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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柿崎老师的来访过于突然,长寿庵一阵忙乱。那时正是下午,店暂停营业。伸胜和文子正在吃过了饭点的午饭,老师竟上门来访。

柿崎老师被领到里面的包厢时,立刻为突然造访而道歉,并说明主要是为了和明而来。当时和明带着由美子到公营游泳池玩耍,并不在家。

因为学习成绩、运动能力和交友情况,伸胜夫妇对和明操心不已。文子还以为老师来是要对宝贝儿子有所责难,内心失望至极。自从转到游泳社近一年来,和明经常向她报告:社团活动跟以前的软网社不同,非常快乐,柿崎老师很好,等等。没想到,儿子那么信赖的老师居然还是到家里宣布放弃他。因为这一先入为主的想法,文子没等老师说完便低声问道:“是不是我们和明不能留在游泳社了?他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

柿崎老师吓了一跳,接着那张被水和阳光造就的黝黑的脸笑开了,他摇摇头说:“对不起,我突然来访,一定吓着两位了。我不是为了你说的事而来的,和明是个乖孩子,很用功也很老实,我的确认为他是个好学生。”

文子听老师这么说,安心的同时,不禁眼眶湿润。过去没有人,也没有任何老师这样称赞过和明,总是听到“很费心”、“能力不佳”、“影响其他孩子”等负面评价。

“这孩子好像影响了大家的学习进度……”文子含泪诉说。柿崎老师则就事论事地继续说道:“两位一直都与和明生活在一起,难道没有觉得他的眼睛有些不好吗?”

文子和伸胜彼此对视,一向话不多的伸胜沉默不语,似乎有些不解。

文子说:“如果是近视,应该没有。视力检查的时候,两只眼睛都是一点五,而且也没有散光。”

老师点头道:“是的,这些我也知道。他的确视力良好,但据我观察,他似乎看不见讲义或黑板上的字。明明视力没有问题。他的计算能力也不好吧?”

文子悲伤地点头道:“读小学的时候,差点连九九表都背不下来!”

“应该不是懒惰,他也很努力背吧?”

“这倒是真的。”伸胜第一次回应,“那孩子真的做功课很认真。”

“就是啊。”柿崎老师向前倾身说,“我也觉得奇怪。看和明在游泳社的表现,绝对不是智力有问题。他听得懂别人的意见,也能说出看法。甚至对打扫游泳池、整理工具等工作,还能提出分工合作的有效建议。他怎么可能智力有问题?我反而觉得他拥有中等以上的判断力和想象力。”

文子抬起头,再一次看着丈夫。伸胜则直视老师。他沉默寡言,不只是话少而已,而是整张脸都显得毫无变化。但是这张毫无表情的脸逐渐有了变化。

“我认识一位医生。”柿崎老师接着说,“他是我大学时所属社团的同学。前一阵子到美国作研究,上个月才回国,我们见了一面。他不是临床医生,而是研究人员,目前在东都医大八王子校区的研究室,主要研究视觉障碍。”

“视觉障碍?”

“是的。简单说来,就是研究眼睛的异常问题。我们闲聊时,他说起非常有意思的话题。其实确切说来,日本虽然很少见,但美国已经很重视视觉障碍研究了。他说的就是有关在专门医疗机构就诊的病例,他这次到美国的主要目的就是研究该病例。”

“哦……”

高井夫妇似懂非懂地微笑,柿崎老师继续说道:“我尽量不用专业术语,只是我不知道这样说不说得清楚。简单说来,这个病例两眼的视力都比正常平均值要高,但就是看不清楚。说得准确一点,就是不能正确辨识看到的东西。刚才也说过,美国在二十几年前就已经承认有这种病例,也一直在研究。患者大半是小孩。并不是说大人不会得这种病,而是没有人发现,甚至本人也没意识到就长大成人了。毕竟知道这种功能障碍,也是最近几年的事。”

文子忸怩地问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病呢?”

“那不是病,因为视力没有异常。应该说是一种‘功能异常’。”

“功能……异常?”

“是的,和明妈妈。我们都有两颗眼珠吧?”

“是的,有两颗。”

“我们是用两颗眼珠看东西。但是有一些罕见的例子,明明有两颗健康的眼珠,却只有一颗能看东西。也就是说一只眼睛关店休息,没有上班。”

“那么……”伸胜咳了一声,问道,“是不是应该绑眼带呢?”

“不,也不是那么简单。在这种情况下,是一只眼睛的视神经和负责这部分机能的脑组织停止运行,比起只需用眼带遮住眼睛要复杂严重许多。”柿崎老师举起手说道,“更严重的是,有这种问题的人无法辨识文字的形状。例如他们眼中的‘甲乙丙丁’跟我们看见的形状不一样。他们读取的文字和数字不同于我们,所以记不住,也写不下来,就算写下来也是‘不正确’的。”

文子捂住嘴巴,似乎想说“哪有这种事”,但随即阻止了自己。

“因此有这种问题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字写得都很难看。和明是不是因为字写不好常被批评呢?”

文子立即点头道:“他妹妹由美子的字就写得好。和明的作业簿连我都看不懂写了些什么。”

“两位小时候的情况怎样?是否跟和明一样字也写得不好?”

文子抬头看了伸胜一眼,伸胜惭愧地承认:“我的字写得不好。”

“可是没有和明那么糟吧。”文子说,“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和明字写得特别丑?”

柿崎老师点头道:“刚才也提到和明的算术、数学也不好,这也是有那种问题的人的特征。他们看到的数字排列和形状,与我们看到的不一样。他们很认真地做,结果却是错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看见的跟别人不一样。但这也难怪,因为他们眼中看见的才真实,谁会认为自己看见的字母、汉字和隔壁桌田中看见的是两回事呢!于是有这种问题的人,尤其是学龄期儿童,几乎都会被认定是智能不足!实在很不幸。”

文子慢慢眨眼,凝视着老师健康的脸庞。她终于明白老师想说的是什么。

“那么老师,我们和明也是有这种问题吗?”

“是的。我怀疑有这种可能性。”老师点头承认,“我跟朋友提起,他和我意见相同,而且还问可不可以带和明到研究室接受检查。”

一听到“检查”二字,高井夫妇面生恐惧。老师赶紧说:“说是检查,其实没那么严重。只是让和明看一些东西,问他看到了什么,请他写下来,并制成数据,而且要反复进行。这绝对不是病,我朋友也说得很清楚。视觉障碍是一种脑部功能障碍,不是病,就算吃药、动手术也治不好。需要的是对眼睛进行‘训练’好恢复原来的功能。”

文子的脸上出现希望的光辉,眼里则忍不住流泪。

“还有,我必须慎重提醒一点,”柿崎老师继续说,“为什么会造成功能障碍,原因是什么,目前还不清楚。只能确定不是遗传的因素,据说也不是婴儿时期的养育方法造成的。所以假如和明真的有功能障碍,两位也不必觉得丢人,责任并不在你们身上。”

细心的话语令文子释怀,伸胜也沉默地点头。

“老师,这件事已经跟和明……”

“我还没跟他仔细说过,我只是说:‘老师觉得你的能力没有问题。书读不好不是你的责任,而是有其他原因。’还跟他提过,可能会就这件事跟你们见面。”

老师还说:“如果你们能够接受,是否请直接跟和明提这件事?如果他想知道得更清楚,再由我来跟他解释,好吗?到时候再请两位一起商量,决定是否接受检查。我朋友表示随时愿意效劳,你们不必客气。”

高井伸胜对于大学医院、研究室等权威机构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他缩着脖子问:“要去那种地方,总觉得怪怪的。可不可以到附近的眼科诊所看呢?”

