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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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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四年三月一日。 对栗桥浩美而言,这是平凡的一天。至少在这天八点以前,说得准确一点,在晚上八点十六分四十五秒那一瞬间之前,都是无聊的一天。本来也应该是以无聊结束的一天。 起床时听母亲说起,他才想起今天是长寿庵新店开张的日子。 “得去高井家送份贺礼。” 母亲说这句话的语气就跟说“你去把死猫埋在后院”是一样的,意思是说“我不想看见死猫的尸体,你去做吧”。 “浩美,你买盆花送过去。”母亲命令道。 一早刚醒来,浩美睡眼惺忪地看着母亲。栗桥寿美子只有五十三岁,外表看起来却像是七十好几。很早以前她就开始为腿、腰、肩膀、肘部等关节的风湿痛而烦恼,矮小瘦弱的身体也因此弯曲得特别厉害。她自称是“老毛病”,无论是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见她这么不自然,投以同情的目光时,她都会诉苦道:“简直就像是活生生被分尸一样难过哟!” 如果对方更加心生怜悯,她便开始巨细靡遗地描述自己的病痛:早上一起床,几乎不能用的脊椎就会吱吱作响;上二楼去拿库存的胃药时,可怜的膝盖就痛得厉害。没过多久,对方便开始皱眉,但不是因为同情寿美子,而是因不能马上逃离现场而困惑。寿美子完全不会察觉,继续对不小心踏入其诉苦陷阱的人,控诉风湿痛是怎样剥夺人类尊严的疾病。 但是浩美知道寿美子从来不去医院治疗,也不去看专业医生。他内心深处总是期待着有一天,一位日本第一的风湿病治疗专家会出现在他们家肮脏的药店门口,一见寿美子就对她说:“你是日本第一的风湿病患者,所以来我医院治疗吧。”于是不管母亲再怎么不愿意,竭尽全力抵抗,即使浩美必须用绳子套住她的脖子,也都要把她送到医院,送到专家的诊疗室。然后他会守在诊疗室门口,在专家治疗寿美子的时候,两手插在口袋里大笑,并欣赏寿美子的哀叫。医生啊,我不是风湿痛!如果治疗风湿痛这么难受,那我没有得风湿痛!在寿美子不断大叫的时候,他要好好守住诊疗室的门,不让她逃出来。 就浩美所见,母亲的确是个病人,但不是身体有疾病,而是脑袋有问题。 “我今天要出门。”浩美说。母子俩对坐在厨房的小餐桌旁。母亲坐着削苹果皮,看来是父亲在看店。 “所以我不能去长寿庵。” 寿美子利落地削苹果皮,一边抬起目光看着儿子说:“又要跟那个女孩出去吗?” “女孩?你说的是谁?” “长头发的女孩啊。之前不是在我们店门口晃来晃去吗?” “我女朋友才没有晃来晃去呢。人家有名有姓,拜托你叫她的名字好不好?” “你老是换女朋友,妈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记!” 接着用水果刀切开苹果。没有使用砧板,直接在盘子上切,刀刃摩擦盘子发出了最令浩美厌恶的声音。 浩美默默看着寿美子的头顶,心想,她干吗要削苹果皮?为什么她要吃东西?为什么她还活着? 对了,没钱了。昨天明美拼命撒娇说要买手链,钱都花光了。那家伙说:“希望你为了我,一次把钱包里的钱花光。我的梦想就是把男人的钱包掏空。” “反正我会去找和明。”浩美对着寿美子的头顶说。母亲头顶的毛发越来越稀薄,几乎可以看见头皮。简直就不像是人,像是头皮暴露在头发之间的怪物,真是恶心。 “买花过去就行了吗?” 寿美子将苹果切成四块,把果核去掉,果肉装盘。装的时候,顺手拿了一块塞进嘴里,所以回答时口齿不清:“买盆阿一点的。” 大概是说,买盆大一点的。 “钱呢?” 寿美子一边嚼着苹果一边看他,然后将水果刀放在桌上,伸手拉开旁边餐柜的抽屉。浩美也知道钱包就放在那里。从小钱包就固定放在那里,从未改变过。他开始经常从里面拿钱,寿美子发现后也没有改变位置,就像是默默允许他这么做一样。 可是那个时候——高一时,浩美仿佛忽然从梦中醒来一样,明白了一件事。母亲之所以没有改变钱包的位置,不是因为爱他,也不是宠他,其实是怕他。 那一晚,浩美第一次揍了寿美子。因为他什么都不怕了,于是堂而皇之地大打出手。母亲哭了,却没有生气。父亲则雄装作没有看见,跑去洗澡。那天傍晚父亲其实已经洗过澡了,因为太过慌张居然又洗了一次。 钱包的位置没有改变。如今,改变钱包位置的权力掌握在浩美手上。看着母亲从里面抽出钱来交给自己,是一件很痛快的事。 “才一张啊?大盆的花,没有两万买不到呢。” “不必买那么贵的。” “还不是小气嘛!” 浩美将一万元钞票折得很小,像香烟或铅笔一样夹在左耳上。因为还穿着睡衣,只能先这么放着。 “出门路上,我会绕道去长寿庵的。”他说,“当然也会买盆特大的花带过去。” 他想,今天非要向和明敲五万不可。我可是送了一万元的花过去。毕竟“长寿庵”生意不错。 寿美子没有说话,忙着削第二个苹果、切开、去核,装盘。装盘的时候,又抓了一片塞进嘴里,然后端着盘子站起来,弯腰驼背地拿到店里去。 她切苹果是要跟丈夫一起吃。可是在将盘子端给丈夫之前,她已经先挑甜的吃了。他们就是这样一对夫妇,这样的父母。两个人脑袋都不太正常。 浩美到浴室洗脸,嘴里还哼着歌。 脑袋不太正常。父亲和母亲都一样,脑袋都有问题。浩美发现这一点,是在十七岁的时候。那一年春天,要为在他父母结婚之前就已过世的外婆做法事。 寿美子出生于千叶东金附近的村庄,家里半务农、半经营杂货店,可两样都做得不怎样,生活始终贫苦。 寿美子是次女,初中毕业后跟着一群人到东京找工作。二十岁那年相亲结了婚,从此几乎没有回过娘家。家业由长兄继承,放弃务农并将杂货店改成超市,总算能够糊口度日。做法事是娘家的规矩,在东金车站附近租了一间便宜的会场进行。 浩美的父母跟亲戚关系都很淡薄,浩美几乎不知道祖父母与外祖父母的存在。则雄从父亲手上接下药店生意,所以家里还会提到祖父母,手边也留有一些照片。但是外祖父母就像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从来没有人提过,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忽然之间说要举办法事,不知道是过世三十年还是三十五年,反正过了很久,浩美觉得像是硬被拉去参加陌生人的葬礼一样,很不自在。寿美子倒是很高兴终于能参与母亲的法事,所以拉着浩美到每一张桌子前认从未谋面的亲戚。浩美只能板着脸沉默地跟随。 当初如果坚持不去,可以不必出席,因为当时浩美已经有了殴打母亲的权利。既然他已经君临栗桥家,只要一拳将寿美子的下巴打碎,星期天就不需要跟着来东金了。 然而他却没这么做。他知道跟母亲这边从未谋面的亲戚见面是件无聊的事,也不想跟他们打交道,但还是对这法事有一点兴趣。 在商量如何办法事的时候,寿美子有将近一个月常常打电话回娘家,或是娘家打来电话,每次都讲很久。则雄就会抱怨电话费很贵,要寿美子尽量让对方打来,还说:“这是你娘家的法事,我才不付这么多的话费。”寿美子还是背着则雄打长途电话,依然讲很久。 浩美偶尔听见那些长途电话的片段,于是好像从垃圾堆中发现宝石一样,在母亲啰里啰唆的谈话中,他听见了闪闪发光的字眼——殉情。 十七岁的他当然懂得“殉情”的意义。浩美从未谋面的外婆,似乎是殉情死的。寿美子每次说到这个词,就会刻意压低声音,好像担心旁边有人会听见似的。 那么外婆是跟情人一起死的?是什么样的人?浩美忽然有种难以按捺的好奇心想知道内情。于是装出温柔亲切的声音,但在声音背后隐藏着如果不说出他想要的答案就会挨揍的威胁,问寿美子:“外婆是殉情死的吗?” 寿美子的描述不是很清楚,看来她也不是很了解情况。仔细一问才发现这也难怪,外婆死时寿美子才十二岁。 “听说那个人是杂货店的常客,妈妈就死在他家,两人是上吊自杀的。” 就丈夫和小孩所知,寿美子的母亲没有必要在那一天那个时间去那人家,根本没有理由。 “那人是在屋檐下吊死的。没有留下遗书什么的,也没有拿家里的东西。听说我妈,就是你外婆,死的时候脸很漂亮。” 在他们死后,狭小村子里的人——当时的村子只是环绕在杂货店周围的一小片区域,开始一点一滴地传出他们两人有暧昧的事,结果就变成了两人殉情而死。 “那人是地主的亲戚。