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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放下电话之后,高井由美子偷偷环顾四周。走廊上一片寂静,没有其他人。竖起耳朵倾听,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胜木阿姨刚才出去买东西了,妈妈应该还躺在楼上的房间。

据这栋位于埼玉县三乡市郊外的古老木屋屋主胜木阿姨所说,“房子唯一的优点就是古老,其实早已经被白蚁蛀空了”。但对高井文子和由美子母女来说,这里是最近一个月来唯一安全的避难所,是她们的藏身之处。

由美子称为“胜木阿姨”的胜木宏枝是文子的童年好友,两人的交情已将近半个世纪。大概是因为胜木夫妇没有小孩,由美子记得从小就特别受他们的疼爱。宏枝的丈夫是个手艺不错的木匠,因心脏病猝死刚好过了五年。宏枝守着丈夫留下来的宽敞木屋,独自静静地与回忆共同生活。而现在在她的羽翼下,又多了文子和由美子。

自从十一月五日和明车祸身故以来,高井家已不再有平静可言。一家三口为和明送别的葬礼也被拍了照,更加速了父亲病情的恶化。当和明化成骨灰时,母亲抱着骨灰罐,整天低垂着眼睛坐着不动,既不吃饭,也不洗澡、换衣服、睡觉,就像一具有些肮脏的人体标本一样。母女两人躲在门窗紧闭的家里,长寿庵的招牌也拆了下来,但每天还是有从外界打来的电话、上门骚扰的电铃,石头和鸡蛋砸窗玻璃,叫骂声不绝于耳。尤其是在栗桥浩美初台的住所发现七名女子的照片和录像带之后那几天,由美子根本无法安心躲在家里,总以为马上就有人踢破门板闯进来,押着母亲和她到外面去对她们动用私刑,凌虐后的尸体还被电线缠着倒挂示众。

她们没有离家,一来是没有去处,而最重要的理由是,葬礼之后,父亲被送往医院时曾握着由美子的手,不断低语道“店里就交给你了”。这些话犹在耳畔。还好连续几天闭关自守,有些邻居于心不忍,会在半夜偷偷送吃的东西过来,或是帮她们赶走凑热闹的暴徒。这令她们感动得泪流满面。

邻居还告诉她们,栗桥夫妇早就关了药店逃走了。当地人早就知道栗桥浩美素行不良,都在强调栗桥浩美的不对,表示“和明就是好好先生,才会被带坏”。但是他们游移的视线始终不敢与由美子正面相对,言下之意是在暗示:“最可恶的栗桥浩美的父母都已经逃了,你们还是尽早离开比较好吧。”换言之,这才是他们的真心话:“我们固然不忍心见你们落得如此下场,但是你们窝在家里还是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由美子多少能明白他们不言而喻的要求。

邻居们会说“和明是被带坏的”,却没有人肯说“我相信和明什么都没有做”。这一层一层地削去了由美子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一片片削落的心的碎片,沉入身体最深处。每当午夜梦回时,由美子赤足踏入堆积如山的碎片,总因冰冷与刺痛而尖叫跳起,醒来发现早已泪流满面。

在那样的日子里,大约是十一月中旬以后,在一个午夜过后,胜木宏枝忽然来访。那是个下着小雨的深夜,屋外总算不见记者和凑热闹的人。或许胜木阿姨也在等待这样的时候上门。

“由美子!由美子!我是胜木阿姨,开开门。”

敲击窗户的声响和呼唤,让难以成眠的模糊脑袋一下子清醒了。由美子飞奔下楼。打开大门一看,宏枝全身包裹在连帽大衣里,显得十分寒冷。由美子见是胜木阿姨来了,不禁泪如雨下。文子闻声也跟着下楼,一瞬间愣住了,旋即放声大叫抱住宏枝。由美子一边抽泣一边看着两人紧紧相拥、放声哭泣。

