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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早知道还是回家好。”当漆黑的前方逐渐出现鬼屋的朦胧废墟,明美心想,“实在是不该来的。今天不知怎么了,老是遇见倒霉的事!”

夜色阴暗,看不见月亮。穿越赤井山的绿色大道是一条新铺设的漂亮公路,可是它的崭新处于开发计划半途而废的赤井山中,就像久病衰弱的身体里安了人造血管一样不协调。汽车行驶其间,有一种脱离现实的感受,也让明美越来越不安。

从看见鬼屋起,浩美忽然沉默不语。离开加油站后,他还故意跟明美胡扯现代艺术的话题,极力鼓吹葛雷·马丁的画有多棒。可是现在一如机器人一般开着车,一句话也不说。

“浩美……”明美试着小声说话,“这里真的好阴森,我不想下车。我们开过去好了。”

希望浩美能够答应,赶快开过这么阴森的地方,然后到饭店跟我睡觉——明美如此盘算,所以装出最甜美的声音请求,但浩美连一眼都不看她。

逐渐接近鬼屋了。虽然是汽车向鬼屋靠近,明美却觉得是鬼屋靠近他们。兴建到一半的钢筋铁架高约五层,不对,或许更高。惨白得好像人瘦弱的骨架,凸显在阴暗的森林、山脉和夜空中,对着明美张牙舞爪。

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也没有其他光线,为什么这个建筑废墟却能这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呢?

明美心想,因为这就是鬼。因为它不属于这个世界。这里不应该被称为鬼屋,根本就是阴曹地府。

“浩美,我们走吧。人家想回家!”

明美这样说时,汽车驶出绿色大道,开往鬼屋方向的斜坡。

浩美完全被吸引住了。

感觉并不是很好。很冷,而且从离开加油站后,左右两边的太阳穴便开始刺痛。那是经常困扰他的偏头痛。若不管它,会越来越激烈,扩大成铁圈箍住整个头的剧痛,而且还会恶心。他很清楚头痛的模式,手边也有药效很强的止痛药。

可是当看见鬼屋出现在眼前时,他不在乎头痛了,心情兴奋得丝毫不在意这种小事。

我知道这地方!应该知道。大概知道。以前曾经看过好几次这地方的景色。开车靠近鬼屋途中,他心中一直想着,明美不知在说什么,现在哪有空理她!我知道这地方,为什么呢?是在哪里见过?他自问自答地往鬼屋的方向前进。

停下车,双脚踏上鬼屋的地面时,浩美感觉到了身体的震动。

原本漠然的念头变成了确定:我知道这地方。倾颓的水泥地上,凄凉地竖立着钢筋骨架。远远望去,在夜空下宛如人的骨架透着惨白。走近一看,废墟比周围的夜色还要阴暗,几近全黑。而这所有的颜色,我都看过。

鬼屋下方到处是来这里凑热闹的人留下的垃圾,就像是举行过赏花会一样脏乱。早春的冷风搅乱了垃圾,一会儿吹成一堆,一会儿又将其吹散。

满是尘埃的晚风也袭击了浩美,吹得他眼睛刺痛。一眨眼,豆大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流下。

“我在哭!”浩美吃惊地自问,“为什么我会哭呢?”

想了一下,他有了答案。为什么对这地方有印象?为什么知道这场所?

这里跟我梦中所见的地方很像!

