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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十月的后半个月,有些日子过得就像少女跳舞的脚步一样轻盈,有些日子又像垂死的蜗牛一样沉重缓慢。

案情没有进展。因为和平和浩美潜伏不出,也是当然的结果。现在两人只想着如何设计让和明成为凶手。受害者已经够了,如今需要的是凶手,是社会要求的凶手。

和平强调,心理学的证明已经够充分了,和明对社会的怨恨就能解释一切。他出生像丧门犬,活着也像丧门犬,复仇心理导致他犯下一连串罪行。杀害的对象都是女性,证明他是一个郁郁寡欢、欲求得不到满足的男性。

此外再添加一些铁证在和明身上,一切就大功告成了。不在场证明也不必担心。将近三十岁还跟父母住在一起,没有女朋友,没有任何嗜好的男人,其生活模式可以想见。若被问到不在场证明时,和明的回答只会有一个——“我在家里”,而能够为他证明的也只有家人。近亲的证词是不具效力的,比羽毛还要轻。

二十一日的《日本日刊》有一则独家报道,让浩美感到震惊。嫌疑人“T”。之前他就知道这个人。据他的说法,这人是和平事先安排的“地雷”。果不其然警方也踩到地雷了。和平的设想真是周到,简直如有神助!

深夜,和明打电话来问:“那个‘T’是凶手吗?”浩美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是。”然后在心中低语,因为你才是凶手,和明。

和明好像很失望。

“你不必在意那种人。”

和明无精打采地回答:“我知道了。”他像要说些什么,但支支吾吾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栗桥寿美子出院后,和明带花来栗桥药店探望。浩美并没有告诉和明,母亲是因为带走别人的女儿,才提前出院。他只是假装愉快地说:“以后每天要到医院做康复治疗,是吧,妈?”

不知为什么,和明跟寿美子说话时也很紧张。可以用手触摸她轮椅的椅背,却不敢直接触摸她的身体。好像远远看着坏掉的东西一样,表现得十分温柔。

回去的时候,浩美在门口对他说:“关于那件事……”

“怎么了?报纸和电视都争相报道‘T’的事……”和明立刻追问。

浩美只是摇摇头。“是吗?和明,从现在起,我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家。”

“要回租住地吗?”

“没错,但不只是那样,为了那件事也必须这么做。我会打电话的。就算没事也会打电话。”

“我知道了。”和明乖乖地离开,“你自己小心点。”

最后还投过来一个怎么看都像是同情的眼神,让浩美有些在意。那种纳闷和不愉快的感觉就像是雨天裤子沾到泥水一样,始终留在心上。

接着浩美立刻跟和平联系。没想到和平从二十一日起竟十分热衷嫌疑人“T”。听他说话似乎可以感觉他几乎已经忘记要将和明设计成凶手的计划了。

“原来水到渠成就是指这种事,果然还是上钩了!田川一义果然不负我的期待。”

“你要用他演戏吗?”

“当然,不用白不用。别忘了选择大川公园也是因为有他,而且自从送回古川鞠子之后,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和明的事就顺延吗?”

“怎么,生气了?放心好了,那件事不用急。把和明放到田川一义的剧本后会更精彩。”

和平就是那么随性,就算反对,他也不会听,浩美只好死心。

“总之我们到山庄再说吧。什么时候可以去?”

“随时都可以,反正补习学校那边已经停了。”

和平说过要辞了在补习学校当讲师的工作,一方面事件到了该结束的关键时期,而且他早就对这份工作感到厌烦了。

“我会跟学生说要背着登山包到世界各地旅行,他们听了一定很高兴。那种年龄的小孩,对这种旅行和从事这种旅行的人很憧憬。”

“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总之早点把无关紧要的事情处理清楚。”

两人从十月二十七日起就窝在“山庄”里。来到计划总部,和平依然热衷于“T”的话题。浩美忍着心中的不满,不时打电话给和明,说状况没有变化、有什么事会立刻跟他联系等,一边注意钓钩有没有折断,一边支撑着钓杆。而这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工作。

就这样进入了十一月。十一月一日,一看过早报,和平像个小孩似的兴奋地说:“你看看这个!今晚的新闻特别节目,那家伙要亲自上场呢!”