听说是关西人,战后复员了固然不错,但家人都在空袭中过世了,房子也烧了,没有地方去,只好来东金投靠地主,从此住了下来。听说比你外婆还小四岁。” 什么叫复员?寿美子阴沉着脸回答:“就是从战场上回来。” “什么战争?” “太平洋战争,你在学校应该学过吧?” 学校教过战争的事,但学生们都不认真听。可学校没教的“殉情”倒是知道得很清楚。那么学校还有什么意义? 寿美子只说了这么多,浩美于是决定出席法事,好多知道一点,看看谁能告诉他。为情人殉情的外婆,究竟长得怎么样,是怎样的女人呢? 法事本身十分无趣。诵经无聊得令人打瞌睡。第一次见面的舅舅、舅妈和表兄弟们看起来都很鲁钝,却又一副很想亲近浩美的样子,简直就跟高井和明一样。笨蛋一个,不管怎么踢他、揍他,还是笑嘻嘻跟在浩美屁股后面跑的可怜虫。 “总算能够好好地祭拜妈妈了。”寿美子的姐姐说。 因为是那样的死法,听说过世时并没有办葬礼。由于外婆年纪较大,对方又是地主的亲戚,自然有一种无言的压力认为是外婆诱惑了对方。寿美子的娘家没有迁离村庄,杂货店也没有关门,只是不敢举办像样的葬礼,畏畏缩缩地过了三十几年。大概村民对于独自抚养三个孩子、备受屈辱的寿美子的父亲持同情态度吧。但浩美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靠同情过日子,就是因为这样的外祖父抚养了母亲,今天才会有浩美。 浩美还是很兴奋地期待,外婆究竟是怎样的女人?能够迷惑男人,让男人决定跟她一起死,这样的女人有着怎样的长相呢?自己身上是否流着那种女人的血? 浩美无论如何都想确认,很想看外婆的长相,看看她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法事结束后,所有人一同回到寿美子的娘家,现在已经是舅舅家。家里准备了一些素食招待大家。大人们立刻开始敬酒,令人惊讶的是,寿美子爱喝酒的样子平常在家中从没见过。浩美心想,说不定父亲不想来,是因为早就知道母亲爱喝酒,不想来看她喝酒的丑态。事后发现,浩美的推测对了一半。 陪着坐在吵闹的酒席上等待是有价值的。当大家话意正浓的时候,终于拿出了相册、纪念照片等东西。大家高兴地评论照片,发出赞叹的笑声,吵得浩美头快要痛了。“这是妈妈七五三[日本独特风俗,在男孩三岁和五岁、女孩五岁和七岁时举行的庆祝仪式]的纪念照”,“你一岁的时候,我们曾经来这里住过一晚,回去之前拍了这张照片”……寿美子不断拿出一些浩美没兴趣的照片,最后总算提到,“真可惜,妈妈没有留下任何遗照”。 “听说是过世后,爸爸将它们全都烧了。”舅妈在一旁点头道。 浩美很失望,外婆的照片竟然没有留下半张。他来参加这群无聊亲戚的聚会,坐着听他们说些废话,还不就是为了能看到外婆的长相吗? 舅舅却忽然笑了出来。舅舅有着一张大嘴,整张脸呈扁平状,第一眼看见时,浩美心想,这人怎么长得好像零钱包一样?现在这个零钱包竟然笑得非常开心。 “我找到了妈的照片!” 于是大家又一阵骚动:“在哪里找到的?”“什么时候的照片?”“谁还有她的照片呢?”众人七嘴八舌之际,舅舅悠然站起来,从后面房间里拿出一张旧照片。“这是寿美子小学入学时的照片。妈妈穿着和服和背着书包的寿美子一起照的。” “是吗?” “我是向田崎家借的。寿美子,还记得吗?你和田崎家的富美不是很好吗?这张照片是跟富美一起拍的,而且就是在富美家拍的。” “他们家以前就很有钱……”寿美子不断点头道,“她家有照相机。对了,是在她家拍的。我们还得千里迢迢跑到千叶的照相馆才能拍照,她们家自己就可以照。” 远看也可以知道照片已经泛黄,是小张的快照。浩美仔细盯着照片在大家手上传递。照片后面还有胶带的痕迹,应该是从相册上揭下来的。角落已经残破,有着糨糊修补过的痕迹。 “你看,浩美,这就是你外婆。” 好不容易等到寿美子这么说,将照片拿到浩美面前。他伸出手去接,因为兴奋和紧张,手心开始冒汗。 他看着照片。停止了呼吸。眨了一下眼睛。吐出停住的那口气。 寿美子笑道:“哎呀,浩美,你的表情好认真啊。” 浩美再度眨了眼睛,不断眨眼。 可是照片没有因此而改变。黑白照片已经呈淡褐色,有许多糨糊修补过的痕迹,比起刚才从背面看见的更加明显。可见修补的技术有多差。 但这种照片有修补的必要吗?浩美咬了一下嘴唇。根本就是长得像猪的女人! 照片上的女人和服外面穿着黑外套,身材矮小,头很大,拉着一个小女孩,身上的长裙又紧又小,一脸正经地背着大书包,这就是寿美子吧,脸有点像,从小就是一副爱哭相。 还有一个小女孩,站在和服女人的另一边,身上穿着白领洋装,同样背着书包。肯定就是这张照片所有人“田崎家的富美”。说是有钱人家的女儿,照片上跟寿美子没什么差别,还不是一副穷酸样吗? 不管怎么说,问题还是那个穿和服的女人。 浩美盯着照片问:“这就是外婆吗?” 寿美子高兴地回答:“是啊。” 真是令人难以相信,这算什么…… 一张大脸、白得吓人的脸颊、厚厚的嘴唇、眼睛小得像是橡皮屑、丑陋的鼻子躺在脸中央,感觉呼吸似乎特别响。 “这家伙也能跟男人殉情吗?” 寿美子笑着戳浩美道:“真是的!怎么说自己的外婆是这家伙呢?” 要是平常,浩美怎么可能让寿美子戳而不说话!要不是在亲戚面前有所顾虑,早就揍她了。爸妈的脑袋都不行,在家里要不是我经常提醒,他们老是搞不清楚谁才是最伟大的! 可是现在却没有那种心情。 这个像猪一样的女人、这么粗糙的生物,居然是我外婆?而且还跟男人殉情,长久以来成为这个家族的禁忌! 简直快笑死人了! “这家伙会跟男人殉情,我才不相信!”浩美将照片扔在寿美子腿上,还说,“如果说这家伙把男人吃了,我还肯相信!” 所有人都吓呆了,看向浩美,就像在看畜生一样。 法事过后一个星期里,浩美完全不跟父母说话。对外婆的照片、她的死及他们一家人的看法,浩美觉得是场噩梦。居然还敢说“总算能够帮妈妈做法事了”! 如果不知道就算了,如今知道了就必须找个合理的解释。因此他必须将自己关在内心深处思考。 他没有去上学,现在哪有心情上学!连续好几天他假装去学校,其实是到闹市、游乐场打发时间。有时差点被带去辅导,险象环生地逃了出来。 他只想跟一个人说话,问问他的意见,那个人就是和平,可是和平不在,打电话或去他家都找不到人。没办法只好问别人,结果听说和平的亲戚遭遇不幸,和平将请假一段时间。 真是不巧!为什么挑在这时候请假呢,偏偏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 为了解除心中的烦闷,干脆到长寿庵恐吓和明吧。他去了两次,都扑了空,和明也不在。和明——他的童年玩伴高井和明,因为没有上高中而留在家里帮忙,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容易掌控了。高井家也不太欢迎他。和明的父母还是笑嘻嘻地对待他,但好像有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和明的妹妹由美子更是明显,小时候她还很爱慕浩美,总是跟在浩美屁股后面跑,现在一见面就瞪他。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浩美常常想这个问题。小时候自己的父母、朋友的父母、朋友都给他好脸色看,比现在要亲切许多。什么时候开始全变了样呢? 浩美经常说谎,但他跟其他说谎的人不一样。他完全不觉得自己说谎,而且还经常忘记说过的谎。所以他不知道长寿庵的人不给他好脸色,是因为初二暑假看店时发生的事,他闯了祸却想栽赃和明。他只觉得长寿庵的人忽然毫无理由地冷待他。 他对此十分不满。 如果他真的很聪明,就像他在家里对父母耀武扬威一样,他如果真的那么“伟大”,就应该知道高井家的人对他变得冷淡,但只有和明还是跟以前一样跟他来往。从小他就对和明极尽欺侮之能事,总是骂和明笨蛋。和明明知父母和妹妹讨厌他,却还是没有离开他。要是聪明,就应该好好想想这件事才对。 但他连想都没想过,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情况。反正说再多不负责任的谎也不会成为他的负担。和明不知道是说谎,随时都能利用,可偶尔会找不到人这一点,表示他最近也变得太不像话了,得找个机会好好修理他一下。面对满脸笑容告知和明不在家的文子,同样堆满笑容的浩美心中想的是这些事。 找不到人说话的一个星期即将结束时,发生了一件可笑的事。寿美子洗澡的时候,父亲来跟浩美说话,故意压低声音,像是不想让母亲听见。 当时浩美在客厅,电视里正在播放音乐节目。