柿崎老师笑道:“很遗憾,街上的眼科医生大概帮不上忙。”

“想治好就必须到大机构去吧。”文子振作精神表示,“就算再远也没关系,我们会去的。”

接着,柿崎老师就和高井夫妇闲话家常等和明回家。夏日的午后炎热无比,泡在游泳池里的小孩不会那么早就回家。加上明天是游泳社的活动日,于是老师说声“下次再联系”就告辞了。

文子在为下午五点开店作准备的同时,心中想了很多。她感觉到一股温暖。不是她自夸,她从来就认为很少有小孩像和明这样认真老实。过去在学校受了再大的委屈,和明还是忍了下来。那不是他的错,他身上背负着别人不知道的残缺。那孩子没有错。

文子抑制住内心的亢奋,在店里忙进忙出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越来越接近。

“出什么事了?”伸胜停下手,抬起头问,“好像就在附近。”

文子走到马路上,正好看见救护车经过长寿庵门前的大马路前往商店街方向。尽管事不关己,听见刺耳的警笛声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文子正准备回店里,见前面巷口,脸晒得跟柿崎老师一样黝黑的和明和咖啡色的小公主由美子,不断斗着嘴往回走。一时之间母爱涌现,文子大声招呼:“你们回来啦。”

两个孩子也看见了文子。由美子跑了过来,和明则大声回答:“我们回来了。”这时又响起了警笛声。

警车闪着红色的警灯朝刚才救护车的方向行进。和明和由美子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文子跑到两个孩子身边,跟他们一起目送警车离去。

“是商店街的方向。”和明说,脸上浮现不安与担忧的神情,跟刚才伸胜在厨房听见救护车警报声逐渐接近,停下手说“好像就在附近”时的表情一样。是谁受伤了,还是谁倒下了?哪里失火了吗?有谁求救吗?

这是大人的反应。就像远处上空有猛禽掠过,一听到翅膀舞动声,雁群领队就会昂首倾听,确定敌人的方位,好挺起腰杆保护老弱妇孺。

文子头一次发现这孩子有着比实际年龄老成的一面。通常像和明这种年龄的男孩,一看见街上跑过警车或救护车,立刻会好奇地凑热闹,而不是感到不安;会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跟在警车或救护车后面跑,而不会停在路边,担忧地看着红色的警灯离去。

文子正想着这些,由美子已经喊道:“哥,我们去看警车。”

和明则笑着摇头道:“太危险了,不要去。”

“真无聊!”

文子这才发觉,原来过去有太多机会可以看到和明与普通小孩不同的地方,但每一次她都解释成“迟钝、愚笨”,而且也习惯接受该事实。

但是今天完全不一样。柿崎老师告诉她的一番话,让过去在文子心中定型的“和明印象”发出不同的光芒。她才明白过去断章取义解释成“愚钝、缺少霸气”,其实可以用“老成”来形容。

我真是个糊涂母亲!文子想到这里,内心充满了愧疚。为什么自己从来不相信孩子说的话,而只在意老师说了什么呢?

“我们回家吧。”文子牵着由美子的手说,“你们两个都饿了吧?”


长寿庵的人得知商店街发生的事,已是那天晚上关店的时候。商店街规模最大的“阿诚超市”老板,即民意代表高桥,为此事来找伸胜。

伸胜和文子对高桥的来访都很惊讶。文子心想,今天真是吃惊不断的一天!而且说实话,还真麻烦。关上店门,她会和伸胜一起对和明提起白天柿崎老师说的话,所以很不希望外人打扰。

“有些事要跟你说,但电话里又不太方便,所以想关店后来比较不会打扰你。”

“什么事?”伸胜的语气有些困惑。

“今天商店街出了点纠纷。你没有听见警车的声音吗?”

“有啊。”

“真是令人头疼,所以才来找你商量。我可以坐下吗?”

关门后店里很安静。高井夫妇和高桥先生在餐桌前对坐。

高桥比伸胜年长五岁,脑袋已经秃了。大概是急性子的关系,光头总是因为汗水而闪亮。与其说他做事磊落、不拘小节,其实作风只要再偏一点,就会被形容为下流、低级。但因为他是生意兴隆的阿诚超市的老板,也是连任的民意代表,还算颇有声望。

长寿庵不在商店街,和那里的活动无关,但还是加入了商店街商家组织的“青葵会”。高桥当过该会会长,现在也是实质上的负责人。伸胜见过高桥,曾经一起旅游过,也一起吃过饭。可是两人关系并没有好到商店街出事要找伸胜一起商量,他也从来没有那么受过信赖。究竟是怎么回事?

伸胜有种不祥的预感。

面对不安的高井夫妇,高桥以一种故作为难的夸张表情开始说明:“开药店的栗桥先生,你知道吧,就在商店街北侧?”

“是的,我知道。”

“栗桥先生的儿子和你儿子应该是同学吧?”

伸胜看着文子寻求确认,文子点点头。

“是的,栗桥家的浩美和我们和明是朋友,从小学就在一起玩了。”

“就是嘛,那边也是这么说的。”

那边是指栗桥药店吗?

“言归正传,今天下午的警车就是栗桥先生的儿子引来的。”

文子探身问:“浩美吗?他做了什么?”

高桥以一副好像吃到酸东西的表情说:“他打了客人。”

伸胜双手抱在胸前,深深叹了一口气。

“浩美在家看店吗?”

“是啊,他父母都出门了。”

“所以说是一个人喽。”

“嗯。结果那个老太婆来了。”

“老太婆?”

“你们店里没受过害所以不知道,真的没听过那个要命老太婆的事吗?”

长寿庵没有人知道。

“算了,其实我也不应该叫人家‘老太婆’,可我真的很生气。老太太年近九十,没有家人照顾,一个人住在车站西侧的都营小区。有时候会到这附近买东西,但其实是顺手牵羊!”

