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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手上拿着报纸的和平,心情好得令人难以理解。

“三大报都没有提到声纹的事。根本不必在意电视上的社会新闻节目,放心好了。”

然后他愉快地边做早餐边说:“但这么一来,就必须加紧步伐实施让和明成为代罪羔羊的计划。等到声纹鉴定的结果出来,电视和晚报都在宣传凶手不止一个的时候,不管警方或大型媒体说什么,社会上的笨蛋还是会相信传闻。所以在那之前,有必要让和明成为凶手,而且让全社会皆知。只要有真的凶手出现,就不会有人在乎声纹鉴定的结果。”和平显得很乐观。“只要和明一出场,什么鉴定、多数凶手的说法,到时候都会说是‘鉴定有可能是错的’而被立刻忘记,社会大众就是这样。他们要的不是事实或真相,而是简单易懂的故事,尤其是大家都很期待逮到凶手。这样一来,绝对没问题了。”

真的吗?浩美在心里问,为什么你会那么有自信呢?

但他根本不想开口反驳。这么做只是浪费时间。他只希望赶快造好“海市蜃楼”,让和明穿上,然后就可以结束这一切。随意摆布、玩弄女孩固然很好玩,但是处理尸体很讨厌。就算再怎么漂亮的人,死了都是一样丑。整个事件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知道了。要怎么处理和明呢?”他努力装出积极的声音问。实际上他一向很喜欢作弄和明,相信这回他也能愉快胜任。

“在HBS的现场节目,有个人对着我们骂,说我们只会欺负弱女子!”和平嘴角浮现冷笑,“所以这回我们就要做个大男人。那是我们做好的海市蜃楼,不,应该说是连环诱拐杀人事件的嫌疑人高井和明犯下的最后一起杀人案。他处理完尸体后便自杀。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浩美点点头,却不知不久他的人生也走到了终点。


找个大男人下手,确实很难。

但并不是因为那个女评论家侮辱性地挑衅道“你们只敢对弱女子下手”,而是两人都够“勇敢”,加上累积了许多诱拐、杀人的经验,做这种事应该已经得心应手。但依然觉得困难,是否有什么原因?答案很简单。要做到女评论家希望的杀大男人,其实是一件肮脏的事。因为肮脏,浩美和与平都不太想做。

何况杀人之后的善后可是大工程。对于过去的“女演员”,浩美最喜欢的就是古川鞠子。和平也选出了几个心目中的好演员。但处理喜欢的演员的尸体时,还是感觉很不舒服。尸体本就很肮脏,经过一段时间又会发臭。古川鞠子长得特别漂亮,雪白的皮肤像蛋白一样剔透,可是从绞刑架上取下来后,肌肤变得惨白,浑身都是红色毛细血管。浩美觉得十分失望。

囚禁人质、作为杀人据点的山庄,浩美称之为“基地”,和平则称之为“后台”。因为他说那是“女演员们”经由媒体宣传闻名于世之前活动的场所,后台的说法更准确。他还说:“女演员们”在“后台”时不一定都是美丽的,所以我们必须忍耐,好好处理尸体。

山庄的建筑很大,占地更是宽广,后院还设有一个独立垃圾焚化炉。但是和平严禁将“女演员们”的尸体,甚至她们穿脏的衣物扔进去燃烧。烧了心情就轻松了,而且还能减少不舒服的感觉,所以浩美对和平的做法很不满,多次询问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做。每次和平都回答:“那焚化炉并非最新式的,没有滤烟装置。你知道这样会发生什么事吗?如果处理不好,烟会很臭。产生臭味就有被发现的危险。”

山庄位于山丘中间,周围看不见其他建筑物。但和平还是认为浓烟不知会流向何处,尤其山里面别墅区的住户特别警觉。

和平绝对不到浩美东京的住处。若非必要,浩美也很少出入和平的住所和上班场所,连电话也很少打。来山庄的时候,行动一定会极其谨慎与小心。一个人前往山庄时,绝对是在晚间开车去。路上不会绕到别的地方,不论是深夜仍营业的餐厅或是加油站。与和平一起出行时,也是选在晚上,不走远路。快接近山庄时,浩美就躲在车后座里,让别人以为只有和平一个人进出山庄。冬天气候严寒,山庄的暖炉使用重油,送油来的工作人员当然只会见到和平。每次送油工人来,浩美就躲在山庄里不敢吭声。出门购买食物和日用品,也是和平专属的工作。

过去小心不让人看见他们两人一起行动,和平说是为了安全起见。要是两人之一出了错、遇到倒霉的事难以逃脱时,这也是被捕时的安全之计。

“如果我被抓,一定不会提起浩美你。所以如果你被抓,也不能说到我。这样自由的那个人就可以立即进行救援……知道吗?这是不让社会知道我们之间关系的安全装置,所以非这么做不可。”

浩美能够理解和平如此慎重的想法,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对于安全装置的事,他愿意配合。但是不能使用焚化炉一事,他就觉得是和平想得太多,只会让善后更加复杂。

他说出心中的不满。和平苦笑道:“你始终没变,就是不喜欢善后整理工作。从小你就是这样。”

遵照凡事认真的和平指示,浩美清洗“女演员们”的衣物,整理遗物、能丢的丢能保管的保管。山庄里有个房间专门收这些东西,就像是电视剧里警察的物证保管室一样。扔在大川公园的古川鞠子的皮包、作弄有马义男时所用的女式手表,都曾被保管在这里。