他边看电视边剪脚趾甲。 有一次寿美子责备道:晚上剪指甲不好。浩美就回嘴:白天哪有时间剪。没想到寿美子接着说:你乖乖念书,我来帮你剪。 浩美高兴地伸出脚让她剪。自己坐在桌前,伸出脚让跪在身边的母亲修剪,感觉真舒服。大概是第三次或第四次的时候,浩美见寿美子专心剪指甲,忽然心血来潮想用脚戳她的眼睛。寿美子一不小心弯身向前,浩美也伸出了脚趾头,果然拇指戳中了寿美子的眼睛。寿美子尖叫着跑开了,看了十天眼科医生。 从此她不再帮浩美剪指甲,浩美得自己来。但她也不再唠叨“晚上剪指甲不好”。 “你从法事回来后,心情好像不太好。”父亲对他说。 浩美拿着指甲刀,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父亲脸色暗沉得很不健康,脸有些浮肿。“爸,你哪里不舒服吗?”他问。 “不用担心。我已经吃过治肝病的药了。”父亲回答。其实浩美不是因为担心而问的。父母哪里不舒服,跟他没有关系。他是担心父母卧病在床会带来不便。 父亲依然很在意浴室里的妻子,看来很不想让她听见对话的内容。 “我也不是心情不好,只是有点感冒。”浩美说了谎。他并没有说出跟男人殉情的外婆脸和身材像猪一样,想到自己身上流着那种女人的血就想吐。这件事跟父亲一点关系也没有,说了也是白搭。 “你有没有听说你外婆年轻时的事?”爸爸小声地问。 “殉情?” “嗯,没错。” “听说了,所以照片都没有留下。” “嗯,那是当然的。”父亲说完,偷偷看了浩美一眼,接着又将目光转到电视画面上。一个穿着迷你裙的偶像歌手正在表演。“我其实不想让你知道。”他悄悄说道。 “我无所谓,已经过去了。”浩美又说谎。他觉得这么说,父亲会比较容易开口。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对不起。”父亲说,“我到现在还很生气。” “气什么?” “我和你妈相亲结婚的时候,媒人和她的家人都没告诉我她家有人殉情。你想哪个男人如果知道这种事,还会跟母亲殉情的女人结婚?” 浩美沉默不语。 “我真是丢脸到家了。”父亲愤愤不平地说,“这是我一生的错。你对女人千万要小心。” 说完父亲站起来,去厨房了。浩美听见冰箱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大概是在喝啤酒吧,浩美在客厅等着。 可是父亲没有回来。浩美等不及站了起来,去厨房查看。 父亲还在那里,抓着操作台的边缘趴着。 “爸?” 浩美将手放在则雄肩膀上,看向他的脸,那张脸正在哭泣。父亲在哭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抽噎。 “居然欺骗了我!”父亲呻吟般说道,“居然骗我将寿美子硬塞给我。寿美子家的人都在笑我。骗了我这么久,还叫我参加法事。到底要耍我到什么时候才甘心!” 父亲号啕大哭,浩美像根柱子般站着。厨房里可以清楚听见浴室的水声。寿美子一边淋浴,嘴里还哼着刚才电视里偶像歌手唱的歌。 “寿美子在娘家喝酒了吧?”父亲吸着鼻子问,“平常不敢让人知道,她其实很爱喝酒。我都知道。我被她骗了。” 不断感叹的同时,父亲为保护自己身体越缩越小。他现在能够倾诉不幸的,只有那个欺骗她的女人,以及他和那女人生下的独子。 赤脚踩在厨房的地上很冷。父亲流着鼻涕哭泣,母亲高兴地唱着少女的恋歌,长得像家畜的外婆殉情而死,大家都知道她的死并不光彩——这是个差劲的家啊! 那一晚浩美又做噩梦了,又是那个小女孩的梦。梦中迷雾般的陌生地方,小女孩不断追着他。不管他怎么逃,小女孩都会追上来,大声喊着:“还我身体!” 浩美在迷雾中拼命跑,看不清脚步,小女孩的叫声紧追其后。他喉咙干渴,但不敢停下脚步,以为已经摆脱掉小女孩的叫声,才安心停下来休息。不料那声音又在附近响起。他连忙转身继续逃。 千万不能被抓住,否则就会被附身!小女孩瘦弱却有力的手又抓住他浩美的上下颚,逼他张开嘴,想钻进他嘴里。他喉咙哽住,几乎不能呼吸。 不管往哪里走都是浓雾,看不见方向,而小女孩总是紧随其后。以为摆脱她了,她反而跑到前面等着。为什么浓雾不能遮住我的身体?为什么她知道我在哪里? “还我身体!” 附近又有叫声。浩美神情紧张地立刻逃跑,忽然间被什么东西绊倒,两手扑地。没有感觉到痛楚,扑倒在地的手指好像碰到了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爬过来触碰他的手指。那是什么?他第一次碰到实实在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他下定决心伸出手抓住那东西。用力一拉,那东西出现在眼前。 是一具女尸,就是照片中所见的外婆的尸体。仰面躺着,头颅倒向右侧。绳索深深陷进脖子,眼睛凸出翻白,半张的嘴里可以看见浮肿的舌头。 浩美尖叫着跳了起来,正想逃离,尸体的手迅速地抓住了他的右脚踝。他不断发出惨叫,同时拼命想摆脱那具尸体。可是死人的力气大得出奇,手指就像捕兽器一样紧紧钳住他的脚踝。 他拼命扳外婆的手指。但抓住他脚踝的手指力气太大,他被抓的右脚逐渐失去感觉。外婆的手指像老虎钳,再这样继续抓下去,他的右脚踝将被夹断。 他大喊求救,喊到喉咙发痛也不停歇。于是听见小小的脚步声穿越雾海而来。浓雾中,那个小女孩笑着站在那里。 他吓得又哭又叫。 “还我身体!”小女孩说,满脸尽是诡异的笑容。同时那张脸也在逐渐变化,脸颊开始膨胀,眼睛凸出,笑着的嘴里钻出一条青黑的舌头。 小女孩的脸变成了外婆的。 浩美吃惊地看看刚才被外婆抓住的右脚踝,不料看见了母亲,蹲着双手抱住他的右腿。左腿边则是父亲,也用双手抱住他的左腿。父亲流着鼻涕抬头看着他。 “为什么要从妈妈身边跑掉呢?”母亲说。 “寿美子抓住我说,就是不让你也逃走!”父亲说,“就是不让你也逃走,这样是不公平的!” 浩美无奈只好继续大喊:“救命啊!谁来救我……” “还我身体!”那个脸变成外婆的小女孩,两眼发光地扑向他。她的手指掰开了他的嘴,黑色的长发伸进他喉咙深处,他呼吸停止了,叫声被掩盖…… 忽然间浩美醒了,坐在床上。眼前是母亲的脸。他还在继续尖叫。 “怎么了,睡昏了头?振作一点。”母亲抓着棉被,侧身询问,却是一脸厌恶。 浩美不断颤抖,眼睛眨了一下。全身都是冷汗,手也抖个不停,呼吸十分急促,就像刚跑完一百米一样。 没错,我刚才是从梦中逃了出来。 那是一场梦啊。 “你大声喊叫,我很担心,过来看看。”寿美子一手按着睡乱的头发说。 “不要随便进别人的房间!”浩美说,声音有些沙哑。 “什么别人?我可是你妈。” 浩美瞪着母亲,心想母亲的脸颊会不会开始膨胀,嘴巴裂开,舌头青紫,变成外婆的脸呢? 可是没有发生什么。寿美子还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早知道就不生男孩了。”寿美子抱怨着,起身道,“忘了养育之恩,还说妈妈是别人。你可不是一个人随随便便就能长大的,知道吗?” 寿美子唠叨着走出房间,在用力关上门之前,又扔下一句:“我好想生个女儿。要是我的弘美活着就好了!” 剩下浩美一个人后,他用双手抚了抚脸颊,手心因沾上汗水变得湿滑。 去洗脸吧。他缓缓起床,艰难地移动还在颤抖的膝盖,下楼进了洗手间。打开灯,看着洗手台前的镜子。 里面站着那个小女孩——浩美之前的弘美,幼时夭折的姐姐。 浩美吞了一口唾沫,向后退。镜子里面的脸虽然灰青惨白、眼眶浮肿,但的确是他的脸。 刚才是我眼花了。浩美揉了揉眼睛,再看镜子。里面的确是自己的脸。 但他心中却逐渐不安。好像沉淀在心底的泥泞,因为感情的波浪翻滚而浮出水面,搅乱了原本清澈的心湖。并且在泥水中—— 我站在那里。 那小女孩浮出水面,身上满是泥泞。 我就在你心中。 是的,在梦的最后,小女孩跑进我的身体里。就在我拼命想击退她的时候,她进入了我的身体。 我就在你的身体里,我要你将身体还给我! 有一天我一定要附你的身,因为这身体本来就是我的。 浩美举起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慢慢用力勒紧。 呼吸越来越困难,鼻子有种快要爆炸的感觉。眼眶流出了泪水。 忽然间他泄了气,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站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眼泪一颗颗滴落在他双脚之间。 