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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有马义男从医院一回来,负责看店的木田就嘟着嘴报告古川来过电话。

“他说已经把钱汇过来了。一副好像施恩的语气,让人不禁生气地大骂回去。他说有事要跟你说,待会儿还会打过来。”

有马义男轻轻挥挥手,表示知道了。他已经累得不想说话,更何况是古川茂的事,这是他目前最不愿意谈及的话题。只是发现木田不悦的表情尚未消失,心想这可不行,赶紧说声:“对不起。”

有马义男套上围裙,坐到烧得通红的煤油暖炉旁,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头道歉:“令你也不高兴,真是对不起。”

木田连忙离开柜台,走过来说道:“您干吗跟我道歉!真是不好意思,都怪我爱抱怨。”

“不,阿茂这家伙本来就让人不舒服。”

义男很难得责备古川茂,尤其是向木田抱怨自己薄情的女婿,这还是第一次。木田就像是长久以来终于逮到机会,赶紧蹲在义男旁边一脸不屑地说:“我说老爹,我知道您心肠好,可是对阿茂那种人需要这么好吗?你应该强硬些,为了你女儿该拿的就拿,好好榨他一番才对。”

现在再说不想提古川茂也不合适。于是义男神情木然地抬起头望着店门口,希望有顾客上门,好转移话题。

但是没有人在店门口停下,没有自行车停下来的声音,也没有客人喊道“老板,我要买豆腐”。义男无奈,只好含糊地“嗯”一声。

接回鞠子的遗骨、举行守灵和葬礼,接着是十一月五日那两个畜生出车祸死亡……一连串事情过后,有马豆腐店成了日本最有名的豆腐店,但是上门的客人却少了。营业一整天,只有念旧的老客户会上门安慰,但终究还是做不成生意。

不仅零售如此,大笔订单销声匿迹才真要命。那些餐厅、快餐店,还有四年前才在当地设立分店的大型超市,其中不乏有二十年以上交情的生意伙伴,全都停止订货了。大家都一脸歉意,说是为了义男好。

“有马先生,这会儿还是把店收了比较好。这次的事件对你打击很大吧?与其病倒,不如把店关了。真智子不是一直都在住院吗?都是你在照顾她,不是吗?每天往返医院,若还要开店,岂不太辛苦了?你应该有积蓄可以安心过日子吧?要不然把店卖了也好。还是退了过日子吧。”

当初大超市说豆腐和鱼肉制品要在当地进货,所以采购员才特地到有马豆腐店谈合作。而今当时的采购员调到其他分店工作,新来的采购员面有难色,好像担心有马豆腐店会闹食物中毒,竟然通知说无法跟这种发生不幸、名满全国的商店继续合作。木田因此气得满脸涨红,义男则是沉默不语。

之前的采购员很有礼貌,特地带妻子前来参加鞠子的守灵,还双眼通红地回忆过去来有马豆腐店谈生意时,曾经让来店里玩的鞠子招待过热茶,鞠子真是个漂亮女孩。回去的时候,他还跟义男说:“有马先生,公司大概会跟你们店解约。真是不好意思。”并跪在榻榻米上低头致歉。所以正式通知来时,义男已经不想再多言。

木田虽然一直都来帮忙,但其实整天闲着。有时候义男在洗澡或是早上起来等水烧开、抽烟的空当会想,干脆将店让给木田。反正要卖,不如让给他会好些。只要一开口,事情便成定局。一开始木田一定会客气地拒绝,最后应该会高兴接受吧。不,可能还是不行。因为太过伤心,木田也许也不想在这里做生意。这家店真的不行了吗?

“老爹!”木田催促般唤道,一时之间让义男有些混乱,过了几秒才想起木田提起了古川茂。这也是衰老的现象吗?还是因积劳引起的?难道真如大家所说,是该退休了?

“关于阿茂,不必管他。只要给了钱就算了,不是吗?”说完,义男点了一根烟。见煤油炉上的茶壶冒着热气,他回头问木田:“咱们泡茶吗?”

“我来泡吧。”木田像是意犹未尽,立刻起身手脚利落地准备茶具。“男人这样也就完了。”他的情绪还是很激动,“他还跟那女人住在一起吧?叫什么来着?”

“叫什么名字呢?”义男侧着头思考。他不是假装,而是真的忘了。要考虑的事情一大堆,义男哪有闲工夫去记古川茂情妇的名字。

“他们打算结婚吗?”

