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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刚才不是有人打电话给我吗?”离开墨东警局大楼,在第一个十字路口转弯时,武上开口道。

筱崎像个害羞的小情人般落后半步跟在后面。武上打算到大川公园转一圈再回来,这么长的时间应该可以把话说完。

武上说那是“建筑师”打来的电话。

“事实上,我要请他做一件事。”

“你还要盖新家吗?”筱崎机械式地问道。

“怎么可能?”

“哦。对方是什么人?”

“我以前的同事。”

两人来到大川公园前的马路上,武上朝公园入口移动。

“十年前我们一起在警视厅工作过。他是个好警察,却因胃穿孔倒了下来。”

“胃壁破了洞吗?”

“嗯。急诊动手术,而且已经是第三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本身胃壁就比较薄,他太太又哭又闹,说他总有一天会被警察整死,终于说服他离职了。”

“刚才说是十年前,不就才四十岁吗?”

“没错。对他来说,生活没有太大问题。他们只有夫妻两人,太太是老师,铁饭碗。所以犯不着两人都为国家卖命。”

“难怪说生活得悠闲自在。”筱崎说。

武上心想,这家伙果然偷听了我的电话。

“大楼租赁的工作基本上不忙。”武上继续说。交通信号灯转为绿灯,他大步跨过马路,筱崎则小跑着跟上。

“等到身体一好,他便觉得无聊,于是开始读过去感兴趣的东西。他很喜欢建筑,据说从小就立志当建筑师。”

“那又为什么会当警察呢?”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在职业训练学校的索引上,警察学校和建筑学校排在一起吧。”

筱崎一笑也不笑地回答:“是吗?”与其说他很认真地听武上说话,倒不如说他有些心不在焉。武上不禁犹豫是否该先去达成带他出来散步的另一个目的,很想问:筱崎,你究竟在烦恼些什么?看你很没精神,出什么事了吗?

两人穿过入口走进公园。该事件的余波已不再荡漾,但因为是寒风凛冽的冬季,公园里游客不多,显得冷风更加刺骨。

武上掏口袋取出香烟,在室外抽烟别具一番好滋味。

“经过三年的努力,他考取了一级建筑师执照。”武上吐着烟,继续说,“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开事务所或另谋高就。他太太怕他又过于投入工作而胃穿孔,于是坚决反对。对着丈夫大吼‘不准工作’的,全世界我只知道他太太一个人!”

筱崎边走边打了个喷嚏。

“他只拿建筑当兴趣,首先设计改建自己家。来祝贺他们新居落成的朋友看见后十分喜欢,也请他帮忙设计。就这样凭着口碑接活儿,加上生活本来就不虞匮乏,那家伙只接有兴趣的活儿,工作得很愉快。真是令人羡慕。”

“那倒是。”筱崎有口无心地回应。

“不过他在某方面也是个‘怪人’!”

“怪人?”

“嗯。比起人,他更喜欢建筑。从当刑警时起就是这样。我们不是会到现场采样吗?他多半是在观察现场和周围的住宅、建筑物,而不是听相关人士的说辞或检查尸体。他说从建筑物获得的信息比说谎的人要可靠许多。”

公园的喷水池缺乏活力,与其说是喷水,不如说是冒水。武上坐在喷水池边,继续说:“比方说,有一次我和他在警视厅一起当班,东京市内一户独栋居住的家庭,妻子被杀了。案发于星期五半夜两点过后,因加班和应酬而夜归的丈夫一身疲倦地回到家,却在一楼的厨房看见妻子被人用毛巾勒毙的尸体。丈夫陷入慌乱,打一一〇报警时简直是语无伦次。睡在二楼房间的儿子还是小学生,平安无事。儿子说没有听见尖叫或什么声音。歹徒似乎是从浴室旁的储藏室的窗户进出的;玻璃从外面被击碎了,锁也被撬开了。住宅四周都是水泥地,无法发现足迹。只在室内找到两个二十六厘米长的胶鞋印。据说丈夫回到家时,只有厨房的灯开着。厨房没有窗户,从外面看不见亮光。丈夫打开大门时,心想妻子还没睡觉,不料却看见了尸体,大吃一惊。死者穿着睡衣,披着薄毛衣,一双赤脚只套着拖鞋。四月底的天气,这样穿不会冷吗?受害者的床上没有躺过的痕迹。厨房和客厅的家具抽屉都被拉开,收纳箱也被翻倒在地,但室内并没有被弄得太过杂乱。放在餐具柜抽屉里的五万元现金不见了。作为凶器的毛巾原来则是放在浴室里。警方接获报案立刻赶来时,受害者的身体还有一些温度。案发应该是在一两个小时前。尸体没有从厨房移到其他地方的痕迹。但是好像发生过争斗,地毯扯乱了,调味料等瓶瓶罐罐散落地上。受害者似乎背对着凶手想逃跑,被打倒在地,又被用毛巾从后面勒住脖子窒息而死。好,你对这些情况如何判断?”