待在这个家里,我的脑子一定会坏掉,他想。这个家从头到尾都有病。母亲奇怪,父亲也奇怪,连从小夭折的姐姐也有问题。我是被这个家囚禁的犯人。如果再不逃,脑子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奇怪。 不断这么想的他已经弄不清楚“奇怪”的是他的内心,还是外在事物。 脑子真的会有问题…… 洗完脸,慎重地将头发整理得十分满意,浩美准备出门。如果要买盆花送过去,那就得开车去。 自从十七岁那年做过噩梦,有一阵子他不敢照镜子,甚至害怕靠近洗手间。那段时间他不梳头不刷牙,邋遢得像是流浪汉。一方面觉得自己的害怕过于无稽,却又忠实地昧于恐惧的阴影,就在这相互矛盾的纠结中,浩美度过了青涩的少年时代。 关于困扰他的噩梦,他从来没有跟大人们提起过。他完全不信任老师和亲戚长辈。 他只跟和平说过。那场噩梦之后,他终于见到了从亲戚家回来的和平,并跟和平说了所有的事,征求意见。要想逃离脑袋有问题的父母以保护自己,他该怎么办? 和平一脸沉静的微笑看着他脚下,说:“赶快变成大人。” “变成大人……” “然后掌握自己的人生。千万不能跟随他们的脚步。自己的人生必须自己开创。” “我知道,我绝对不跟他们一样。我要离家出走。” “先进了大学再说,现在还不行。高中休学离家出走,结局都不会太好。你又没工作,连工作在哪里都不知道。” “那我该怎么办?” “用功读书,考上好大学。只要住进宿舍就好了。然后到大公司上班,到时就可以不管父母,好好为自己而活,不是吗?” “大公司啊!”浩美用力点头道,“就像你爸爸一样,是吗?” 浩美是真心这么说的。他一向很尊敬、景仰和平的父亲,虽然他没有见过,只听说过。因为父亲的社会地位和经济能力,和平才能享受生活。 可是和平没有笑,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害羞。他目光阴沉,视线向下低声说:“不要忘了我说的话。你的人生是你的,千万不能放弃。只要想着父母是摇钱树就好了,能够抓着就不要放,等到没有利用价值再放掉也无妨。”还说:“反正父母也都很自私,无所谓。” 从此浩美奉和平的建议如金科玉律,重新过他的高中生活。他成功地通过考试,进入了第一流大学,就如他所想的一样,就像他当初决定的一样。接着就是享受大学生活,然后找个大公司就业。 但现在却在这里。 二十六岁的他没有工作,住在开药店的父母家,站在十七岁的噩梦以来饱受恐惧与厌恶骚扰的洗手间镜子前,看着毫无改变的脸,整理头发。 应该不是这样的结果才对。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到底在哪里转错了弯? “和平!”浩美呼唤道。 镜子不可能回应。他出了洗手间。 正要将汽车开出停车场,手机响了。他立刻接了电话。 “浩美?现在忙吗?” 是岸田明美,声调很高,有点口齿不清。明美是他交往不到一个月的女朋友,颇为开放,时常主动接近浩美。正如寿美子所说,那女孩常常来药店找浩美。跟她说浩美不在,就会在店门口或附近咖啡厅等待。一天要打好几次电话过来。明美长得漂亮,又有钱,说起来是不讨厌,但吵起来的时候还真是烦。 “我买了太多东西,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来接我好不好?我在新宿的伊势丹。” 其实浩美也不清楚明美是个怎样的女孩。年约二十岁,就读于东京市内的女子大学,但没告诉浩美校名。 “学校档次太低,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她说,“将来找工作一定会很辛苦。” 听说明美家住埼玉县川越市。她好像跟家里处不好,认识时她对此倒是不隐瞒。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月前。浩美大学时的朋友,一个叫神野的新插画家在银座开个展。浩美受邀前去参观,看见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女孩在前台负责接待。此人就是明美。 神野从大学时起就立志当插画家,但风格独特,至今也没有拜师学艺,算是我行我素派。他在大学和浩美一样,都读经济系。 如果他的画很有个性,又有才能,就完全没有问题。可惜这两样他都很缺乏。说实话,他所画的东西都是兴之所至的涂鸦,根本没到可以出售的水平。一向瞧不起神野的浩美见同学二十六岁就开个展,心情自然很不平静。与其说是前来祝福,不如说是来查看情况的。所以一开始见前台接待小姐满脸笑容,感觉更加不愉快。神野的成功对他而言,一点也称不上是喜事。 画廊的白墙上挂满了神野的作品。看起来就跟大学时画的一样,技术拙劣且内容贫瘠,都是些平庸之作,至少在浩美眼里是这样。为什么这种人也能开个展呢?摆出来的都是令人头疼的画。寄出邀请函的主人却是春风满面,俨然已是名插画家般接待客人。到处都摆满了致贺的花篮,更让人觉得不甘心。 这天是个展开幕日,傍晚还有简单的晚宴。浩美丝毫无心祝贺神野,只是想确认他的成功真假与否,于是留下来参加了晚宴。神野很高兴,席间安排了几位好友讲话,他特别来问浩美能不能帮忙,只要说些大学时的事就好。浩美答应了。等时间一到,神野向客人介绍:“我的朋友栗桥浩美先生,服务于有名的一色证券,是位相当出色的年轻证券业务员。” 一色证券的确是可以用“有名”来形容的最大的证券公司。浩美也曾在那里工作过。那是他大学毕业就职的第一家公司,只干了三个月。换言之,过了试用期,他就辞职了。 但神野不知道这件事,这也难怪,两人的交情还不到每年寄贺年卡通知近况的程度。 浩美配合地以诙谐的语气说自己的工作固然不错,但自从泡沫经济崩溃以来,证券公司的经营每况愈下,社会评价也不是很高。所以不管怎么努力,终究还是一名职员。不像神野是独立的艺术创作者,令人十分羡慕。见他如此捧场,神野像个孩子般笑得颇为得意。 讲话结束后,浩美从服务员手上接过酒杯,准备走到房间的角落里。这时那个可爱的接待小姐笑着靠近他,口齿不清地尖声自我介绍叫岸田明美,说:“你在证券公司上班吗?好厉害哟。” 浩美看着女孩小而精致的脸蛋,妆画得不错,长发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她说自己是大学生,浩美问她读什么系,女孩回答是英语系。 “你不要问我太难的东西。我根本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她拿着红色的酒杯遮住脸,偷偷笑着,“我真的很笨,反正就是不小心考上大学的。像栗桥先生这种精英一定会笑话我吧。” 浩美并非傻子,他知道越是说自己笨的女人,越是相信自己是聪明人。她如此推销自己,完全是因为“栗桥是一色证券的出色业务员”。所以他也摆出女孩追求的精英笑容问道:“你是神野的朋友吗?该不会也有意要当插画家吧?” 明美故意甩动闪闪发亮的长发,摇头道:“我只是在这里打工。这里的总经理跟我爸有些交情。” 她微微一笑,靠近浩美一步后低声说道:“这家画廊的老板是女的,很看好神野先生。” 浩美重新看她的脸,接着又看看得意的神野,然后又看着明美。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在说:“不用我说得太明白,你应该懂吧。” “哦?”浩美笑道,“原来神野找到了好靠山。” “没错。”明美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浩美心想,就目前所见,她至少有五颗假牙。要不是小时候牙齿不好,估计有一段时间想成为模特儿或进入演艺圈。 “如果没有靠山,哪能开这么大的个展!”明美继续说,声音虽小,语气却很开放。 “我是神野的朋友,我宁可相信他有才华。” “真的吗?” 明美紧盯着浩美。浩美觉得在她可笑的动作里看得见些许恶意,因此开始喜欢她。 “骗人的。”他如实说,“我今天来是想看看为什么神野能开个展,是不是出了什么错。” “我就说嘛!我早就知道了。”明美表现得好像两人很熟,“栗桥先生脸上写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不得不告诉你真相。” “你很敏锐嘛!” “哪儿啊,人家很笨的。”明美边说边靠过来,长发碰到了浩美的肩膀,散发出浓烈的香水味。 那个星期,浩美又去了神野的个展。这次是为了约岸田明美。