聪美吵了起来，气氛很难堪，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下次谁还会想去鬼屋嘛！

现场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和聪美分别后，过了两天，感觉还是很不好。

今天虽是工作日，加油站却忙得很。大概是因为连续假日刚过，又是红叶季节。平时下午一点后有四十五分钟休息时间，今天是不可能了。快四点时，店长才招呼大家休息一下。克也饿得头昏眼花，步履蹒跚地走向后面的休息室。

休息室里还有一个打工的女孩，正坐在角落里一边看手提电视，一边吃三明治。好像是在看社会新闻，正好在报道最近炒得很凶的东京连环女子诱拐杀人案。克也一边将热水倒进买来的快餐杯面，一边嘲笑道：“小君如果不小心，说不定也会被杀了埋起来。”

小君一脸严肃地看着电视说：“真的呢，我实在是怕得不得了！”

“只要不乱搭陌生男人的车就没事了。”

“也有可能被硬拉上车，不是吗？”她拿着吃到一半的三明治，对着电视摆手道，“如果被蛮力拉上车，根本抵抗不了！”

看来她真是很害怕。

“而且还会被带到哪里监禁起来。”

“只要偷偷带着手机或呼叫器，就能求救啊。”

“对，还有这一招可用。”小君认真地点点头。

她将最后一口三明治塞进嘴时，外面传来紧急刹车的声音，尖锐得几乎要撕破现场独特的空气。

“啊！”小君瞪大了眼睛。

克也不由得耸起肩膀，他也听见了撞击声，而且不是短短一声。连续的撞击声让克也几乎可以想象汽车被辗过及拉扯的画面。

冲出办公室一看，右手边的远方，沿着绿色大道斜坡的急转弯处升起了一道白烟。

过了午间的混乱，这时绿色大道交通比较顺畅。上山的车道比较空，下山的车道也没有太多车辆。听到车祸声音的人都放慢车速，探出车窗看出事的方向，有的将车直接开进加油站。店长大喊：“谁快打电话报警！”

从后面冲出来的小君看着冲向天空的白烟，不禁双手压住脸颊说：“好惨啊……”

克也问其他同事：“烧起来了吗？”

“不知道，只看到冒烟。”

感觉上不像是浓烟，颜色越来越淡。

“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也去。”小君跟在后面。两人从路肩跑向斜坡，不久就看到了车祸现场。

绿色大道弯路很多，这是其中最弯曲的一段。从赤井山山顶一路蜿蜒下来，沿着山坡向右转个大弯，接着又急转回左边。克也习惯这条路，也对自己的驾驶技术有信心，所以从来不觉得可怕。但他知道这里发生过多起车祸。就在上个月，同样在下山车道，就有车因方向盘失控越线追撞对面来车而致人受伤。当时救援车将车头撞得稀巴烂的肇事车拖到加油站，克也他们还帮忙照顾伤者。

克也心想，这次大概不只是有人受伤吧。可是看不见出事的汽车，只能看见一道从下山车道开往上山车道的横切轮胎擦痕，而且擦痕消失是在上山车道的防护栏外，防护栏被撞得扭曲破碎。一对中年男女正站在那里向下张望。

“没事吧？”

克也站在这一边出声询问，中年男子则回过头指着悬崖下面。看来行驶在下山车道的汽车在急转弯处速度失控，冲到对面车道，并冲破防护栏跌下山崖。

“是你们的车吗？”

中年男子大声回答：“开什么玩笑！我们的是那辆。”

就在破损的防护栏下方约五米处，停着一辆宝蓝色轿车。

“我们就跟在后面，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一辆辆经过的汽车都放慢了速度。站在下山车道路肩的克也他们趁没车的间隙赶紧过马路。

“我们是附近加油站的。我们已经报警了，警车马上就来。”

“跟我们没关系。”中年女子尖声说道，“我们还以为他们加速想超我们，结果汽车在转弯的地方飞了出去。还好没被带过去。”

“真是危险，会摔下去的。”

克也站在防护栏边缘想往下看，小君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放心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站稳脚步，探身一看，在十米下方的山坡上出现了一辆白色汽车的车尾。车头朝下撞上山崖，所以呈倒立姿势。

“哎呀！真够惨的。”

车身已经不再冒烟。感觉好像不是因为车祸才冒烟，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烧掉了呢？

出事的车里不见人影。难道还被封死在车里吗？因为是倒立姿势，这么远的距离根本看不清楚车厢内部的情况。车牌号码倒是一目了然，是练马区的车牌，来自东京。

“好像什么东西烧了。”

“你也看到了吗？”中年男子皱眉道，“出车祸前就已经在烧了，车窗有白烟冒出。”

“真的吗？”

“嗯。”

同行的女伴也回过头点头道：“他们的速度很快，我还吃惊地看了他们一眼。”