停了一下,筱崎才回答:“应该是小偷进来偷东西,被女主人发现才动手杀人吧。”

“你不认为一开始就是为了杀人而潜入这户人家的吗?”

“如果是这样,就应该事先准备好凶器,而不是使用浴室的毛巾。凶手大概是认为这家人都睡着了,没想到女主人还醒着,等待晚归的丈夫,不知是关心丈夫还是要责备丈夫。总之凶手一见她便慌了手脚,后来杀了她,然后搜寻了一眼就看得到的餐具柜抽屉,拿了现金就跑。因为没上楼,小孩子就没有听见。”

“那收纳箱呢?”

“应该是受害者反抗凶手时碰倒的吧?不对,争斗是在厨房里。那就是凶手逃跑时,慌乱之际踢倒的。”

“可惜的是,到储藏室的窗户不用经过客厅。”

筱崎摘下眼镜,揉了一下好像小孩的双眼。

武上不禁笑道:“除了收纳箱为什么翻倒在地这一点,当时我们的想法也跟你的一样,认为这是偷窃的一贯伎俩。刚好当时在同一区域经常发生同一嫌疑人或犯罪集团溜门撬锁的盗窃案。该地区还被指定为警车重点巡逻区域。”

筱崎将眼镜架回鼻梁,问道:“到底谜底是什么?”

武上笑了笑才说:“我们没有忘记已婚女性被杀时应首先怀疑丈夫的铁律,何况这个案件的第一发现者是丈夫。所以很仔细地询问了他们的夫妻感情如何,有没有经济上的问题,案发当晚丈夫的行动有无可疑之处。但完全没有发现疑点。他们生活富裕,又是附近有名的恩爱夫妻。而且就我的观察,案发当晚丈夫的慌乱不像是说谎或是做戏,而是真情流露。最后还是认为是该地区常出现的盗窃惯犯或抢劫杀人犯所为。但是我们之中唯有他——我们的‘建筑师’力排众议,一开始便主张是丈夫做的,一定是丈夫杀了人。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认为,他回答:‘看这个家就知道了。为什么会盖这种房子?住在这种家里,才会杀死妻子。’他竟然这么说。还说他们夫妻生活富裕,因此这栋房子不是买现成的,而是根据个人需求盖的。同事听了都一脸苦笑,只有我对他独特的想法感兴趣。于是我和他前往当初帮这对夫妻盖房子的建筑事务所调查,结果发现了令人意外的事实。当初盖这栋房子时,做决定的完全是男主人一人。女主人只是唯唯诺诺地听从丈夫的意见,几乎从未表达过自己的希望与想法。事实上,负责设计的建筑师除了一开始打过招呼外,几乎没听到女主人说过话。”

“这种事很令人意外吗?”

