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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离下一次截稿,时间还很充裕,但前畑滋子这个星期几乎全心全意在写稿,三餐都是在外面吃或买回来,家里也没有打扫,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只有洗衣服一项,如果不洗,家居服恐怕不够穿,反正又是自动洗衣机代劳,就勉强做做。

昭二见状也不生气,还很支持滋子。他会牵制动辄唠叨的母亲,帮滋子作掩护:“滋子现在做的事对社会具有重大意义。大家都在看她的表现。前畑家能娶到这么厉害的儿媳妇,你应该觉得骄傲才对。一点家事,我会帮忙做的,不用太计较。”

他还对滋子说:“你知道吗?爸妈其实对你在《日本时事纪录》上的连载受到瞩目感到很骄傲,还复印了好几份拿到居民活动中心分发呢。我在一旁看了都觉得好笑。”

滋子又一次深深感受到了昭二的温柔。他无邪的热诚毫不虚假,赞美滋子的兴奋神情也不带丝毫自夸。深夜滋子独自泡在浴缸里,想起昭二种种的好,不禁微笑不已。

然而昭二一早便出门去工厂,没人跟滋子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她可以不听哪里有人又在称赞她的连载或是关心她现在的写作进度。从此刻起至少有十小时,她只需想着文章如何继续,只需一个人静静地面对自己。想到这一点,滋子就觉得很轻松。总算没有人会妨碍她工作了!

这个时候,昭二就像站在一对希望独处的恩爱情侣身边却不解风情的友人一样。好不容易这位迟钝的友人终于离开了,于是情侣四目相对,脸上浮现害羞的笑容。滋子打开电脑面对正在写作的文章,不禁莞尔一笑。我们终于又能独处了。

这是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五。昭二出门前很高兴地说,今天会晚点回家,因为附近的酒友约他出去喝一杯。“他们都说想见见我的才女老婆,可是我说你很忙拒绝了。”

真是谢谢了。幸好昭二不是那种喜欢跟好奇心旺盛的朋友炫耀自己妻子的丈夫。滋子心想反正是周末,也该让昭二轻松一下,因此嘱咐一句“别喝太多”,高高兴兴地送丈夫出门。

剩下自己一人后,她首先又冲泡了一杯咖啡。正当咖啡发出香气时,电话铃声响了。这是今天早上第一通来电,滋子心想,到底是谁呢?

电话铃声响了三声,滋子才拿起话筒。原来是平常疏于联络,顶多寄张贺卡问候的同学打来的。大概是从同学会的通讯簿上找到滋子电话号码的吧。对方兴奋尖叫着自顾说话,说是前天晚上看见滋子参加的电视节目了。

电视节目是晚上十点开播的新闻节目,女主持人跟滋子同龄,内容主要都是谈些严肃的话题。滋子参加的是该节目的特别专题,大约只有十五分钟。她走在大川公园里,谈论对连环女子诱拐杀人案的看法。没有记者采访她,只有摄像师在后面跟拍。当初听到这个策划案时,滋子以一个外行要在镜头前自言自语太困难为由而拒绝。但是在《日本时事纪录》的总编手岛的强力劝说下,她还是答应了。

实际上场时,她觉得自己表现不错,还听说电视台的人也称赞她的演出。大概对方也不只是客套,因为昨天又接到电视台的邀请,希望今后每次《日本时事纪录》有新的连载时,都能以同样形式录制该节目。当然她也会答应。

只不过电视台认为只是和连载同时进行,似乎没什么特色,好像另有想法。就在昨天新闻节目制作人的邀约中,包括了由滋子访问受害者家属,直接问出他们心声的计划。首先考虑采访的对象就是古川鞠子的外祖父有马义男。

访问受害者家属是滋子在撰写连载时既定的计划,尽管努力想实现,却很难达成。站在家属的立场,当然不希望对媒体说什么,这一点她能理解。更何况要家属们在电视镜头前说话,简直是天方夜谭。虽然感觉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但是她还记得和坂木达夫的约定。