就是那个梦,小女孩追着我,喊着要我还给她身体的噩梦。不管我如何试图摆脱,她就是紧追在后。梦中,我跑得气喘如牛、脚步凌乱,终于跌倒。小女孩追了上来,用她充满神秘力量的小手扳开我的嘴巴,用力顿足想将头伸进去……我总是在哭泣,边跑边逃的时候、回头张望小女孩是否追上来的时候、跌倒在地被小女孩抓住的时候、被她的手扳开嘴巴拼命挣扎的时候……

泪水。一如抬头看着鬼屋流下的眼泪,在梦中不知流了多少回。这是个铁的废墟,是我在梦中看见的场所。我知道这个废墟,就是这里。

“浩美!”明美的声音响起。她站在浩美背后不远处。

浩美没有回头,闭上眼睛抬头面对鬼屋。

“好冷啊,我们回去吧。”

冷,的确是。耳朵都快冻僵了。

但浩美还是无法行动。他闭上眼睛,用力吸气、呼气。这里是梦中所见的铁的墓场。没想到居然有这么相似的地方。

这是纠缠着我的梦的场所。

梦中追着我不放的是婴儿时期便夭折的姐姐。姐姐死后,我才出生,继承了她的名字。

可是姐姐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我偷了她的名字,偷了她的人生,偷走她的“生命”!不,是浩美认为姐姐这么想。父母沉浸在对过世女儿的回忆中,忽视了在眼前成长的儿子。于是浩美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如果还活着,你姐姐一定比你乖!

为什么你姐姐会死?我明明将她养得好好的!

人家都说挂念死去孩子的岁数没有用,可我就是想数啊。因为你姐姐真的是个乖孩子!

母亲总是用责骂的方式拒绝浩美的要求,总会说:“我们家哪来这些钱!”可是每当看见漂亮的小女孩衣服就会买回来,边看边叹息。

浩美睁开了眼睛,看见钢筋铁架的顶端挂着一个类似破塑料袋的东西,一如一个小而破败的鬼魂一样。

我一直是姐姐的替代品,一生下来就被决定了,尽管不完全是,却依然被当作替代品养大。我对姐姐感到害怕,始终害怕她是否还在生气。也因此经常梦到被姐姐追的噩梦。

梦中的舞台就是这个废墟,这个盖到一半被弃置的钢铁墓场。

浩美逐渐明白,大概是小时候曾经看过类似的建筑工地,自己被否定但仍必须存在的童年时期看见了类似的悲伤场所吧。于是幼小的心灵感觉,这地方和我一样!

所以我被姐姐追赶的梦境发生的场所,会是这样的废墟。这里就是梦的原点。

但这里是现实的场所,没有对我穷追不舍的小女孩。也不可能会有,因为不是梦境。我清醒地睁开双眼,找到了噩梦的场所,是不是表示我将从梦魇中获得解放呢?今晚将是我解脱的夜晚吗?

浩美微笑着,慢慢移动视线,看着鬼屋钢架里面的广场——如果大楼盖好了,这里大概是大厅吧。忽然间有什么东西晃动着吸引了他的目光。

晃动的是人形的影子。

是个女孩。


浩美逐渐走近鬼屋后,明美也从车里走了下来。她双手抱着身体,颤抖着找寻遮风避寒的地方。可是脚下看不清楚,地面凹凸不平又到处是垃圾,穿着美丽皮靴的她立刻就走不下去了,咋咋舌头便转头折回。

还是在车里等吧。可是,自作主张的话,会不会又被浩美骂“我可是为了你才专程来这里的”?浩美生起气来一样令人害怕。

车的置物箱里有一把手电筒。明美取出后摁亮,一小束光投射在地上。虽然不是很亮,但总比没有要好。

她拿着手电筒,回到鬼屋底下。浩美始终伫立在刚才的位置上。因为背对着站立,明美不知他在看什么。试着呼唤他,但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明美好想哭。嘴唇颤抖着,靠着手电筒的微光,绕过浩美背后,前往鬼屋左下方。那里有一个树丛,好像可以遮遮风。她想假装观察周围的地形,一边等待浩美看够了为止。