“顺手牵羊……”

“嗯。我想不是故意偷的,而是精神恍惚,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真的很糟糕。常常在我们店里,不付钱拿了东西就跑,或是当场将面包、香肠拆开来吃。尤其是将牛奶打开来喝后,更是不好处理。不管怎么说她,她都是一副什么都没有做的无辜表情。有时气急了骂她,她就会大哭大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欺负老人呢!结果只好让她带回破坏过的商品,拿回赖不掉的商品的钱——可不是全部,我也很不甘心啊。”

文子想起蔬菜店老板娘也说过这种事,好像还不只是遇到过一次。

文子一说出口,高桥立刻大声肯定道:“没错。就是八百德蔬菜店嘛!”那里也很惨。大概是四月份的时候,老太太在那家蔬菜店门口拿起橘子便吃,老板娘让她付钱,老太太装作没听见撒腿就跑。八百德过去遭殃过好几次,老板娘实在气不过便冲出去追。结果老太太嘴里不干不净,还在摆着萝卜、西红柿等商品的门前小便!闹得人仰马翻。

对八百德而言,真是损失惨重。

“还不只是这样。我们收银台的主任说:‘那个老太婆根本没有痴呆症,是装成痴呆来骗吃骗喝、偷东西的。她是事先算计好才做的。’结果老太婆听了可不得了。”

“在栗桥先生那里被打的,就是这个老太太吗?”

文子一问,高桥才想起今天的主题,双手一拍说道:“没错!”然后一脸正经地说:“大概是四点左右吧。栗桥药店隔壁,就是那家卖衣服的吧?”

“村田家的店?”

“对,就是村田时装。”高桥唾沫横飞地说,“那里的老板娘听见栗桥药店有东西倒地的声音,还听见有人尖叫,于是赶紧跑过去看,发现那个老太婆倒在地上,嗯嗯唉唉地哭泣,头上流着血,看起来很惨。商品陈列架也倒了,胃药啊创可贴等散落一地。栗桥家的儿子则一脸惨白地站在老太婆旁边。”

老板娘问栗桥浩美怎么了,浩美没有回答,也不看老板娘,居然握紧拳头想攻击倒地的老太太。老太太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尖叫,爬着逃了出去。

“你们都知道村田老板娘个头很大。她不忍心,于是用身体挡住栗桥家的小鬼。可那小鬼拼命挣扎,差点将老板娘甩开。老板娘大声呼救,附近的人围上来,才一起将小鬼制伏,救了老太婆。栗桥家的小鬼大概是气坏了,一心想揍放走老太婆抓住自己的大人。对面书店的老爹也挨了他一拳。慌乱之间也不知是谁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文子想起栗桥浩美的脸。他是和明的朋友,由美子也跟他一起玩。是个活泼、会读书的好孩子,看起来不像会动粗。

“浩美现在怎样了?”

高桥挥动大手说:“在家里。警车是不会将初中生带回警局的。但的确有人受伤,警察也不能不管,所以问了很多话。”

栗桥夫妇在警车骚动中回到家,母亲演了一场悲伤叹息的戏,场面着实惊天动地。

“夸张地哭闹道:‘如果浩美被带回警察局,那我不如死了算了。’之后又到我这里,托我想个善后对策,让事情圆满落幕。我想不过是小孩子的事情,骂一骂,并负担老太太的医药费就解决了。警察也不会多说什么。而且真要说起来,整个商店街还希望那个老太婆能反省呢。”

“没错。”

可是这件事跟长寿庵又有什么关系呢?文子和伸胜满脸疑问。高桥只是嗯嗯啊啊地点头,然后摸摸光秃的头顶说:“整件事就是这样。”

他看着高井夫妇又说:“警车离去后,我又被叫到栗桥药店。小鬼……不对,他叫什么来着?”

“浩美。”

“对,就是浩美。要从他嘴里问出事情经过,看看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因为对方是那个老太婆,我一开始也无意责骂浩美,还说:‘你的心情我们很理解……’”

浩美一开始就什么也不说,像块石头一样不开口,坐着干瞪眼。

“他太顽固了,最后惹得我也很生气。于是开始教训他,说他不该使用暴力!结果那小鬼……不对,浩美居然说:‘我又没有打人!’”

“他不是因为要揍人才被制止的吗?”

“没错。可是他说一开始打人的不是他。”

文子慢慢地眨眼看着高桥,问道:“是说当时还有别人吗?”

高桥立刻点头道:“正是。”

文子吓了一跳。之后的内容她想都没有想到。

高桥一脸歉然地说:“他说你儿子也在场。当时高井来他家玩,跟他一起看店。是高井揍了老太太,然后跑了。他当时吓死了,忽然发生这种事,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整个人也因害怕而错乱。最后那孩子垂头丧气地说了声‘对不起’。”

文子说不出话来,两只手在空中比画。一直保持沉默的伸胜开口道:“我家小孩下午去游泳了。”

“是啊。”别的声音出现了,是孩子们。文子立刻回头,看到由美子和和明躲在厨房柱子后面。

“我们去游泳池了。”由美子重申道,清澈的眼睛瞪得很大。

看来他们偷听了大人的谈话。大概是小孩子的好奇心,感觉高桥来访跟白天的警车有关系。

相比由美子瞪大眼睛惊讶的样子,和明在文子眼中,就显得很胆怯。这也难怪,自己的朋友居然偷偷向大人告状,说他今天在没去的地方做了没做的坏事!

难得的是文子还没开口,伸胜先斥责孩子:“不要躲在那里,都给我出来!”

“你们好啊。这么晚还来打扰你们。”高桥立刻装出笑脸打招呼,目光却盯着和明。

和明眼珠不安地转动。当他的眼神和文子的对上时,也只是默默将头转到一边。大概是“我今天根本就没有去栗桥药店”的意思,同时也是表示“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文子立刻就明白了。可是见和明畏缩的样子,伤心的同时又不免有些生气。既然什么坏事都没做,为什么不能抬头挺胸,为什么会那么没用?

“过来这边。”文子叫他们。高桥一副“这下糟了”的神情看着文子,但文子并不想让孩子们离席,尤其是背着和明继续谈这件事。

“你们过来坐,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吧?”

文子一问,和明畏缩地点点头。由美子则一把跳上椅子坐下,毫不害怕地“嗯”了一声,然后又很担忧地看了在座的大人,问道:“栗桥打了老婆婆,是真的吗?”

文子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对由美子而言,栗桥不只是哥哥的同学而已。从和明和栗桥小学时起,由美子就一直跟他们一起玩,虽然现在已不再那样。所以应该说和明、由美子和栗桥三人是童年玩伴才对。而且从小由美子对迟钝的哥哥,还不如对做什么都很棒的栗桥更亲近。

由美子对栗桥的感情至今还存在吧。所以她才会歪着头,一脸怀疑地自言自语道:“栗桥为什么要打客人呢,而且还说是哥做的?”

高桥插嘴道:“还不知道是不是栗桥打的呢!”

由美子立刻回道:“是吗?但也绝不是哥做的。哥哥和我今天都没有跟栗桥见面。上午我们在写作业,两点店关门以后就去游泳池了。”

“哦?你们是去学校游泳池吗?”

“不,是公营游泳池,在若叶町。”

“是啊,那就得搭公车去喽?原来如此。”

高桥一方面配合由美子的语气说话,一方面还是很注意观察和明。不知栗桥用了什么说法令他那么信服,总之他来此并不是想听和明的说法,而是抱着很深的怀疑。

“这么说栗桥大概是想错了,你怎么认为呢?嗯?”

