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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过了一晚,嘉浦舞衣还是没有回家。

第二天早上到学校知道此事时,芦原君惠一点也不吃惊。一方面,女班主任一早就面有难色,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加上为了安慰舞衣的母亲而耗神;另一方面,在上学途中多少听见了同学们讨论此事。而且在教室里,同学们三三两两围成一团,也是在谈论舞衣。

只有君惠一个人暗自感到不安。

舞衣已经死了,她被杀了。

君惠禁不住这么想。

昨晚在梦中听见女人的尖叫声,那是舞衣的叫声。她就是在那时死的。不知是谁的手让她遭受尖声惨叫的痛苦而丧命。君惠对此深信不疑。

如果跟大人提起,一定会被认为:“这是你的想象、妄想!”如果跟朋友说,表面上她们会睁亮眼睛表示兴趣,甚至表现出害怕、颤抖、为嘉浦的不幸感到悲伤,可是等到君惠不在,又会批评:“芦原根本就是讨厌嘉浦,才会说出那种不吉利的话。”

不管哪一种反应,都不是君惠想要的。所以她选择沉默。

君惠并不是特别聪明的小孩,也不是特别敏感。只不过作为一个初三女生,算是比较明白“事理”。这事理告诉她应该默默观察事态的发展。君惠将这种信心保存在心中,并等待事理指示她何时告诉别人。若现在说出来,这件事本身就有点缺乏真实感。

还有一个让君惠冷静处理的理由,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舞衣临终的场景会出现在自己梦里。她自问和舞衣的交情并不特别好,谈不上是好朋友。事实上舞衣也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她是那种有男朋友却交不到女朋友的女生。不对,应该说她是那种认为男朋友有必要,女朋友无所谓的人。

君惠对舞衣的生活态度没有好感。从来没有想象过舞衣会这样可能是家庭生活有问题。毕竟像舞衣的生活、放任舞衣的父母,都超乎君惠的想象。

她没有同感,也不同情,甚至丝毫不感兴趣。也许有一点好奇,但不觉得舞衣有什么魅力。但是为什么会在昨天晚上,远远地感应到舞衣的体验和情感?

如果君惠真的是明“事理”的大人,只要将事实推算回去,就能否定“昨晚梦中听见舞衣尖叫”的说法。不过是想太多了,或是平时就很期待身边能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于是拿舞衣离家出走当材料,随便做了一个噩梦。

可君惠还是个少女,对于体验过的事实,就像忠于主人的小狗一样。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有所质疑,并非十几岁少女应有的特质,所以她才能深信不疑。她相信梦中的尖叫是真的,绝对不是自己想太多。

于是她继续问自己:为什么我会听见舞衣的尖叫声?为什么是我听见了?


过了半个月,嘉浦舞衣还是没有回家。

君惠在学校听说舞衣的母亲已经向当地警局提出失踪人口的搜索申请。还听说舞衣的母亲是再婚,舞衣和继父处得不是很愉快。

舞衣很小的时候,生父便因车祸过世了。继父是在三年前进入她家的,舞衣跟他不亲,母亲夹在两人之间左右为难。

“离家出走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呢?”君惠的母亲皱着眉头揣测,“还以为初中生失踪了,警察会热心帮忙寻找。但情况却不是那样,谁叫那孩子本来就不学好!”

实际上,不管是家附近还是赤井的闹市区,都没有看见张贴有舞衣照片的寻人启事,也没有人来问过舞衣的事。连舞衣的父母也没有特别努力寻找。

舞衣似乎被人遗忘了。

如果是个大人,尽管是以出走的方式抛弃家庭,也只是像一艘船驶离了某个港口,顶多丧失了再回该港口的资格与权利。不管怎么漂流,只要还有工作、需要纳税及社会保险或其他连接,他就依然不会脱离“社会”这个大陆。

小孩就不同了。他们出走放弃了家庭,就意味着失去了船籍,整个人也消失了。舞衣从此变成了一艘鬼船。

然而在离家一个月后的新学期开学时,鬼船竟然寄回一封信。

这不是传闻,而是经由正式的报告传入同学耳中。女班主任在班会上一脸安心地说:“嘉浦舞衣的妈妈来过电话,说嘉浦昨天写信回家了。”

教室内一阵哗然,有些人则不以为意。

“大家应该都听过许多谣言,嘉浦和继父处得不是很好,有过许多烦恼。但她在信中说自己很好,希望父母不要担心,还表达了歉意。她的父母也因此安心了。大家可以放心了。”

有人问:“嘉浦现在在哪里?”

“好像是在东京。”

“没有地址吗?”

“听说信上没写,但她说还会写信回来。下次应该会写地址吧。”

一个男同学大声骂道:“爱炫耀的家伙!她就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

老师笑着摇头道:“这样说太过分了。大家要试着了解她的心情。难道你们听见父母吵架,没有想过要离家出走吗?”

好个气氛和谐的奇怪班会!因为嘉浦舞衣这个问题少女,一时之间将班里的其他问题遮掩住了。

她来信了?君惠有些纳闷。舞衣的来信?她好好地在东京生活吗?

那么,我在半夜听见的尖叫声是什么?难道真的是我想太多了?那只是个噩梦吗?

毕竟两人交情不是那么好,我怎么可能在梦中看见舞衣濒死之际的情景?只要这么想,长久以来的谜便容易解开了。为什么我会做那种梦呢?是因为讨厌舞衣,还是期待发生什么大事?因为讨厌舞衣,所以将她牵扯其中也无所谓吗?我真的觉得舞衣被牵扯在某个事件中而死是件好玩的事吗?

