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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二日。

第一次听到在墨东区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发现被切断的人手的消息时,高井由美子正穿着长袖和服。其实正确的说法是,她正在穿长袖和服,其时她正在美容院更衣室。

那是距离长寿庵步行五分钟路程的“蒲田美容院”,她一向都在这家店做头发。成人节的时候,也是在这家店换的和服。

这一天由美子为了出席第一次相亲会,又在这家店换长袖和服。

下一次生日,她就二十六岁了。周围的人都劝她,不妨趁现在积累相亲经验。她不好拒绝,才会落到这步田地。穿上成人节父亲花大价钱为她添置的豪华和服,由美子的内心很是凄惨。

蒲田美容院是很普通的家庭美容院。老板娘蒲田纪子手下有两名助手,店面不大。身为常客的由美子跟纪子交情很好,她早已将自己复杂的心思告诉老板娘了。

“我还是觉得没什么兴趣。”

站在六坪大的更衣室中央,像个稻草人一样伸开双手,由美子说:“虽然阿姨说只是见见面,不喜欢就拒绝。可实际上不是那样,现实生活没那么简单!”

纪子以笑脸面对忧郁的由美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干吗想得那么困难?不妨想可以在漂亮的饭店里享受大餐,不是很好吗?”纪子扳开腰带的夹子,发出一记清响。她耸耸肩接着说:“说不定见到对方,发现人不错。就算不是很棒,也许是个好人。”

“看照片,感觉好像很神经质。个子又小,像个村夫。”

纪子大笑道:“看照片不准啦!我家那口子,当初看照片也是很神经质,本人则完全不一样。”

纪子结婚不到十年,丈夫便过世了。她没有再婚,凭手艺养大两个女儿,是位坚强的女性。由美子看着她笑道:“你先生长得很帅,不是吗?师傅是恋爱结婚的吗?”

由美子称纪子为“师傅”。蒲田师傅一边帮由美子调整衣领,一边挑眉道:“是啊,我们可是轰轰烈烈地恋爱。但我可不是看上了我老公那张脸。”

“哦?我不相信。”

“瞧你这么说话,哈!原来你是以貌取人。”

“才不是呢。”

“我听你说话,觉得你是外貌至上主义。也许年轻人都这么想吧。但是男人,应该说所有人都一样,不能只看外表。我是说真的。”

由美子沉默不语,目光低垂。看到那身豪华亮丽的牡丹和服,心想二十六岁的自己穿得未免太鲜艳了!她心情更加低落,实在无法装出笑脸参加相亲会,于是喃喃自语道:“我最讨厌相亲结婚了。”

蒲田师傅用力一拍由美子的背。“又没有说要结婚!要是真的不喜欢,拒绝就好了。看你这样扭扭捏捏,根本不像平时的你。”

蒲田美容院在营业时总是开着收音机。两人聊天之际,周围萦绕着轻快的说话声和流行音乐,但现在由美子只觉得都是刺耳的噪音。尤其最不想听见年轻女歌手讴歌喜获心上人的心情。当节目告一段落,开始播报新闻时,听见播音员单调枯燥的声音,她感觉如释重负。

新闻播报的是大川公园事件。已经过了中午,由美子听见的已不是首播消息,早已经过了好几轮。

“讨厌!又发生怪异的案件了。”额头渗出汗珠的纪子一边缠腰带一边说,“这个国家越来越不安全了。”

播音员说道:“目前还不知道被切断的右手属于谁,另外在同一垃圾箱里发现一只皮包,失主是一名年轻女子,其家人早已提出失踪人口搜索申请。”

“大川公园,不就是赏樱的好去处吗?那种地方也有杀死女人再分尸的变态男人吗?”