没有获得和平的允许,浩美不能从里面拿保管品。里面不光有“女演员们”的遗物,还有她们的照片和录像带。

“这些决定性的物证全放在一起没关系。万一我被捕了,你无论如何首要任务就是跑到这里,将所有物证销毁。反之,如果你被抓了,只要没说出我的事,物证都在这里,你也可以安心。”

和平说得没错,浩美觉得和平真是聪明。尤其当和平说出“万一我被捕了”,语气是那样轻松,好像百分之百相信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似的。

基于同样的理由,和平也禁止将“女演员们”的尸体埋葬或丢弃在山庄以外的地方。配合和平创作的“剧本”,除非有移出遗体的必要,她们都还在山庄里。就连古川鞠子也是特地挖出来送回去的。还有日高千秋,如果没有大象滑梯那一段,她应该还可以待在这里。

春天,她们身上会有鲜花开放;秋天,落叶将装点她们的墓穴;冬天,白雪则覆盖一切。而浩美和和平则从山庄的窗口俯瞰整个院子,回味这群无言后宫佳丽的可爱。

浩美小时候没有采集过昆虫,不知道那有什么乐趣。甚至有些大人还认为那是男孩应尽的神圣义务,他觉得不可思议。收集色彩斑斓的蝴蝶倒还情有可原,看着同学拼命找寻甲虫、天牛等丑陋生物,他只能说“都是一群笨蛋”,甚至觉得他们都是变态。

然而,现在这山庄下的无名坟堆,在和平和浩美眼中无疑就是美丽蝴蝶的标本箱。他跟和平这么说时,和平也点头赞同。

“我也不喜欢采集昆虫。我还对爸爸说,比起补虫网,我更喜欢显微镜。结果他很高兴地买了显微镜给我。”接着和平又微笑地说,“我不喜欢采集昆虫,不只是讨厌采集的过程,而是觉得采集这些无聊的东西没什么用。对于没有意义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什么话好说嘛。”

那晚,到了不需要在意任何人目光的时间,浩美和和平一起外出,借着月光在院子中散步,讨论今后的计划。不管再怎么不愿意,为了让那女评论家获罪于社会,必须让高井和明顶罪,同时也为了让这个故事结束,无论如何都得杀死一个男人。要怎么做才能轻松而有趣地完成这件烦人的事呢?

“我不喜欢没有教养的男人。”和平一开始就说,“必须是能跟我们谈得来,能够理解我们行为的人才行。再像收拾那个流浪汉一样地花工夫,我可受不了。”

不知道警方会不会上钩,如果上钩就好玩了。当初就是抱着这样的企图,在大川公园丢弃那只右手时,故意让游民出现在业余摄影师的照片中。和平不知去了多少次大川公园调查现场,然后发现了那位业余摄影师,才突发奇想地设计了这个恶作剧。

那个游民必须死,和平和浩美立刻动手了。游民只要有酒喝、有东西吃、有人肯听他说话,很自然便上钩了。只是要小心,不要被其他人目击他们在一起。

当然,那游民没有躺在这院子里。他是不可能跟“女演员们”放在一起的。和平和浩美挥汗如雨地在山顶的树林里挖了个很深很深的洞将他埋了。埋葬的时候,和平还对游民的尸体吐了一口唾沫,并说:“没有理性的人,没有生存的价值!”

当初听游民抱怨自己的身世,听他虚有其表地说“我们也是人啊”,和平和浩美都假装附和,而现在吐口水只是小小的报复。

“本来对一个大男人下手就有困难,何况又增加了有教养的条件,岂不是难上加难?一不小心就会出意外,太危险了。”浩美说话的同时,脚还在踢树叶。这个季节,山庄附近已经有了初冬的气息。和平和浩美此刻就穿着厚重的衣物。

和平没有答话,只是看着被浩美踢开的落叶随风飘动。不久他才说:“就是埋在这附近吧,那个女孩?”

浩美抬起眼睛,看着两米外的落叶上面一个因月光而微微闪烁的东西。“没错。香槟酒的瓶盖还在那里。”

那个女孩——大川公园右手的主人。

他们在大川公园里丢弃了古川鞠子的东西和不属于她的部分遗体。这比单单丢弃古川鞠子的尸体更能增加多重的戏剧张力。和平很喜欢这个点子。

当初他还考虑过,那丢弃在垃圾箱里,不属于古川鞠子遗体的尸块,干脆用头部好了,更具有冲击性。但浩美反对。想来这是浩美第一次正面反对和平的意见,而且和平也因他说得有道理而采纳。这种情况仅此一次。

“切下来的头太丑陋了!一点美感也没有。我想还是用其他部分比较好吧?例如手之类。有些女人的手像模特儿的一样漂亮,不是很好吗?”