赶紧结束和同学的通话后,滋子边喝咖啡边看电脑,阅读截至昨天完成的文章。她的写作进度比杂志连载的速度快很多,目前正在着手写第四回。第一回是探访赤井山绿色大道的车祸现场,并说明她写作失踪女子报告文学的动机与连环女子诱拐杀人案的关联性。第二、三回则是以时间顺序记录从案发到栗桥浩美、高井和明车祸死亡的经过,将整体事件做概要性说明。这篇报道正式深入专题将从第四回开始。

终于要开始探索藏在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内心世界的黑暗了。滋子必须根据自己的想法串起调查得来的信息。因为是连载,采访和执笔必须同时进行,比较辛苦。但是总编手岛却说:“你必须经历这个暗中摸索的过程,找出通往该事件核心的通道,这篇报道才有意义。将所有难解的部分剔除,像法院判决书一样只记录事实部分的文章根本毫无用处。”

第一回的稿子,滋子吃了不少苦头,因为无法勾勒出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这两个年轻人的具体形象。而手岛却说这样就可以了,而且还重复过好几次。对于滋子的这篇报道,他强烈主张这样就够了。

“处理这种破天荒的案件,如果作者一开头就摆出‘我什么都知道,所有谜团我都已经解开了’的态度,或许读者第一次肯看,但是读过之后一定会将杂志扔进垃圾桶,心想凭什么自以为全天下就你知道实情,还不是想利用这个案件打响自己的知名度!岂不是自讨没趣!”

“可是,杂志的报道不就是提供给读者信息吗?”

滋子一反击,手岛便冷笑道:“信息?那我倒要问问你,什么叫信息?像你过去写的那些美食介绍、新的减肥妙方吗?没错,介绍台场时髦漂亮的热门约会景点、某部日剧拍摄现场的浪漫饭店,或是推荐读者阅读哪本书并饮用英国进口的香草茶就能让自己更加感性等,像这些风花雪月也可算是一种信息。因为有读者喜欢,处理这种信息自然也很简单。女性杂志的撰稿人很好当,不用做什么调查,只要随便问问,甚至是人云亦云就能写成文字刊载。而读者不管这些东西是胡编还是瞎扯,只要是杂志上刊登的就认为是‘信息’而甘心接受。只要我们什么都不说,反正他们就是想获取‘信息’,随便我们投什么球他们都会接。”

滋子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脸颊开始发热,太阳穴附近隐隐作痛。怒气逐渐涌现,气得她无言以对。

“太侮辱人了!”浑身颤抖的滋子好不容易挤出话来,“你说的话不是对我,而是对所有女性杂志撰稿人的侮辱!”

手岛不为所动。“我只是说出事实罢了。”

“我们从来没有未经调查就推荐商品或是人云亦云地介绍商店。我们都会好好地亲自确认!”

“确认?怎么确认?你们吃过那家店的菜,还是穿过那家名牌的衣服?”

“可以的话就会那么做。”

“我就说嘛。那样还算简单,何况你们也乐于接受。可是减肥妙方呢?你们也会尝试吗?试用过十天还是半个月,确定自己瘦了两公斤,不,还是发现这种减肥法根本没效果!你们试用过吗?另外真情与假爱的分辨方法呢?你是真的试过,查证之后才当作‘信息’写出来的,还是说你是这样分辨恋情,才很幸运地跟你先生结婚的呢?”

“这……”滋子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莎柏琳娜》才不会有那种无聊的报道。滋子其实很想这么回话,但说不出口。她的确写过几次那种类型的文章。可那是她的工作,她是被迫写的。编辑说读者想看,她便相信了。

当场质疑“读者真的想看这种东西吗”?这不是她的责任。如果真的考虑该做与否,那恐怕一份工作也接不到。

她很想这么说。可是她也知道越说越会被嘲笑是借口,所以只能用力咬着嘴唇忍耐。

“你知道一直帮我们杂志写文章的西泽小姐吗?”手岛又问。

“当然知道。”