“嫌疑人现在不可能还在大川公园吧。”

“话是没错,可是也有那种怪人,随便将尸体扔在不认识的地方。”

由美子忽然想起,蒲田师傅平时最喜欢看推理剧了。

“还真是可怜。”帮由美子打了一个文库结[女式和服衣带的一种打结方法,状如蝴蝶结,左右两翼朝下。]后,纪子皱眉道,“一个年轻女孩……就这么被分尸。由美子,也有女孩还来不及恋爱、相亲就死了,所以在这难得的好日子里,你一定要摆出好脸色!”

师傅有时候会这样对人说教。由美子假装在照镜子,没有搭话。

“好了。”纪子站起来,退后两三步,双手叉腰,打量由美子,“不错嘛,很漂亮。腰带会不会太紧了?”

“嗯,还好。”

“难得安排的是法国大餐,要是完全吃不下,那就太可惜了。我没帮你绑得太紧,可是万一和服松了就糟了!所以上下出租车、站起坐下、进出洗手间前后,都要记得照镜子检查一下。”

这是帮忙穿上和服后必有的指示,由美子点点头表示明白。

打电话回家后,母亲文子立刻来接她。文子不打算穿和服,而是以素色套装赴宴,但她还没有换衣服。相亲定在赤坂的饭店,两点开始,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穿过商店街,两人回到长寿庵。一路上,认识的人有的称赞“由美子今天好漂亮啊”,有的则揶揄“天下红雨啦”。由美子只是敷衍地笑笑,赶紧离开。

“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文子一手抱着装了换下衣物的大布包,跟在后面说道,“不要想得太复杂。好歹你也笑一个。”

由美子故意半撒娇半刁难地说:“不管爸爸在阿姨面前怎么抬不起头,也不能拿我当挡箭牌!真叫人受不了。”

这次给由美子介绍相亲对象的“阿姨”,其实也不是高井家的亲戚,而是伸胜年轻时多蒙照顾的师傅的朋友,已年近七旬了。不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反正伸胜在她面前就是抬不起头来。这个活力十足的老太太照顾子女、孙辈还嫌不足,居然还有精力帮由美子打点将来。

“像由美子这么好的女孩,我愿意负起责任帮她找好人家。我一定会帮她找到一门好亲事,让你们都没话说,等着吧。”

从由美子二十岁开始,她就发动攻势。一开始高井家不置可否,半当作笑话听听就算了。过去老太太也曾拿过几张照片来,每次伸胜和文子就以“由美子说要自己找”为借口拒绝了。可是次数一多,越来越难打发,加上由美子年岁增加,阿姨的攻势益发猛烈。

“自己要找当然很好,可是相亲认识也不错。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你们可不要小看呀。”

尤其是这一两年,阿姨的语气由商量变成了责备,伸胜终于举白旗道:“看在阿姨的分上,由美子你就去相一次看看吧。”

由美子今天才会如此盛装。

“放轻松去参加就好,没有人勉强你一定要结婚。”文子说,“就当是去看看相亲是怎么回事好了。如果对方人不错,不是喜从天降吗?”

可是从照片来看,怎么可能是“喜从天降”嘛!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体格不是很强壮,戴着眼镜,眼睛细得像根线,皮肤苍白,表情呆滞。简直就像根豆芽菜!

他一定有很严重的恋母情结。听说是地方公务员,会不会没有母亲拉着,自己就不会到区政府上班呢?

由美子也很清楚,这样迁怒于对方,其实原因在于自己。因为知道原因,才会忧郁,才觉得悲伤难过。

我还没有跟任何人谈过真正的恋爱!

这是由美子心里的痛。

还没恋爱就要相亲,而且对方还是这种长得像小白鼠的男人!