和平接受了这个建议。他们开始寻找手很漂亮的女人……

于是他们遇见了那个女子,在千叶的浦安车站附近,当时他们还在讨论“看来千叶没有什么猎物,要不要换到八王子或中野一带的河岸”,和平开着车,浩美躲在后座。

凌晨三点以后,九月初炎热的天气也变得舒适凉快,人们都安静地睡着了。再过两个小时天就亮了,他们没有时间了。和平提议回家,驱车右转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

和平慢慢开车好寻找猎物。突如其来的女人还是让他吓了一跳。他紧急刹车,车头差点撞上女子。女子一手压着引擎盖想推开车,眼睛则因车灯炫目而眯成一条细线。她完全没有害怕、生气或躲避的神色。

“很危险,你知不知道啊?”和平边说边走下车,浩美则仍躲在车里。身上盖着毛毯,就算女子向车窗内张望,应该也看不出来。

“你是不是喝醉了?”他听见和平在问。

然后是女人的笑声,她说:“没错,我是喝醉了。”

经过一阵交涉,毋宁说是和平对女子的安抚,和平坐上驾驶座,女子坐在他旁边。“我送你回家,麻烦你系上安全带。”和平说。

“回家也没有人,多无聊。你送我去哪里玩吧。这车不错,我们去兜风!”女子说。远看她穿着成熟,近看才发现是个女孩。

“没办法,谁叫我捡到一个奇怪的女人。”和平笑着低喃,并发动汽车。长久的默契令浩美当即明白和平已经决定将那女孩当作猎物。

“她的手很漂亮。”看着落叶堆中凸出半个瓶颈的香槟酒瓶,和平轻声说,“她压在引擎盖上的手臂,白皙而细长,上面还有一颗痣。简直就像围棋棋子一样,令人印象深刻。我一看就知道这是我们要的猎物。”

她在这里待了三天。死前她无论如何都想喝昂贵的香槟王,和平还专程买来。因此酒瓶成了她的墓碑。

“真是有意思的女孩。”和平怀念地说,“说话的时候能够给人许多启发。我想之前的故事大纲是她给了我许多灵感。”说完和平闭上嘴,眨了一下眼睛,看着浩美。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苍白而端正。“现在我好像又从她那里获得了灵感。”

浩美走近和平。

“要钓男人上钩,利用小孩当饵,怎么样?为了把高井和明牵扯进来,利用小孩当诱饵应该最有效果。”和平说完微微一笑。从他嘴唇的缝隙间,可以看见比月亮还白的牙齿。

他的意思是,小孩的话,应该不成问题。

“你说得倒简单!对小孩下手,根本是冒很大的危险。你知道吗?”

“冒险?我们不是一直在冒险吗?”和平故意耸耸肩。这家伙偶尔会有这种毛病,做出像演员般的动作。

“可是……”浩美强硬了起来,这件事他一点都不想退让,“去哪儿找小孩?怎么做?又要诱拐吗?到时候家长一定会报警。这样一来,我们被抓的可能性不就增加了一百倍、一千倍吗?这你难道不清楚?”

和平脸上顿时失去了表情。浩美十分吃惊。跟和平交往这么久,像这样表情顿失的瞬间,过去只见过几次。大概几次呢?应该是屈指可数,至少在浩美眼见的范围内。

大概都是在和平不高兴的时候。而和平最讨厌别人指出他的错误,而且指责言之有理。

这种时候,不管对方是老师还是上司,和平就会像石头一样顽固,沉默不语。这种沉默的方式,跟一般人受到伤害或生气时不开口的情况完全不同。

普通人在这种时候尽管闭嘴不说,还是能够从眼珠转动、态度、身体姿势传达出某种情感。

“你何必说得那么过分!”

“不需要对我摆出那种脸色吧?”

“哼!你每次都这样让我难堪,瞧我不起!”

就算怎么压抑,这类活生生的情感还是会传达出来。指责的一方也能感觉,而调整说话的方式。人际关系就是靠这样逐渐改善的。

可是和平不一样,不管对方是谁、立场如何,一旦指出了和平的错误,就等于触动了某个奇妙的开关。这开关立刻停止了和平身为一个人的感情流露。

小时候大家都喜欢科幻电影,但或许有些与和平和浩美同时代的男孩不喜欢。每次看见和平将感情化为白纸的表情时,浩美总会想和平会不会是机器人呢?这个机器人只要一听到否定自己的话:“你错了”、“你的想法太肤浅了”、“你的能力比这里任何人都要低”,就会启动某种防御装置,当场停止感情流露。

大学时代第一次接触电脑,上课时曾经被女助教嘲笑过。毕竟是个大外行,往往因不知如何操作而呆住。画面定住、画面关掉、鼠标动也不动的情况屡见不鲜。女助教说这种情况是“死机”。浩美遇到这种情况时总是会想,电脑好像变成了和平!

没错,这是浩美仅知的和平的缺点。他不希望说是和平的短处。从小和平就是他的榜样、他的领袖、他的慰藉。和平跟他有种只有优秀的人才能感觉、才能理解的互动。一向与之分享外在纠葛的和平,是不会有短处的。浩美认为就像自己没有短处一样,和平也没有短处。被指责错误就停止感情流露,只是一种缺点罢了。

浩美一直都很注意这一点,小心不触碰到和平这个开关。因为一旦打开了,和平会三天三夜不跟他说话。浩美还很小的时候碰过一次,至今仍记得那时的寂寞、那种怕和平会跟自己一刀两断的恐惧。

偏偏今天在这种情况下又犯了。这下可糟了,尤其是在时间紧迫的现在,必须将和明设计成嫌疑人的紧急时刻。

“不要,你不要那么……生气嘛。”浩美赶紧说,嘴巴松开想要做出笑脸,却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因为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和平完全无视浩美,只看了一眼香槟酒瓶,便转身回山庄了。