好不容易大家情绪稳定后,宏枝迅速明快地让她们母女收拾衣物、准备行李。

“总之先离开这里再说,来我家吧。到了我家,你们就不必顾虑谁了。对不起,没能早点来接你们,实在不好靠近你们家。好几次我来看情况,你们家外面总是包围着十几二十圈人。”

由美子提起精神收拾行李,但过去始终像个活死人的母亲却在这时表示反对。她说不能不告诉丈夫行踪就扔下店不管。一时间焦急、气愤与困惑的心情涌上由美子的心头,她忍不住尖声斥责母亲:“现在我们连去医院照顾爸爸都做不到,就凭我们两个人也照顾不好店,不是吗?这会儿最要紧的是保护好我们自己!”

尽管如此,文子还是不肯离开,几经劝说才不得已答应。由美子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家和这家店对父母而言,一如一座刻满他们人生经历的金字塔一样重要。

经过约一个小时后,由美子双手各提着一个旅行袋、宏枝背着一个大登山包出了门。抬头看见街灯的光晕里弥漫着一股白色的雨雾。文子紧紧抱着和明的骨灰罐,保护着不让它被雨淋。

“来,我们走吧。”在宏枝的催促下,三人出发了。母亲没有回头看,由美子却忍不住回头,因为她要确认是否有人跟踪。


果然不出所料,高速巴士的车站里不见人影。也难怪,车站根本就没有营业。由美子吃了闭门羹。

冷静下来想想,其实很正常。这是前往东北、上越地区的深夜高速巴士发车站,平常白天不发车时根本没必要开放车站。购票处和候车室所在建筑入口的大门锁着,怎么也推不开。隔着肮脏而千疮百孔的窗玻璃,隐约可见里面三排长椅的椅背和绿色的公用电话。


由美子举起右手扶着墨镜,慢慢环视四周。车站里不见人影,寒风吹动落叶和垃圾,摩擦通道发出沙沙声响。

车站出口,即通道的尽头,还有一个绿色的公用电话亭。无奈只好在那里等。由美子慎重跨出步伐。平时没有戴墨镜的习惯,感觉视野阴暗而狭隘,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跌倒。

就在由美子慢慢走向电话亭之际,一辆汽车驶入车站入口。她以为是前畑滋子,仔细一看,发现那是辆灰色旧款的商务车,车内坐着一对年轻情侣。于是她失望地将视线移开。

汽车在入口附近暂停。由美子并非有意窥探,只见男孩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立刻冲进旁边的公共厕所。男孩穿着花哨的毛衣和松垮肮脏的牛仔裤。女孩则摇下车窗抽烟。

由美子走进电话亭拿起电话,将电话卡插了进去,却听不见信号声。试了几次都是一样。于是她疑惑地查探周围,终于在脚边发现了一张用黑色马克笔写着“故障”的纸片,早已经被践踏得残破不堪。大概已经坏了好一阵子,真是祸不单行!由美子不禁怒火中烧,用力将电话挂回。

由美子走出电话亭,倚靠在紧闭的门边时,那个男孩回到车上,握着方向盘驶往出口。由美子低着头,不经意地转过身避让。灰色的汽车逐渐靠近,可以听见音响的声音。

左转向灯灯光闪烁,汽车在由美子身边暂停。这时半开的车窗内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迅速地扔出什么东西,直接飞向由美子。

由美子条件反射般举起右手护脸,但手背还是被击中,感觉被噬咬般刺痛。仔细观察落在脚边的东西,是一根长约两厘米、还燃着的烟蒂。是女孩扔出来的。

灰车左转离开汽车站,丝毫无视由美子。没听见对方的笑声,想来应该不是故意的,而只是将烟蒂扔掉而已。女孩应该没有看见由美子,也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吧。

汽车驶远了。由美子为了查看手背的烫伤,胡乱摘下墨镜。虽然有些刺痛,但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大碍。看来伤得并不严重。由美子叹了一口气,一边用左手搓揉手背,一边用脚跟用力踩熄滚落在通道上的烟蒂。