不过是几个小时,和平就利用田川设计出今天晚上的这出戏。浩美也很兴奋,觉得很有趣。到时候打电话到电视台的也是他。

“我可是第一次现场实况演出呢。”

“你可要好好表现。”

两人很晚才吃了午餐,和平累了想要午睡。浩美留住他,说:“我知道有些啰唆,但我还是很在意和明的事。”

和平边打哈欠,边笑着说:“和明是你身上背负的重担呀,栗桥同学。”

“古川鞠子遗体出现时发生的事,现在又发生了。特别节目之后,和明那家伙一定又会打电话给我,问我现在的情况。”

“我想起来了。”和平收起昏沉的表情说,“浩美,长寿庵今天开吗?”

“开啊。”

“所以那家伙在黄金时段不能看电视,在厨房忙?”

“大概吧。”

“他跟谁在一起?”

“和他老爸两个人。店里有他老妈和妹妹招呼。”

“客人看得见厨房吗?”

“看不见。和明那么笨,所以也不出来招呼客人。”

和平高兴地笑道:“也就是说,能够证明不在场的,只有他的家人。”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可浩美还是很不安。“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在现场演出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把和明叫到没有人注意的地方?”

“没必要!”和平很有自信地说,“之后能够证明不在场的只有家人,所以不需要操那个心。而且我们需要的证词,就是他那句‘我在家里’。虽然不能保证他说‘我没有打电话给电视台’也没什么用,但是一个快三十岁的大男人,抽个空离开厨房打电话,应该没有家人会监视吧。”

“和明家可就难说了。他连专用电话和手机都没有。”

“除了店里的电话,家里应该还有其他电话吧?”

“但号码是一样的。”

“那就没问题。完全OK。”和平自得其乐地说,“我们把和明设计成凶手的目的,不就是要让高井家的人被警方质问而痛苦不堪吗?那真的是一件很难受的事。那个时间,我儿子没有打电话!太太你真的能肯定吗?和明不是婴儿,背着你打个电话,装作没发生什么事又回到厨房,是很简单的。你们还是强调你儿子是无辜的吗?明明就是铁证如山!”和平一个人演得很愉快。“浩美你说得没错。那就来谈谈和明的事吧,我似乎有点玩过头了。”和平表示,让和明成为连环女子诱拐杀人事件的凶手是个很好的主意。“很棒的角色。他是主角,所有受害者都是配角。再怎么使社会震惊的连环杀人案,有谁会记得受害者呢?历史上能留名的只有凶手。”

“我知道,这一点我当然知道。可嫌疑人就是要被警察逮捕的。”

“开什么玩笑!怎么能被捕呢?”

浩美吃惊地问:“和明不会被捕吗?”

“当然。就算我们再怎么厉害,一旦将活生生的和明交到警察手里,就不可能陷害他为凶手了。”

“为什么?”

“你想想,活着的人一定会说话,和明绝对会说自己没有杀人。他会把从听见你打手机给有马义男,到对童年玩伴你的怀疑,都一五一十抖出来。到时候警方就会盯上你!”

“盯上我……”

“开始调查你身边的事,连我都会一起遭殃。鞠子和千秋被杀时,我们都没有不在场证明。那还用说嘛,因为那两人是我们杀的。但和明说不定有不在场证明。任何事件都可能出现没有关联的物证。将活生生、会说话的他交给警察就完了。对我们而言,无异于自掘坟墓。”

浩美只有一瞬间想试探和平,于是他问:“也可能我被抓了,和平你还很安全。只要我什么都不说,承认一切都是我跟和明做的。”

和平立刻将嘴抿成一条直线。

“浩美,你认为我是那种人吗?我会那么卑鄙吗?”

浩美没有回答。他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一直都是两个人一起走来,两个人做了这些事,不是吗?你却认为我可以将你一个人交给警方,自己装作没有事吗?”