她似乎也认为理所当然,所以也在等待。 那天他们一起吃饭,然后到浩美常去的现场演奏酒吧。说常去,都不是他独自前往,而是带着女人去。在那家酒吧里总是可以听到现场演奏的蓝调。只要说“如果想在东京听到充满灵魂的蓝调音乐,只能来这家店”,女人肯定都会佩服你。可是从她们的表情能够看出,她们根本就不喜欢这家店和店里演奏的音乐!其实浩美也不是那么喜欢蓝调,所以一旦成功让女人佩服,顶多会再去这家店两三次。女人总是更喜欢摇滚、爵士或古典乐,去那种地方说不定她们更强。所以听蓝调的危险较少,他也每次都成功。 下一次约会当然是旅行,两人也会上床。明美很积极地享受两人的关系。一开始她就认为浩美是一色证券的员工,浩美也努力扮演这个角色来满足她。就连旅行也选在非假日。他解释说:“我的工作没有周末假日,只有补休的假日。”明美自然深信不疑,而且用佩服的目光看着他。浩美也总是在白天,在明美认为他在上班的时间里用手机联系明美,说:“我现在正在两个会议之间,偷空跑到顶楼给你电话。” 他也很舍得花钱。浩美没有工作,但栗桥药店每天都有现金进账,他又是家里的主宰,要多少钱有多少钱。因此要扮演明美茫然幻想中的“钱包鼓鼓的一色证券公司员工”的奢侈形象,根本没什么困难。 这不是第一次了,浩美一向有这种兴趣。在送上门的女人面前,扮演该女人梦想的典型精英,观察女人满足的愉悦神色,在背后偷偷大笑。 他的目的不是金钱。确实也有女人在他身上“投资”,但不是他主动提的,他从没想过从女人身上捞钱。而如果问他是不是为了女人的身体,他也不能完全摇头否认。一个健康、有常识的正常男人,遇见一个健康、有常识的正常女人,梦想有一天能上床,这再自然不过了。浩美理所当然也有这种热情,但不会超乎其上。他有一种想要嘲笑的欲望,想看着这些女人误以为他是理想的精英而接近他,然后在心底大笑她们的愚蠢与无知。 大部分情况下,他确实都能成功地欺骗女人。在他主动暴露真面目之前,很少有女人会察觉真相。一旦进了他的圈套,女人会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同伙,开始自我欺骗,并编织美梦。他在一旁微笑观察,偶尔帮女人补强梦境,等待时机成熟,直到那梦想坚固到足以破坏的程度。 然后他现出真面目,女人无法立刻相信。因为入梦太深,一时之间看不见现实。他抓住女人用力摇晃,将她们从温水中拉出来,拍打她们的脸颊,要她们看清楚他的真面目,看清楚他是一个没有工作、没有事业心、靠着经营小药店的父母过活的二十六岁青年。 于是他竖起耳朵倾听女人内心重要的东西开始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太过甜美,他完全听不见女人骂他、嘲笑他、轻蔑他的声音,那些根本伤害不了他。 因为他知道,只要有心,他随时能成为真正的精英——他理想中的生存方式。无论是剧作家、记者、电脑工程师、年轻的中小进口商、律师等,他随时都能胜任各种职业。什么都难不倒他。他很特别,他在社会中地处上层。 当他完全成为那种人的时候,他将发现真正适合他的女人,与之共度一生。但现在为时尚早。他愿意跟那些投怀送抱、好高骛远的肤浅女人交往,破坏她们珍视的幻想,借以打发时间。这是一种相当有趣的打发时间的方法,他认为这种经验亦将成为他的财产之一。 他很聪明,知道为了这种目的欺骗女人就不能过分虚荣。所以他不管扮演怎样的角色欺骗女人,绝不会隐瞒自己生在小药店的事实,也不会掩饰自己的父母多么没有知识、没有深度。因此女人们更加觉得他努力积极追求向上。用这种方法欺骗主动上门的一般女人,确实比谎称自己是富人或企业家的儿子更有效。 这个国家是自由的,每个人都有机会,我就是个例子。我就是开拓你人生的希望,是你的白马王子。 浩美对着手机,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休假呢?” 明美撒娇地笑道:“你自己说过的,说下次休假,要在家里休息。你会为了我出来接我吧?”然后停顿了一下,又温柔地说:“人家想见你嘛。” 这一阵子浩美装出很迷恋明美的样子。明美也扮演着撒娇、任性的可爱小情人角色,因为这是浩美要她做的,他说:“只要和你在一起,心里便只有你,工作的辛苦全忘了。” “当然好啊。”浩美笑道,“真拿你没办法!” 挂断电话,他继续笑了一阵,心想,不久的将来打破明美的幻梦时,不知会是怎样的声音? 在新宿车站东口接到明美,浩美驱车开往青山一带。明美在杂志上看见的漂亮餐厅就在青山二丁目。他们决定在那里吃午饭,虽然时间有点晚。 明美手上提了五个百货公司和名牌专柜的纸袋。一上车,她就笑道:“你可别因为我花钱而生气。不只是我的东西,也有送给你的礼物。” 她家很有钱,父亲经营房地产,在当地金融界据说也很受欢迎。明美从小到大在金钱方面从未吃紧。现在家里给的生活费很充足,她对浩美要求“奢侈感觉的交往”,其实本身出手也很大方。 “没办法,谁叫你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呢。”他也笑脸相迎,“跟我这种普通职员交往,真的可以吗?” “你又说这个了!” 他们之间常有这种对话。明美绝对不会认为浩美只是个普通职员。比起父亲,再怎么有钱也不过是乡下的房地产商人,她心目中的栗桥浩美可是一流大学毕业的一色证券业务员!这其实也是他们之间的语言游戏。 这种天真烂漫的对话给予浩美两种喜悦,一是明美对他单纯的尊敬,一是自己已经完全唬住明美了。 “我买了礼物送你,今天晚上可要请我吃大餐。”汽车停在红绿灯前,明美抬起下巴拨动长发,看着车窗外的行人说道,有种炫耀的味道,好像在说:“你们看呀!我们是很般配的情侣,就像是画中的情侣一样。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们跟你们永远是在不同的世界。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时,浩美才想起要去长寿庵送花。自从接到明美的电话,他便忘得一干二净。刚才提到了钱,让他想到身上的钱是用来买花的,到时他要用花向和明敲诈五万元。 换言之,栗桥浩美现在的钱包空空如也。 最近栗桥药店生意不太好。因为不开处方药,客人本来就不多,最近附近又开了一家大药店的连锁店,连这一点小生意都快断绝了。一些买营养口服液、胃药的常客都不上门了。不管怎么努力,栗桥药店根本敌不过大药店的折扣战术。 何况现在的药店跟以前的完全不一样。开处方药的叫药店,要不然就是大型连锁店的药妆店,客人一般是慢性疲劳的工薪阶层、担心小孩肚子痛的家庭主妇和女学生、年轻女职员等。 栗桥药店两者都不是。之前浩美还愿意跟父母沟通的时候,他曾经分别问过父母,为什么不受理医生处方?既然爸爸是药剂师,要做,应该没什么困难。 父母各说各话,称担心会出问题。 “我不太相信你爸爸啊……”母亲说。 “寿美子能处理吗?万一出事了,我可不想受牵连。”父亲说。 两人都说:“如果浩美能成为药剂师就好了。”可是他没有读药理学,而是选择了经济专业。 栗桥药店逐渐走向没落。浩美依然毫无顾忌地在吸取它的养分,而最近终于看到了界线。 所以他得依赖和明,不对,“依赖”这个词那家伙配不上。那家伙是被我利用而存在的。 也有高利贷、银行卡贷款等手段,但比起使用和明这呆瓜的钱包,既没有利息也不怕催讨,有什么必要选前者呢?反正和明有钱也不会花,他应该不会有意见。过去不也是没说什么就把钱拿出来了吗? 但我好像把次序弄错了。 浩美瞥了一眼正舒服地靠在椅背的明美,心想,在接明美之前,应该先去长寿庵才对,这样就没什么问题了。可是自己居然会忘记送花的事! 都怪明美打来电话,这家伙就是没耐性。这么一想气就上来了,浩美用力踩油门。因为太靠近前面的车,明美吓得抓紧门把大叫。 “小心点,危险!” 浩美正一肚子火,没有搭话。他瞪着前面的车牌,用尽全力紧抓方向盘,咬牙切齿。如果此刻抓的不是方向盘,而是明美纤细的脖子,他大概也不会松手,而且那样肯定会很痛快。 狂怒来得快去得也快。最近常发生这种情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发怒,动怒后又瞬间平息。 最近常发生的情况还不止这个。接到明美来电聊了一半时,他就忘了买花的事,也忘了如果不向和明敲诈就会没钱花,居然高高兴兴去接人。这种健忘的情况比易怒还常发生。 这是因为浩美逐渐沉溺在明美为他打造的幻影中,逐渐充满幻想色彩。