过去也不是没有遇到什么人。有喜欢的人,也有人喜欢自己。可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时间总是没对好,都没能开花结果。跟对自己有好感的男人约会过两三次后,忽然间有别的女人介入,这段感情就变调了。或者由美子喜欢对方,却是对方的朋友来约她出去。由美子失望地拒绝后,那个由美子心仪的男人竟来电请求:“我朋友很难过,你可不可以跟他交往看看?”她遇到的总是这种故事。

大部分朋友都已经结婚,有了小孩。她们的恋爱过程,由美子都看见了,也参加了婚礼。每个人都很幸福、很快乐。由美子也觉得很好。

可是另一方面又会生气地想,为什么她们能恋爱,自己就不行呢?于是心情跌到谷底。究竟自己哪里不足?哪里不行呢?

有人说她是大器晚成,也有人说她不懂得操控男人的心。

“你不是有哥哥吗?可以就近观察你哥哥。真奇怪,你怎么不会应付男人呢?”也有人这么说。

当时其他朋友听见,还在一旁偷笑。由美子清楚地记得那一幕。

那些偷笑的人一定是暗自窃语道:“谁叫由美子的哥哥是那种人,难怪由美子不懂男人。”

对!哥哥和明就是“那种人”。

自从在初中时遇见柿崎老师,知道有视觉障碍,和明的人生便改变了。前往柿崎老师介绍的大学研究室就诊,过去被认定是迟钝的行为开始有了改善,人也变得很有精神。

可是改善的效果有限,再怎么好的大学研究室,能够治疗视觉障碍,也不能改变原来的个性特质。和明生性害羞、胆小、爱哭,是个笨蛋般的滥好人,从一个不怎么像男人的少年成长到现在的二十九岁青年,由美子觉得没有多大改变。哥哥一定比我更与恋爱无缘,连我都为哥哥的不开窍而紧张,相信不会有什么活泼、充满魅力的女孩想接近哥哥。

爱管闲事的阿姨说“将由美子嫁出去,就轮到和明了”,但那应该只是拖延时间的说法。对方说得很恶毒,自己想的却更恶毒。毕竟介绍时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却是个白老鼠模样的男人,到时候还不知那张媒人嘴会帮哥哥带来什么好消息!

快到达长寿庵时,就看见和明在店门口打扫。一发现由美子和文子回来了,他立刻停了下来,一张大脸绽放出笑容。

“哇!真漂亮!由美子你真的很适合穿和服。”

就像小学生在赞叹,让由美子好生不自在。

“就是,很漂亮吧。可她却不想去,正不高兴呢。”文子笑道。

“万一对方一眼看上了,说要结婚,可麻烦了!”和明微笑道,“我可是会寂寞的。”

一点都不了解人家的心情!由美子对哥哥总是有一种既温柔又生气的复杂感情,于是转过头不理他。和明则以为妹妹是要让他看背部的腰结,故意转过身去。

“腰带好漂亮啊。”他还这么说。

就在这时,伸胜也从店里探出头来。“喂!阿姨打电话来了。”

“哦,她怎么说?”

“说是相亲取消了。”

由美子吃惊地转过头去,动作猛烈得发型都快散了。

“怎么回事?”

“对方说有急事,不能去了。”

文子看着盛装的由美子,叹道:“好不容易打扮得这么漂亮……”

由美子感到心安的同时,又有一种期待落空的失望,她讨厌这样的自己。虽然嘴上抱怨了一大堆,内心还是有些期待。期待对方也许比照片上帅很多。

这次没能见到的人,由美子不久之后又在其他场合遇上了。那人是哥哥涉嫌的那宗杀人案的调查总部的一名警察。


和平说过“可以说谎”,也说过“说谎很简单”,还说“说谎时要尽可能简单,尽可能表现出诚意”。

栗桥浩美是在家里听到大川公园发现右手的消息。当时他和母亲寿美子在客厅吃早饭,一边看新闻。他故意这么做,因为他想观察寿美子在得知这个消息时的表情。

浩美知道母亲喜欢看这类新闻,她总是对离奇的分尸案、因感情纠纷引起的杀人案、纵火、绑架或强暴等社会案件特别感兴趣。她认为这些惨案发生在别人身上,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能安心地幸灾乐祸。