“对不起,是我不对。刚才我是开玩笑的。”

浩美小心地道歉,但不知道和平是不是因说出“卑鄙”这个词而激动,还是一脸怒容,同时不安地咬着指甲。

浩美一向认为,和平从小就没有改变,不能忍受被人说“卑鄙”、“没用”、“头脑笨”、“别扭”。他绝对不会忘记说他的人,也不会原谅他们。

“总之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卑鄙的事!”和平不断强调。浩美也安抚道:“我知道。我不是真心说那些话的。”

“那你以后不许再说那种无聊的话!”

“我不会说了,绝对不会再说。就算刚才也不是真心说的。”

和平瞪着浩美,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他说:“说不定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如果我出车祸忽然死了、人不见了,你一个人就无法让高井和明成为凶手吧?这时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你被警察逮捕,然后宣称同伙就是高井和明。”

“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你听着,以前真的有过这种案子。大概是昭和二十年代[指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五四年之间。]吧。有一个‘梅田事件’,到现在还是冤案。”

可恶!又开始卖弄他的知识了。浩美有些不耐烦,可是为了取悦和平,他还是安静地听下去。

“那个男人,我忘了叫什么名字,犯下好几起抢劫杀人案,而且被捕了。因为作案手法凶残,很明显一定是死罪。他想自己一个人倒霉不公平,反正也逃不过死罪,干脆找人陪葬。于是他谎称所有的案子都是他和朋友梅田一起干的。”

“这种骗人的口供,警察也相信吗?”

“相信了。因为作案手法太过凶残,一开始警方就认为凶手不止一个。实际上是一个人犯案,但因为警方认定有同伙,而当真凶说谎供出梅田,警方立刻逮捕了无辜的梅田,严刑逼供。梅田受不了,承认了自己没有犯的罪,画了押。他其实有不在场证明,但能提供证词的是他的家人。我记得应该是他妹妹吧。可是因为家人作证的可信度不高,没被采纳,法院便判定他有罪。”

“那真凶怎么了?”

“死刑。而且到最后都坚持梅田是同伙的谎言。在监狱里,梅田申诉自己是无辜的,同时有律师愿意帮他。结果真凶只想跟律师做一笔交易,说只要给他一大笔钱,就愿意承认梅田没有做。他希望将钱留给自己的女人。大概说的就是这些。但是律师拒绝了,因为这是行不通的。最后真凶在上绞刑台之前,都一口咬定梅田是同伙。虽然现在已经证实了梅田是无辜的。”和平又开始咬指甲了,这是他不安时的习惯。“可恶……我居然想不起来那个人、那个真凶的名字。我的记忆力也开始衰退了吗?”

“有什么关系,都是以前的故事了。”

“话是没错,可是这件事却冠上无辜嫌疑人梅田的名字,成为‘梅田事件’,这才让人不满。这个事件应该冠上真凶的名字才对,因为是他犯的案子。”

和平的眼睛充满了热情,就像很久以前一起玩电子游戏、一起做模型时一样,浩美曾经在和平眼里看见过同样的光辉。和平始终没有改变,一直都是少年的样子。浩美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家伙会有女人缘吗?

“真凶既不痛恨梅田,跟他也没有利害关系,也不是为了什么小过节,才陷害梅田。两人在战时曾经在同一军队服役,不是陌生人,却也不是好朋友。从常识来判断,真凶实在没有理由诬赖梅田。也难怪警方根本不认为凶手会撒这么大的谎。”

浩美不置可否,他只希望早点回到原来的话题。设计和明的计划到底定了没有?

可是和平对于浩美毫无兴趣的态度感到失望。“喂!用点心嘛,浩美。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提起梅田事件吗?”

“……”

“你想想看凶手对梅田做了什么事?”

“冤枉他,不是吗?”

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对和明做的事!

“就表象来说,你说的是事实。但真实却不一样。”和平倾身向前,直视浩美的眼睛,“真凶其实对梅田表现出真正的‘恶’,你不觉得吗?”

纯粹的“恶”!