浩美没有出声叫住和平。叫了也没用,至少今晚是这样。

可是我的意见不一样呀,他心想。找小孩太危险了。

社会对于被诱拐或杀害的年轻女孩,表面上显得“很关心”。社会新闻会连续好几天作现场采访,“有没有新的消息”、“有没有新的发展呢”,然后又是“真的很可怜”、“对凶手的所作所为感到气愤”、“希望能早日平安发现”。

可是内心在想什么呢?社会对那些年轻女孩的同情之中,有多少真感情呢?顶多只有百分之八十吧,不对,应该更少。

浩美认为,在人们无可辩驳、没有人可以提出反对意见的内心深处,剩下的百分二十在嘲笑道:“你看!又一个活该死了。”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如果没有做错什么,怎么可能被骗被杀呢?一定是她们太笨了,她们太贪玩、太想男人了。所以没有必要百分之百地真心为她们难过。

所以对于我和和平所做的事,社会才会如此欣然接受!

女人是商品。任何社会问题,只要在女人被诱拐、被残忍杀害的新闻之前,都会无地自容。女人是商品,是明星。和平也知道这一点,才会将死在山庄的女人们称作“女演员”。

但是小孩不一样。小孩就不行了,不能成为商品,至少在现在,在现在的日本。

浩美双手插进冰冷的口袋。不为了向谁,只为了表达自己真的很累了,他大声叹了一口气。

就是因为想要以男人为猎物,才会变成这样。还是以女人为对象吧,和平。不需要因为那个女评论家的挑衅,就跟着起舞。

星光在夜空中闪烁,在这里真的可以欣赏到漂亮的星空。进行埋葬“女演员们”的大工程时,他和和平没有大铲子,只能靠小铲子挖洞穴,嘴上不免会抱怨或讨论计划。但只有在抬头仰望星空时,两人沉默不语。

大概是在第几位“女演员”的时候呢,反正不是古川鞠子。之前在箱根找到的短期大学的女学生吧,也是跟现在一样的季节。空气很清澈,虽然很冷但没有下雪。对了,这里到了冬天会下雪,路面也会结冰,所以从十二月至二月,院子不能当作墓场使用。

浩美眯着眼睛仰望星空,沉浸在回忆中。嗯……还是那个短大女学生,她的腿很漂亮。穿着超短裙和马靴,问她不冷吗,她笑着回答:“我穿着戴安娜王妃爱用的保暖内衣,很贵哟。”

她被埋在哪里了?不看和平画的地图就搞不清楚。反正那一晚星空也十分漂亮,和平还说:“好一个星月夜!”

嗯,星星真漂亮。可月亮不是没有出来吗?

喂,你振作一点好不好?星月夜指的是没有月亮但满天星光跟月光一样明亮的夜晚,好吗?

是吗?我居然不知道。

你又学会一件事了。

老师果然厉害!

那是一个很棒的星月夜。夜空中有无数小洞,洞里洒下的光像是淋浴一样。我们好像是在星光里挖掘墓穴,我对和平这么说。和平一边用铲子挖土,一边喘息道:“上天在祝福。”

祝福谁?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们俩。

听和平这么一说,浩美猛然转身回头看着星星。当时他也十分相信。和平是对的,我们受到了祝福。世界就在我们手中。

啊,那种昂扬的感觉!那种胜利的感觉!那种幸福的心情!

而被捕是讨厌的,被揭穿是丢人的,被剥夺自由是难以忍受的。所以一定要做些努力!

浩美与和平若不参照地图,就不知道这个院子里谁埋在哪里,甚至不记得有多少人被埋葬在这里。但是这个院子依然没有阴气,被自然包围的山庄是那样凄凉、优美。

无言的香槟酒瓶目送着浩美走回山庄。


第二天中午,浩美起床来到客厅。和平正在打电话,用的不是手机,而是座机。

和平好像已经吃过早餐了,洗好的餐具在烘碗机里。浩美在宽敞的开放式厨房里,一边打哈欠冲咖啡,一边听和平打电话。听见和平叫对方“小明”时,他手中的杯子差点掉了下来。

和平心情很好,又说又笑,还有许多手势。他坐在暖炉前最喜欢的安乐椅上,盘着腿,不断摇晃脚上的拖鞋,感觉很悠闲、很轻松。

“没错,老师现在休息。”和平对着话筒说,“老师想先去旅行。对了,老师记得小明喜欢收集明信片,你喜欢哪一种图案呢?什么?有照片的不行吗?”

浩美隔着厨房的吧台难以置信地看着和平。和平居然在跟小孩通电话!

这个叫小明的,难道就是他昨天说的“不成问题”的对象?他打算利用那个小孩吗?他是玩真的吗?我已经说过很危险了!

刚才和平一直称自己为老师,换言之,是他教的学生。

可恶!如果是对补习学校教过的学生下手就更愚蠢了。警方一调查,很快就会盯上和平。警察最厉害之处就是从日常生活中找线索,找出受害者和凶手之间的关联。一旦找到线头就开始抽丝剥茧,最后便能找到凶手。

和平在僵住的浩美面前结束了通话。“那你要好好加油噢。再见了。”他将话筒放好,然后对着电话微笑。就像说完愉快的电话之后,一般人都会有的举动。电话挂断了,但好心情还在持续。

浩美将杯中的咖啡倒进不锈钢水槽。

和平抬起头看着浩美,嘴角还留着笑意。“早啊,昨晚很晚好像还在看电视。”

浩美没有说话。

和平靠在椅子上,换了换腿。“不用担心,我已经放弃利用小孩了。”

浩美吃惊地抬起头,一不小心杯子掉进了洗碗槽。

和平将双手盘在脑后,看着客厅上方的水晶灯说:“刚才电话里的,是我教的学生。”

“我猜也是这样。”

“昨晚我说很容易找的对象就是他,因为我立刻就想到他。”

“我想也是。”

“可我还是放弃了。”和平一跃起身,“昨天的讨论,你是对的。我错了,完全输了。所以决定不对小孩下手了。”

那为什么还要打电话呢?