“当然很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异常。等你娶了媳妇盖自己家的房子时,你就会知道。”

筱崎低着头,仍不能理解。

“家不应该是丈夫的,而是完全属于妻子。再怎么安静的女人,到了盖自己家房子的时候也不会闭口不语,这才叫正常。更何况这对夫妻在邻居口中感情是那么好。做丈夫的不问问妻子的意见,怎么说都觉得奇怪。据设计师说,妻子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每当丈夫说什么,她就跟木偶一样只负责点头。”

武上手指夹着香烟,直接就在半空中比画房子的形状。烟头牵着白烟,飘飘然出现一个三角形的屋顶。

“我和‘建筑师’又一起去了案发现场。之前到公司找男主人表示可能要到他家调查,他二话不说就把钥匙给了我们。‘建筑师’说:这男人很有自信,以为自己是凶手的事没有人知道,才会暗自窃笑地交出自家钥匙。‘建筑师’一来到门口就说:‘这个房子盖得太低。既然是花钱设计的,一楼和二楼的天花板高度居然跟一般的房子没两样。’他还说:‘没有预算限制的人盖房子,总希望尽可能将天花板盖高点,这是自然的人性。如果不喜欢太高的天花板,一开始就不会盖楼房,而是盖平房。但是这个家的二楼也盖得很低。这代表男主人内心的想法,他想把妻子和小孩关在家里,就像将刚出生的小鸟包在掌心里一样,紧捏住他们直到快要窒息。’走进屋内,感觉更明显。低矮的楼层却配上极陡的楼梯。楼下是客厅,设计成挑高的跃层格局。楼上第一间是夫妻两人的卧室。紧接着是丈夫的书房,从那里可以对整个厨房一览无余。丈夫站在二楼的楼梯间,就能俯视在厨房干活的妻子。简直就像是在监狱看守犯人一样!想把家里盖成跃层,通常不会设计成这样。例如,带客人参观房子时,有谁会带客人上楼俯瞰家里不为人知的一面呢?这是‘建筑师’的说法。我们走进了男主人的书房。书桌正面有一扇窗,向下正好看见储藏室的天窗。‘建筑师’要我坐在那里,他下楼到储藏室。果然‘建筑师’微秃的头顶立刻出现在我眼前。这是一个监视窗口。‘建筑师’回到书房,继续说道:‘这个家的窗户都很小,与其说是不想让外人看见家里,不如说是为了不让外人看见妻子的身影,故意将窗户做小了。’接着我们到一楼的车库,丈夫停车的位置上有一个可以看见客厅的小窗。小窗设计得很漂亮,是船的造型。乍看之下很像装饰窗,但就窗户存在的意义判断,‘建筑师’说他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当时‘建筑师’说:‘你看!这个家的每个房间都有分机,连浴室和厨房也不例外。厕所里有,楼梯间也有。这可不是为了方便才放的电话,其实是一种远距离监视装置。说不定丈夫一天要从外面打好几通电话回家查勤。当然也可能不打,但就算没打,还是给人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如果我打电话回家,你们就得立刻接!’”

武上再次在半空描绘该房子的简图。

“我们回到屋里,又看了一遍,还抬头观察天花板和墙壁。我只是漠然地观察到墙壁是用两种壁纸组合而成的,而墙壁的线条和房间格局,感觉设计得很有流线感。但‘建筑师’却另有见解,说:‘这房子到处都是锐角。锐角是一种咄咄逼人的角度。这个家到处被监视、被逼迫、被追得喘不过气,很封闭。如果说这房子是根据男主人的喜好所盖,那么男主人是怎样的人,我已经可以轻易猜出来了。’”

他是个善妒的暴君。杀人的一定是他,除了他没有别人。

“换言之,‘建筑师’只要看房子就能看出住在里面的人的心理。人的心理直接表现在他的住处里。杀人凶手的家呈现出杀人凶手的面孔,骗子的家就是骗子的长相。‘建筑师’看得出来。”

筱崎手扶镜框,直瞪着武上。武上微微一笑,又继续说:“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什么都看得出来。他自己也很慎重地说:‘我是从那人生活的空间看出他个性的一部分。’但这已经是很重要的信息了,不是吗?他十分喜欢建筑物,看过的数目也不少。例如像这样走在路上,一发现造型奇特的房子,尽管与房主素不相识,他也会去按门铃造访。能够观察内部时就观察,不行的时候也会去查房主是谁,甚至秘密调查。所以才会被我们称为怪人。”武上举起右手的食指敲敲太阳穴。“他的脑子里就这样累积了许多软件。如今岂能不好好利用呢!”