刮起一阵风,一张纸片猛然贴上她穿着丝袜的小腿。她赶紧拿开。那是一张白底红字的小酒馆广告单。想到来这里参观的人都是这种水平,她的心情又向下掉了一层。

浩美依然站着不动。明美在黑暗中、寒风里担惊受怕,紧紧抓住唯一的依靠——手电筒。为了寻找稍微能遮风避寒的场所而接近树丛,在树丛后面发现了一个大坑。

那是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大坑。明美逐渐走近拿手电筒一照,见里面堆积着空瓶、空罐和塑料袋等垃圾,似乎是个垃圾场。

要是失足跌入这里就糟了。明美正准备离开,忽然有人从背后拍她的肩膀。

她过于惊吓,无法出声,连大气都不敢喘。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气,但全身肌肉依然僵硬,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讨厌!不要那么害怕嘛。”

是女孩的声音,就在附近。明美确实感到有人在那里,黑影的个头比她还娇小。

明美立刻举起手电筒,照向黑影。影子举起手遮住亮光。

“拜托,不要这样嘛!我又不是鬼。”

对方摆摆手。仔细一看,的确不是鬼,也不是黑影,是一个初中生年纪的女孩。短裤搭配毛衣,一双长筒袜,脚下是厚底长靴。

“你在这里干什么?”

明美赶忙靠近,一把抓住对方的手拉近一看,是一个貌美惊人的女孩。五官端正,长得很像洋娃娃,丝毫没有幼稚的孩子气。一头长发用发带箍着,随风飘动时,还传来廉价的洗发水香味。

“我又没有做什么,倒是你来这里做什么?那边是垃圾堆。”

她那口齿不清、尾音上扬的独特语调,让明美很不愉快。大家都是女的,刻意撒娇是不管用的。

“不过是个小女生,口气不小。你管我来这里做什么,我高兴!”

明美故意用嘲笑的方式对待那女孩。

“你是来鬼屋瞧瞧的吧?那边的车是你的吗?”

明美不高兴地说:“不是我的,是我男朋友的。”

“哦?那太好了。可不可以带我呢?你们要去哪里,让我跟着去好吗?”

明美稍稍恢复了成人的理智。尽管对方脸蛋很成熟,再怎么看也是个初中生。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本身就有问题,居然还说要搭便车,开什么玩笑!

女孩机灵地先发制人,耸耸肩道:“我是离家出走的。”接着又说:“身上没有带钱。以前跟男朋友来过这里,所以就搭便车先来这里。本想到了这里再用手机叫男朋友来接,可是他好像睡了,手机关机了。我正在想换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就看见你们的车来了,有救了。”

又没人答应满足她的要求。明美对于少女的一厢情愿感到目瞪口呆。

“一个成熟的大人会听了你的解释就答应让你搭便车吗?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出姓名和住址,这样我们就送你回家。否则把你送到警察局去!”

没想到少女把头一仰,转身离开道:“那就算了!鬼屋下面那个人是你的男朋友吗?我去求他好了。比起你这种歇斯底里的女人,我更喜欢男人!”

气极了的明美还来不及回话,少女已经沿着垃圾堆边缘朝鬼屋走去。看来对附近的地势十分熟悉,轻盈的脚步在黑暗之中完全不受阻。

明美无奈只好忍着满腹怒气,靠着手电筒的微光回头寻找浩美。穿过树丛,来到视野开阔的地方时,前面黑暗处传来浩美悲惨的叫声。

明美吓得停下脚步,不禁怀疑黑暗处传来的真是浩美的叫声吗?她的直觉告诉自己答案是肯定的,但理性还无法接受。浩美会发出惨叫声吗?

正在纳闷之际,明美失去了那个出言狂妄的少女的身影。一不小心向前踏出一步,小腿触到了什么东西,手电筒应声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灯光也熄灭了。因为疼痛和生气,明美失声叫了出来并跌倒在地。找到手电筒后,不知是哪里摔坏了,怎么开就是不亮。这时,又听见浩美的叫声。

“明美,是你吗?”