一如解答浩美内心的疑问,和平目光深邃地回答:“因为我忽然很想听听因我们改变方针而拾回一条命的小孩子的声音。我想,当我笑着说话的时候,内心却在说‘小明,老师昨天晚上本来打算杀了你将你埋葬,可是现在已经放弃了’,感觉一定很棒!我刚才的确觉得很愉快。”和平的嘴角留着笑,目光却变得强悍。“来,我们重新计划吧。”

结果那个下午都在讨论如何绑架与杀害一个成年男人,而且是和平希望的有知识、有教养的男人。

摊开地图、比照过去的记录,并重新看了HBS特别节目的录像带,两人完全沉浸在讨论的话题中。

直到暮色将近、窗外一片黑暗,屋里亮起灯,和平才猛然想起来看时钟,咂了咂嘴说:“一不注意已经这么晚了,我还得去买东西呢。”

开车到山庄外面办事是和平的任务。一开始就规定进出山庄的只有和平,浩美不能一个人在附近开车,同时必须做打扫、洗衣等杂务。

现在是下午六点。从这里开车到公路旁的大型超市需要一个小时。超市七点关门,再磨蹭下去就没时间买东西了。

“那就算了嘛,反正现成的东西凑合着用吧。”

讨论得正高兴,大概是太投入了,心情很亢奋,浩美觉得有些累。和平脸上也有了倦色。浩美想,一餐而已,就吃冷冻食品也无所谓。

“那怎么行?何况咖啡豆也没了。”和平连忙披上厚外套,抓起边桌上的车钥匙说,“我去去就来,需要什么东西?”

“应该没有……就香烟吧。”

“为了不让你过度吸烟,我决定不买。”

“哼!随便你。”

和平笑着出了门。不久前院便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浩美伸了一个大懒腰后躺在沙发上。虽是三人沙发,高个子的他手脚一展开,便伸出了两边的扶手。和平外出之际,他经常这样躺着仰望天花板。感觉很舒服,心情很安定、很满足。

听说除了这个山庄,和平的父亲还给和平留下不少存款、有价证券等遗产。若不太浪费,和平其实可以一辈子不工作。他工作纯粹是因为对社会有兴趣,还不想遗世独立。

他现在又找了东京市内某补习学校的钟点讲师工作,一星期教小朋友十个小时。那里的薪水只够付东京的房租,但他手头还是很宽裕,常常一脸困惑地抱怨:“我妈担心我钱不够用,又寄钱来了。真是的,她要是钱太多,干吗不去做慈善事业呢?”

这种话听起来实在令人反感。和平平时很少提到母亲,就连被问起时也不说,所以他说这种话更令人生气。

根据和平断断续续提到的内容,他母亲在他父亲过世后也生病了,现在住在位于伊豆还是箱根的高级休养机构,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和平曾经笑道:“以后我结婚,根本不必担心会有婆媳不合的问题。”

优越的环境、富足的资产、宽裕的经济,造成心情上的安逸。和平总是能够过得那么怡然自得。他曾经笑着说:“如果我很穷,我创作的犯罪剧应该就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对。如果和平贫穷,如果他长得很丑,如果他长得矮小,如果他没什么知识,那么我一定就不会跟着犯罪吧。

在处理岸田明美的事,揭开连环女子诱拐杀人事件这出大型犯罪剧的序幕时,和平曾告白:“我从小就对犯罪有兴趣,但不是受血淋淋案件的吸引。应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那些犯罪的人都是一群笨蛋,为什么会这样呢?

“妒火中烧的女人杀了男人、男人为了情欲杀了女人、借钱的人为了金钱纠纷杀死债主、丈夫为了领取保险金杀了妻子、公司主管杀了员工……

“这些人犯的罪都是马上会被拆穿的。只要警方稍稍用心查,从人际关系入手就能发现凶手。这种罪行是有头脑的人不屑做的,根本只有原始人才会犯这种罪。”

浩美问他:“那么如果是鲁莽的年轻人犯的罪怎么说?”

和平冷笑道:“那是比原始人更低的等级,根本就是野兽。连自己的欲望、感情都不会控制。”

真正完美的犯罪,必须以真正的恶为基础,不是表象、肤浅的犯罪——没有相当智慧的人犯不出完美的罪行。

当初听到这种说法时,浩美有点受伤。他刚刚因为精神错乱而杀了岸田明美和嘉浦舞衣,所以认为自己也属于和平不屑的“原始人”之流。

但是和平摇头道:“你不是原始人。”

“我不是原始人?”

“杀那两人的时候,你是病人。因为心理有病,被幻象侵袭,也蒙蔽了你原有的智慧。我并没有忘记,你从小就被小女孩追赶的幻象折磨。虽然我帮你赶跑过一次,但她马上又回来了,是吧?”