他也觉得自己是一色证券出色的业务员,是社会上的有用之才,是精英。这是一种自我中毒,就跟大多数药物中毒的人一样,浩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这种情况。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浩美开口道。 “什么事?” “我忽然想到,今天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家新店开张。” “也是药店吗?” “不,是荞麦面店。” “哇,好可爱哟。” 浩美不明白荞麦面店有什么可爱不可爱的,见明美笑了,他也跟着笑。 “我朋友将会继承那家店。他没念高中就到荞麦面店学手艺,现在跟他爸爸一起做。” “不错嘛。” 在明美的价值观里,荞麦面店根本毫无意义可言,但她还是出言赞叹,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赞美勤奋工作的面包师傅一样。 “我想去送新店开张的贺礼,可以吗?可是得先回我家附近才行。你饿吗?” “也没那么饿啦。可以啊,午饭不吃就陪你吧。不过晚餐你可要好好补偿我,这样你没话说了吧?” “谢谢。” 自以为是美食家,问她“饿了吗”,绝对不会回答“饿了”,这就是明美。应该说年轻女孩都这样吧。 “送什么好呢?还是送花吧。”汽车绕回练马方向,浩美问道。 “对啊,送花最好。要豪华一点的。” “蝴蝶兰的花篮怎么样?” “嗯,很棒。” “可是送太贵的,那家伙会不好意思的。这样反而不好。” “是吗?” “就送一万元左右的吧,你看呢?” 明美耸肩笑道:“不要在市中心买,在你家附近的花店大概可以买到豪华的蝴蝶兰,千万不要在青山买。” “嗯。”浩美笑着说,“我也觉得那样就够了。” “店名叫什么?” “长寿庵。” “长寿庵!”明美笑得很夸张,“古典得很可爱嘛。好,就送一万元的吧。送五千元的也可以。上面写着‘贺长寿庵’,然后系上缎带,花店的人会这样做吧?我一直都想做这种事呢。” 浩美好不容易才抑制住再度发作的怒气,双手用力抓着方向盘。为什么又再度发怒呢?他自己也不知道。明美嘲笑长寿庵,就等于嘲笑他的出身,所以他会生气,但他不知道。 可终归还是生气,即便是幻想中毒,还是知道有人嘲笑自己。但是在浩美模糊的思考镜子中却映不出怒气的对象,映不出谁在嘲笑他。 还是跟以前一样,很顺利地向和明要到了钱。这家伙最近似乎为了方便浩美前来要钱,在店里工作的时候也带着钱包。若非如此浩美就会命令他打开收款机,他才会先作好准备吧。不管怎样,冤大头就是冤大头! 刚才趁明美在店里选花,先打电话给和明是对的。今天进账八万。听和明说他今天领薪水。 “你还是跟女朋友在一起吗?”和明不该多嘴。 “少啰唆,跟你没关系!” “你还是不要常骗人为好。” 浩美生气地看着和明那张又圆又大的笨脸。和明从小就胖,长大以后更是油光满面。他说自己胖得不难看,而且结实。胖子就是胖子,还分什么种类! “我可不是随便就能让你批评的人!” 和明眨动小眼睛说:“我是担心你。” “谁要你担心!” “骗女孩子是不好的。你应该好好找事做,浩美。” 亲切的语气、说话时伸出来拍浩美右肩的宽厚的手和忠告的口吻都令浩美生气,但最令人生气的是“浩美”这个称呼。这个死胖子有什么权利叫他“浩美”? 一如火山即将爆发,怒气直冲头顶。栗桥浩美摇肩甩开和明的手,正准备揍他,忽觉旁边有人。 和明连忙回头看,是妹妹由美子。浩美站直了身体。 他的怒气立刻蒸发不见,脸上浮起笑容。刚要开口对由美子说话,长寿庵的厨房里便传出催促送外卖的叫声。声音太大,浩美不禁吓了一跳,也因此可以掩饰刚才危险的瞬间。浩美客气地打声招呼,拍拍和明的肩膀便离去了。 可就在上车时,由美子追了上来。感觉背后有道刺人的视线,回头一看,由美子目露凶光地瞪着他,却又一副准备送外卖的样子,很不协调地站在那里。 “喂,由美子,工作很认真嘛。” 栗桥笑脸相迎,由美子却没有反应。一瞬间栗桥见她目光游移,心想她是看到了什么吗,原来是在观察栗桥的车和坐在车上的岸田明美。这时栗桥才注意到车身和明美的迷你裙是同一颜色,像血一样鲜红。女人就是会注意这种奇怪的地方。 由美子一副吵架的气势,嘴里说些奇怪的话,说不要接近她哥哥、她全都知道之类。浩美按照自己的想法加以解释:由美子曾经写过情书给我,很久以前,小时候吧,当时我还不是什么人物。由美子一听立刻反击,明美一看情势不对也加入进来,认为由美子是歇斯底里的笨蛋。 于是浩美开车离去,将由美子留在原地。后视镜中捧着托盘准备送外卖的由美子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转角处,一如亮着鬼火的灵魂。 “刚才的女孩……”明美说,“有病哪!” “没错,简直是疯子。我是那个由美子的初恋情人,可是我没理她。” 明美一脸认真地看着前面。“我再也不去那家长寿庵了。” “是啊,今天让你见到了不愉快的一面。” “你以前的朋友,我不喜欢。” “我明白。” 明美沉默了一阵后,又看着前方低声说:“以后你再给我介绍朋友,只能介绍大学和公司的朋友。” 浩美又开始用力抓紧方向盘。 去过长寿庵后,明美始终板着脸,在青山餐厅的晚餐吃得很不尽兴,浩美气得很想扔下她自己先回去。 用餐的时候,浩美想讨明美欢心,于是问她为什么不高兴。明美抱怨道:“最讨厌那种又脏又破的荞麦面店。”长寿庵新店开张,绝非又破又脏,但在明美崇尚名牌的价值观里,不管商店街的荞麦面店装潢多么新颖,她都觉得穷酸破烂。 浩美经由明美的表现,似乎也看见了自己的双重人格。明美不屑一顾的穷酸破烂的长寿庵,象征着浩美的生长环境,当被明美瞧不起时,他就会激愤不已。但同时另一个自己跟明美有一样的感受,可以理解她的轻蔑与厌恶。就像明美既夸耀自己家有钱,又以自己在东京不过是个乡下人为耻,为了克服这种羞耻才追求浩美——准确说来,是她对浩美存有的幻想。两人的性格分裂如出一辙。 我们十分相似。 不同的是明美用的钱不是她自己赚的,而是拜父母所赐,而支撑浩美虚荣的后盾,则是搜括自他和明美共同轻视的长寿庵高井和明所有。 淋上酱汁的莴苣和小黄瓜像模型一样闪闪发光。浩美用叉子戳蔬菜色拉,同时闭上眼睛想,我在这里做什么?这女人对我而言算什么? 和平!如果是和平,这时会怎么做?如果是和平,应该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情况吧?和平应该会跟更聪明的女人交往吧?和平不会伪装自己,让自己人格分裂吧? “浩美……”明美慵懒地转动咖啡杯,问道,“浩美你相信鬼吗?” 浩美眨眨眼睛。在他神情恍惚之际,咖啡已经送上来了。他面前也放着一个漂亮的咖啡杯。不记得吃过什么,还有这女人干吗忽然说起这个? “人家是问你相信有鬼吗?相不相信那种灵异照片?”明美再次询问,身体微微前倾,香水味儿飘了过来。 “忽然之间说些什么嘛。”浩美说。 和明美说话时,常会有这种天马行空的话题。其实这都是因为浩美习惯陷入自己的思绪,抓不到明美的话题而已。 “上周跟朋友去纪州南部的饭店。就是和代啊,高濑和代,你记得吗?一起吃过饭。” 浩美根本不想记住明美朋友的长相和名字,所以不知道她在说谁。他含糊地点点头。 “她在那家度假饭店有过可怕的经历。遇到鬼了,还听见怪声,看见满屋子东西乱飞,她还被鬼压身呢。她很得意地说她快吓死了!” “既然那么可怕,为什么还得意?” “这表示她的感应力很强啊。”明美说得煞有介事。在她心中,感应力很强意味着很高级。 “和代说的话有一半以上都是骗人的!”明美双手靠在桌上,晃动涂得鲜红的十指说,“可是看她说得那么高兴,感觉上好像又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你在说什么?” “所以……”明美抬起眼睛看着浩美说,“所以人家才问你相不相信有鬼,想不想亲眼看看。” 浩美伸手举起咖啡杯,冷淡地说:“不想。” “为什么?” “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为什么?” “如果真的有鬼,东京岂不到处都是鬼了?你不这么认为吗?就像这家店前的马路,出现一两个因车祸死掉的鬼也不奇怪吧?就在三个月前发生过一起车祸,我就看到路边有人供花和上香。” 明美不满地咂舌道:“人家说的不是这个。车祸死掉太平凡了,比方说杀人案、全家自杀或因男女关系纠纷而被杀的女人。