“他叫和明,我女儿叫由美子。”文子说。

“噢,你叫和明。”高桥笑嘻嘻地对和明说,“你怎么认为呢?”

和明低着头,两侧太阳穴附近有些颤动。高桥越是想看他的脸,他越是低头。

文子看不过去便开口道:“不好意思,和明有点怕生。”

“都已经初二了,又是生意人的孩子,真是少见啊。”

看来高桥对和明的印象不是很好。文子有些紧张,心想,这种好动外向的人一定不喜欢畏畏缩缩、扭扭捏捏的小孩,尤其是男孩。

“在游泳池有没有遇见其他朋友?”

由美子回答:“遇到过。”

“谁呢?”

“美典。田中美典,她是我班上的同学。”

“你是和哥哥一起遇见朋友的吗?”

“不是。那时候哥在大人用的游泳池,我们是在儿童游泳池。”

高桥瞥了和明一眼。和明低头看着地板。

“是吗?和明是在大人用的游泳池?”

“是啊,因为哥比我会游泳。今天哥还教我怎么仰泳。对不对,哥?”

妹妹开口询问,和明好不容易才低低地点头。

“所以说,栗桥很奇怪。我们今天根本没和他见过面。”

“由美子,够了。”伸胜说,“这些一开始就知道了。栗桥那孩子乱说话。”

语气斩钉截铁。高桥先生看见伸胜的表情,忙赔笑道:“请不要生气嘛,高井老板。”

“我没有生气。”

“我既然受人所托处理善后,就必须先将事情弄清楚,所以得听听每个人的说法。”

“那你问过被打的老太太吗?她怎么说?”文子问,“问她应该是最清楚的,不是吗?被谁打的,老太太是当事人,应该最清楚。”

高桥夸张地摆摆手道:“没用,她已经痴呆了。”

“可是不问清楚怎么行?”

“我问过了,但还是不明白。她净说些听不清楚的话!”高桥一副“要不然,我干吗那么辛苦”的口吻。

“那就交给警察处理好了。”文子也生气了,干脆这么说。

高桥马上瞪大眼睛说:“那怎么行!请不要随便乱说。要是交给警方,可是会破坏我们商店街整体形象的。”

文子笑道:“什么形象?未免太夸张了。又不是百货公司。”

事实上,警车来过一事早已传遍左邻右舍,想隐瞒也于事无补。不想将事情闹大的理由,跟商店街根本毫无关系,应该是跟栗桥药店和栗桥浩美有关才对。

“不管怎么说,不过是小孩闯的祸,圆满解决也不是什么难事,一切就交给我处理。”

长寿庵也没有人托高桥,他一拍腿就自作主张说:“就这么办吧。”

什么“就这么办”、什么“不管怎么说”,事情总要弄清楚才行吧!现在令困扰的高井一家也气愤难消,文子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见高桥急忙抽身,连道别的招呼都免了。

不只是文子,高井家每个人都没有跟高桥道别。伸胜沉默地将双臂抱在胸前,嘴闭得紧紧的。由美子小嘴微翘,睁着大眼睛看着所有人。和明还是一样低头看着地板。店里没有客人,明明只是家人坐在一起,气氛为什么这么令人难过?文子不由得生起气来。为什么我们就得受这种气?今晚对这个家而言,本来是要跟和明谈论那件重要的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沉默不语的伸胜忽然叫了一声:“和明!”

伸胜对上儿子的视线,慢慢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是不是和栗桥吵架了?”

和明瞪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开,用力摇头。

“好好出声回答!”

和明害怕地看着文子,希望母亲能够出面帮忙。但文子只是默默注视着儿子,用眼神告诉他:好好跟你爸说。

和明只好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我们没有吵……吵架。”

“那你和栗桥是朋友吗?”

和明先是摇头,然后好像又想了想,才说:“嗯,是朋友。”

“到底是不是?”

和明紧张不已,就像小孩有时会问大人“真的有神明吗”或“人死后会去哪里”,大人心想“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又不能装作知道,而且说不定自己知道,只是说不清楚,自己真的也搞不清楚”时流露的神情。

没过多久,和明还是张皇失措地回答:“我想是朋友吧。”

伸胜放下手,搁在膝盖上。他的手很大且长满了茧,但却很白。他叹了一口气,说:“既然这样,栗桥为什么诬赖你?”

“好奇怪哟。”由美子插嘴说,“真是奇怪。简直乱七八糟……”

“你给我安静点!”

由美子吓得闭上了嘴。

“和明,你今天不是为了教由美子仰泳,陪她一起去公营游泳池了吗?”

和明点头道:“嗯,去了。”

“你没有去栗桥药店吧?”

“没有。”

“跟浩美见过面吗?”

“没有。”

“也没有殴打去药店的老太太?”

和明用力点头,然后第一次抬起头来回答:“我没有打老太太。”

伸胜深深点头,喘了一大口气,然后说:“爸爸相信你应该不会做那种事,今天也不可能做那种事。栗桥他在说谎。为什么你的朋友栗桥要说谎栽赃你呢?栽赃你听得懂吗?”

和明正在犹豫,由美子已经抢先说道:“栗桥才不会说谎呢!”

“由美子!”文子出言制止,但由美子还是鼓着脸看着父亲和哥哥说:“栗桥才不会说谎呢!”

伸胜没有生气,表情也没有大变,而是微笑着问由美子:“听了刚才的话,我觉得栗桥在说谎。由美子,你怎么想?还是你觉得说谎的人不是栗桥,而是哥哥?”

由美子焦急地跺脚道:“我又没那么说。哥一直和由美子在游泳池那边。我们回家时还看见警车经过,开往商店街。”

“那么你哥哥说的话是真的,也就是说栗桥在说谎。”

“不对!”

“哪里不对?”

“栗桥不是会说谎的人,我刚才就说很奇怪!”

“哪里奇怪了?”

“整件事很奇怪。栗桥不可能说那种话,也不可能打老婆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由美子为了帮栗桥说话拼命解释,坐在一旁的文子则看着和明。妹妹说栗桥不是会说谎的人,那一瞬间和明瞪大眼睛看了妹妹一眼,接着内心好像立刻开始萎缩。和明身材高大,有些肥胖,但藏在身体里的灵魂其实很小,就像偌大的窠巢里窝着一只蜷着翅膀的雏鸟一样。如今见由美子拼命维护栗桥,文子觉得那只雏鸟缩得更小,躲进了巢的深处。

“由美子觉得栗桥是好人。”由美子对着爸爸努力表达意见,“说他打了老婆婆,这是真的吗?我总觉得奇怪。由美子说的奇怪就在这里啊。”

对着高桥,由美子会用“我”来称呼自己,但在父母面前则会撒娇地改称“由美子”,但认真表达的心情是一样的。

文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这样——由美子喜欢童年玩伴栗桥并信任他,和明才什么都不敢说,选择沉默。

刚才伸胜问和明是否和栗桥是朋友,和明开始摇头,随即改口,是因为顾及由美子。和明和栗桥浩美之间,是否存在很难言明的裂痕?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大人口中的“朋友”,关系有些扭曲。否则栗桥浩美为什么要陷害和明?