听声音,感觉他就在附近。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我,我就在这里。你看得见吗?我就在两棵大树之间。脚底下很黑,你要小心。”

好不容易从鬼屋的方向逐渐出现轻微的脚步声和栗桥浩美的身影。浩美走路微跛,有些狼狈。明美的右腿也因刚才的碰撞而疼痛,但她试图忍着走向浩美。

四周十分黑暗。不清楚是鬼屋那边还是树丛里面更黑,或许是垃圾坑里最黑,总之一片黑暗。这时,明美才发觉鬼屋一带完全没有灯光,是靠着绿色大道上的路灯才多少有了一些光线。

她这才想起来,这里离绿色大道其实不远。于是她振奋精神,心想,没有什么好怕的,赶快离开就好了。这是现在唯一该做的事!

“浩美,我们赶快回车上吧。人家的腿已经碰得到处青一块紫一块了。”明美边说边将手电筒扔在地上,向浩美的身影靠近,伸出手来摸索他的手。

他的手异常冰冷,像这暗夜一样,如这阒黑一般。

凭借绿色大道路灯的微弱光线,明美花了好几秒才发现浩美的脸是湿的。又花了好几秒,才明白那是泪水。

浩美哭了?

“你……怎么了?”明美弯下身,轻轻将手移至他的脸颊,捧起他的头。

浩美开始啜泣。

“怎么了?浩美,振作点……”明美安慰到一半,眼睛吃惊地大睁。

浩美的双眼不断冒出泪水,沿着脸颊滴落。一开始是明美用力抓着他的手,如今变成了浩美死命地抓着她不放。

浩美靠了过来,与其说是拥抱她,不如说是寻求她的拥抱,紧紧靠在她身上。

“又追上来了!”他含糊地说道,“我好害怕!”

明美张开嘴巴,不知该说什么,结果只是呼出白色的水汽,丝毫不能安慰浩美。这种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耳中所闻的经历前所未有。

简直就像个孩子一样!

目前明美的周围并没有年幼的小孩。她所能想象的“小孩”是自己或朋友小时候的形象。而眼前的浩美就像是自己小时候看了恐怖电影或漫画,要求爸爸或妈妈陪着上厕所的模样。

唯一不同的是,浩美是个成熟的大人,而且是男人。甚至在不久之前,他还对明美展现权威!

“我好怕……我会被抓去的。”浩美紧靠着明美。

明美不禁后退一步,甩开他的手。“你是怎么了,浩美?你在作弄我吗?搞什么嘛,哭什么?”

浩美吓得浑身颤抖,双手茫然停在半空中,双眼湿润地看着明美,眼中充满受到伤害、求助无门的神色,吓得明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浩美,你的脑袋坏了吗?到底是怎么了?不要再演戏了!不要再吓我了!”她听见自己的叫喊近乎哭泣,也感觉到膝盖正在颤抖。

“我好怕啊,救救我啊!”浩美低喃着拼命想靠在明美身上。明美不断退后,双手挣扎着不让浩美抓住。

“救救我,妈妈!”浩美依然拼命缠着明美,“妈妈,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你不要让我被那家伙抓走!”

明美尖叫道:“不要!”

“妈妈……我好害怕!”

“不要!你离我远一点,离我远一点,浩美。求你赶快恢复正常!”

明美的手臂被抓着,连她也失去理智尖声哭叫起来。她使尽全力挣扎,好不容易才摆脱浩美的双手。

明美逃开了。紧张慌乱的她对周围的黑暗视若不见,一心只想逃离浩美。她拼命跑,穿越树丛,跌跌撞撞、倾身向前地奔跑。

跑着跑着,忽然脚步踏空了。

是那个又深又黑、看不到底的垃圾坑——还来不及想起,岸田明美已落在半空中,瞬间意志力还想跟地球引力对抗,于是两脚不断踩空向下掉落,直至坑底。

浩美置身梦中。

就在刚才,他发现这个钢筋水泥废墟和噩梦中的场景相似,意识到这里就是他被遗弃的地方。因此必须赶紧离开这里。这里固然和噩梦很像,但毕竟不同,因为这里没有那个小女孩,那个拼命追赶他,想进入他体内的小女孩。