君惠变得很忧郁,有些自暴自弃,越来越不喜欢自己了。

君惠个性一向很开朗,母亲立刻发现了女儿的转变。母亲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考虑是否该逼问女儿。然而君惠的忧郁有增无减,甚至学习也受到了影响。终于母亲忍受不了问了君惠,这时离舞衣来信已有三个多月之久,时序转为夏天。“你有什么烦恼吗?”

开门见山的问法让君惠无法立刻回答。一方面没有信心清楚说明自己的心情,一方面又担心如果说明自己居然期待同学出事,是否会遭到母亲的轻视。

“与其一个人烦恼,不如说出来会比较轻松。如果不能跟妈妈说,就去跟朋友谈谈吧。”

在母亲的鼓励下,君惠心想,跟朋友说,一样会遭到轻蔑,说不定别人会说,芦原真是个可怕的人!这样还不如告诉母亲。与其被朋友轻视,父母更好说话。君惠权衡之后,决定说出心事。

母亲听了十分吃惊。尤其是舞衣离家出走那个晚上,君惠竟然做了那么可怕的噩梦!真是个敏感的孩子。但身为女孩,比起迟钝,还是敏感一点好些。而且知道离家出走会遭遇不幸,这样的想法也不错。

按照君惠母亲的说法,舞衣这种孩子是家教失败的典型例子。为人父母不尽责,女儿才会变成那样。现在想起来都还生气,那晚电话中说的事。舞衣的母亲平常总是花枝招展,身为初中生的母亲,穿着根本就太年轻!说话方式也很粗鲁、没有礼貌,偏偏又嫁给了比自己年轻的丈夫,更显得撒娇又黏人。她身上作为女人的部分比当母亲或妻子要多得多!还有听来的传言,不知道是否属实。和舞衣处不好的继父,听说很年轻,不到三十岁。与其说是舞衣的爸爸,两人看起来更像是年龄差距较大的兄妹。听说他和舞衣母亲是由公司同事介绍认识结婚的。附近的人说那男人好像没有工作,经常在家里闲混。

父母跟女儿,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怎么可以为了他们一家的事,害得我女儿烦恼,成绩都一落千丈!君惠的母亲气得差点要骂出口,但心知不可。君惠为了不学好的同学有了不好的想象,正处于自我厌恶的烦恼中。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这么好,心思为何如此温柔纤细?

“君惠,不是只有你才会因为嘉浦的事有不好的想象。妈妈也一样,老师也是,大家都想过。”

“可是……”

“你一向想象力丰富。而且因为担心一个人离家出走会遭遇不幸,才会在梦中听见嘉浦的尖叫声。可这并不表示你心中期待舞衣会遇到不幸。”

“是吗?”

“当然是。”君惠的母亲微笑,“妈妈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因为你是那种专心思考一件事的孩子。”

看起来君惠安心了一些,但忧郁尚未全部烟消云散。母亲考虑之后,还是决定跟班主任商量。班主任认为君惠没有将做噩梦的事情说出来,正表示她是真正为舞衣担心,希望舞衣能早日回家。因此提议她们去跟舞衣父母见面,当面表达心意。

老实说,君惠的母亲不太想这么做,她压根儿不想跟舞衣的母亲见面。可是君惠听了这个建议,显得雀跃,母亲只好带着她到嘉浦家拜访。

意外的是,舞衣的母亲对两人的来访很高兴。

那天天气闷热,嘉浦家客厅没有空调,电风扇吹出来的尽是温热的风,君惠的母亲立即一身是汗。不知是不是玻璃杯没洗干净,端上来的麦茶有些混浊,令人根本不想喝上一口。

君惠一开始还有些拘谨,感受到舞衣母亲和缓的反应后心一安,便开始积极表达情绪。君惠坦诚的态度似乎也感动了舞衣的母亲,她立刻起身拿出那封舞衣寄回来的信。信封和信纸上都有可爱的动物图案,上面是手写的文字。

“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这句话令君惠的母亲不由得眼眶湿润。虽然内容一样,从老师口中听见和亲眼所见的感受,毕竟还是不一样。

舞衣的母亲答应,如果再收到信一定会通知君惠;如果舞衣打电话回来,会将君惠的心意转达给她。

“太好了!”回家的路上,母亲搂着君惠的肩膀说,“好渴啊,我们去喝冷饮吧。”

君惠的表情好像如释重负,母亲也觉得安心了。她完全没想到女儿心中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君惠又开始为其他问题烦恼。

那封信。

一边喝冷饮,君惠心中不断咀嚼难以拂去的疑惑。那些字真的是舞衣写的吗?那封信真的是舞衣寄回来的吗?

笔迹的确很像。可是,我们女生写的圆形字体不都很相似吗?只要有范本,谁都能模仿别人的笔迹。而且最奇怪的是信封和信纸——动物的图案?舞衣根本不会用那种东西。我见过她的笔记簿,所以很清楚。舞衣从来不用那么孩子气的东西!

可是……可是……

如果那封信是假的,是别人写的,这代表什么意思呢?发生了什么事情?

继续想下去太恐怖了,君惠决定专心喝冷饮。她决定保持沉默,不告诉任何人。这根本是妄想,还是忘了吧!把心遮盖起来,不能再想下去了。不想了……

这个决心确实执行了好长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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