“说不定是因为车里失火，才会出事。”

“不管怎么说，两种情况都很奇怪。”

大概是撞击的关系，行李盖翻开了十厘米。由上往下看，好像汽车半张开嘴巴一样。

“恐怕要吊车才能拉上来。”

小君抓着克也的手臂向下张望，低喃道：“里面的人死了吗？”

克也笑：“什么嘛？明明害怕却又那么期待。”

“不是啦，人家才不是那个意思。”

小君嘟着嘴否认时，后面响起了警车的警笛声。克也跑到路肩上，对着逐渐靠近的红灯挥手。

“是男的。”中年男子说，“有两个男人在车上。”

“两个男人？”

“对，没错。”

“是年轻人吗？”

“不知道，我只在他们超车的时候瞥了一眼。”

“我想应该是年轻人吧，他们穿着很鲜艳的衬衫。”中年女子说。

警察一来，既非当事人也非目击者的克也和小君便回加油站去了。吊车与他们错身抵达现场。开宝蓝色轿车的两人跟警察说明目击的车祸状况后，也一脸倦容地来到加油站。

“明明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女方抱怨道。

克也一边帮他们擦车窗，一边笑道：“真是倒霉啊。”

“这可一点也不好笑。”

聊天之际，又听见了警笛声。克也抬头一看，说：“奇怪！”

果然是警车呼啸着经过加油站前方。

“又有车祸吗？”

警笛声立刻消失不见，想必是在车祸现场。

“为什么来好几辆警车呢？”

“如果是救护车还有话说。”

“吊车也来了，拉上来应该很费事吧。山崖那么陡，得先固定挂钩，让救援人员下去，应该很困难吧。”

就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闲谈时，又一辆车从加油站前呼啸而过。这次不是警车，而是普通黑色轿车，但亮着警报器。

“讨厌！那也是警察的车吗？”

不过是交通事故，为什么像警匪剧一样不断出现警车呢？那就是便衣开的警车吗？

接着又是一辆，这次是警车。到底是怎么回事？

克也再度跑向现场，店长的声音追了上来：“喂！你不要去凑热闹。”

他没有回答，只是感到不安，对，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好像要出事了。

过去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在长濑克也的生活里，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感觉。没有任何杂志或电视节目肯做“不祥的预感”这种专题，克也无从知道那是什么，也无缘接触那种东西。

但是现在他为什么安静不下来？感觉好像有事要发生。刚才在车祸现场感受到一股背后滑过冰冷的手的感觉，似乎不是来自克也的知识和经验，而是一种发自本能的警告。

越过下山车道，沿着路肩逐渐接近现场，正好看见吊车伸长支架，将出事的汽车吊回路面。

已经无法继续前进了，克也停下脚步。警察封锁了现场，除了开放下山车道供来往车辆通行外，被封锁的另一边停满了警察的车。

“喂！你干吗？”负责守卫的警察板着脸站在克也面前，“现在正在处理车祸事故，不许靠近。赶快离开！”

克也抬头向上看。被吊起来的车里有人吗？车身并没有被倒吊，就像上船的新车一样，被四平八稳地吊了起来。车头前方已被撞烂，前挡风玻璃也都粉碎了。车门歪斜扭曲，行李盖比刚才在现场看到的开口更大，随着吊车的晃动上下摇动。

“喂！不准靠近。”

被警察推了一下肩膀，克也倒退一步，视线偏离了半空中的汽车。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传来。克也猛然抬头，出事的汽车大幅前倾。大概是某个吊钩松了，警察们惊叫一声，车阵跟着大乱。不知是谁大喊：“危险！”

克也赶紧后退。半空中的车身越来越倾斜，最后连前座的车门也打开了，扭曲的车门摇摇晃晃地就要断裂。

“危险！车门要掉下来了！”克也大喊。

但车门没有掉下来，掉下来的是别的东西——从驾驶座的门缝里滑出一个黑色物体，砰地落在路上。

那物体的头部朝着克也的方向。

那是一个人。

车门打开，一个物体掉落，车身失衡，倾斜得更加厉害。吊车驾驶员拼命控制住拉杆，一点点降低高度，希望将汽车放在地上。但是车身继续倾斜，终于在半空中倒向一边。

这一次是行李盖动了，不断扩大开口，又一个“东西”掉了下来。

那在长濑克也以后的噩梦中，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主角。

这一次掉落的“东西”也是个人，而且穿着西装。就像一把折刀一样，有意从行李盖的口子漂亮地滑落，也可以说是从里面逃出来一样。

穿着西装的“东西”转过头面对长濑克也，趴在地上。由于发生得太突然，警察全愣住了。就在一刹那，克也越过前面警官宽阔的肩膀，看了那“东西”的脸一眼，那“东西”的眼睛睁着，和克也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