寿美子一定会对大川公园的案件感兴趣。一旦发现只找到右手,她一定会很失望,心想,为什么不是脑袋或切开的身体?浩美会坐在旁边暗自嘲笑,妈以为是别人的事,才这样畅所欲言,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杀这些女人的是我,切断她右手的人也是我。浩美按捺住想说出真相的心情。

他太过兴奋,昨晚整晚都没睡好。

早晨想起NHK综合频道是从五点开始播,他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电视。那么早还没有发现什么,他试着镇静下来。根据和平的预测,右手被发现应该是在下午垃圾回收时间,因此他必须耐心等待。这是当初的计划。

然而他还是无法关上电视。他实在不想错过最早播放的那一瞬间。也可能不是在播放新闻的时间被发现,说不定会以新闻快报的方式插播;如果是播放社会新闻的时段里,还有可能会做临时的现场转播。如果真是这样,那应该到大川公园看看。混在凑热闹的人群中间,看记者拿着话筒说话,到时候绝对不能嬉皮笑脸,要装出很悲伤、很沉痛的样子。如果演技够好,记者说不定会凑上来采访。我这么上相,记者一定会找上我。然后我就按捺不住怒气地回答:“日本也变得这么恐怖了,发生这种案件!干出这种事的人不管处境如何,肯定是精神有问题,对社会毫无贡献。凭着扭曲的复仇心,对柔弱的妇女施加暴力以满足自我。如果能抓到,一定会发现是懦弱卑鄙、像个快要淹死的老鼠的男人。”我这么发表高论,记者一定对我另眼相看。

想象自己在各种场合说话的情景也是一件乐事。幻想中的浩美的确很帅气,看起来就像个知识分子,连女记者都对他表示关心,想多听听他的意见。

陶醉于想象自己的英姿,一个早上都在收看无聊的节目,又是报道今年的秋刀鱼丰收,又是介绍秋天的旅游景点。可是观赏这些浪费时间的节目等待那条新闻的播出,不知不觉也产生出一些感情。就好像由上往下看,任何东西都显得可爱一样。

连什么都不知道的父母看起来也比平时更像好人,一时之间,浩美心中涌现对父母的爱意,这可是好几年来从没有的现象,他有种新鲜的感动。站在高处,看见的东西都会改变,好像什么都变了,人生开始向自己靠近。和平说得果然没错。

可隐瞒不说总是令人得不到满足,这也是和平说的。而且很无聊。若一心隐瞒,还会有被发现的危险,所以干脆不隐藏,将我们想让人看见的部分公开吧。

一开始浩美不能理解这一建议。好不容易才隐藏妥当,有什么必要冒险呢?我不愿意。

和平认真地听取了浩美的意见,并没有笑他是胆小鬼,所以浩美也能毫无顾忌地说出心情。说实话,我真的很害怕,希望就这样隐瞒下去。

听完,和平笑了。跟小时候一样,他还是那副圆脸,笑得柔和,是知识分子的笑容。他还说:“隐藏着不说,将主导权交给社会才可怕。只要将局面扭转过来,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和平说得对。过去他都做对了,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只要掌握主导权,就什么都不怕。浩美雀跃万分,几乎快要坐不住了,性格也会变得温柔亲切起来。

两年前那件事之后,也就是在他对岸田明美动手,并埋葬了不知名少女之后,和平劝他搬出来租房住。于是他开始一个人生活。和平说:“为了处理善后,也为了实施今后的计划,你需要有独立的空间。”他没法说不。

从此他开始在家里和租住地两边跑,但都没有睡在家里,除了昨晚。他想留在父母身边,对着他们微笑。他有种想要爱护、有些怜悯他那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的垃圾父母的心情。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今天这一瞬间,在那只右手被发现、揭开整出戏序幕的那一瞬间,他要站在什么都不知道的父母身边,分享他们对于大川公园发现的右手表现出来的关心、厌恶与兴趣。