他的心回到了过去,那个为小女孩所苦的少年时代。女孩恨他,一心一意想取代他复活。他必须跟小女孩搏斗,一个人恶战苦斗存活至今。残酷的是,父亲和母亲只顾着死去的姐姐——那个小女孩,从来没有站在他这边为他做过什么。

我必须和死去的人战斗才能生存。我从来没有享受过正常孩子应有的幸福——浩美沉重地想这些时,眼睛盯着黑暗中的鬼屋。

就在这时,女孩出现了。

实在是太突然了。冷不防听见黑暗中有人说话。

“请问……”声音甜美。

浩美吓了一跳。那不是明美的声音,这里还有谁呢?

他扭动脖子转过身。这一瞬间,不仅是身体,连心思也跟着转变。

他看见了女孩。少女也看着他。浮现在绿色大道微弱灯光下的两人身影,因为黑暗与光线的交杂显得虚幻暧昧。

少女——前不久才用撒娇语气和岸田明美说话的嘉浦舞衣,初三女生,不论外貌、说话还是思想都显得成熟,仿佛装大人比家庭、学校都要重要。

舞衣眼中所见的是一个长得很帅的年轻男子,虽然不知道名字,但个子很高,长相也不错。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就好了,但仔细想想,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想要搭便车,却能够遇到这么帅的男人——他的确长得不错,比起平常的相遇,说不定更棒!

浩美看见的是一个少女,脸蛋白皙,五官端正,像洋娃娃似的。红嘴唇,圆眼睛,欲言又止地对着他微笑,从张开的嘴唇中略可看见舌头。

那不是少女,对他而言是那个小女孩。在噩梦舞台的废墟里,那个小女孩依然在等他。

舞衣向浩美跑过来。

“太好了,我都快吓死了!”

舞衣双手向前伸,想拥抱浩美。年轻男子见少女对自己做这种动作,肯定心头小鹿乱撞,暗自窃喜。何况我又是个美少女!

“对不起,我可不可以搭你的便车离开这里?你会答应吧,人家真的是好害怕、好害怕,怕得要死了。”

激动的声音充满了撒娇的味道,舞衣冲向浩美。靠上他的身体时,舞衣的脸颊感觉到他高级上衣的顺滑触感。

下一瞬间,她被猛然推开。

她没有站稳,跌坐在地。

她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完全没有作好准备,重重地跌坐在地,痛得叫不出声音。她只能呻吟着调整呼吸,抬头看着如此过分的男人身影。

浩美开始颤抖。

他碰到了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也碰到了他。小女孩想缠住他的身体,抓紧他。小女孩的头发有一股香味,那香味想扳开他的嘴进入他的身体。

黑暗、废墟和脸色苍白的小女孩。

还我身体!

“你干什么?很痛呢。”

好不容易出声的舞衣大骂,浩美转身就跑。

垃圾堆的臭味。

明美仰面倒在坑里。天上看不见星星。其实说不定有星星,只是她视线模糊,无法分辨。

垃圾坑里有什么东西?她不清楚,根本也看不见。唯一可以感觉到的,是背后有什么尖东西刺着她。那是她猛然在半空中跌落时,背部受伤折断了脊椎所致。到底是什么呢?是铁管,还是木材?是谁将这种东西扔在这里!

不可思议的是,明美没有感觉到疼痛。或许是脊椎骨折了,她听到了清脆的声响。现在只觉得手脚冰冷,脖子底下有凹凸不平的垃圾,感觉很不舒服。

谁来救我!

她想张嘴呼救,却动不了嘴唇。

有沙沙的声音传来。谁在往这里靠近吗?