看着说不清的和明坐在拼命为栗桥辩解的由美子身旁,文子备觉难过。今晚一家人本来不是要讨论这样的话题!

“由美子,可以了。”文子制止道,“你该睡了。”

“可是妈……”

“去睡觉!”

由美子看着父亲求救,伸胜双臂抱胸,一脸严肃地瞪着地板。由美子不悦地站了起来。

只剩下三人后,文子提起今天柿崎老师来访一事,说到和明可能会有视觉障碍。和明本来垂头丧气,渐渐抬起头来嘴巴大张,不时还询问母亲听不太懂的地方,表现得很热心。

“你是说不是我不行?”那表情就像是知道了魔术的内幕一样。

详细情形明天再说——说完这些,让和明上床睡觉后,文子才去洗澡。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竟哭了出来。文子不想看见自己哭泣的样子,便将视线从浴室的镜子上移开,十分用力地洗起脸来。


由美子记得,那晚她被命令去睡觉之后,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哥哥还是没有上楼。自己一个人被支开实在令人不快,为了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她还好几次躲在楼梯间偷听,却只听到妈妈压低的说话声,根本听不清楚。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而且比起笨手笨脚的哥哥,我更懂事!

对由美子来说,哥哥和明实在很难用什么词来形容。那是一种凭她的理解力难以掌握与认识的复杂情感。

和明一直迟钝、愚昧、动作笨拙,总是在紧要关头出错。已经有数不清的次数,她希望这样的哥哥最好不在。如果有人问“我不会骂你,你老实说,喜欢哥哥吗”,她一定毫不犹豫回答“不喜欢”或是“如果没有哥哥,不知道有多高兴”。

可是……可这真的是她的心声吗?

幼小的由美子还搞不清楚。这么令人生气的哥哥,打棒球时总是被三振出局;跑得慢还会被垒包绊倒;不仅是对手连队友也被惹得在一旁大笑,而他自己却一脸呆傻地摸摸头跟着笑。如果真的讨厌这样的哥哥,为什么看见哥哥一个人努力写功课的背影,她会心酸?为什么看见哥哥在店里找错钱被客人骂,她会对客人生气呢?

为什么她就是无法彻头彻尾地瞧不起哥哥呢?

对,问题就在这里。她明明觉得没有哥哥最好,为什么今天见有人诬赖哥哥,她会生气呢?为什么不能不管哥哥死活呢?

由美子睡不着,于是穿着睡衣在书桌前写日记,试图将难以整理的心情写进日记。不久听见了上楼的声音,她赶紧将头探出门外。是和明。

“哥,怎么样了?”由美子上前追问,“栗桥的事怎么样了?”

和明一脸茫然地看着由美子,一副“你不困吗”的神情,不断眨着大象般的小眼睛。

“由美子,哥的眼睛不好。”他忽然快速说道,“他们说我的眼睛不好。”

“什么啊!我没听说过这个。哥和栗桥……”

和明不断低声重复道“我的眼睛不好”,走进自己的房间。

“笨蛋!”由美子骂了一句,又探头看楼梯下方。干脆再下去跟爸妈说说自己的意见吧。

犹豫之际,楼下的灯熄灭了。浴室传来拉门开合的声音,那扇拉门一向都很难开合。由美子只好回房间。


此后的一个星期,由美子为没有获得栗桥药店和浩美的进一步消息而心神不宁。药店关了,不知浩美是不在家,还是整天关在家里不出来,完全见不到。

高桥对于这件事也没有再来说过什么,长寿庵正常营业。由美子不得不回到跟过去一样的暑假生活。她想知道整件事是怎么回事,也很担心栗桥。为什么栗桥要骗人说是哥哥做的?她想知道理由。大家却都摆出一副不关你的事、不关我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的态度。每次文子一问“要不要去游泳”,伸胜问“要不要吃冰激凌”,她就想大吼:“我现在没有这种心情!”

另一方面,和明好像很忙。每天都去学校,连不是游泳社活动日的时候也去,而且回来后总是一脸兴奋。有时柿崎老师会打来电话,妈妈会先接电话,然后交给和明,最后又将话筒交还给妈妈,而且说的时间很久。

“是吗?那检查……”

“是,研究室也在放暑假……”

“好的,真是非常感谢。和明也因为有救了很高兴呢。”

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由美子对这件事充满了不可思议和不满。父母与和明都不肯好好跟由美子说清楚。

“哥,你眼睛不好是怎么回事?”

她一问,和明满身是汗地解释了,可是根本不得要领,她完全听不懂,只听到“一只眼睛看不见”,那是什么意思?骗人的吧。哥哥遮住一只眼睛还是可以走得好好的!

她只得去问母亲,母亲也不肯说明白。

“其实这件事有些复杂,妈妈也不是很明白。”文子说,可是她表情开朗,好像在期待什么似的,“我不想跟由美子说得不清不楚,所以等我也很清楚的时候再告诉你吧。反正不是什么坏事,对你哥来说是件很棒的事。”

父亲只会说:“去问你妈。”不管问他什么,都像是和大石头说话一样。

由美子非常不满,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如果是三个人联合起来,那也应该是爸妈和由美子三人才对。过去他们三人总是为了和明功课不好、动作迟钝、被朋友欺负而心烦,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我不允许爸妈和哥哥三个人联合起来!他们究竟在讨论什么呢?什么是“对哥哥很好”的事呢?

由美子整天在家抱怨、发脾气、任性使坏,结果招致父母责备,心情更加糟糕。


八月十五日那一天,就是药店出事后由美子第一次见到栗桥浩美的日子,也是盂兰盆会最热闹的时候。长寿庵十三、十四、十五日连休三天。十三和十四两天,高井一家到大洗海岸游玩。十五日则好好休息了一天,因为明天又要开始忙了。伸胜赖在床上,心想难得能晚起。文子说要出门买东西,和明说要到同学家写作业,两人上午就出去了。

由美子心情很不好,既不想跟朋友玩,也不想和父亲一起看家。去大洗海岸时,她因一点小事和哥哥吵架,在回来的电车上狠狠挨了伸胜的骂。

由美子的好朋友不是全家出去旅行就是回乡下,都不在家。心情这么低落,也不想跟不太好的朋友打交道。

她决定骑自行车去图书馆。那里空调够凉,而且不同于暑假,中元假期书架区和阅览室应该很空。

果然,图书馆停车场停放的自行车只有平时的十分之一。由美子拿着装有习题和铅笔盒的手提袋,轻手轻脚地走进图书馆。平时大厅里总是挤满了翻阅杂志、读报纸的大人,现在几乎没人,松软的沙发上空无一人。由美子冲过去坐下。

她开始阅读电影杂志和有些可怕的推理小说。其间她脱了凉鞋,将脚放在沙发上,管理员也没有制止她,感觉真自由。她又拿起一本电影杂志,翻到新上映的动画片报道。忽然间听见一声巨响,吓得她差点跳了起来。

她吃惊地抬起目光,柜台里的管理员也站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阅览室大门,由美子自然也跟着看过去。

栗桥浩美就在那里。

他站在阅览室门口。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跟他一样高的陌生少年。看来刚才那声巨响,不是栗桥就是那个少年用力关门所致。

站在柜台最边上的男管理员对他们说:“你们,关门时小声点!”