没错,就是那样。我会勒住嘉浦舞衣的脖子,就是因为在废墟的夜色里,她看起来跟长年折磨自己的小女孩长得一模一样。

“你会变成那样,都怪你的父母。不管是你爸爸还是你妈妈,都不够资格为人父母。虽然你真的是人格受损,但没有沦为原始人或野兽,完全是靠你自己的努力和理性的力量。所以你应该自傲才对。”

“我可以感到自傲?”

“不是吗?从上小学起,你就是优秀学生,成绩优秀、运动全能、有女孩缘,在班上很受欢迎。”

“可我还是不如和平你。”浩美这么回答时,和平真的高兴地笑了。

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感觉很棒吧?一个人的话,就不能有这么高水平的谈话,你说对不对?我有浩美在,真的是很幸运。浩美有我,应该也觉得幸运吧。

的确,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幸运了。今后我们也要在一起,直到永远……

躺着仰望客厅的天花板,浩美点了一支烟。心情真好,不禁开始吹烟圈玩。这时手机响了,是他的。他放在窗边的咖啡桌上。

他一跃起身去接电话,吃惊地发现是父亲打来的。

“怎么,有什么事?”

他没有跟家里说出去旅行了,只说在初台的公寓,有事就打手机。其实他压根儿没想到家里会打来,他也从没打过电话回去。

“你妈有些奇怪。”父亲的声音很小,而且含混不清,“中午过后她出门,直到刚才才回家。手上拿了三四个百货公司的提袋,打开一看,装的都是小孩的衣服,小女孩的。”

浩美听得很不耐烦。刚才还很安稳愉快的幸福感,一如打开窗户瞬间消散的烟雾,立刻消失无踪。

“我看老妈还是继续住院比较好。不对,不是继续住院,那是外科,这次应该是治脑袋坏掉的医院。”

寿美子从楼梯上跌下来,肋骨出现了裂痕。因为住院的关系,整个人开始不太对劲。其实她在救护车里精神就已经出问题了。原因很简单,浩美噩梦的根源——那个和平所说的小女孩幻影,寿美子也看到了。

这个产生的幻影女孩是比浩美早出生两年,只活了一个月就夭折的姐姐弘美。听说是婴儿时期忽然死亡,而且是在睡眠中死去的。一个中午,寿美子喂女儿吃奶睡觉后,便开始洗尿布,中途看了一下弘美,睡得正香。婴儿睡觉理所当然,寿美子也安心地睡在婴儿旁边。本来只想眯十分钟,不料睡眠不足的年轻母亲一睡就是两个小时。

睁开眼睛的寿美子发现屋里很暗,赶紧看了一下时钟,心想,糟了!睡到了这时候。弘美怎么没有醒也没有哭呢,她应该饿了才对。

难怪旁边的婴儿没有醒也没有哭,因为她的身子早已经冰凉了。

婴儿是猝死,必须详细调查死因。结果调查出来是原因不明的猝死,诊断的病名叫婴幼儿猝死综合症。

浩美记得母亲曾提到当时的主治医生说:“这种婴幼儿猝死的情况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多。并不只是发生在你们夫妻之间的悲剧,也不是你们的错。所以请赶快振作起来,继续为怀下一胎而努力。”

寿美子并没有振作起来,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两年后她给出生的儿子取名为汉字不同但音同的“浩美”就是证据。

这个名字,父亲不太赞同,连当时还活着的祖父母也十分反对,他们认为婴儿不该冠上死人的名字。但寿美子坚持不肯接受,还说服了丈夫去区政府登记。她说:“我会连死去孩子的份好好抚养这个孩子。为了给这孩子两倍的爱,才取同样的名字。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一点都不好。

浩美从婴儿时期起就被拿来跟姐姐弘美比。寿美子总是计算死去小孩的年龄,说弘美会怎样又怎样,来数落浩美的不是。从小浩美就是这样被比到大的。当浩美开始懂事后,寿美子就变本加厉,一有什么事就开始唠叨。顾及别人的目光,她唠叨的声音不大,但偏偏就是让身为小孩的浩美听见。

为什么弘美死了,这个孩子却活着?这世间就是这么不从人愿。

浩美开始梦见紧追不舍、逃也逃不掉的小女孩,是在他六岁的时候。至今他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做噩梦的夜晚。

那天是他的生日。父亲给他买了一个小蛋糕,上面附了各种颜色的细小蜡烛,一共是十根。六岁的浩美很想跟母亲要那多出来的四根蜡烛,因为颜色很漂亮,他想装饰在桌子上。而且他也会数这些数字了。

但拿到餐桌上的蛋糕点了八根蜡烛。

父亲吃惊地问为什么是八根,寿美子平静地回答:“我想连弘美的生日一起庆祝。那孩子要是活着,应该已经八岁了。”

郁闷、胆小、从来都不怎么会生气的父亲,那一天也板起脸来斥责寿美子:“这样浩美不是太可怜了吗?”寿美子却反驳道:“六包含在八里,有什么关系?而且弟弟也应该怀念姐姐。如果不高兴,那就别吃蛋糕好了。”

六岁的浩美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反而又被爸爸骂了:“男孩子哭什么哭!”