“武上先生,你是要……”说到一半,筱崎竟咳嗽起来。因为一直默不做声,忽然说话喉咙有些沙哑。“你是要将栗桥浩美留下的照片给‘建筑师’过目吗,希望通过他找到凶手秘密基地的线索?”

武上点点头。

“可他是普通民众,就算以前是同事,也已经辞职了。”

“没错。”

“所以不是通过正式手续请求他协助调查,纯粹是你私人的请求?”

武上再一次点点头。

“你要将一般不能公开的照片给他看,才会另外制作备份档案吗?”筱崎说完,为了不看到武上可能会继续点头而将目光低垂。“你和我说这种事,难道不怕我向顶头上司告密吗?”

“你的上司是我!”

“我还有其他上司。”

“你想告密吗?”武上又点了一根烟。

“我在想是否有不得不告密的义务呢?”

“笨蛋,义务当然是有。那还用说。”武上吐着烟,说得很干脆。筱崎抬起眼睛看着他。

“可是你想告密吗?应该不想吧。”

筱崎显得很为难。武上不禁笑了出来,结果被烟呛到了。

“你肯定不会告密。但理由不是尊敬我,或是愿意跟我同归于尽,而是你有兴趣。不对吗?你也想知道吧?如果‘建筑师’真的有那么独特的鉴别能力,看了那些照片,会给至今还掌握不到栗桥浩美秘密基地任何线索的我们怎样的意见,你一定也很想听听吧?所以你不会去告密。”

“武上先生,你可以看透我的想法吗?”

“不好意思,我可以。”

筱崎嘿嘿一笑。就像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害羞而笑的小孩一样。“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你明明可以放在心里不说出来的。”

“那可不行。如果是十五年前,我自己知道就行。但现在不行,我已经五十好几了。”

“啊?”

“很有可能哪一天脑血管破裂,说倒就倒。人一上了年纪,就不可以独自守着秘密。之后可能会很麻烦,必须得让年轻人知道。”

“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这不是吉不吉利的问题。‘建筑师’是普通人,没有退休年限;我时间一到就得辞官。可是如果你和‘建筑师’合得来,他就能成为你的信息来源。不是很好吗?”

“那倒是。”筱崎没有敷衍,而是充满诚意地点头赞同,“武上先生,从那些照片就能判断出秘密基地吗?我虽然没有看过全部,但就我所看到的,好像没有拍到特定的场所。”

这一点武上也知道。栗桥浩美拍摄了那么多个人收藏,然而对摄影始终还是外行,内容多半都是拍照对象的特写。他的目的是拍摄女性,自然也就呈现出这种结果。

但许多照片还是拍到了女孩背后的房间壁纸,有些照片则可以看见阳光照在她们的椅背或铁链缠着的床柱一角。虽然都只是支离破碎的信息,但武上还是期待“建筑师”能够发掘出什么线索。

在以前的案子里,“建筑师”曾根据犯罪现场的一张照片提出让武上吃惊的意见。首先从房间照明和家具落在地上的阴影长度推算窗户的位置、天花板高度及窗框大小,并计算出大概的面积。接下来就像玩戏法一样,“建筑师”一一说出自己的推测:“这个房间不是独栋建筑而是公寓房,楼高不超过五层。从室内的柱子形状判断应该是一九八七年以前盖的。过去至少有过两次转卖或出租记录,两次居住的时间都超过一年,其中一个家庭拥有两个以上低于就学年龄的小孩。”而这些推论都与事实相符。

“‘建筑师’值得期待。他肯定能从那些照片里找出秘密基地的线索。”

“希望他看了那些照片,不会再犯胃穿孔的毛病。”筱崎叹了一口气,“居然还无法查出是哪家店冲洗了那些照片!”