由美子以为他们应该会说“对不起”,但两人充耳不闻,直直走向书架区。

男管理员皱着眉头,对旁边的女管理员嘀咕了几句,接着又用严厉的目光看了阅览室大门一眼,才继续工作。

由美子看着这一切,心跳得很厉害。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栗桥那种态度。

由美子不太清楚栗桥上了初中以后的情况,可是完全记得以前一起玩时的他。人很好又聪明,运动细胞发达,还有一对漂亮的双眼皮,让身为女孩的由美子羡慕不已。连文子都说:“栗桥长大了一定很帅。”

由美子穿上凉鞋,走向书架区。只有三三两两的人,今天人真的很少。不须用心找,她立刻发现了栗桥和那个少年。

两人背对着由美子站在书架区最里面。由美子看了看书架上贴的图书类别标志,是法律类。

栗桥正在看着同伴手上拿的一本厚如辞典的书。看起来好像很难读,两个人却有说有笑。由美子停下脚步,不知该不该靠近,也不知该如何靠近。

这时,栗桥身边的少年有所察觉,猛然抬起头,看向由美子,然后对栗桥小声说话。于是栗桥的视线转移到由美子身上。

由美子愣住了,立刻感觉自己脸红了。这么久没见面,她该问声好吗?

两个少年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栗桥朝由美子走出一步说:“由美子,和明也来了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由美子记忆中的还要像大人,就像个成年人。

由美子连忙摇头。

“哦?真是难得。和明到哪里都不敢一个人去,总是要拉着妹妹才行。”

栗桥这番话并非说给由美子听,而是对着身旁的少年说的。嘲笑中显然带有恶意。由美子问了声好,立刻低下头去,准备离开。她很想赶紧逃离这里,她不喜欢这种气氛和这样的栗桥。

“慢着,由美子。”栗桥叫住了她,“和明在干什么?”

由美子害怕地回过头。栗桥则离开那排书架走过来。

“和明背叛了我,他想干什么?”

栗桥身边的少年哈哈大笑,笑的时候还猛地合上手上的书。

由美子看了看四周,根本不见其他人影。“法律”书架旁边的是“化学”,后面则是“人文·社会”,都是不怎么有人看的类别。

栗桥一步步接近由美子。地上铺了地毯,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但还是发挥了功效——不会发出脚步声。栗桥无声地穿越书架逐渐靠近由美子。一瞬间,由美子陷入一种妄想——大人听了会付诸一笑的奇怪错觉。

栗桥死了,一定是这样。这是他的鬼魂,所以才听不见脚步声,才会有这么可怕的表情。我好害怕!一定是这样,否则我怎么会怕栗桥呢?

栗桥的鬼魂正低头看着由美子,并抓住她水手服的衣领。

“和明在干什么?那头大笨猪呢?你回答我。”

栗桥比由美子高了约三十厘米。被他一抓,由美子的脖子很不舒服,几乎快发不出声音来。为了缓解压力,让呼吸顺畅些,她用力伸长身体。双脚不断挣扎时,一只凉鞋掉了。她重心更加不稳,脖子更加不舒服。

“哥……哥……”由美子好不容易发出声音,但不是回答栗桥,而是因为太痛苦了,不知不觉这么喊道。

栗桥用力摇晃。由美子的后脑勺撞上不锈钢书架,发出声响。

“你哥算什么东西?一个智障还敢背叛我,太放肆了!我绝对不放过他!就说是我说的,你去告诉他,听见没有!”

他边说边再度用力摇晃由美子,想让她的头撞到书架。由美子闭上眼睛。随着一声比刚才还大的声响,她的眼睑里冒出了火花。

睁开眼睛的时候,泪水一起迸出,沿着脸颊滑落,流过微微颤抖的嘴唇。

这时,前面通道上有人大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是女人的声音。栗桥赶紧放手,将由美子扔了出去。他不再瞪着由美子,而是循声望去。由美子泪眼模糊地看着栗桥的脸颊,看着他消失在眼前。他逃跑了,同时响起了书掉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喂,别跑!”女人大叫,但没有追赶的意思。那人立刻跑到由美子身边。“你还好吧?”

由美子睁开眼睛一看,刚才坐在柜台里的女管理员正在看她。由美子想回答“我没事”,嘴唇却颤抖不已,发不出声音。

栗桥和那个可能是他朋友的男孩已不见踪影。

“你是不是被那些男生恐吓?钱被拿走了吗?”

由美子摇摇头,好不容易出声道:“不……不是。”

“他们是初中生吧?你不认识他们吗?”

虽然不是真的,由美子还是点点头。女管理员仔细观察由美子,表情变成是告诫刚吵过架的小朋友那种——对方虽然不对,但跟人吵架的你也有错。

“看来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痛?”

“没有。”

其实头痛得不得了,由美子还是没说真话,因为从声调和表情可以知道,对方心里正在想“要是受了伤,我会多麻烦啊”。

“你还是小学生吧?一个人来图书馆吗?你还是回家吧。”

“好,我回家了。”由美子低着头答应。

掉落的凉鞋大概是在栗桥逃跑时被踢开了,落在一开始他们站的法律书架前面,旁边还躺着一本厚如辞典的书,封面向上。

管理员看见了,弯下腰把凉鞋捡过来套在由美子脚上。

“谢谢。”

接着她又捡起了那本书,看了看书名和藏书编号,放进法律书架上面数下来第五格的最前面,然后才回柜台。

由美子心跳得很厉害,膝盖也在发抖。为了给自己打气,她深吸一口气,但呼吸声还是透着胆怯。她揉揉脸好抹去泪痕,不希望被家人发现自己在图书馆哭过。若被问起理由,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以前那么努力帮栗桥说话,今天却又说他的坏话,实在太善变了。她觉得这样不对。就算是对的,父母大概也不会这么想。他们会认为她在乱说话。她决定先在图书馆的洗手间洗完脸再回家。当她走动时,头又开始痛了,令她几乎快掉出眼泪。

走了两三步,为确认已经脱离恐怖,她回头看了一下“法律”书架。她仔细一看,刚才那本书,即栗桥浩美的朋友拿过的厚如辞典的书,已经放回书架,书脊正对着她。那是本什么书呢?