他不会说出“是我干的”。明明知道详情,却要装作不知道。

父亲最近身体不太舒服,不能早起。寿美子过了七点便起床,见儿子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起这么早?”浩美回答:“今天很清爽地睡醒了。”

一方面期待大川公园收垃圾的时间能提前,让一切早点开始;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么兴奋刺激的等待时间太早结束,未免太可惜了。一整天都希望保持如此昂扬的情绪。

寿美子做的早餐很可口。干硬的面包片、过甜的草莓果酱和只有香味的速溶咖啡,吃起来味道却很好。因为和什么都不知道的寿美子一起享用,所以好吃。因为站在高处,所以觉得可口。

由于浩美吃得高兴,寿美子心情也不错,还说要煎荷包蛋。以前要是在面包片快吃完才说要煎蛋,一定会被浩美骂:“笨蛋!要煎为什么不早点煎?”可是今天不一样,浩美整个人高大了一圈甚至两圈,就算是笨母亲,他也能温柔对待。

“好啊,我想吃荷包蛋。去煎吧。”

他正微笑着说话时,电视节目有了变化,他紧张地回头看电视。

正好是八点,早上社会新闻播放的时段。一向笑容满面的男女主播总是会说些无聊的开场白,例如最近发生了这些事、秋意逐渐变浓、今天早晨变凉了等无关痛痒的话题。

但今天早上不一样,一开始就是现场转播的画面,地点是大川公园。

浩美将咖啡杯放到桌上,因为手心颤抖、流汗,他怕杯子滑落摔破。

他觉得头晕,心脏快要跳上喉咙了,于是双脚踏起波尔卡舞曲的步伐。他只觉脸颊发烫,耳根充血。

没错!肯定是大川公园发现右手的报道。浩美高兴得流出泪水。现场站着一个身穿红色洋装的年轻女记者,跟那天倒在垃圾坑里死去的岸田明美穿的很像,长相也很相似。对于这偶然,浩美不禁笑出了声,真是太高兴了!

记者有些紧张,快速说话的同时不断口吃,带着一种撒娇的语气。浩美觉得她缺乏理性的地方跟岸田明美也很像,就益发快乐起来。

紧张的记者好不容易断断续续将发现右手的经过说了一遍。据说是一个带着狗散步的女高中生发现的,狗闻到了臭味。浩美心想,的确,那只右手倒是特别臭!搬运的时候还放了许多除臭剂,房间里也很小心地换过气,所以还能忍受。但是弃尸的时候实在臭得不得了。

原来……是个女高中生发现的,这也是值得高兴的事。不知长得漂不漂亮?性感吗?聪明不聪明?如果是比这个记者聪明的女孩,我应该会喜欢,说不定会想跟她见见面。

可是继续听下去,才知道当时女高中生并非独自在场。浩美觉得很无趣,心想,真是个不会说话的记者!

和女孩在一起的,是个男高中生。记者补充道:“两人好像同年级。”听起来似乎暗示他们是在早晨带狗出来约会。浩美不禁吐了一下舌头。那个男高中生不该在没有他角色的舞台上随便出场,我倒要见见,看他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他忽然发现,寿美子端着一盘荷包蛋站在身边,双眼盯着电视,混浊的目光充满了兴趣与好奇。

“看来又发生可怕的案件了。”浩美边说边伸手取过盘子。

荷包蛋煎过头了,蛋黄又硬又干。大概是边看电视边煎的缘故。

但浩美还是不觉得生气,他看着母亲的脸。母亲就像饥饿的小孩盯着送上来的面包一样,直视电视。没错,对于这种可以随便评论、从安全的地方远眺的刺激案件,寿美子的确很饥渴。

浩美心想,如果我现在跟妈妈说将那只右手扔到垃圾箱的人是我,她会高兴吗?她会不会因为我做了有趣的事而更加兴奋?