不管怎么调查栗桥浩美或高井和明的过去,都没有发现他们对摄影有兴趣,所以应该没有能力自行冲洗照片。底片一定是拿到哪家店付钱冲洗的才对。

一般照相馆若发现年轻客人要冲洗的照片中是这些女性,会如何处理呢?首先可以想见他们会说“本店不受理这种类型的底片”,予以拒绝。不管付再多的钱,照相馆绝对会立刻退回这种底片。

接下来的做法就因人而异了。有些店觉察到底片的内容与犯罪有关,因而报警;有些店则考虑到万一,会留下年轻男顾客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有些则可能联系附近的同行,询问有没有拿这种底片上门的男顾客或是提醒可能会有这种客人上门,以及商量该如何处理等。

不管哪一种,只要栗桥浩美通过一般照相馆冲洗照片,当召开那场具有冲击性的记者会将照片公之于世时,曾冲洗照片的照相馆,而且应该不止一家,理应跟警方联络才对。

然而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消息。放那些照片的好几本简易相簿,就是照相馆送给顾客的迷你相簿。虽然也曾就这条线索进行详细调查,但毕竟这种相簿在市面上的流通数量太多,加上相簿是不是栗桥浩美在送洗这些照片时取得的亦未可知。也可能是拿家里现成的用。因此这条线索几乎没用。

目前特调总部认为栗桥浩美那堆积如山的照片应该是花高价请专门处理这种“危险”底片的人冲洗的。就算是外行,其实还是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专门处理“危险”底片的从业者。只要翻开色情杂志,就能找到许多广告。上面并非露骨地表示“我们受理一般照相馆不能冲洗的底片”,但有心者自然能看明白。

这种照相馆和一般照相馆不同,遇见任何状况都不会跟警方联络。因为随便一查就能找出一堆问题,又何必没事自找麻烦?不过遇到这种事,在这些从业者的世界里一样会形成话题吧?特调总部除了耐心地追踪探访,也没有其他对策。一个经常和武上喝酒聊天的老刑警是追踪照片来源的小组长,他就宣誓要在半年内找出帮栗桥浩美洗照片的人。

“总有一天会找到吧。”武上说完,好整以暇地起身,“我们再慢慢晃回去?”

筱崎跟着起身,拍拍双手后大步走路。武上优哉地跟在后面。“到时把档案交给‘建筑师’,你也一起来吧。”

“于是我就成了同伙。”

“这样你就更不好告密了。”

筱崎挠挠头以示为难,武上趁机追问:“对了,你最近在烦恼些什么?是关于女人的事吗?”

武上也知道这是筱崎第一次参与这么大的案件,却缺乏戏剧性逮捕凶手的情节。整天埋首电脑画面,连打个瞌睡都会梦见画面中遇害女子的悲伤神情,难怪他会无精打采了。让筱崎如此难过的其实是这一案件本身的残酷。所以武上故意问“是关于女人的事吗”,是因为这和目前的情况最不相干,而且能制造轻松的气氛。

筱崎却因此停下脚步,一脸发白。武上也吃惊地站住了,甚至还吓得右脚跟踩到左脚。

“怎么了?喂。”

因为武上的紧张神色,筱崎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直接。于是赶紧将眼镜戴好,喃喃说声“没事”,快步走了起来。

“喂!慢点。”武上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气氛不太对劲哦。你是想掐着我的脖子不让我好好呼吸吗?最近我看你怪怪的,才故意问你。你究竟在烦恼些什么?这是上司对属下的质问。”

筱崎再次停下脚步。就像在教室里尿湿裤子,以为不动同学就不会知道的小学生,僵硬地蜷在椅子上一样,筱崎全身僵直不动。武上觉得既好笑又生气又可悲,只好嘟着嘴沉默不语。

“其实……我去相亲了。”筱崎低声说,“不,不是去了,应该说是吹了。”

原来他真是为恋爱问题而烦恼!武上吃惊地反问:“什么时候的事?”

筱崎小小的喉结上下游移。在他还没回答前,武上已经急切地追问:“最近的事吗?我看你有些不对劲,是从最近半个月前。是那个时候相亲的?你看上了对方,但对方不喜欢你吗?还是因为相亲的事,跟你女朋友闹翻了?”