原来是浩美。她的视野中出现了浩美俯视她的身影。

她想发出声音,眼泪却先迸了出来。我好害怕,我好难过!救救我,快来救我,快来救救我!她拼命想呼救,但只能半张开嘴巴,吐着舌头,口水沿着嘴角流出,却浑然不知。

这样下去我会死的,快来救救我!

浩美蹲下来看着她,摸了摸她的脸颊,立刻又将手抽回去。那是因为发现她脸颊上都是口水。

明美弄脏浩美手的口水里带着血。

“喂!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明美挣扎着扭动身体,听见那个少女,那个企图迷惑男人的少女正逐渐走近。

“你在干什么……啊!”

明美看见了少女黑色的身影。少女也俯视明美。

“糟了!这个人还活着吗?她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吗?你怎么不救她?”

对啊,救救我!快来救我!明美流着泪祈祷。求神明保佑,让这个夜晚早点过去!

可是她听不到浩美的鼓励,也感觉不到浩美温暖的手臂。

浩美对着她说:“都是你不对!”

明美不知道他是对谁说的。

“我才不会输给你!”浩美继续说道。好像中了邪,又像在说梦话。“我要打败你!我要消灭你!”

明美呻吟着挣扎。她听见踩过瓦砾和垃圾的脚步声,以及少女激动的尖叫声。

“住手!你在干什么?”

尖叫和混乱终于变成了呻吟,少女踩过垃圾堆的脚步声逐渐微弱。明美能够听见的只剩下夜风的低吟和激烈的喘息声。

周围恢复了平静,喘息声向明美靠近。

浩美的脸就在眼前,鼻息直扑明美的脸颊。

浩美,救我!明美拼命想呼救。快救我啊,你快恢复正常啊!你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


对嘉浦舞衣而言,这鬼屋就像是她家的院子一样,根本不需要灯光。跟男朋友来玩时,还故意不点灯享受刺激的游戏。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她就像古代的弱小哺乳动物一样,不具有光明是安全、黑暗是危险的判断标准,只是一味找寻明亮的场所。她不算聪明,但生命力很旺盛,充分享受着生存的乐趣。她的本能不断发出警告:现在这种情况将危及她所享受的生命。

该怎么办?

赶紧逃离这里?那个男人长得还算不错,但是不行,太危险了。他推开我逃走时的目光真是怪异,那家伙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呢?

还是跟他保持距离吧。要不然自己一定也会遭遇危险。最好不要靠近那人!

那个人和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女朋友,究竟来这里干什么?刚才瞄到车牌号码,应该是练马区的车。居然从东京专程开车过来,而且今天又不是节假日。

舞衣也知道鬼屋早已成为旅游景点,可是游人聚集通常是在周末晚上。平时这里就像墓场一样门可罗雀,所以她今晚才会逃到这里。

她不禁后悔,早知道就不应该先来这里,直接跑到男朋友家就没事了。男朋友和舞衣毕业于同一所学校,目前就读于当地私立高中,个性有些柔弱,但对舞衣很好。他叫佑介,一开始舞衣都叫他“小佑”,他说他母亲也这样叫他,要舞衣改口。于是舞衣问道:“那要怎么称呼呢?”他说直接叫“佑介”就好。舞衣便开始直接叫他名字。

佑介的母亲很难缠,始终监视着儿子的行动,十分反对儿子和舞衣交往,舞衣上门找佑介会被赶出来。所以舞衣今晚离家出走,无法直接到佑介家求救。

舞衣很喜欢鬼屋这种被遗弃的气氛。应该说她喜欢这种没有人、寂静空虚的地方,因此一个人来也不觉得害怕,本打算用手机叫佑介出来,跟他借钱并商量今后该怎么办。平常他们就是这样约会的,她想今天晚上应该也没有问题。只要用手机打电话,佑介就会避开母亲的监视出来找她。

今晚偏偏佑介没有接手机,害得舞衣得跟那对奇怪的情侣待在一起。

早知如此,就应该请刚才的司机载我到小山市区!