接着坐在对面的寿美子站起来,双手拿起蛋糕,直接从厨房的窗户扔了出去。

她回到原位,低头看着眼眶湿润的浩美,毫无感情地说:“看你闹的,以后我们家再也不会给你庆祝生日了。”

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却永远也不会退色。痛苦、悲伤、苦楚,都跟那一天的记忆一样永远留在心中。

浩美将手机拿离耳朵,用力抓在手上,想直接挂断。现在是很重要的时候,我不想听爸爸的声音,也不愿想起妈妈的事!

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寿美子,在救护车里和病房中都不断叫着“弘美来接我了。她来接我了”。浩美希望那是真的就好了,希望姐姐弘美真的来迎接妈妈,不管是带到天堂或是地狱都好。可是姐姐并没有接走妈妈。妈妈伤势并不严重,恢复了健康,只是头脑开始发疯了。

那是她自作自受。

浩美下定决心,再次将手机贴在耳边,说:“反正我回不去,随你怎么做吧。”

隐约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寿美子哭叫的声音。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就是一个人没办法才打电话找你的。”爸爸说得很窝囊,“你应该也担心你妈妈吧?”

“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没办法动。”

“慢着!浩美,你现在在哪里?”

浩美不愿再听父亲说下去,切断了电话,并将手机扔在椅子上。他不禁咬牙后悔道:“当初实在不应该将手机号码告诉家里!”安静的屋里,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感觉很奇怪,也让人心生烦躁。

山庄整栋楼都是木质的,虽已盖了十多年,坐在客厅里还是能感觉到树木的芬芳。梁柱都是一根根原木,地板则是图样漂亮的精致拼花木材。

父亲打来电话,背后还有母亲哭叫的声音。浩美觉得他们玷污了这个圣地,心情变得很不愉快。

我的父母只会妨碍我。破坏我的童年还不满意,还紧跟着我不放。连我现在开始新的人生,我跟和平两人充满神秘光彩的闪耀人生,他们都要紧跟着。他们根本无权介入我的生活!

忽然间他想到了。过去为什么从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事?他感到惊讶。

如果我杀了爸爸,那会怎样?

爸爸完全没有教养,也别期待从他口里听到睿智的话。他的主要兴趣就是三餐和职棒,另外就是读周刊杂志上的黄色故事。这跟和平提出来的理想猎物差得很远。

但毋庸置疑将是个容易下手的猎物,而且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

如果爸爸是受害者,那我就是受害者的家属,和平就是家属的朋友。而且最终被发现的“凶手”竟是和明,更加深了悲剧。

在一无所知的世人面前,在额手称庆的媒体面前,我将表现得如何走投无路呢?父亲惨死,下手之人是自己儿时的玩伴,我将全力演出这个遭受悲惨事实打击的好青年角色。而和平在一旁搂着我的肩膀、安慰我鼓励我,同时以他天生聪明且冷静的视线,分析这一连串事件,推断从小就经常陷入沉思、温柔的和明何以变成残忍的杀人凶手,做一次鞭辟入里的发言。

我和和平既是导演又是演员,根据自己所写的剧本演出。自编自导自演,这是多么畅快的事啊。

过去的剧本里,我和和平总是不能出现在前台。既然要把和明设计成凶手,身为他的儿时玩伴,我们多少将成为被采访的对象而有发言的机会吧。但是身为受害者家属,局面又不一样了。

公众一定很想听我——栗桥浩美的声音吧。想听听父亲被儿时玩伴残杀的青年内心的呼喊吧。一大堆话筒挡在面前,一群记者注视着我。有人说也可以写稿,刊载在某大型杂志上成为独家新闻。接着就是不停上电视节目。社会新闻节目是不行的,等久一点后再上还可以。一开始就在那里露面,会给人水平不够的感觉。我才不要贱卖自己,第一次还是应该选择严肃的新闻节目,最理想的就是NHK……

山庄周围一片黑暗,客厅的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室内的景象和站在咖啡桌旁的浩美的身影。浩美陶醉在幻象里,对着窗玻璃里自己的身影微笑。不对,不应该笑的。在接受采访之前,应该保持忧郁伤心的表情,到最后才可以微笑。对着漂亮的女主播,他要表现出虽受伤害却依然坚强地站起来的好青年式微笑。和明是我儿时的玩伴,他绝不会是坏人。使他成为杀人犯的是这个社会。他是现行社会制度的牺牲品之一。

这时窗玻璃上滑过一道锐利的光线。深深陶醉在自己表情中的浩美觉得太炫目,闭上了眼睛。他听见车轮碾过砂地的声音。大概是和平买东西回来了。

浩美立刻穿过客厅前往大门口,他想赶紧将刚才的念头告诉和平,想大声宣布他的好点子:除掉讨人厌的父亲,让我们创造的故事更具戏剧化的效果。

和平打开山庄的大门,对着黑暗的夜色浮现出亲切的笑容。“来,不用客气,请进。”

他在对谁招呼?

浩美停下脚步,吞下了刚到嘴边的话。为了稳住踩空的脚步,他必须扶着墙壁才能停步。

“哦。那我就不客气了。”

随着礼貌的说话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人穿着西装,剪着短发,年约四十上下。体格颇健壮,散发出淡淡的洗发水香味。他是忽然闯入山庄的异类分子,是第三者。

“我们来晚了。”和平笑着对浩美说。第三者也笑着面对浩美。

“路上在转弯的地方,看见这位先生的车没油了。我就带他回家。对了,请问……”

第三者对浩美说:“敝姓木村。”

“没错没错。听说木村先生是在东京的建筑公司上班。”

这时浩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呈现出和平所要的亲切表情,令木村的嘴角失去了柔和的线条。

“对不起。承蒙邀请前来打扰。”木村殷勤地表示,“我只要借个电话,马上就会有工作人员来处理。”

和平故意大声笑道:“不用客气,何必在那么黑暗、不知道会有谁经过的山路上,等待不知道何时才会到的工作人员呢?是我邀请你来的,你真的不必客气。”

同时他对站在一旁的浩美招手道:“他姓栗桥,是我的小学同学,一直都住在这里帮我做事。看起来不太亲切,但是个不错的家伙。总之你先进来吧,站在门口说话很奇怪,会冷吧?”