“我没有女朋友。”筱崎难为情地眨着眼睛说,“每次谈恋爱都被甩,根本没用。这样下去肯定一辈子单身,所以亲戚才会给我介绍对象。就是我婶婶。”

“哈!偏偏这种三姑六婆介绍的都没好事。”

筱崎的脸色更加惨白。武上还没明白这件事的重点,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你去相亲是什么时候?”武上又问了一次。

“九月十二日。”筱崎回答。

武上吞下了本想接着问出的话语,心想,什么!九月十二日?

“就是大川公园找到右手那天。”筱崎说时还将头转往案发时垃圾箱所在的方向,“那天如果没出事,本该是我休假。我已经请好假,为了相亲被迫请假。”

“结果因为发现右手,相亲也泡汤了?”

“没错。”

这又有什么问题,值得他脸色不对劲?

“我对相亲没兴趣,所以连送来的照片和简历也没看。一方面也是因为很忙。我想当天到了现场只要板着脸,这件事就结束了。换言之,我还很高兴因出了事被召回。只要说是工作,大家也会死心。我打电话向婶婶解释后,根本就忘了相亲的事,立刻回到警局报到。对于女方的名字、长相和家庭状况等也一概不清楚,几乎是白纸一张。”一如自我激励一般,筱崎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说,“大概是在两个星期前,婶婶又打电话给我。又是相亲的事。这次我说时机不对,断然回绝了,但是她不断向我道歉,说上次她错了,没想到会出那种事,这回她一定会好好调查对方的家世背景。我问怎么回事,结果……”

武上就像刚开始感冒一样,背上感觉一阵寒冷。

“没错。”筱崎看出了武上的脸色,点头说,“我也不相信。和我相亲的女方,叫高井由美子,就是练马区荞麦面店老板的女儿。”

是高井和明的妹妹!

“原来如此……所以你……那次相亲不是取消了吗?你也没必要跟对方见面,不是吗?”

尽管这是个可怕的巧合,但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太在意。然而筱崎却摘下眼镜、揉揉眼睛,无精打采地摇摇头说:“要是这样就好了。”

“还有后续发展吗?”

“听我婶婶说,女方现在想跟我见面。”

“什么意思?”

“当初相亲时,对方以为我只是个地方公务员。发生那件事后,可能是我婶婶说漏了嘴,告诉她我是墨东警局的刑警,又被分配到大川公园事件的特调总部。”

武上也很难想象筱崎的婶婶对这种事口风会很紧,至少也会对高井家说:“人生真是讽刺!”

“自从高井和明死后,他们家便陷入一片混乱,根本没空想起我的事。最近总算安定一点了,话是这么说,但听说荞麦面店始终关着,高井和明的父亲病倒了住院,他的母亲和妹妹为了躲避媒体到处躲藏。”

任何统计报告或新闻报道都不会公布凶杀案的凶手家属遭受的二度伤害。偏偏现实人生的残酷就在这里。这次的案件中,犯案的凶手一起死亡,留给活着的家人更多痛苦。因为本该由凶手背负的重担都得由他们承担。

“栗桥浩美家是开药店的吧?”

“没错。就在高井和明家的荞麦面店附近。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玩。”

“他家也停业了吗?”

“好像他的父母都行踪不明。我看过调查报告和搜查记录,在他死后,他的母亲精神就出了问题。”

武上重新端详筱崎。

“高井的妹妹……是叫由美子吧?她应该也很难受。可是她现在却想跟相亲告吹的对象见面,这是怎么回事?”

筱崎抬头看着天空。“听婶婶说,她一直强调她哥哥不可能是凶手。”

武上沉默地拿出香烟,一只手把玩着百元打火机。

“听说她是这么说的:‘我哥哥是无辜的。车祸时他和栗桥浩美在一起,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但跟杀人绝对无关。他一定也不知道车的后备厢里装着木村庄司的尸体。’”

“也就是说他哥哥不是那种人。”武上低喃道,并点着打火机。微弱的火焰一下子就被寒风吹熄了。

“所以她才想跟我见面,因为我是刑警。假如我是报纸或电视台记者,她应该也会想见面。就她而言,不管是警察还是媒体,只要有人肯听她说话,让她有所宣泄就好。”

“你打算跟她见面吗?”