她想起出门后立刻搭上的小卡车司机。听舞衣说要去鬼屋,司机一脸惊讶地说:“反正顺路,可以载你去。可你去那里干吗?”

“约会啊。”舞衣回答。对方则嬉皮笑脸地说:“小女孩花样挺多的嘛。”他将舞衣拉上副驾驶座,行驶之际,装作不小心用肘部碰到舞衣的胸部。舞衣也假装不觉。他偷偷瞄了舞衣一眼,又碰了一次。舞衣心想,司机老兄你大概也三十好几了吧,年纪一大把,居然敢动我的主意,真不要脸!

到了鬼屋,舞衣下车后,司机也跟着熄了火,跳下卡车。两脚一踏上地面的同时还松了腰带,色色地笑着追舞衣。

简直像个笨蛋!舞衣立刻消失在黑暗中,躲在鬼屋的阴影里,忍着笑观察司机的蠢样。没有比想要女人的男人露出的蠢相更可笑的了。舞衣不知看过多少这种男人的蠢相,每一次都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心中的恐惧也跟着烟消云散。

舞衣想,今晚真是倒霉,先是色鬼司机,又是奇怪的情侣。我还是先跑再说。

可是……犹豫之际,舞衣还是看着黑暗中那个男人逃走的方向。

那人神情那么奇怪,那个高傲的女人不会出事吧?如果两人脑袋都有问题就不关我的事,可该不会是那人想对女人做什么,才将她带到这里的吧?单纯只是要来参观鬼屋,那样未免太奇怪!

如果真是那样,不管他们就跑掉,是否太过分了?还是应该稍稍确认一下,弄清那个女人安全没事再走?

可我实在是怕得要死。

刚才对那个奇怪的男人说的话,完全不是做戏,舞衣是真的害怕。

可是……可是……那个女人。我可以扔下她不管吗?

应该叫人过来比较好吧?不知道有没有汽车经过这里?

呆立在原地犹豫之际,从男人消失的方向传来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和女人短暂的尖叫。

舞衣的身体一半想逃往绿色大道,一半又想冲到尖叫传来的地方。哪一边更可怕呢?是要弄清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装作没看见跑掉?就算逃跑,会不会跑到一半就被追上?

那是垃圾堆的位置,竖耳倾听尖叫的来源,舞衣作出了判断。她又听见了啜泣的声音。

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的哭泣声。

不是大笑或是怒吼,他竟然在哭泣,而且是无力地哭泣。

于是舞衣作出决定。如果那人真的很危险,应该不会哭成那样。舞衣冲出了她熟悉的地形。

已经可以看见那个男人的头,他跪坐在垃圾坑的边缘。果然哭泣的人就是他,双肩像孩子似的上下移动。

安心的波浪清洗了舞衣的身体。哭泣的男人,他是和女朋友吵架了,态度才变得那么奇怪吗?

安心之后紧跟着是生气。舞衣一边靠近男人,一边大声骂道:“喂!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搞什么鬼嘛,害我想东想西,快吓死了。

走近一看,男人探身对着垃圾坑伸出双手,舞衣看了一下。

那个女人就在下面。

六岁那年,舞衣真正的父亲还活着,他们一家住在荃木市内的小区。那是栋五层楼高的公寓,她家在四楼,坐东朝西。有一次她不小心从阳台上将生日礼物金发洋娃娃掉到地上。那是她最喜欢的洋娃娃,于是赶紧下楼找,发现洋娃娃仰卧在杂草丛生的后院。脖子跌弯了,怎么弄都不直。右手也变形了,奇怪的样子舞衣都模仿不来。

跌落在垃圾堆上的女人就跟当时的洋娃娃很像。

“糟了!这个人还活着吗?她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吗?你怎么不救她?”