和平推着木村走进屋内,关上了门。木村还是很在意浩美的神情。

“请……请用。”浩美递出拖鞋,手势很不熟练。他想现在必须先配合着说话。

“地板有电热装置,应该不会冷。”和平的语气总是很开朗。

“我就不客气了。”木村穿上了拖鞋。

和平在前面引导。浩美感觉腋下流出了冷汗。

和平……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为什么要带这人回来……还告诉他我是谁?说“他姓栗桥,看起来不太亲切”什么的!

你是想拿这家伙、这个姓木村的人当猎物吗?

笨蛋!鲁莽!实在是太鲁莽了。杀掉在山庄附近遇到的人,未免太危险了!

不是只杀掉埋了就可以。这次是要让社会看见,如果猎物的尸体不公之于世就没有意义。就算除去猎物身上的衣物饰品,总有一天他的身份还是会暴露。到时候警方就很容易确认受害者当时的行动和位置了。

他说是在东京的建筑公司上班,而且还西装笔挺。他是来这里工作的吧?白天他的活动地点应该很明确,猎犬般的警察不可能闻不出蛛丝马迹!

和平发现木村是在前面的转角。那是从别墅区所在的山上前往山中小镇的道路之一,当地人称之为“旧路”。因为“新路”比较宽、周围也已经开发了,目前“旧路”较少人使用。路上常常有小动物出没,不小心驾驶就容易出事。和平喜欢走那条路。但那并不是一条废弃的道路,当地的农家会用;到了气候干燥的秋冬季节,林业局的火警巡逻车也会经过;还有像今天,如果有人看见路旁有车抛锚,也会记下车号通知警方或公共机构。

千万不能杀了木村,太危险了。那家伙根本不适合当猎物。

浩美感觉双脚微微颤抖,于是立刻回到客厅。因为脚步不稳,走到一半拖鞋还掉了。

木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点烟。和平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在厨房冲咖啡。“是我爸爸借给我的,所以我得做个好清洁工才行。”

“哦?真是幢漂亮的别墅。”

“已经很旧了。”和平将咖啡倒在三个杯子里,将其中一杯端到木村面前。

“谢谢,请别招呼我了。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打个电话……”

和平热情招待,木村还是有些困惑。浩美不禁感到疑惑,究竟和平是怎么说服这家伙的,竟然将他带回山庄?

“我知道了,请等一下。我去跟熟识的加油站联系,他们会送汽油过来。”和平边说边走出厨房,同时拉了拉站在厨房门口的浩美的衣袖。“过来一下。”他小声说。两人轻声来到走廊,关上门,继续走向楼梯口。

“你到底在想些……”

和平打断了浩美,说道:“去拔电话线接头,大门旁边的电话主机接头。只要拔掉那里,那家伙就不能随便跟外界联络了。快去!”

浩美只好跑向大门口。电话主机跟大门对讲机设在一起,上面有话筒,机器很大。他拔掉接头后又赶回楼梯口。

和平还在那里,手上拿着棒球棒。楼梯下方有一个小储藏室,里面塞了旧棒球用具、羽毛球组合、滑雪用具等杂物。他大概是从那里面找出来的。

“那家伙是猎物。”和平冷静地说。他推开打算抗议的浩美,侧着眼睛偷偷看了看客厅。“我知道很危险。所以将他关进牢笼后,立刻得去开车。我已经计划好了,只要加进汽油就能开动,到时我们直接离开这里。”

浩美用力摇头。“他不是在东京上班吗?太危险了。他今天来这里,一定有很多人知道。一旦失踪了,大家都会来这里搜索。更何况将他杀了公诸于世,到时警方的视线都会集中到这别墅区!”

“这些我也考虑到了。”和平表现得很沉稳,只不过两颗眼珠里还看得见穿着兴奋外衣的小舞者正在旋转舞动。“这家伙是昨天离开东京的,要去新盖的别墅区。他的客户要盖新的别墅,他是去勘查的。”

冰川高原过去在冬天只能作为滑雪场,但自从在北部盖水坝,造了一个小人工湖后,夏天也有游客来此游船、搭乘快艇等,发展十分迅速。新开发的地区是别墅区,比山庄所在的旧别墅区宽阔许多,但相应地也给人一般化的印象。

“因为是连续假日,热爱工作的建筑公司员工利用今天一整天在冰川附近寻找物美价廉的别墅。趁着来勘察,如果找到理想目标,就可以在下次的会议中提出策划案。在竞争激烈的职场中,连假日都必须如此卖命,否则没办法出人头地。”和平说着还飞快地闭上一只眼睛,“就是这样到处奔走,结果在人生地不熟的山里用光汽油,加上手机的电池也没电了,所以就……”和平握着球棒,低喃道:“他是老天帮我们准备的猎物。”

“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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