大概在半年前,西泽曾就都市里日益增加的虐童案发表详实的报道,获得很高的评价。之后出的书成为非文学类的畅销书,销售创下纪录,还获得非文学类新人奖殊荣。西泽比滋子小五岁,工作表现十分杰出。

“最近她名气大增。过去女性杂志对枯燥的非文学类作品连书皮也不会翻一下,现在却频频跟她接触。曾有本杂志让她列出五本成为知性女人必读的书,西泽说她觉得很蠢,几乎笑不出来了。只是想到如果自己的推荐能让更多人阅读书籍,还是提供了五个书名。杂志出版了,刚好遇到负责该栏目的编辑,西泽便问对方是否读过她所列的五本书。没想到对方笑着说‘怎么可能?我要有时间读书就不必麻烦你了’。”

手岛发出急促的爆笑声。

“你认为这种工作‘带给读者信息’吧,也希望继续以这种方式写这篇报道?但其实没必要。关于凶手的心理与动机,罗列警方的说法、著名犯罪心理学专家的意见及女性主义评论家的看法等,毫无意义。如果想写这些,就请你给别的杂志社投稿吧。”

滋子从事文字工作已经十年了,其间不乏有许多好事,不愉快的经历也不在少数。生性好强的滋子从来没哭过,尤其是在人前懊悔地落泪。但此时她眼眶泛红,泪水快滴落下来。因为不甘心在手岛面前哭泣,她想抬起下巴好噙住泪水,但又担心泪水会滴下来,赶紧低下头不停地眨眼睛。

照理说都已经是这个年纪了,内心不会柔弱到被人说两句重话就轻易受伤。但还是有如锥心刺骨,都怪手岛根本不了解与赞同滋子过去的工作和人生,完全拿她当用过即扔的垃圾一样看待。

决定这篇报道上《日本时事纪录》之前,其实有一段曲折的过程。其间滋子也很苦恼,最后还是落得忘恩负义的结局。最早劝滋子出书写失踪女子报告文学的《莎柏琳娜》前主编板垣一定会认为滋子背叛了他。他介绍的连载媒体是他学弟担任总编的女性杂志,才创刊不久,性质和《莎柏琳娜》很接近。因为经常谈论社会时事的话题,如果能刊登滋子的连载,对彼此都有好处。但是滋子考虑了一整晚还是拒绝了。她还是希望找一家更专业的时事媒体。

“滋子,你是因为那是本女性杂志才拒绝的吗?”

被板垣这么一问,滋子立刻否认,并说是因为对方提供的版面太小,不够连载一次的分量。一般的女性杂志因有广告、赞助商的关系,无法给予这类报道太多的篇幅。

最后板垣放弃了,但似乎不太相信滋子的说法。当第一回连载在《日本时事纪录》刊出时,板垣曾打电话来询问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决定的。滋子据实以答,但接这通电话令人难过,因为她知道将失去一位曾经信任、尊敬、依赖的战友、同志兼导师。

历经这段痛苦的挣扎,好不容易来到《日本时事纪录》,没想到滋子的工作和想法竟被全盘否定。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事!

“要哭要叫是你的自由,但请到我不在的地方做!”手岛起身离开,“不会用自己的脑袋思考的人,自然也写不出好的报道。这是我根据经验获得的信念。对不起,我不打算做任何妥协。”

滋子一人被留在会议室一角,听见门砰然关上。

发行《日本时事纪录》的是飞翔出版社,可谓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出版社。办公大楼固然是出版社名下盖的,但年久失修,残破不堪。

滋子带着这篇文章所找的出版社,都是曾经合作过的女性杂志或画报,换言之就是有点关系的地方。每一家都是大出版社,旗下拥有两本以上杂志。在那些杂志都没有具体答复她之前,耳闻滋子手上有这篇文字的手岛不请自来,双方立刻达成连载协议。

滋子当时纯粹只是很高兴,心想对方是专业的新闻杂志。她还跟昭二握着手分享快乐。可是独自一人置身于这间又脏又阴暗的小会议室时,她不禁开始怀疑当初的选择,越想越难过。我究竟在这种地方干什么?被人如此对待还能忍受,我真的有那么强烈的写作动力吗?