男人对着女人伸出双手,但动作不像是要拉起或抱起她。

他两眼充血,脸颊潮湿,而且还不断抽噎。

搞什么嘛,这家伙!舞衣心中骂着,同时准备冲下坑去。

就在这时,“都是你的错!”背后的男人低喃着,一把抓住舞衣的衣领,将她拉上来。男人力气很大,舞衣脚跟悬空。为了保持平衡,双手在半空中摇摆,看起来像在跳东方舞蹈一样。

夜色更暗了,黑暗越来越浓。那不是因为没有灯光,而是娇小的舞衣被勒紧脖子,随着力道加强缺乏氧气,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但她不知道原因何在。

我要被杀了吗?呼吸越来越困难的同时,舞衣不禁问自己。我要被杀了吗,在这里?被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一个路上遇到的怪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蠢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我就是为了不想被杀才这么努力活过来。就是为了不让妈妈的男人,那个一点都不像真正父亲的男人所杀。那家伙偷偷对我做了些什么,一直以来对我做了些什么,那家伙还威胁我说,如果告诉别人就要杀死我。如果我不想遭受更大的痛苦,就必须听他的。我一直都忍过来了,就是不想被杀。如果要杀我,妈妈的男人早就想做了。所以我以为只要能不被那家伙所杀,能够逃离那家伙身边,我就一定能获得安全,找到幸福。我才会在今天晚上离家出走,可是为什么又会被这个不认识的家伙杀害呢?

这不公平!

她躺在垃圾坑边缘,那个奇怪的男人骑在她身上,不断流泪,嘴里说着什么,双手则掐着她的脖子。

“我要打败你!我要消灭你!”

死前一瞬间,舞衣凝视着男人的眼睛。临终前,她看见了男人两眼深处如垃圾坑般阒黑。还有他的泪水,从眼角滴下,落入了舞衣睁开的眼里。

舞衣觉得那是件很肮脏的事,比身体被侵犯更不能忍受。她祈求眼睛能闭上,就在祈求中逐渐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岸田明美对着天空,无声地反复询问。为什么做这种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浩美?浩美,你回答我!

可是听见的只有浩美单调的哭泣声。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许是五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

感觉刚刚才听见那个少女的尖叫声,却又觉得叫声停止后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她为什么要尖叫?浩美对她做了什么?

还是她对浩美做了什么?我又对浩美做了什么?

已经不再感觉疼痛,手脚也已经麻痹。分不清是否觉得寒冷。背后湿湿滑滑的,好像是在流血,但实在是不清楚。

看见了星星!

黑暗的夜空里出现了小如针孔的星光。此前都没有发觉,天空明明乌云密布。

星星的数量逐渐增加了。夜空中,白色部分相对增多了。明美意识错乱,临终前脑海开始翻白,但她以为是看见了星星。

就在明美的视野里满是星星的时候,浩美的手再度抚摸她的脸颊。

这一次他没有将手抽回,或许是因为明美的口水风干了,也可能是血块凝固了。

他的手抚过明美的脸颊来到下巴。正不知他要干什么时,他已扳开明美的嘴巴,将露在嘴角下方的舌头塞进嘴里,并合上明美的嘴巴。

“咬到舌头的话会很痛。”他的语气十分镇定,就像之前在加油站谈论现代波普艺术泰斗葛雷·马丁时的一样。

明美并不知道浩美用手掐她的脖子。她已经没有感觉了。她已经奄奄一息,浩美的手不过是最后加一把劲而已。

明美一气绝,浩美的手便离开她的脖子。他已经停止哭泣,但脸上还有泪痕,眼角红肿。

我杀人了。

站在两具尸体旁边,浩美垂着双手呆呆伫立。他踏在垃圾坑边缘,背后是鬼屋,头顶是夜空,周围弥漫着死亡的空气。

为什么会杀人?今后该怎么办?

他问自己,也问不出答案。

浩美开始他从小就习惯的动作——每当遇到难题找不到答案时,他总会求救。

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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