但他还是用慎重、沉痛的口吻说:“是分尸案。还是个年轻女孩被杀了,真是悲惨。”

寿美子总算将视线从电视移向浩美的脸。“会被卷入这种案子,受害的一方也有问题吧。”

咀嚼着干硬的荷包蛋,浩美心中低语:妈妈的反应倒是跟我预想的差不多。

“那女孩估计也不怎么正经。随随便便就跟陌生男人在一起的女孩,难怪会被杀。”

“是吗?”

“当然。”寿美子眨眨眼睛,肯定地说。浩美很清楚,每当母亲用这种方式看着浩美,就表示她已经看穿了浩美的内心,或者说她以为看穿了浩美的想法。“你以前交的女朋友,就是那种人。”

浩美装傻道:“女朋友?”

“就是那个长发女孩啊。已经是两三年前了吧,经常在咱家门口晃来晃去。裙子短得快要看见内裤了。”

寿美子指的是岸田明美。毕竟她能掌握的儿子女友的信息,只到明美为止,所以想到的也只有明美的模样。

“是她。”浩美装出笑脸,“我已经跟她分手了。可她也不是什么坏女孩。”

“那是因为你不会看女人!”寿美子的目光不怀好意,“就算你不说话,还是有女孩追在你屁股后面,所以得小心一点才好。听见了吗?”

“是,我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妈。我比你想象的还要清楚。

就算知道明美在哪里,妈妈能想象她现在在干什么吗?在泥土底下,跟蛆交情好着呢。不对,她应该已经化成白骨,眼睛蚀腐的头盖骨正哀伤地对着天空。妈妈要不要也陪她一起躺在地下?

浩美吃完了荷包蛋。很好吃。精彩的戏要拉开大幕时,连空气都甜美。看着死者的信息被一点一点地挖掘出来,他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在讨论计划的时候,关于何时开始“玩弄”他们,他与和平意见有分歧。他主张当天就开始,和平则审慎地认为先观察几天为好。

“可是,这样他们很可能不会发现另一个垃圾箱里的皮包。”他不高兴地翘起嘴巴。

和平说道:“一旦发现了右手,警方一定会全力检查大川公园所有的垃圾箱,连箱底也会翻开来搜索。这一点根本不必担心。”

但他还是觉得不满。我们身处安全地带,自然不必担心。可打铁不是要趁热吗?应该早点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

他们,他们,他们。

在与和平讨论计划时,“他们”代表一个符号,指的是负责搜索的警方,也是报道事件的媒体,还有街头巷尾谈论这些案件的人。“演员”的家属也可以称为“他们”。

没错,“演员”也是一个符号,代表死者。他们都是参与和平和浩美绞尽脑汁创作的剧目的演员。有时会被称为“女演员”,和平有时也会用“角色”这个词。为了让整出戏完美地演出,选角是很重要的。

这一天,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二日,是值得纪念的开幕日。一开始出场的是那只右手的主人,其实浩美并不喜欢这项安排。因为那是一个不怎么出色的“女演员”,长相不符合他的喜好,声音也很难听,就像破气球一样粗砺刺耳。

可是和平决定用她。和平说:“我们就是在等待这样的‘女演员’出现,身上有一点特征,却又不容易找出其身份。”那女孩的右手上的确有颗小痣,而且她自己声称,她没有家庭,父母没有责任感,对她毫不关心,根本不会打听离家出走的她,甚至觉得她不在意味着扔掉了一个大包袱。

那女孩很爱说话。虽然她说自己十七岁了,但说话的方式很幼稚,词汇也很贫乏。和平经常在她说到一半时纠正她的用词和语法。

对,那女孩真的很爱说话。

一开始我们表示想听她说自己的故事,她还一副不相信的神情。你们的目的不是我的身体吗?难道不想跟我做吗?奇怪,你们这种男人我是第一次遇到。难道我没有魅力吗?我知道我有点胖,而且长了痘痘,可我平常不是这样的!