那种人的鬼魂出现在可能出现的地方才叫刺激呢!” 浩美直视着明美问:“今晚我们要住在哪里吗?” 明美扑哧一笑说:“没有吗?就这样吃完饭便回家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去那家闹鬼的度假饭店,不是吗?” 明美托着脸颊靠在桌上,故意笑出声来。“答对了!浩美真是聪明。” “别犯傻了!” “为什么?有什么关系。人家可是仔细调查过的。”她开始翻皮包,“有很多情报呢,还说那里是东京的最佳灵异场所!”她拿出一些大概是杂志的剪报。 浩美冷冷地说:“那些灵异场所不都是你认为又破又脏的地方吗?不是破产的旧工厂,就是有人自杀过的简易旅馆,你真的想去那种地方?” “我当然不会去那种地方。”明美得意地递过剪报,看起来像是什么周刊的黑白照片。 “你看,这就是有名的鬼屋。本来是要盖综合医院和高级住宅,因为泡沫经济垮掉,整个计划停了,只剩下骨架,像废墟一样。” 栗桥浩美伸手接过剪报,果然照片里的都是冰冷的钢筋骨架废墟。 地点在群马县赤井市东北部的赤井山中。说明文字不多,一如岸田明美所说,这个人工废墟不知在什么时候居然成为被年轻人称为“鬼屋”的约会景点,还产生了许多令人害怕的传说,谣传这里有各式各样的鬼魂出现。杂志的报道还收集了几则亲眼目睹的实例。 另一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应该是深夜,暗夜背景下白色废墟耸立,一对情侣肩并肩在废墟底下拍照。明明是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那对情侣却高兴得不得了,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听说这里是最近首都圈很有名的约会地点。”明美用了不属于她的“首都圈”三个字强调,“我是没有注意到,但电视台报道过。说有女通灵者到了那里,立刻感受到强烈的灵气,几乎令她站不住脚。然后就自动写出男人的名字,嘴里则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事后调查发现,这个失败的开发计划有一个管理层人士曾留下遗书,表示计划失败以致亏损都是他的责任,然后就吊死在鬼屋里!” 浩美默默看着照片,仔细观察那对情侣的脸。 根本就是一群笨蛋,一点知识都没有!这种人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大家可以平心静气地让这种人活着? 大家——大家指的又是谁? 我就不能忍受! 明美热心地劝道:“还有呢。有个女的在鬼屋被迫分手,哭着跑上马路被车轧死了。她根本就没想到男朋友会跟她分手,结果她的鬼魂经常出现。有趣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以为男朋友会来找她,所以查看每一个来鬼屋的男人的脸。就算是情侣来,她也只看男人的脸。就像这样从后面拍拍肩膀,让对方回头。” 浩美抬起眼睛,看见明美闭着嘴巴装成女鬼的样子。 “你去这种地方干什么?” 明美盯着他,慢慢眨眼睛。 “你不觉得很无聊吗?不觉得这些都是骗人的吗?像这种失败的开发计划,日本到处都有,现在都成了不良债权。这些是拖垮日本经济的严重问题。听说有鬼,你就闹着去看,这么大的人了,丢不丢脸?” 明美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脸色发青。 “我看错你了!”浩美继续说,佯装生气。 一开始在大骂“你去这种地方干什么”的时候,真的是在生气,言语也稍稍激烈了些。可是当他看见明美的反应时,怒气立刻转换成一种有趣的心情,他觉得愉快,因为他知道要掌握明美——令明美更屈服、更被他吸引、更为他所控制,这是一个绝佳机会。 “我真是看错你了!”浩美重复强调这句话。周围餐桌的客人开始注意这边,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 “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不具理性、也没爱心的女人。居然说管理层变成鬼出现是一件好玩的事。一听就知道那是骗人的说法,但如果说那是真的,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反而会认为因开发计划失败而自杀的男人缺乏抗压能力,但至少他死了还挂念自己的失职。就算是陌生人,也该替他惋惜。结果你是怎样?” 明美嘴唇颤抖,眼角沁出泪水。邻桌的客人好奇地看着她。 “什么看见鬼就表示感应力很强?这算什么说法?可以拿来炫耀吗?被鬼压身、看见满屋子家具乱飞,这些事情很重要吗?这些能成为一个人情感丰富、充满爱心的证据吗?开什么玩笑!我看你是脑袋有问题。” 明美开始掉泪。 “如果你那个叫和代的朋友为这种事自傲,你就应该跟她说清楚,问她这种事有什么价值?尊重生命的价值、明白人生存的意义,这些才是重要的。你却只为了跟朋友比赛谁更值得骄傲,就想去更有名的灵异场所吗?我最讨厌这种人,这种人根本就不入流!” 浩美愤然说完,用鼻子重重呼出一口气,这也是故意演出来的效果。然后无声地举起咖啡杯,一口喝光。 明美泪眼婆娑,睫毛膏将泪水染成了黑色。邻桌的客人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探头盯着她。 “我……我……”她断断续续抽噎道,“连爸爸都没骂过我!” 浩美本来想问:“你所谓的爸爸是真的爸爸,还是其他男人?”但没有说出口。问这种事会有模糊焦点的危险。浩美并不想破坏他对明美生气的模式,所以不能节外生枝。 “那真是对不起!”浩美严肃地回答,“我只是基于信念告诉你,我不认同你的想法。很抱歉对你大声吼叫。” “没关系……对不起,是我不对。”明美低头抽泣道,“真的很对不起。浩美你说得都很正确,对不起。你讨厌我了吗?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吗?” 她掩面啜泣,浩美将咖啡杯放回托盘,低头掩饰笑意。 “我们为什么为这种事而吵,真是无聊。”他温柔地安慰明美。 “我们没有吵架,是我被你骂了。我们不是吵架。”明美彻底表现出顺从的样子,目光充满了哀求。 浩美感觉很满足。“好了,没事了。不要再哭了。”说完,他再度将视线落在剪报上,“要不我们去这里看看?” 从意想不到的方向进攻——这也是操控明美这种女孩必要的技巧。 明美吃惊地抬起头,嘴巴还半张着。“可是你……人家不要,为什么?浩美,你还在生气吗?我已经不想去那种地方了,你不要再说带我去了!” 浩美笑了,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可以去看泡沫经济留下的痕迹。我希望你也能明白这种事,因为一个错误就可能造成一座废墟。社会就是这么严厉,我也身在其中。” 剧本随他高兴随意写就,一开始很生气,结果却能以不同的借口达到所求。对于被宠坏了的娇娇女岸田明美,这一招很有效。 果然她也开怀地大笑道:“谢谢你,浩美!” 以前没去过群马县赤井市,甚至连地名都没听过。利用地图查了一下地理位置和路线,发现山对面有小山游乐园,多少才有了一点距离感。 由于在餐厅待得太久,现在若要去群马县,当天往返是不太可能了。在杂志上找到当地饭店的联系方式,先打了电话预约。时间太仓促,只能选择路边的饭店,交通比较方便,自然就很难满足明美的高要求,但现在她大概不敢说什么。浩美意外地对她进行了一番说教,借此攻击她的弱点,倒在金钱方面节省不少。 用手机安排这些时,明美在一旁担忧地小声问道:“明天上班没问题吗?” 浩美这才想起自己是“忙碌的职员”。今天能从中午就跟明美约会,是因为他将今天设定为上周六加班的补休假期。 没有固定工作、不用上班、整天游手好闲的他,这种时候最容易露出马脚。他吓出一身冷汗。 “没办法。明天我给公司打电话,说‘先到客户那里,下午再回去’。”他笑着对明美撒谎。 “真的可以吗?” “我想骗得过去吧。” “我没关系啦,今晚不用勉强去群马……” 一股突如其来的怒气令浩美脸颊发热。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一开始不就是你提出的无聊建议吗?配合你还不知道感激,说这些话算什么! 