滋子还是开始撰写报道,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坚持下去。她的文章总是不合手岛的意,尽管她也希望连载取消,彼此落得轻松,但是没写出第一回文字也没得商量。于是字里行间反映出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的情绪,反映出“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如今写这些也不能挽回受害者的生命,偏偏又必须在摸不着头绪的情况下继续写这篇报道”的无奈。

没想到手岛认可了这篇文章,不禁让滋子觉得对方被狐仙附身了。

“我现在总算是有些明白了。”滋子微笑对着电脑屏幕上自己的身影,心想。

手岛想说的其实就是“老老实实地写出整个过程”。不是征询专家学者的意见后,照本宣科毫不咀嚼地写成文字,而是要将自己不断摸索、逐渐理解的心路历程报道出来。

第四回连载的开头,让滋子陷入困境。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究竟该让谁成为主轴,如何下笔呢?根据过去采访所得的信息,栗桥浩美一向学习好,又是运动好手,而高井和明则正好相反,是没有出息的差生。两人从小在一起玩,在他们二十几年的短暂人生中,都是相互扶持几乎不曾悖离,最后还携手犯下重大罪行。到底是谁牵引着谁?谁的影响更大?该怎么写才能正确描述他们的故事?

过去已经有许多报章杂志提到一个事实:少年时代的高井和明患有视觉障碍。视觉功能完全正常,但其实左眼球根本没有发挥作用,完全是靠右眼球认识外界环境。所以认知上产生偏差,以致不能正确读写文字,显得比其他小朋友学习能力低下。乍听之下,这种说法令人难以置信。实际上这种功能障碍在日本还未受到重视,而美国早已开始研究,甚至设置了专门恢复功能障碍的训练机构。

将高井和明从这个烦恼中救出来的是他初二参加游泳社时的顾问柿崎老师。滋子很希望采访柿崎老师,也不断联系对方,但始终没有获得面谈的机会。由于知道柿崎老师目前的住址与任教的学校,好几次还试着直接突击,但都被躲开了。滋子相信高井和明的视觉障碍对他日后的影响及他与栗桥浩美之间的关系有着深远的意义,不能采访到柿崎老师着实令人扼腕。

取而代之的是她访问到了在高井和栗桥二年级和三年级时担任他们班主任的女老师。女老师目前已五十了,当年还是三十出头,正值壮年。她说完全不清楚高井和明有视觉障碍,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惭愧不已。

据她所说,当时的高井和明是个听话但反应迟钝的孩子。而栗桥浩美则灵敏机智、十分可爱,是班上最受欢迎的学生。而且两人看起来感情并不特别好。

“说起来似乎栗桥同学还经常欺负高井同学。”

高井和明是个孤独的孩子,好像没什么朋友。当时学校每年会对学生做一次问卷调查,内容不外乎“你最尊敬的人是谁”、“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你最要好的朋友是谁?请写出他的名字”等。答卷人必须写上自己的姓名。回收的问卷再经由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分析讨论,作为家庭访问和个人面谈的重要参考资料。

二年级和三年级时,没有一名同学在“最要好的朋友”一栏填写“高井和明”。当时高井和明连续两年填的都是“栗桥浩美”,而栗桥浩美从来没有写高井和明的名字。女老师还记得曾和年级主任讨论过此事。

“高井和明填写的最尊敬的人是爸爸和妈妈,在说明原因时则回答‘因为他们认真工作’。你也知道,他们家是开荞麦面店的。这答案令人会心一笑。只是他的字写得太丑,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明白。我把他叫来批评了一顿,还请他妈妈来学校,特别给了一本练习簿,请他们回家练字。”

和高井和明一样有视觉障碍的人,通常可以轻易地写出复杂的反向文字。事实上,对他们而言,反向文字才是他们眼中所见文字的正常形态,所以能毫无困难地写出来。只要再有美术方面的天赋,就能利用此“特长”,长大后成为设计方面的专业人士。这些人对于自己有异于常人的视觉障碍,似乎也就不太在意了。