书名是“六法全书”。


幸好白天哭的事好像成功躲过了父母严厉的双眼。吃晚饭的时候,父母都很高兴,不停提到昨天的旅游,还说明年要去海水浴场住两三晚。尤其是母亲文子,自从柿崎老师来访以后,好像烦恼减少了许多,神情十分开朗。也因此有些心不在焉,完全没有发现由美子的异样。

由美子回到家检查了一下后脑勺,摸上去还会痛得令人跳起来,感觉已经肿了。脑袋变得很重,因为是在脑后,有时连太阳穴附近也跟着抽痛。

她还是没有告诉父母,还打算万一被发觉了,就敷衍说是“骑自行车跌倒了”、“不小心撞到电线杆”,可是她不知道行不行得通。要是在敷衍时难过得哭出来,爸妈应该会觉得很奇怪。

由美子还是害怕说出是被栗桥打的。害怕一旦说出口,就变成真的。栗桥才不是那种人呢。只要自己沉默不语,那件事就没有发生。


晚上八点过后,她一个人在房里发呆。文子来喊她洗澡:“哥哥刚洗好,你快去洗。”

“我今天不想洗。”

“你胡说什么。流过汗了不是吗?不洗澡可不行,就算冲一下也好。”

由美子懒懒地起身,摸了一下头,肿的地方抽痛了一下。

洗澡的话,会不会更严重呢?也许脑袋会痛得更厉害吧。

犹豫之间,楼下的文子又催促了。假日大家都很悠闲,只有妈妈还是那么严厉。只要不听她的话稍稍耽搁,就会没来由地生气。由美子无奈只好走出房门。

有人上楼了,是和明,正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拉着开口的短袖睡衣扇风。比起昨天,哥哥晒得更黑了,走在阴暗的楼梯和走廊里,只能看见雪白的牙齿。

由美子准备不说一句话和哥哥擦身而过。和明却站在楼梯口,抬起大脑袋看着由美子。

“让开!”由美子说,“我要去洗澡。”

和明动也不动,只有嘴唇困惑地蠕动。他好不容易问道:“由美子,你今天哭了?”

由美子惊讶地抬起头。

“你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哭了吧?”

“你为什么这么说?”由美子嘟着嘴说,“你有问题啊,哥。”

和明少见地没有笑脸相向。

“我看见了,在图书馆前面的红绿灯下,你正摸着后脑勺,一脸不高兴。”

由美子吓了一跳。“哥也在那里吗?”

“嗯。秦野他家跟图书馆是同一方向。”

秦野是今天跟和明一起玩的朋友。

“你和人打架撞到头了吗?好像很痛。你应该跟妈说,让她帮你敷药。”

由美子心慌意乱,不知该说什么。头部的伤的确很痛,过了许久也没消,她开始有些担心。

她很想说“跟哥没有关系,不要随便偷看人家”,或者不理他就算了。也可以说:“哥是大笨蛋,我最讨厌你了!”

可说出来的却不是想了千万遍的责备、抱怨和诋毁。

“哥!”由美子问,“哥是不是背叛了栗桥?哥对栗桥做了什么?他很生气。”

所以我才会被打——还来不及说出这句话,由美子已经哭了。

那晚由美子没有洗澡。和明带她下楼,对父母说:“有件事想跟你们说……”

他这样带领妹妹,在高井家是前所未有的。对由美子而言,是跟白天遇见栗桥一样吃惊的事。事后和明解释长期以来自卑的元凶是视觉障碍,所以由美子能够理解哥哥在短时间内恢复了自信。但这时她还不知道,只怀疑眼前这个人是戴了哥哥面具的机器人。栗桥浩美的鬼魂和高井和明机器人。

由美子想到可怕的事,不禁又哭了出来。和明了解妹妹的心情,竭力说明白天的事发经过。瞪大眼睛听完的父母,也跟由美子一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和明,质问道:“栗桥说你背叛了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和明先是闭紧嘴巴,一双小眼睛不断眨动,鼻子下面沁出汗水。即便是跟以往不同了,和明还是不善于表达,用语的贫瘠跟过去没有太大差别。

他就像拉着眼睛被蒙住的人触摸形状复杂的东西,好让对方猜出那东西是什么。可是必须引导正确的顺序与方向,对方才能正确作答。和明很紧张,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得到答案。他一个人解不开谜底,也弄不清楚“那个形状复杂的东西”是什么。

“我……”和明开口了,张着嘴巴想寻找适当的字眼,于是舌头拼命打转,“我因为脑袋不好。”

“你不是脑袋不好!”文子立刻纠正道。

“嗯,我知道。我虽然知道,可是一直以来大家都认为我脑袋不好,不是吗?”

文子只好不太情愿地承认。

“所以我的朋友很少。栗桥他很棒……怎么说呢?他对我而言是个很重要的朋友。”

“嗯……嗯……”伸胜出声表示赞同。

“所以我们会说很多话。例如我曾问过栗桥,我为什么脑袋不好,完全听不懂老师说的话?”

文子缓缓点头并问道:“栗桥怎么回答?”

“他说这是天生的,没救了。”

文子目露凶光。

“可是他还说:‘你很可怜,我来照顾你。’于是我就一直跟在栗桥后面,不是吗?”

的确,和明说得没错。

“我总觉得没了栗桥,我一个人什么都不会,所以很害怕被他讨厌。”和明圆圆的肩膀紧缩,脑袋也缩着,“也一直认为栗桥说的话一定要听。”

文子这才发觉,过去和明经常有这种姿势和表情。这就是这孩子的模式,他的生活。他决定自己的生活是听从另一个同岁男孩所说的一切。

伸胜终于开口问道:“具体有哪些事?你所谓听栗桥的话是怎么回事?”

以问答的方式进行,让和明松了口气。微微抬头看了看父亲,确定他没有生气后,和明说:“比方说,栗桥有时会忘记带东西,小学的时候不是经常要我们从家里带些无聊的东西吗?”

一如发现自己的台词到了,由美子立刻接道:“就像手工课用的牛奶铝箔包和空罐吧?”

“没错。栗桥要是忘记这些,就会要我的。所以有时候我会准备两份。”

“你就乖乖给他吗?”

“嗯。”

“不然就会被他揍或欺负吗?”

“有时也会。”和明老实回答,“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可是我也害怕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文子对丈夫说:“这就是孩子刚才说的,他除了栗桥什么朋友都没有……”

伸胜一言不发地将双手盘起来,下巴深深抵在胸前。

见父亲这样,和明将身体缩得更小。爸爸一定觉得我很丢脸,觉得我是没用的东西!

“我们知道了,和明。”文子鼓励道,“你和栗桥原来是这样的朋友。”

忽然间伸胜冒出一句话:“那不算是朋友,根本就是奴隶。”

“你怎么这样说!”文子斥责伸胜,“听起来好像是在骂这孩子,不是吗?”

接着又再度面对和明,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摇动,说:“我懂了。你过去以那种方式听栗桥的话,所以给他背黑锅,也代替他被老师处罚过吧?”

和明点点头,目光还是很在意父亲的表情。

“一直都是这样。”文子像是说给自己听,好接受这事实,“你一直都是这样跟他交往,可是这一次不一样。栗桥在药店打了客人闹出事来,被人责骂时,谎称不是他打的而是你打的,可是你这一回不想要帮他圆谎,没错吧?”

和明缩着身体点头。

“你不必畏缩,又不是你的错,要你跟人家道歉。这一次你没有听栗桥的话,你做得很好!”

