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犯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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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我有个疑问,我们看见的是他的本来面目吗?

——小约翰·W·坎贝尔:《如影随形》


栗桥浩美第一次杀人是在他十岁生日那天,当时和平就在他身边,是和平教他杀人方法的。

和平是转学生。小学四年级的春天,他从岛根县松江市搬到东京练马区,并从新学期起和浩美就读同一所学校、同一班级,而且坐在一起。他们立刻成了“好朋友”,不久便犯下第一起“杀人”勾当。

浩美生于一九六七年五月十日,和平则是同一年四月三十日生,算是稍年长的“哥哥”。浩美和父母住在东京练马区,从来没离家过;而和平从小就在全国各地跑。和平解释是因为他父亲的工作所致。

因为有一个不断调职的父亲,和平在浩美眼里成了十分值得尊敬的朋友。那个年龄的小孩,尤其是对男孩而言,父亲的工作就决定了小孩本身的价值。

浩美的父亲经营一家小药店,母亲也帮忙看店,夫妻俩努力维持小生意。这是父亲从祖父手上继承的家业。

既然是祖上的事业,与其说是药店,不如说是街坊的药店才对,它其实也是一家亲切的老店。有时老人会拄着拐杖来买治腰痛的贴膏,有时修路工人会来买营养饮料就地喝起来,有时半夜十一点还会有邻居来敲铁门,因为小孩突然发烧想买冰枕等,它就是这样一家方便的小店。

浩美在上初中之前,一家人就住在这座木质楼房里,一楼的一部分充作店面。房子有三十多年历史了,整体看来陈旧,到处有伤痕。浩美没见过祖父母,但家里留下了很多他们使用过的东西和收纳衣服及日用品的纸箱。那些东西塞满了仓库、衣柜和橱柜上方。所以不管他怎么整理,房间就是收拾不干净。

他好几次试着想把衣柜和橱柜上面的旧东西拿出来扔掉,每次都被父母责骂,但他还是无所畏惧一试再试。尤其是看到和平和父母居住的公寓,到处收拾得干净清爽,不像自己家总是堆满泛黄的纸张、布片和纸箱杂物等,他恨不得放把火烧掉这一切。

为什么自己家不能像和平家一样干净漂亮呢?为什么家里没有沙发椅呢?为什么墙上要挂着制药公司送的难看又土气的月历呢?为什么房间角落里总是堆放着纸箱呢?为什么棉被总是摊开不叠起来呢?为什么厕所不是西式的马桶呢?

为什么爸爸不是大公司的职员呢?

和平的父亲好像很忙。周六下午和周日到和平家玩的时候,他父亲几乎都不在家,大部分时间都是去打高尔夫球。和平的母亲总是穿着及膝长裙,露出丝袜下漂亮的脚踝,上身则是色彩艳丽的衬衫和毛衣,一脸亲切的微笑。拿出来的点心不是亲手做的,就是从市中心那家有名的店买的,或是谁送的。不只是点心,和平家经常有别人送的东西,有时是高级洋酒,有时是水果,有时则是漂亮的桌布。

浩美在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的三年中,都与和平同班。其间和平总是说,反正爸爸随时会调工作,大概初中会到其他地方就学。分离对浩美而言是件痛苦的事,却也让他心动。到其他地方……下次或许是大阪,或是福冈,也可能是札幌。只要和平搬家,自己就能去他家玩并住宿。和平的母亲之前都会邀请他,所以他要跟和平做好朋友,将来和平才会邀请他到各地去。这种可以获得特别待遇的感觉深植在浩美小小的心上。

随着这种心情,想象越扩越大。他甚至幻想自己到和平的新家做客时,东京忽然发生大地震,父母过世了,那栋破旧的房子也化为灰烬。于是和平一家对孤苦无依的他张开温暖的怀抱,从此他与和平成为兄弟……

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幸福!浩美心想。那样他就可以在别人的家、别人的境遇、别人的人生旅程中重新活过。

但现实是,和平和浩美进入同一所初中就读,是地方公立学校。两人虽不同班,但教室相邻。

和平说他父亲错过了今年的调职,还说今后可能也不会调到其他地方了,就定居在东京。根据和平的说法,他父亲这算是“升迁”。

于是浩美关于大地震的幻想成了脱离现实的梦。他想,不可能以任何方式成为和平家的一员了!但是只要自己能成为孤苦伶仃的一人,只要父母离开人世,和平家还是会张开双手迎接他。

于是他想起了好久没有想到的“杀人”,他与和平一起完成的第一次“杀人”,在他十岁那年。

那是对浩美真正有效的“杀人”。当时他的确杀了想要杀的人,所以他认为这次不可能不成功,只要和平肯帮忙。

一天,他忍无可忍,对和平说了:“我希望父母能够死掉,你说该怎么做?”

没想到和平一脸惊讶地说:“父母死掉的话,不是会有麻烦吗?”

“才不会呢!”

“会。如果被亲戚领养,日子会过得更惨。更糟糕的是,可能会被送进孤儿院。”

“孤儿院?”

“没错。没有监护人的小孩都是在那种地方长大的。你不能再像刚才那样乱说话!”