总之,这种视觉障碍并非眼睛的功能失调,而是大脑的问题。左眼无法辨识东西,就等于右脑主宰左眼的功能停止了。如果是右眼有问题,就是左脑停止机能。只要做适当的康复训练,唤起停止作用的脑功能,恢复的效果会十分惊人。尤其是小孩,只要周围的人及时发现,这不是太过困难的康复工程。

但问题就在于“周围的人及时发现”。高井和明在初二时被柿崎老师发现之前,一直被当作迟钝的小孩。因此在他柔弱的心底应该刻下了不少伤痕。这些伤痕是否让高井和明与栗桥浩美——一个少年时代活在阳光下、备受讴歌的男孩之间,产生了奇妙而扭曲的关系?这是滋子的想法。

越想下去,就越觉得恐怖。人们都以为自己眼中所见和别人看到的是一样的。别说是意识中的“以为”,只要内心决定是这样,就几乎不再重新思考该想法。例如写出一个“朝”字,一旦自己认识这个字后,便很自然地认为在一起上课的同学看到的“朝”字,也许不完全一样但形状应该类似。

这种说法对无法将“朝”字辨认为“朝”的同学亦然。大家都能轻易记住这个复杂的汉字,做梦也没想到只有自己觉得十分困难。于是只好自认头脑愚笨,而大家都很厉害。而现实生活中,周围的人也开始骂他是“笨蛋”,经常嘲笑他。

高井和明被柿崎老师解救后,回过头来看长期囚禁自己的透明监牢,大概会不寒而栗吧。自己眼中所见居然和别人看到的不一样。原来不是自己愚笨,而是看的和别人不一样,自然反应也就不同了。想到少年高井发现这一点时的安心感,滋子就觉得心痛。虽然安心,却也挽回不了过去的时光。那段伤感的孩童及少年时期,被嘲笑为笨蛋且不受重视,在怜悯与同情中存活的高井和明,不难想象其心中应该留有无法治愈的伤痛。一如被破坏的可能性、短路的线路板,视觉障碍或许能在康复训练中消失,但无法恢复成原来的情况,还是会留下一些缺憾。

他会那么执著于童年玩伴、如明星般的栗桥浩美,是否就是因为无法抚平伤口呢?栗桥浩美拥有高井和明挽不回的黄金时光,所以高井跟他无法相离。

青年时期的栗桥浩美,在滋子眼中不过是只自尊心肥大的丧家犬。或许进了不错的大学,却什么也没学到,之后茫茫然进了一色证券这种大公司。在社会大学中,过去从未战败过的他吃惊地发现周围有许多更优秀的人。甚至发现他必须对能力比自己差(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上司低头、必须做些小孩子也能做的杂事才能领到薪水。在公司里,他和其他年轻的员工不过只是称不上战斗力的小小零件、根本得不到任何特殊对待时,他感到生气,然后抱着“老子才不想做这种事”的夜郎自大的心态离开了公司。这种情况在现代社会中司空见惯。认为自己不适合从事平凡工作,想脱离无聊的日常生活也无妨,但这些人最后却无所事事,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满街都是这种“优秀”的年轻人!

但是高井和明对那样的栗桥浩美并没有感到幻灭。尽管栗桥浩美成为无业青年,对高井和明而言还是个英雄,所以他依然跟随其后,愿意协助栗桥浩美。如果高井和明的意志坚定一点,或许他的人生路会有不同的展开,或许他能在某个时间点跳离这个危险而暴力的游戏、主动报警。

不管看任何报道或采访,都可以找到许多关于栗桥浩美的物证,但是有关高井和明涉案的证据却异常短缺。听说这也让调查总部感到头疼。

木村庄司失去联络后,在家里等候丈夫归来的木村太太接到变声器电话那晚,高井和明身在东京的家里。这么一来,怎么想应该都是栗桥浩美一人犯下的罪行。而高井和明到了第二天才离开家,没有告诉家人那晚他在哪里度过。隔了一天的十一月五日才和栗桥浩美一起死在赤井山中的绿色大道上。车祸身故之前,在他们去过的加油站,高井和明安抚神情异常的栗桥浩美,这一点已被证实。

滋子心想,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是否都是这种形态?总是栗桥浩美在前面横冲直撞,而高井和明追在后面收拾残局呢?