浩美安慰道:“没关系,我们平时不习惯花钱买女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女孩总是对着和平说话。有问题的时候也是问和平,几乎不看浩美一眼,只偶尔偷偷瞄他一下。浩美很不甘心,故意靠过去跟她说话,但那女孩还是越过他的肩膀抬眼看着和平,那目光像是在询问:这人说的是真的吗?

哼!还是比不过和平。浩美心想,就算是很蹩脚的女演员,也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导演,也只肯听从指导演技的人。

算了。我就是和平,和平就是我,我们俩是一体同心,没有差别。

没错,那女孩就是爱说话。说到一半,她便陶醉在自己的故事中,越说越高兴。过去从来没有人想听我说话,不管是父母还是老师,他们都当我不存在,好像我是个没有思想、没有感觉的人。

父母在女孩七岁那年离婚了。双方各自有了再婚的对象——应该说都有了外遇,都开始了新生活,所以女孩成了眼中钉。

不会吧!先不管你爸爸怎样,你妈妈应该很重视你才对,毕竟她十月怀胎才生下你啊。

这么一问,女孩用力摇头回答:“才不是呢。谁说当妈的就一定会爱孩子?那根本是神……神……”

“神话?还是传说?”

“对,就是神话。我妈非常讨厌我,因为我长得像老爸,尤其是眼睛一带很像。她一看见我,就会想起他。妈妈的男人看见我,也会想起我老爸。我在家里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老爸更过分。老爸的女人是个大醋桶,一看见我就想起我是老爸和妈妈生的孩子,立刻像发疯了似的。你相信她居然会对我扔盘子、杯子吗?我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人关心我,我不见了也不会有人担心。可是我不在乎,我喜欢这样的自己,所以无所谓。”

和平笑了,那女孩也跟着笑了。过去有过大笑或嘲笑,但从来没有微笑过的女孩,因为和平的笑脸微笑了。

接着和平说:“你就是我们要找的女孩,你该去的地方就是这里。你是我们的……女演员!”

于是女孩就进了垃圾箱。


还有一个女演员,就是那个皮包的主人。浩美很喜欢那女孩。她不错,长得很可爱,叫古川鞠子,脸颊的颜色和触感,很像栗桥浩美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爱玩的彩球。那是一个淡粉色彩球,抛出去会轻轻弹跳,但不会跑太远,最后还是会回到他手上,从没有离开过他。浩美提起这件往事时,古川鞠子粉红色的脸颊挂着泪说:“我不会逃走,你把绳子解开……”

那是在东中野车站前往住宅区的夜路上发生的事。那一晚并没有计划,只是古川鞠子忽然出现,被和平发现了。之后问和平,他说是一见钟情。在夜路上看见古川鞠子一个人浮现在眼前,只有她身边是明亮的。还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跟她说过话,就知道她是我们最重要的女演员。

和平跟古川鞠子说有个紧急病人需要帮助:我的朋友忽然肚子痛,很难受,不知附近有没有急救医院?古川鞠子是个好女孩,看了看躺在车后座装病的浩美,目光充满了关心。

她回答:“附近没有急救医院,但我家就在附近,不妨到我家打电话叫救护车。我妈在家里,也可以让病人躺下休息。”

家就在附近,古川鞠子正打算回家。她不想登上我们的舞台,正准备回家。

这种事怎能忍受!