“他对梅田没有恨意,也不是以金钱为目的。虽然他之后跟律师提到了钱,我也不认为那是他的真意。那是正常律师都会拒绝的交易,目的是要折磨梅田、让他痛苦。因为对方提出这种要求,就算之后拒绝对方,心里还是会想东想西。真的付了钱,他就会说真话吗?实际上,在梅田冤案平反前,真凶就已经伏法了。梅田和他的律师一定会后悔,后悔当时如果付了钱就好了。他们会很痛苦。真凶就是知道自己死后依然会折磨他们,才提出这个条件。”

和平自得其乐,不,应该说是自傲不已。

“真正的恶就是这样,没有任何理由。被这种恶所侵袭的人,就像可怜的梅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遇上这倒霉事。他无法接受,就算问原因,也找不到答案。如果是怨恨、感情生变、金钱目的等理由,受害的一方多少还能接受,至少可以有安慰自己、憎恨凶手、埋怨社会的根据。只要凶手给理由,受害者就知道如何处理心情。可是这起事件一开始就没有理由或根据,只能呆呆地任人宰割。这就是真正的‘恶’!”

“我听不太懂。”浩美小声说,其实他完全无法理解,“其实狠毒的事件有很多,不是吗?”

“更狠毒的事件?你是说杀更多人、抢夺更多钱吗,还是什么?要钱要命?那些都没有意义。只不过是贪心跟没有神经罢了。那些或许是‘犯罪’,但还不够‘恶’。”

是这样吗?提到这种事,浩美总是跟不上。

浩美从不深思。一开始就没有,现在也没有仔细思考过什么。


两年前,浩美在那个废墟的垃圾坑里,杀了岸田明美和女初中生。他心生恐惧,找和平商量对策,不断表示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和平说:“不用担心,我不会让警察来抓你的。我有办法,你放心交给我处理吧。”

和平赶到废墟。浩美一个人将两具尸体拖到废墟隐蔽的地下室里,接着他们两人一起将尸体搬出,一具放进汽车的后备厢,一具横躺在后车座上,用毛毯盖着,然后运离现场。

浩美问:“要载到哪里埋葬?”和平冷冷地回答:“埋在永远都找不到的山里,好吗?笨蛋,埋在哪里都会被发现的。不仅如此,如果现在放手,就永远得背负被发现的恐惧度日。”

和平直接将车开到“山庄”。得知和平继承了他父亲在冰川高原上的别墅时,浩美着实吃了一惊。学生时代虽然不是都在一起,但他自以为跟和平很熟。可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和平的父亲过世了。其实,他从未见过和平的父亲。此时他才发觉这一点。

“你妈妈呢?她还好吗?”

“嗯。现在不住在东京了。”和平回答得很简短,似乎不太想提家里的事,这是他从小就有的习惯。“山庄是我的财产,其他人不会进出。放心好了。”

直到天亮之前,两人分别将两具尸体埋葬在山庄的院子里。挖土工具仓库里都有。以前有园丁来这里工作,但和平不喜欢外人出入自己家,就将那人辞了。但工具还是买全了整套放着。

“我是想也许哪天心血来潮,想自己整理院子。”

黎明前忙完,两人进山庄吃早饭。和平周末都来这里住宿,冰箱和食品柜里有很多存粮。山庄的建筑和装潢都显得气派,和平熟练地使用,更让浩美感到钦佩。

“一个人来这里都做些什么?”

和平笑着回答:“不见得是一个人来。”

“哦,是啊。”

“想独处的时候会来,无所事事地看着山、看着森林就好。来到这里总让我有活着的感觉。”

浩美心想,那种感觉,拼命工作的人不会懂,但是我知道。

“对了,我有时也会摄影。大学时代曾经迷过一阵子。整套的器材都有,我还将一楼后面的储藏室改成了小暗房,自己拍照片自己显像。现在几乎都没在使用了。”

和平调查了两个女孩的东西。女初中生的身份立刻就确定。她的地址簿上写的都是男朋友的名字,以及她自己的姓名和住址。

她自称是离家出走,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初中生,显得很油滑,对男人很有一套。和平模仿她地址簿上的笔迹,给她家里写了一封信。和平说:“这样应该能挡一段时间。而且如果这女孩的父母很没有责任感,说不定这样便解决了。”事实上,确实也跟他说的一样。

和平也写信到岸田明美家。

“她和浩美你交往的事,家里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明美换男朋友换得很快……”

“不肯定就糟了。如果不能确定,有时设计陷阱反而成了自掘坟墓。”

“放心吧。她跟家里的关系不太好。手机、地址簿也都一直放在皮包里,都在我们手上。不管是她爸爸还是妈妈,都无法追查她的交友关系。”

但和平还是唠叨了半天,才提笔写信。他根据浩美手上明美的来信,稍微练了练笔迹,确实模仿得很像。

内容也令人折服:“生活在爸爸的财富下,我不知道接近我的人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钱财?”