这一次,筱崎沉默不语。

“你打算跟她见面,才会这么没有精神?因为你不知道见了面该如何说话,该怎么应对。我说得没错吧?”

筱崎目光四处游移,不知为什么盯上了武上手中的香烟,于是问道:“不行吗?”

“不行!不准跟她见面,这是命令。”

“可是……”

“你见了她又能怎样?你能帮她做什么?”

“或许能够说明情况让她接受。”

“接受?接受什么?说什么蠢话!”武上不屑地说,“任你说破了嘴,也没有办法让别人接受。只要高井由美子认定她哥哥无辜,外人根本奈何不了她。这种事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明白吗?”

“可是如果不能面对事实,今后她的人生道路也会走偏的。”

“又不是写作文,话别说得那么好听。”武上越听越生气,随手将夹在手指间的香烟扔在地上。“你听清楚了!人要面对事实,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没有人能面对事实。事实只有一个,也的确存在;但对于事实的解释因人而异,相关人士说法都不相同。大家都认为自己看到的就是正面。毕竟人们只看想看的那一面,只相信愿意相信的部分。”

不知是寒冷还是兴奋,筱崎微微颤抖。

“高井由美子相信什么,那是她的自由。她认定她哥哥无辜,就随便她也无妨。到了必须面对现实的时候,她或许会改变想法。也许她会改称哥哥固然不是无辜的,但却是被栗桥浩美利用的牺牲品。也许会认为她哥哥身为栗桥浩美的朋友,想要阻止对方的所作所为,只是力量不够。甚至她也可能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气愤地认为哥哥是个懦弱、无能、阴险狡诈的罪犯,害得她也跟着受苦!任何一种情况都有可能,也都无所谓。只要高井由美子自己能够接受就好。如果说她始终认为哥哥无辜,为此申请诉讼或伤害其他人的肉体与精神,那么也只有成为她诉讼的对象才能让她停止这些行为、对她提出忠告。但能做的也仅止于此,却不能也不应该深入她的内心。尽管你是善意的,也只能说是多事。我很能体会你关心相亲甚至可能会结婚的对象的心情。这种关心在我们的工作上十分必要。但是你去见高井由美子,一点好处也没有,只会让她受伤更深,更加确信自己认定的‘事实’。反而让她更加容易走偏人生路,不是吗?”

一个穿着风衣、竖起衣领的年轻职员快步经过武上和筱崎身旁,踩着落叶发出沙沙声响,还以一副“你们在争执什么”的眼神看了武上一眼,并对筱崎投以同情的目光。

筱崎慢慢开口,随着白色的雾气,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或许是错了。”

“没错,你错了。”武上盛气凌人地回答,并又叼起了一根香烟。因为太过用力,香烟都弯曲了。

“她会……认为她哥哥无辜,也是出于无奈。毕竟情况就是这样,对于高井和明的调查还有很多模糊不清的部分,而缺乏像栗桥浩美那些照片一样的铁证。究竟在这一连串罪行中,高井和明扮演怎样的角色,特调总部也还没有定论,不是吗?”

武上一边吸烟,一边按捺住怒气看着筱崎。筱崎的眼睛因害怕开始猛眨,嘴巴却不打算闭上:“我听婶婶说,高井由美子怀疑警方一开始就认定她哥哥是栗桥浩美的同伙,所以没有全力调查。”

“我就说是她自己那么认定的!”

“你别生气!”筱崎继续说道,“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一起坐在装有尸体的车上是事实。从绿色大道加油站的目击者所说的情况判断,他不是被迫,而是主动积极配合栗桥浩美的行动。”

“是啊,这是不容忽视的重要事实。”

“你说得没错,的确很重要。我们的调查人员根据打进电视台的电话进行声纹鉴定,推测连环女子诱拐杀人案的凶手应该是两人。就在这时,一如飞蛾扑火般跑出栗桥和高井这两个。所以高井由美子才会怀疑是否造成了一种思考停止的状态,警方认定栗桥和高井是真凶,而不再进行严密的调查。比方说打给该电视节目的电话,在声纹比对后也只确定了栗桥浩美一人,不是吗?”