和平更机敏,立刻接受了她的提议,还不忘表达谢意。请问你家在哪里?我可以慢慢开车跟在你后面。和平是个正经人,不会随便开口邀请“要不要一起上车”。他知道这么说会引起对方的戒心。

夜路上看不见其他行人。

古川鞠子伸手一指:“我家就在那个转角。”的确很近。她再度投给车内的浩美一个关心的眼神,转过身开始走。

和平当即抓住了她。她没有大叫。闭上眼睛的女演员就像洋娃娃一样。

鞠子上了车,他们慢慢开车,故意放慢速度,驶过她家门口。浩美涌起一股胜利感,浑身兴奋地颤抖。

鞠子很容易哭,也很容易生气。但还是从她嘴里套出,她父母失和,父亲已搬离家中。

真可怜,和平说。鞠子目光低垂,反抗和平,或许和平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暂。

但浩美喜欢鞠子。她是他的粉红色彩球,他在心中如此呼唤她,感觉和她青梅竹马一样。

如果能够,他不希望她出场,并真的请求过和平,虽然只求过一次:“能不能让她留在身边久一点?”

和平回答:“剧本是不能更改的。而且,在生厌之前进行下一个故事,肯定会更好玩。”

他只好放弃,但提出交换条件:“玩弄”古川鞠子的活动必须由他来执行。

和平笑道:“玩弄”都交给你做,因为你比我内行。交给你!

浩美很期待“玩弄”的开始。一向慎重的和平企图说服他,他则表示:“玩弄”越早进行越好。就像煽风点火一样,动作要快。我对此很确信。只要右手被发现,就必须开始。

和平微笑地说:“算了,我输给你了。说不定就如你所说,制造话题就要快。我大概是过于慎重了。看来还是你比较靠得住。”


“我想跟负责电视新闻的人说话,可以吗?”

“当然可以,跟我说也可以。您有特定要找的人吗?”

“不,跟谁说都可以,那就跟你说好了。”

“对不起,请问您尊姓大名?”

“我不想说名字。”

“那么您是要提供意见,还是有所要求呢?”

“哈哈哈,我没那么伟大,我只是要提供消息。”

“消息……”

“嗯,今天新闻闹得很大吧,就是大川公园分尸案。说是尸体,其实发现的也只是只右手而已。”

“是的,您说得没错。”

“对了,还有个手提包,是女式的。那确定是古川鞠子的东西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何必说得那么难听。”浩美靠在椅背上大笑。真是太愉快了,太高兴了!

平稳地驾驶爱车,将右臂靠在全开的车窗上。微凉的风吹得人十分舒服。

他将汽车停在栗桥药店附近的公园旁边。说是公园,面积其实很小,也没什么游乐设施,所以也没有小孩来。公园里只有树木和花丛,一个老人正牵着狗散步。

和平交代:“开始‘玩弄’的时候,要注意从哪里打电话。挑选地点很重要。因为用的是手机,不怕被逆向侦察。但也不能选择背后有电车声、车站前的热闹嘈杂、小孩玩闹的声音、商店街的叫卖声等特定场所。这一点千万要小心。”

浩美事前做了很多测试,找了很多不错的地点,最后还是认为家附近公园旁的单行道最合适。因为是学区,很安静,又没有什么车经过。只要小学生放学回家后,路上根本没有行人。树荫可以帮他避人耳目,打起电话就更安心、方便了。

“我是想告诉你们……”对着左手上的小手机,浩美温柔地说,“大川公园不会再发现什么了,当然也不会有古川鞠子的尸体。手提包是扔在那里没错,但她埋在别的地方。那只右手也不是她的。”

“喂……喂……您对这起案件很清楚吗?”

这家伙是记者吗?浩美心情愉悦地想着,但这种情况下,他倒是有点弱,声音居然发抖!

“那只右手是谁的?”

“这就不能说了,反正警察不也在调查吗?”

对方慌了,浩美忍着笑意。万一笑得太过分,对方可能会认为我太轻浮。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目前为止的话。我要挂电话了。”

说完,他低头看着手机,里面传出对方失望的说话声。靠在车窗上的右手做出“拜拜”的手势,然后按下“关机”键。

他满脸笑容,做了个深呼吸。真是太棒了!一切都进行得那么完美。该回去了吧。

他猛然抬起头,顿时僵住了。后视镜上出现了一张熟悉的大脸。

是高井和明。他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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