正好这时浩美将车停在路旁,在驾驶座上查看关东地区的路线图。他用力抓着地图,几乎快揉皱了。好不容易将怒气集中在指尖,说道:“那我们不去吗?” 明美坐在他身边,内心却想逃离似的将身子缩向窗边。她眼睛朝下,看着浩美紧抓地图而颤抖的手指。 浩美又说了一次,这次语气更加强烈:“我们是不是不去了?” 明美不敢动,只是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不敢回答。就跟过去一样,每次只要浩美生气发火,只要对他微微一笑,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可是…… 第三次,浩美的语气里明显充满了怒气:“我说明美,我是不是现在就送你回家?” 地图因浩美手指的力量而卷曲。他手指的力量似乎可以折断比纸张还硬的圆珠笔或铅笔。 明美第一次觉得浩美可怕。不,应该说是第一次对男人感到害怕。 对她来说,男人通常是容易驾驭的、温柔的、手到擒来的、有趣的、可以利用的东西,也是女人不可或缺的。所以不在男人身边的女人,她觉得毫无意义。将好用的男人留在身边,才是女人的人生目的。 男人不应该可怕才对。可是现在浩美却将可怕、恐怖的一面呈现在她眼前。 如果明美以前也经历过许多可怕的男人,知道男人的可怕,她就应该知道现在坐在身边的男人栗桥浩美,散发出来的可怕跟过去的男人性质大不相同。男人的可怕,不过是男人本质中的一小部分,跟她热爱的男人的温柔、可靠、宠爱女人等特质是一体两面。 但浩美对她表现出的恐怖气氛,却有着根本的不同。并非因为他是男人才可怕,而是明美伤了男人的兴致,浩美才给她脸色看。 有经验的女人大概会有所察觉,会说“好吧,今晚我想回家洗澡睡觉”,然后回家躺在浴缸里,再次冷静思考是不是该跟浩美交往下去。那男人太危险了,脾气暴躁。虽然很有魅力,但也有些奇怪。这是本能——不是“女性本能”,而是身为一个人的本能告诉我的。应该说是生存本能。 可明美过去没有经历过男人的可怕,无法分辨真相,以为浩美令她感到的害怕就是男人的可怕。她在听从生存本能提出警告前已经屈服,只想着该如何讨对方欢心,让僵局圆满收场。 “不,人家不想回家。”她说,“既然饭店都安排好了,人家要跟浩美在一起。我们出发吧。” 她说话时尾音有些颤抖。浩美将视线从地图移向她的脸,不是直接看她,而是透过后视镜看她。 发现自己被注意,明美抬起了头。两人视线相交。 先笑的是浩美,为了配合他,明美也跟着笑。 这时,刚好有一个女人经过车前。女人心想,好一台威风的汽车、好一对亮丽的情侣,视线自然被两人的长相所吸引。看见明美的笑容时,她想这女人怎么哭丧着脸!常常会有一种人,明明在笑,看起来却像是在哭。那女孩长得很漂亮,可也是那种笑脸。 女人从此再也没有想起过那对情侣。 明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给人这样的感觉,依然装出笑脸。浩美移开目光,在汽车发动之前,始终微笑。在他表示“好了,你可以不笑了”之前,明美必须像忠实的狗一样笑着。 路上很畅通,两个小时后,两人来到进入赤井山的绿色大道入口。 一路上,浩美十分健谈,而且不断质问明美,反复提到在青山餐厅的对话,尤其是关于明美的朋友和代经历的灵异现象,要明美巨细靡遗地说清楚。他都是用语尾上扬的疑问句逼问明美。 “你凭什么那么相信和代说的话?” “她说听见无人的走廊里传来女人声音?真的没有人吗?她是怎么确认的?” “怎么调查知道那里有过女人自杀呢?调查资料的可信度高吗?” “相信灵异现象和相信灵魂存在,对你而言是一样,还是不同?你说呀!” “刚才你很轻易地就表示相信有鬼,鬼魂和灵魂有什么不同?” 明美觉得很累,好几次想回嘴“你可不可以闭嘴?可不可以不再逼问我”。本来像她这种好强的人,是无法忍受这种单向攻击的。 可是她咽下所有委曲,全力配合浩美。她不希望浩美再次凶脸相向,那不是普通的生气。浩美对我刚才在青山提到的话题十分不高兴,他生气是应该的。我再也不想看见那种凶相,我实在快吓死了。 谈腻了灵异现象,浩美开始提泡沫经济的后遗症。大部分内容明美都无法理解。头脑里一闪,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写在报纸经济版上的文章! 高中时在父亲的要求下,明美曾帮忙做报章杂志的剪报工作,算是在家打工。公司里的职员经常出错,父亲才直接交给她办,相应地报酬也高得出奇。因此明美以为工作就是这么回事。 剪报的内容主要是经济杂志及房地产相关新闻。不只是内容,连标题的含义她都不是很懂。而现在浩美滔滔不绝地说出当时看过的许多专业名词,又像是电视主持人严肃播报出来的新闻标题。 如果明美更现实一点,这时多少能推测出浩美的真实内在。这个人有些虚张声势,其实只是将从报章杂志和电视上得到的信息拿来乱说一通。 可明美不行,她心中那副评价当下社会的天平根本测不出浩美内在的空虚,也看不出他除了外表风光外其实本质很轻浮。 汽车在进入绿色大道入口后先绕到了加油站。趁着浩美和加油站的人打交道之际,明美去了洗手间。厕所打扫得很干净,只是不知是不是油气,洗手台的镜子有些模糊,映照出的脸仿佛处在朦胧的烟雾中。 一个人上厕所时,明美忽然感觉很累。看着镜中朦胧的脸,一心只想回家。不是回东京一个人租的房间,而是回川越老家。她忽然间思乡情切,很想看看爸妈的脸。 这也是本能发出的警告。想念爸妈,代表她内心像小孩子般脆弱。她是弱者,而且正处于危险之中,本能以这种方式通知她:栗桥浩美很危险,不能跟他,尤其是跟现在的他继续在一起。 明美想,还是回家吧。 这里是加油站,应该可以打电话叫出租车。这样就不用担心怎么回去,而是可以大胆地跟浩美吵架。旁边还有加油站的人,若他一气之下想揍人,那些人应该会上前阻止,我也可以逃跑。 明美觉得自己真的受够了!为什么要忍受浩美这样的威胁、苛责和虐待呢?我真是看错了,他竟是这种男人。怎么会那么啰唆,说话那么无聊呢? 虽然很害怕,但是在这里的话,就可以跟他说清楚,也能逃掉。我已经不想跟你交往了!因为还有很多男人愿意更温柔地对我,愿意拿我当公主一样伺候、尊重。 明美对着模糊的镜子挤出笑脸。赶快恢复自信吧,明美。 从洗手间出来后,她走向汽车。浩美靠在车上,正在跟加油站的人说话。是个年轻女孩,穿着蓝外套、迷你裙和长统马靴,看起来很可爱。明美立刻给她打分——不错,她的腿比我的漂亮,不知道长得怎么样。 栗桥浩美轻松自若,双手插在口袋里,跟女孩谈笑风生。女孩也热情地回应。 “真要是这样,那一晚我会高兴得睡不着觉!”女孩说。 “说得也是,我一定也会很兴奋。” 看起来两人意气相投。明美站在浩美身边,他看都不看明美一眼。女孩也无视她的存在。 “你们在聊什么?”明美问。 浩美一副“你怎么也在这里”的表情,斜眼看着她。“我们在谈葛雷·马丁。” 浩美回答的方式,让明美不屑反问“谁呀”,可是脸上还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女孩回答:“他是现代波普艺术的泰斗,纽约画家。” “哦。”明美硬是挤出微笑。 “听说今年一月新开幕的赤井山美术馆买了他的作品。” “他本人来日本的时候,还专程到美术馆拜访呢。” 女孩用力击掌,做出向上飞的姿势。“真是太感动了。我在欢迎会上等了好久,终于和他握手了。” 浩美就像看着可爱的东西一样看着女孩。女孩也一脸兴奋地看着他。 “为什么会聊到这个呢?” “因为那张海报啊。”浩美用下巴指着贴在加油机旁柱子上的海报,上面的标题写着“现代波普艺术展——葛雷·马丁的世界”。在明美眼里,只能看见海报中央是涂成一团的色块,似乎那幅画就出自那个叫葛雷·马丁的画家之手。 “看见那张海报能表现出关心的男人,附近实在很少。” “是吗?我是葛雷·马丁迷。下次我应该在美术馆开的时候来。” 亲切的笑脸好像在说:“如果我来,能约你吗?”女孩也一副当然愿意的神情。 明美怒火中烧,但怒气不是针对浩美,而是因为这个乡下女孩居然这么不要脸敢抢别的女人的男人。 “我们赶快走吧,好冷。” 明美挽着浩美的手臂,想将他拖离女孩身边。她一心只想对抗女孩,居然忘记了想家和对浩美的不满。 最后的退路也没有了。这一瞬间决定了岸田明美的命运。接下来只能等待定时炸弹爆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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