这一点筱崎说得没错。有关栗桥浩美的部分,由于在他初台住所的电话留言是自己的声音,和打给HBS特别节目的电话比对之下,可以断定是出自同一人。声纹一致的部分是特别节目前半段打来的电话,也即那通因广告而中断节目,致使对方愤而切断的来电。

而又是谁在广告之后重新打来电话的呢?能够断定是高井和明吗?不,不能。事实上也无法鉴定,因为缺乏他声音的范本。一般人若不是播音员或演员,很少会录下自己的声音。电话答录机里的录音,则是难得的例外。但是高井和明家没有电话答录机,他甚至连专用电话都没有。

关于声纹鉴定,绝非警方故意怠慢,而是根本没有材料可进行。然而就是因为情况如此,高井由美子才会心生那种悲切的梦想。不善言辞的筱崎想表达的就是这些,武上当然也明白。

“高井由美子曾经声嘶力竭地说:‘如果打给HBS特别节目的电话,前半段说话的人是栗桥浩美,后半段就应该是高井和明。但是我哥哥说话不是那样的。他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那么镇定,他不是对着全国实况转播还能掌控局面的人。所以一定另有其人。’婶婶听她这么说,不禁感到吃惊,我才不得不想跟她见面说说话。”

“你是说要代替本来负责处理这件事的刑警,重新听她的说法吗?”

“我不只是去听她的说法,而是会说明警方在努力调查,并没有先入为主地认定事实、不作查证。我希望她能够接受我的说法。”

“所以我说那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不管你怎么解释,她还是认为‘警方的搜索很随便’。在她根深蒂固地这么认为的时候,你还是别费唇舌,说那些毫无意义。”

武上说完便迈步离开。


被扔下的筱崎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如果不能将刚才的对话好好放在心里,恐怕就会像重心不稳的小船一样,稍一风吹便会摇晃不已。

武上渐行渐远,筱崎只能在后面追赶。但他实在无心追上去跟武上并肩而行。

武上说得很对,筱崎应该听从建议。高井由美子目前的心境应该也正如武上推断的。她若坚持哥哥无辜,不管旁人说什么,她还是会相信自己。就算录像上出现高井和明在现场杀人的画面,她还是会拒绝承认。

筱崎也知道,脑子里很清楚这点。但他还是十分犹豫。

“对方说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都好,请跟她见面听她说话。”婶婶在电话那头语带嘲讽地说,“你不觉得不干净吗?虽说未来的事情还不知道,但是给你介绍那种女孩,我真是对不起你。我会很小心,下次一定给你介绍更可靠的对象。”

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都好。筱崎想象高井由美子通过电话跟自以为高高在上、粗枝大叶的婶婶沟通,最后在自尊心受损之际还得低声下气,不禁感觉很对不起对方。于是开始关心对方的长相,从衣柜中找出弃置很久的照片,重新端详。

看起来很老实,筱崎心想。照片上,女孩穿着长袖和服,脸上浮现的笑容不很自然,有些害羞,单眼皮的眼眸也缺乏笑意。令人感觉到她对于拍摄相亲照片一点也不热心。

筱崎不禁对着照片中的高井由美子问道:“你哥哥过世了、你哥哥是连环女子诱拐杀人案的嫌疑人,是谁一次将这两个噩耗通知你的?他是否正常地对待你们一家人呢?在对你们进行讯问或向你们说明情况时,他的态度是否得体呢?现在你周围是否有人能听你诉说内心的苦闷呢?”

筱崎根本无法严词拒绝对方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都好的要求。他做不到。

眼前便是警局的大门,武上踏上阶梯往里走。这时从局里走出两名特调总部的刑警,擦身而过时跟武上说了些什么。武上点点头,停下脚步目送两人出门。

等筱崎追上来,武上冷淡生硬地说:“已经知道第三个女孩的身份了。听说刚才鸟居接见的那些人,已经确认是自家女儿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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