一开始应该只是栗桥浩美一个人犯案,就是那些遗留在他房间里的照片和录像带里的女子。栗桥浩美诱拐了她们,将她们监禁、拷打虐待、杀害之后弃尸,不断经由杀人来满足他的自尊心。虽然栗桥浩美的理智也知道这些行为有多么肮脏、卑鄙与可恶,但是他“愤怒的自尊心”已超越了理性,不希望他停止那些罪行。

既然社会不肯接纳他、给予他期望的地位,与其卑微地努力,还不如自己建立小王国,自立为王要快些。成为国王就能掌握众人的生杀大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时那些成为牺牲品的年轻女子,其实不过是身为年轻男人的栗桥浩美出于本能选择的对象罢了。如果他有恋童癖就会锁定小孩,如果是同性恋就会对年轻男孩下手。因此滋子对于一部分女性将这次的事件归咎于“以女性为消费品的大男子社会风潮的产物”,其实不太赞同。日本社会崇尚大男子主义是事实,男性之中将女人视为玩物的想法也的确根深蒂固,自然不可否认这是酝酿性暴力犯罪的温床。但如果硬要如此以偏概全,不禁令人怀疑是否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栗桥浩美的动机其实很简单,就是他对不能满足其所求的既有现实表现出来的愤怒。而高井和明只是盲目地跟随其后,帮他安抚情绪,却不知如何消弭他的愤怒。于是两人无法停下脚步。这是滋子的想法,也许错了,但目前只能这么认为。她也决定将该想法写入文章。

正当开始敲打键盘时,电话铃声响了。滋子顺手拿起话筒,随便答了一声:“喂。”

“请问……”是女人的声音,感觉很年轻。《日本时事纪录》的编辑部里没有年轻女孩。

“喂,请问哪里找?”

滋子不甚客气的语气让对方吸了一口气,接着对方赶紧问:“请问你是前畑滋子小姐吗?”

“我是。”

“你是写报道文章的人吧?”

“对。”

“我………”犹豫片刻之后,对方声音颤抖地说,“我叫高井由美子,是高井和明的妹妹。”

滋子不禁将话筒拿开,眼睁睁地看着。话筒依然只是话筒,不可能咧嘴露牙忽然冒出一句“我是开玩笑的”。这是真实人生,并非在梦境中。

“喂、喂、喂?前畑小姐,电话断了吗?喂、喂、喂?”年轻女孩不断呼叫,滋子赶紧将话筒放回耳边。

“对不起,我有点吃惊。”滋子如实说道,“电话还通着,我没有挂断。听得很清楚。”

这时听见对方安心的叹息声,声音有些颤抖。

“还好……忽然打电话给你,也许很失礼。但是我实在很想跟你说说话,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你不必在意。你怎么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

“哦,一开始我是打《日本时事纪录》的编辑部,就在杂志后面有杂志社的直拨号码。是总编接的电话,他让我直接跟你联系,给了我这个号码。”

滋子不禁苦笑,的确很像是手岛的做法。不管高井由美子什么时候打电话给编辑部,他也不会事先通知滋子一声。

“我不是恶作剧乱打电话,我真的是高井由美子。我想告诉你的是……”

滋子打断了对方的倾诉:“高井小姐,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们能不能见个面?”

对方惊喜地说:“你愿意跟我见面吗?”

“当然,我也一直希望有机会能跟你和你的父母谈谈。”

撰写这篇报道和进行采访的过程中,和栗桥浩美、高井和明的家人见面应该是最困难的一环。因此现在的情况对滋子而言,简直是天降鸿福。

正因如此,就必须更加谨慎对待这份幸运。高井由美子的目的何在?她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日本时事纪录》?