“很感伤吧?”和平笑道,“应该很像没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说的话。”

明美的皮包里除了地址簿外,还有存折和银行卡。那是她父亲给她汇生活费的账户,余额将近三十万。

和平说:“等那封信快寄到她家时,就得从该账户中取领出十万元。”

“这么做不是很危险吗?”

“放心好了。她不是一向跟家里要钱,过逍遥日子吗?她只知道这种生活方式。所以说得好听,说要离开父母生活,其实还不就是想要这些钱吗?肯定是这样的。所以一点点取出来,她家人才会安心。就算寄了那封自以为是的信,她还是得依赖这笔生活费。”

和平全说对了。伪造的信寄到明美家后,浩美的周围没有任何变化。明美的父亲从来没有突然来电说:“听说我女儿跟你交往,她离家出走一直没有回来,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可见明美不是那种会向家里详细报告男朋友情况的女孩。父母就算知道她有要好的男朋友,除了她这个直接的信息来源,他们无从调查男方情况。假如他们申请搜索失踪人口,警方应该也不会找上浩美。

心情稍稍放松后,浩美故意改变造型,穿上西装,戴古板的框架眼镜,到明美住的公寓查探。房子已经退租,换了新的住户。她父母来收拾的行李。

还不只是这样。信寄出半个月后,账户里又汇进二十万元。确认后,浩美不禁高兴地吹起口哨。

明美的父母果然百分之百地相信和平所写的剧本,相信女儿还活着,而且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可是没有生活费就过不下去,他们无奈只好盼着女儿遂了心意后就会回家,在这之前继续汇生活费给她。

“真是温暖的亲情啊。”和平虽然说得很讽刺,但还是高兴能有钱花。

出于尊敬和感谢,浩美几乎不敢直视和平闪亮的脸。和平果然厉害,真是骗人的天才!连亲手杀了明美的他都认为和平的剧本才是对的,甚至觉得明美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这下可以安心了。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了。浩美头上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

本来他就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而是境况使然,令他迫不得已。对他而言,毫无知觉杀了人,在某些意义上,他也是受害者。现在他终于能摆脱不当的杀人枷锁。

可是……当一切都尘埃落定时,和平却又说:“这种程度的伪装并不能维持太久。”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冷静地想想这种剧本,对于嘉浦舞衣那种不良少女就算了,但岸田明美终究会回到父母身边。但现实情况不行,她已经死了。所以五年后、十年后,甚至更早,她的家人就会开始怀疑,这是可以想见的。明美已经过了贪玩的青春期,却还没回家。她应该会选择活在爸爸庞大资产的伞翼下,却还没有回家?”

奇怪!她离家出走的理由,那封信,一直被提款的账户……明美真的是因为自己的想法而离家出走的吗?真的还活得好好的吗?总有一天家人会怀疑这一切。

“到时候更没有办法查出我和明美的关系。”

和平认真地看着说得轻巧的浩美。“那可不一定。就算细如蚕丝,也可能找到源头。不要忘了,现在摆脱嫌疑,不过是为了赚取时间。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此事被追查,千万不要小看了日本警方的实力!那会很危险。”

“你不要……吓我。”

“我不是吓你,而是要你冷静思考。我们不能不提出对策。”

“对策?”

到底还要怎么做?

“为了以后,伪装是有必要的。就像要将树木藏起来,就必须到森林里去。”

“什么意思?”