浩美失望得说不出话来。和平竟然没说:“如果你没有了父母,可以来我家。”

“那么就不能杀他们了。”浩美低声说。和平一脸正经地盯着他的脸,然后笑道:“杀他们?你是说小时候做过的事吗?”

浩美点点头。

“那样并没有人会真正死掉啊。那只是一种诅咒。”和平的笑容跟他母亲的一模一样。他这个外号也是因这张圆圆的笑脸而来,就像和平标志,可爱得没话说的笑脸。

“你说是诅咒……”

“是啊,只是诅咒。可是对你有用吧?那就够了。”

那一晚,浩美难得做了噩梦。那是小时候常做的梦,自从十岁那年“杀人”以来就没有梦过。他再度做起那个噩梦,都怪和平。和平说那个“杀人”只是个“诅咒”,所以他发现应该被杀死的人其实没有被杀,于是噩梦再度出现了。

梦中出现了一个小女孩。那女孩扑向正在睡觉的浩美,想要撬开他的嘴钻进去。她想附身在浩美身上。

女孩的手很小,而且冰冷柔软。可是她拼命扳开浩美上下颚,力气比大人还要大。尽管告诉自己这是梦,浩美的上下颚还是感觉到女孩手指的力量。在企图进入浩美体内的过程中,女孩不断低吟:“还给我,把我的身体还给我。这不是你的,是我的。”

浩美大叫一声醒来。已经是初一学生,居然尿湿了一整床。因为害怕与羞耻,他趴着哭泣。

浩美知道噩梦中的女孩是谁。梦中的女孩有着和他一样的脸。

浩美的父母也很清楚那女孩。母亲至今还不时流泪悼念那女孩。

女孩是浩美的姐姐,出生一个月就夭折的栗桥家长女。为了纪念她,父母让两年后出生的长子沿用了她名字弘美发音“hiromi”,只是把汉字改成了“浩美”。

浩美成了社会公认的独生子,是栗桥夫妇钟爱的儿子,是栗桥药店唯一的继承人。但是在家里,他始终背负着hiromi。他就是这样长大的。

杀hiromi是和平教他的,而且曾经成功了。可是因为和平的背叛,“hiromi”再度复活,两个人又开始过一起的人生。

他想要跟和平说这件事,说hiromi回来了,却说不出口。和平说“父母死掉的话,可能会被送进孤儿院”时想当然的神情,让他觉得和平已经离他远去。告诉他hiromi回来的事,只会被笑话吧……

他不想被和平取笑。他不希望和平认为,你是个小孩,是个胆小鬼!

不久,栗桥家有了改建计划。浩美并不知道,但是他父母已经谈了很久。

早就受不了又脏又旧的老家,浩美实在是太高兴了。就算不能成为和平家的一员,至少也可以跟和平家一样住在漂亮的房子里。

那一年新家终于改建好了,店面也焕然一新。可当他们从租的地方搬回新家时,浩美发现家里的摆设没有多大改变。祖父母那堆东西还是塞在新的衣橱里,占领了新的橱柜。家里还是堆满了装商品的箱子和库存药品。栗桥药店变新了,但来的客人还是一样,不是满口粗鄙的工人,就是装了假牙、说什么都听不清楚的老人!

浩美初二那年暑假,出了一件事。替外出的父母看店的浩美,打了一个来买药的老太太。虽说只有十四岁,毕竟是男孩,而且用尽力气殴打,把老太太的两颗门牙打断了,老太太跌倒在水泥地上时还跌断了腰骨。

浩美对父母和派出所警察都三缄其口,绝口不提殴打老太太的理由。老太太已经八十七岁,身体十分虚弱,很难从她嘴里问出事情经过。结果这反而救了栗桥浩美。

幸亏负责调停商店街问题的民意代表,即超市老板,跟栗桥药店关系一向不错。这个老太太又经常在他位于栗桥药店附近的超市里拿东西不付钱,其他商店也常抱怨只要老太太一个人出来买东西就会闹出纠纷。所以问不出老太太的说辞也是幸运,民意代表直接将此事当作意外事故而非伤人案处理。老太太是自己不小心跌倒受伤的,而非被打。

可是浩美比谁都清楚,真相并非如此。他是因为老太婆又脏又凄惨,而且连续三天都来买浣肠药而生气揍了她,而且他下手时心里还想着“死了活该”。

真正的心情,浩美只能对和平一个人说。其实正确说来,是被和平看穿了。

“那件事应该不是意外事故吧?是你揍了人家吧?”和平问。

浩美沉默不语。和平看了他好一阵子,然后笑了。他笑容明朗地说:“算了,不必在意。我也讨厌肮脏的老太婆。你没有做错什么。”

这时,浩美觉得和平不是安慰他,而是夸奖他。

和平还是懂,他了解我,他跟我是一类的。

于是他们仍是好朋友。和平的成绩一向比浩美优秀,之后两人上了不同的高中和大学,见面的机会减少,情谊却未受影响。他们简直像被命运黏合在一起,从未分开。

不,他们是越来越无法分开。这在不久后引发了新的“杀人”。

这次不是诅咒,被杀的人无法再复活。这一次是真的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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