“所以栗桥才会那么生气。”由美子说,接着又自言自语地低喃,“气得连我都打。”

“没错。所以他说你哥‘背叛’了他。”文子的声音已经难以掩饰愤怒。

“可是为什么?”文子盯着和明问,“为什么这次不听栗桥的话?为什么会有勇气?你告诉妈妈,是因为有柿崎老师帮忙吗,还是你知道自己功课不好不是因为脑袋不好而是眼睛的缘故呢?”

和明连忙抬起头,用力摇头。“不是,不是那样。妈妈告诉我眼睛不好,是在栗桥打客人出事以后,不是吗?”

也是。文子想了想,和明说得没错。

“讨厌!哥哥的记忆力居然比妈妈好。”由美子笑着说,心里很高兴。

可是和明笑得很软弱,还避开文子的目光,继续说下去:“这件事必须回到以前……”

“没关系,你说说看。”

“我和栗桥虽然是刚才说的那种朋友,但也不是经常走在一起。栗桥还有其他朋友。”

“嗯,应该是吧。”

“尤其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有了一个比我更要好,就是整天都在一起的……怎么说呢?”

“嗯,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

“哦?反正就是栗桥有了新朋友,是个转学生。”

“怎样的孩子呢?”

“和平。”

“什么?”

和明比出“和平”的手势撑开嘴角,做出笑脸。

“就是微笑标志‘和平’。他的脸很像微笑标志,所以有了这个外号。听说在之前的学校就有了。”

“叫什么名字?”

和明说出全名,但文子连姓和名都没听过。

做生意的家庭,很容易让孩子觉得寂寞,所以家长会尽量参加学校的活动,积极担任家长会的委员。可文子还是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你和那孩子同班吗?”

“只在小学同班。可是和平跟我没有来往,也没来过我们家。上初中后,我们三人分在不同班级。初三又要分班,会不会同班我也不知道。”

“难怪……妈妈一点印象也没有。”

“和平功课很好,可是经常请假。”和明说,“这么会念书的人……”

那副可惜不已的语气令文子差点笑了出来。“那个叫和平的孩子比栗桥会念书吗?”

和明立即点头道:“成绩全年级第一。每次考试成绩公布,名字就会贴出来。栗桥虽然肯定是前十名,可是没有得过第一名。”

“所以说栗桥比和平差一点。”

“所以他好像很尊敬和平。”

一直没说话的伸胜开口了,语气中充满了不像他为人的恶意:“什么东西!就会欺负比自己笨的人,遇到厉害的就低声下气。”

和明吓了一跳,以为又挨骂了,但还用胆怯的口吻反驳父亲:“栗桥并没有对和平低声下气,只是觉得和平比较厉害……很欣赏他。和平家很有钱。”

“有钱人就很伟大吗?”

“干吗这么凶?”文子生气地对丈夫说,“你可不可以安静点少说几句。”

或许是生气,伸胜立刻站起来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

“上厕所。”说完他用力关上门。砰的一声,令母子三人吓了一跳。

“对不起啊,打乱了你的话。”

和明沉默地摇摇头,但好像忘记了自己说到哪里,一脸困惑。

“栗桥很欣赏和平。”文子提醒他,“刚才说到这里。”

“对。我是这样觉得。”

“嗯。然后呢……”

忽然间由美子插嘴道:“那个叫和平的人,今天也和栗桥一起在图书馆!”

“真的?”

“嗯。他也看见我被打,他一定看到了。”

和明点头道:“如果说是两人在图书馆,那就一定没错。我也曾经在图书馆见过他们。”接着又小声说:“所以我才很少去那儿。”

“他长得确实很像微笑标志。”

“圆脸吗?”

“不是,不太圆。应该说长得很漂亮。”

“那干吗叫他和平?”

“妈只要看过就会知道了。”和明说,“因为他长着一副‘微笑标志’的和平脸。”

“是好孩子吗?”

和明没有说话。由美子摸摸后脑勺。

“看着由美子被栗桥欺负也不说话,怎么可能是好孩子?”

文子叹了一口气,和明也跟着叹气。

“然后呢?哥哥继续说啊。和平出现后,栗桥就不像从前一样欺负哥哥,但也很少帮哥哥了,是吗?”

“是。”和明小声回答。这个小小的肯定表示更多的空白需要认同。

“于是哥哥决定不再听栗桥的话,所以这一次就不肯帮他背黑锅了,是这样吗?”

“什么是背黑锅?”

“由美子,安静点。”

沉默了一阵,和明才回答:“是的。”声音比刚才还小。而文子还在等下文。

但和明不再说话,嘴巴紧闭,茫然看着前方。

无奈文子只好说:“也就是说,哥哥也长大了吧?”

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好像是电视剧里的台词一样。简直是陈词滥调!

但和明没有反驳,而是声音更小地回答:“对。”

声音越来越小,表示和明和文子问答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于是难以成为“答案”的东西逐渐穿越缝隙而过。如果可以,文子愿意缩短寿命,只要能看见现在这孩子眼里看到的东西。

但这不可能。因此她说:“你们的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在厨房偷喝啤酒呢?”


几天后,高桥又来长寿庵拜访。这次时间很短,他只是来报告栗桥药店的事已经当作意外事故解决了。

“老太太的家人总算找到了,是她儿子儿媳。”高桥不断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兴高采烈地说,“对方因为丢下老太太一个人生活不管,所以不敢大声说话。何况又是小孩闯的祸,如果硬要交给警方处理,那我也有我的说法。这么一暗示,对方态度就软了。事情自然也顺利解决了。”

“那栗桥的儿子呢?”

“今天应该乖乖在家吧。”说到这里,他好像才想起事情不只是这样,于是接着说,“他已经在反省诬赖你儿子打人的事,栗桥夫妇也说近日会亲自登门道歉。”

但是栗桥夫妇和浩美根本没来长寿庵。暑假结束后,文子问和明:“哥哥,有没有见到栗桥?栗桥跟你说什么了吗?”

和明倒是一副没发生过什么事的语气说:“什么都没说。倒是碰过面。”

“可是……”

“栗桥是不会跟我道歉的,他不是那种人。”

“哥哥不生气吗?”

“不。我已经习惯了,而且我现在更在意检查的事。”

下个周末的下午,将要拜访柿崎老师介绍的大学研究室。

“是啊,妈妈也一样。其他事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只要你别再跟栗桥来往就好了。”

和明对此没有回应,只是表现出答应的表情,接着立刻转身背对文子。

文子以为人母亲的直觉,知道和明和栗桥之间还有很多没有说出的事与秘密。和明没有回答文子的背后,还有一段以文子看不懂的文字所写的故事。

可是……

那孩子已经不是婴儿了。打他屁股,他也不会照实说。所以在他自己愿意表明之前,只能在一旁看着。

但是文子万万没有想到当时作的这个简单选择,没有抓住正读初二第二学期的儿子高井和明,逼他说出所有真相,竟让她在十五年后懊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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