这时她注意到电话亭前一米处站着人。可以看见四只穿着球鞋的女人的脚。举目一看,两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妇女正盯着她。

由美子立刻将视线移开装作不知道,但想到墨镜竟然在手上,不禁感觉不寒而栗。她连忙戴上墨镜,但女人们依然注视着她。两人意有所指地对视,然后向由美子靠近。

由美子赶紧右转,走向候车室所在的建筑。感觉好像听见背后有人呼唤,她没有回头。跑回上锁紧闭的大门口时,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两名中年妇女向这里走来。由美子继续移动刚放慢速度的脚步,前往车站入口。走吧,离开这里。我不喜欢待在这里。

这时不知从哪里又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又是谁来了?又是来追赶由美子的吗?

经过公共厕所门口时,差点撞上一个从里面出来的男人。由美子向前一仰,对方惊叫出声,生气地举起手看着她,并大喊道:“喂!你干什么?”

好不容易控制住身体保持平衡,由美子继续咬牙快步前进。被发现了!认出我是高井由美子了!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总之必须快逃,先离开这里再说。

“喂!小姐,你的墨镜掉了。”那人捡起由美子的墨镜大声呼唤。但是由美子什么都没听见,也不知道那人在说些什么,只知道那人的声音很大,而这足以吓着她了。

“什么嘛!亏我好心帮她捡起来。”

男人感觉近来年轻女孩撞到人也不道歉,又不爱惜东西。墨镜右边的镜片已经破裂,男人无奈只好顺手扔进厕所旁边的垃圾桶,然后离去。那女孩究竟是怎么回事?男人的视野里闪过一对逐渐移向车站出口的中年妇女。看起来两人很和善,不知道那女孩为什么那么慌张。

由美子离开车站,越过一条马路,脚步依然停不下来。这地方她本来就不熟悉,慌忙逃走之际更加迷失了方向,只是胡乱地看见街角就转、看见红灯便停、绿灯一亮就过马路,尽管摇摇晃晃几乎撞上行人,还是拼命前行。

墨镜没了,奔走之际忽然发现这一点,更令她陷入恐慌。脸上什么都没遮就走在路上,简直就像在做噩梦一样。行人皆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其实他们只是因一个年轻女子头发蓬乱地满街乱跑而吃惊疑惑,但在失去冷静的由美子眼中,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大家都认出我了,都在对我指指点点。我必须逃离才行。

一脚踩在人行道的裂缝中,左脚的鞋子应声脱落。一股刺痛从脚踝传来,但由美子没停下脚步。因不好走路,她干脆连右脚的鞋子也脱掉,结果更引人侧目,惹得行人都停下来看着她。

迎面走来一对上班族情侣,女孩指着由美子问:“你看,怎么回事?”男孩侧着头不知所以然。一辆停在路肩准备载客的出租车的司机,吃惊地从车窗探出头来。一名准备骑上自行车的学生,一脚踩着踏板,哑然望着由美子。原本忙着将货物放上车的快递员看见由美子苍白的脸颊,不禁停下手看着她的背影。怎么了?究竟是什么家伙在追那女孩?

不,没有人在追她。后面看不见任何人。根本没有人在她后面穷追不舍。一脸木然的快递员望着由美子离去的方向,只看见一辆货车开过。

由美子来到新的十字路口,通行的信号灯正在闪烁。她停不下来,想冲过马路。只穿着袜子的双脚踏上马路,这时一辆小卡车趁着信号灯还在闪烁正准备左转。

一阵急刹车的声响。没有发生车祸,但忽然转弯的小卡车挡在由美子面前,由美子一时之间身体失去平衡,跌坐在地。小卡车车门打开,司机探出上半身。看来是个缺乏耐性的粗鲁男人。

“搞什么鬼!找死啊。”