只不过现在质问这些,很可能破坏了难得的机会。到时候再详细追问便是,滋子保持轻松自然的语气说:“高井小姐,我们在哪里见面好呢?你来指定方便的地点吧,我哪里都能飞奔过去。”

“地点……哪里比较好呢?”

“要我到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吗?”

“不,这里不行。这件事我没让我妈妈知道。”

“你跟令堂在一起吗?”

“嗯……这里是妈妈老朋友的家,我们借住在这里。”

“在东京吗?”

“不是,东京太危险了。在埼玉,你听过三乡市吗?”

“我知道那里。我就住在葛饰区,离那儿不远。你父亲呢?”

“爸爸的高血压更严重了,现在住在之前住过的医院里。虽然离家不远……但是我和妈妈都没办法照顾他,因为媒体追得太凶了。爸爸那里,尽管院长严禁外人进去,但听说电视台的人还是闯了进去。”

“真是过分,又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一定很担心令尊的病吧。”

高井由美子发出哭泣的声音,好像说了些什么,但是听不清楚。

“那我去找你吧。我开车去接你,附近有没有明显的建筑或公园之类适合碰面的场所?”

“明显的建筑……”

“车站或饭店不行,你应该也不想在那种地方等我吧?”

绿色大道车祸以来,几天之后高井和明的遗体被送回家属身边。高井家没有通知外人,举办了小型葬礼,结果却被八卦新闻报社拍了照片刊登出来。住在殡仪馆附近的学生还将告别式的过程拍成录像带卖给了跟该事件关系密切的HBS电视台。社会新闻播出的画面中,虽然将高井夫妇和由美子的眼部进行模糊处理,但外形还是很好辨认。报纸方面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尽管照片不是很清晰,但某家周刊还将同一张照片放大刊登。所以说高井夫妇和由美子的长相基本是公开了。

实际上该报道已经过了一个月,加上又不是有名的电视明星,路上的行人应该不会特别注意到高井由美子。只是对由美子而言,内心承受的压力依然不减。只要擦肩而过的十人、五十人或一百人中有一人有所察觉,那一瞬间她便要崩溃了。

讨论半天的结果,离由美子寄居的地方约五分钟车程有一个高速巴士车站,两人决定在车站大厅见面。那里白天出入的人不多,又方便滋子停车接由美子。高井由美子没有手机,滋子让她到了车站大厅立刻找公用电话,打滋子的手机,告知该公用电话的号码。

“你最好能尽量在公用电话旁边守候。有什么事我会打那部电话。”

“嗯……”

“你有墨镜吗?”

“有副便宜货。”

“没关系,你就戴上吧。这样我好当作目标找你。我呢……我会穿黄色毛衣。黄色圆领,胸口缝着一只很大的泰迪熊。那是去年圣诞节我先生送的礼物,只是那么花哨可爱的衣服不适合我这种年龄的人穿。没想到现在竟派上用场了。”

为了鼓励对方,滋子故意说笑,但对方似乎不为所动。于是滋子继续正经地说下去:“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去接你的。也会用安全的方法送你回家。万一今晚谈得太晚,你也可以住在我家。总之安心出门就对了。先跟令堂说到朋友家吧。事后再跟她解释,我想她就不会担心了。”

说到这里,内心涌起一股情感,让滋子不得不温柔地加了一句:“谢谢你打电话过来。”

高井由美子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但是听不清楚。滋子确认过见面的地点后,挂了电话。

滋子心跳得厉害,想到这或许是个独家,不禁拍拍额头笑了出来。我又不是记者,算哪门子独家嘛。

过去只有警方才能够直接向栗桥浩美、高井和明的家人问话,而且还只限于特调总部的刑警。关于凶手家人对凶手所作所为的看法,警方绝不会对社会大众及媒体透露只字片语。滋子或许是单枪匹马突破了封锁线,当然觉得兴奋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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