和平微笑地解答。“关东地区到处都有同样的女子失踪事件。而现在这个时间点,已经经过充分的时间,‘凶手’可以行动了。可以提出犯罪声明、丢弃几具尸体。最后还要将岸田明美及和她一起死的离家出走的女初中生都弄成是凶手所为。也许会大费周章,但绝对是必要的。”当时和平的笑容显得多么无忧无虑。“当然‘凶手’是虚拟的存在,是我和你做出来的海市蜃楼。你躲在海市蜃楼后面将永远安全。”

对,一开始就是那样。一切都是因为岸田明美和那个女初中生——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大概是舞衣吧,都是从杀人开始的,为了逃避警察追查而开始的。和平那么说,浩美便赞成了。浩美觉得是好主意,目的也很清楚,制造出一个凶手的海市蜃楼,浩美躲在后面。

和平还是经常像现在这样说些意义不明的话,说什么是“真正的恶”。


“我和你所要做的,并不只是犯罪,我们也是要体现什么是‘恶’!”和平不理会陷入思索的浩美,自己一个人说得正起劲。浩美在他快活的说话声里从回想回到现实。

“我们要将永远解不开的谜题扔给所有受害者和他们的家人。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女儿被杀?凶手为什么要折磨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但是谁也不知道答案。自以为聪明的人或许有各种推论,警方也会积极办案,但还是找不到答案。因为本来就没有答案。知道的只有我,不对,是只有我们。”和平还耸了耸肩,“本来光是这样就足够了,又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可是由于你不小心,在高井和明面前露出马脚,让我们的计划急剧扩大,必须把他也牵扯进来。”

我知道,为了这件事我不知已经道歉过多少次了!浩美在心中低喃。

“不过……算了。”和平心情不错,“让高井和明尝尝梅田经历过的痛苦也是一大乐事。应该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只要想到这里,也能高高兴兴地为高井和明修改剧本。说实话,我一直都很羡慕梅田事件的真凶。”

浩美第一次因和平兴奋的口吻感到一丝不安。过去不管什么事,他都听和平的,包括应对媒体、打电话给死者家人以制造话题、分尸、故意将右手丢弃、将已经埋葬的古川鞠子重新挖出来放在别人家门口。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海市蜃楼”看起来更真实,让它的背影颜色更浓、更黑,好让自己躲在其中。

但是他担心和平还有其他真正的心意。这些事情败露,他也一样很麻烦。但是……

“要设计令高井和明成为代罪羔羊,必须累积许多可疑情况,最后再让他死。”和平转头看着浩美,“要让他自杀,并且在他身边留下承认自己就是连环诱拐杀人事件凶手的遗书作为物证。”

“这样行得通吗?”

“不用担心,遗书我来写。”

和平的确有伪造书信的才能,岸田明美的家书就是实证。

“遗书不用太长。连环杀人犯自杀也不是稀奇的事。他们通常都具有双重人格。一方面以杀人为乐,中了杀人的毒;另一方面却认为杀人是不对的,受到良心的谴责。他受不了两种人格的冲突,所以选择毁灭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在美国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一个连环杀人案还未解决就消声匿迹时,警方就会认为嫌疑人可能因为其他犯罪被关了起来,或是自杀了。这是一种常识。”

和平说得很像专家。大概是查过什么资料或书吧,但这种时候他绝对不会说“根据”、“我读过一本书上写着”,而是说得很肯定,仿佛一开始就是他的想法。这种说话方式是他的毛病。

浩美心想,今天我对和平似乎有些不满。都怪他提出恶呀什么的奇怪说法。

和平还在滔滔不绝。“物证由我们保管就行了。我没去过高井家,将物证塞进和明房间要由你负责。你要好好做。”

简直就像是店长在指示店员。浩美不太情愿地“嗯”了一声。如果回答“放心交给我吧”、“我知道了”,就等于把自己贬成和平的手下,他才不干呢。

和平心情极佳,完全没有注意到浩美些微不满。“对了,时间差不多了。”和平拿起桌上的报纸,摊开电视节目栏,笑着说:“我们今晚将要演出一场好戏,你说对吧?”

浩美点头道:“因为田川一义要亲自上电视了。”

“真是笨呀!大——笨——蛋。”和平像唱歌般交代,“自从古川鞠子的骨头交还给他们后,他们就认为我们开始请病假。今晚要好好玩一下。拜托你喽,浩——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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