怒骂声在由美子的脑海中回响,她不敢透气,也说不出话,只觉得双腿无力。由美子瞪大双眼、两手抱着蜷曲的身体,像个惹祸的小孩只知道浑身颤抖。她流不出泪水,仿佛所有感情线路都断了,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交通信号灯转为红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于心不忍,走上前果断地扶起由美子。“你还好吧?已经是红灯了,这样很危险。”

小卡车司机粗暴地关上车门,绕过手脚发软的由美子和帮助她的女子,左转离开现场。只留下一长串黑色废气,害得搀扶由美子的女子咳嗽不已。

由美子虽然睁着眼睛,但似乎已失去意识,浑身无力。距离人行道不过一米,但女子一人根本扶不动由美子。周围并非没有男人,但都装作没看见不肯伸出援手。

这时一辆商务车停在刚才小卡车紧急刹车的位置。车门打开,走出一个男子,快步靠近两人。

“谢……谢谢你。”搀扶由美子的女子对男人道谢。两人一左一右搀着由美子来到人行道上。由美子依然瘫软,似乎无法站立。

“是不是该叫救护车呢?”女子询问陌生而亲切的年轻男子。青年细长的眼睛透出知性,嘴角则显得坚毅,令人印象深刻。头发有些长,但整理得干净利落,整体给人清爽的感觉。

“不,应该没有必要。”青年回答,声音坚定,值得信赖,“她是我的朋友。身体有些不舒服……我正要带她上医院。”

“哦,是吗?”

女子重新审视高井由美子。她并没有发觉高井由美子的身份,而是觉得这女孩很可怜。此刻的由美子简直就像是电影里的僵尸一样,狂奔脱逃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所以大概既听不见也看不见。真可怜。

信号灯又变了。行人们面无表情地穿越马路。

“谢谢你。”年轻人对女子低头道谢,然后让高井由美子靠在他肩上,搀扶着往商务车走去。那女子真的很有善心,过马路时还不时回头张望,只见青年温柔地对由美子说话并扶她上车。由美子依然毫无反应,安全带也是青年帮她系的。女子心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接着又微笑着摇摇头,心想,又关我什么事呢。她忽然想起约会快迟到了,连忙疾步行走。


“由美子,”坐上驾驶座,年轻人呼唤道,“你还好吗?脚疼吗?你在这里干什么?”

高井由美子失魂落魄地注视着前风挡玻璃。男人继续说道:“我经过车站时,见你拼命跑,就赶紧追了上来。路上还追丢了一次,以为找不到你了。究竟出了什么事?谁对你做了什么吗?”

高井由美子轻轻眨着眼睛,低喃道:“车站……”

“没错,就是车站。”男人将手叠在由美子放在腿上的手上,温柔地摇晃,“你在等人,还是准备搭乘?”

高井由美子又眨了一下眼睛。这一次她是想甩开眼前的视野好让头脑清楚。

“车站!”她大声重复道,好像打开开关,恢复了精神。我究竟出什么事了?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车上?我不是和前畑小姐约好了吗?

“糟糕!我必须回去。”

“喂!你怎么了?”年轻人吃惊地按住她的肩膀,“由美子,你还好吧?”

由美子转过头看着年轻男子,忽然大声尖叫。她连忙扳车门,想冲出车外,但是因为系着安全带无法如愿,年轻人则抓住她的肩膀不让她走。

“慢点……请等一下,别跑!是我,我是网川,你哥哥的朋友!”

“哥哥”、”朋友”这些词吸引了混乱的由美子。她紧靠在门边,慢慢回过头。

“网川先生……”

“是的,我是网川浩一。还记得我吗?我曾经到你们店里玩过。”他边说边露出笑容,企图让由美子安心。他的笑脸有着男性少见的娇柔。“也许比起我的名字,你可能记得我的外号。”网川浩一有点害羞地挠了一下鼻子说,“你哥哥和其他朋友一向都叫我‘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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