古川茂是有打算,而且一直以此为前提跟真智子“交涉”。但是因为鞠子出事,真智子神志不清,根本无法在离婚证上签名盖章,他也动弹不得。旧的婚姻没解决,就不能开始新的婚姻。那个女人好像也在催促,但这种情况也急不得。

古川真智子在大川公园发现鞠子皮包那天冲到大卡车前,造成大腿骨折。目前伤势已大致治愈,身体也逐渐康复。但仅限于身体,脑子和心理是否也复原,义男就不清楚了。甚至连主治医生是否清楚这点,他也不太肯定。

真智子不说话,也不肯动,什么都不想看,也没有反应。住院以来体重已经轻了二十多公斤,也老了二十岁。现在的真智子在陌生人眼中,已经看不出是义男的女儿而像是妹妹。不,甚至有人会认为是义男的姐姐,或是比义男年长的妻子。

还好主治医生责任感很强,又很亲切,对于真智子外科治疗结束后要送往哪里的医疗院所,愿意设身处地跟义男一起商量。目前真智子所住的保田诊所虽是家小医院,也是主治医生帮忙找的。毕竟,既在距离上方便义男照顾唯一的亲人,又是义男经济能力能够负担的精神科诊所只有两三家。

但是保田诊所的住院费用对义男而言还是一大负担,尤其现在豆腐店生意每况愈下,两个星期来一次的缴费通知已成了威胁。而且缴费通知无休无止,因为不知道真智子何时能好转。不,也许将永远持续下去。

尽管如此,义男还是没有想过让古川茂出钱。他觉得彼此已形同陌路,没必要再指望外人。与其低头跟人要钱,他宁死不屈。那人可是抛弃了真智子!

偏偏义男有些比较强悍的女亲戚不明白他的想法,竟嘲笑他是无聊的男性自尊作祟。在古川茂回来主持鞠子葬礼时,那些亲戚抓住古川出言辱骂,硬要他答应付五百万作为真智子的医疗费。古川茂情何以堪,等葬礼一结束便铁青着脸迅速离开。

像古川茂这么理智的男人,脑子里装满了说辞。他一定认为发生在鞠子身上的悲剧、因鞠子出事造成真智子精神崩溃和他有外遇离家出走丝毫没有因果关系,应该区分看待。实际上他的想法也不无道理。就算阿茂在家是个好父亲,和真智子感情和睦,甚至计划二度蜜月,也不见得能让鞠子避开不好的时间、不好的地点、不遇到那两个凶手、不被诱拐、不被悲惨地弃尸。

然而尽管如此……一般人还是会有“尽管如此”的想法。毕竟他是鞠子的父亲,义男心想,而且也曾将这种想法说给他听。结果古川茂回应的都是些理论。

“爸爸,你就是因为太过伤心,才想找个人好将所有责任推给他。你只是在找替死鬼。作为万恶根源的两个凶手已经死了,必须另找一个人来接受大众扔出的石头!”

听见这样的回答,义男知道跟这人已无话可说,从此再也没有跟他联络。自然也没认真考虑过让他付那五百万。

“真闲。”喝着木田泡的茶,义男喃喃自语,“今天又没什么生意上门。”

“过一阵子客人就会回来的。”木田故作坚强,强颜欢笑道,“咱们店的豆腐跟其他店大不相同。只要吃过老爹做的豆腐,超市卖的机器豆腐……根本……根本就没得比!”

木田说得断断续续,义男抬头一看,发现他泪流满面。还来不及问怎么了,木田便开口道歉:“对不起。”然后抹了一下鼻尖继续说:“刚才我一个人看店,有一群女高中生经过。她们愉快的笑声,听起来就像是鞠子。真的,很像。然后古川打来电话,我一听那家伙说些借口,忽然间觉得鞠子好可怜……我以为自己看店没问题……对不起。”

义男知道想将店让给木田的主意是行不通的。木田看着鞠子长大成人,把鞠子当作年幼的妹妹看待。倒不是批评,木田平时反应比较迟钝,做事粗枝大叶,不是容易哭的男人。

义男心想干脆把店卖了,支付木田适当的补偿金,就当作让他独立开店买机器的费用。也许这样做干净利落,对大家都好。房子本身不值钱,但土地价值不菲。这样真智子的医疗费也有了着落。自己还可以出去工作,就算不卖豆腐也无所谓。到清洁公司上班,或当超市的警卫也不错。好吧,就这么定了。

电话铃声又响了。木田还在难过地抽泣,义男站起身拿起电话。是古川茂:“爸爸,你回来了?”声音有着明显的放心。

“我有些事想跟你商量,现在方便吗?”

义男问:“如果是钱的事,我听说了。你不是已经汇进来了吗?”

古川一如当面密谈一样,压低声音说:“就是这件事。关于钱有些问题。”

他是想说付不出来吗?既然如此就算了。

“事实上我今天汇的是一百万。目前这些应该够用了吧?”

义男沉默不语。

“爸爸,剩下四百万我想跟你商量。”

义男固执地沉默不语。古川茂无奈只好继续说:“剩下的钱……可不可以拿离婚证来交换呢?”

义男这会儿不是刻意不出声,而是真的无言以对。

“真智子现在神志不清,但应该不是完全不能说话吧?只要爸跟她确认清楚,代替她签名盖章,区政府那里也能受理。只要一拿到离婚证,我立刻将剩下的钱付清。不光这样,我应该可以准备六百万给你们。”

义男很想挂掉电话,却被古川急切的言语制止了。

“求求你,爸爸!请你无论如何答应我,好吗?我也有我的难处……”

“难处?”义男忍不住大声质问,“你到底有什么难处?”

古川茂一时之间像是端详天平上的刻度而屏住呼吸,沉默不语,随后才说道:“说实话……由利江怀孕了,有了小孩。所以逼我赶快办入籍手续,这种要求也理所当然嘛。”

由利江就是义男刚才想不起来的名字,古川茂的情人。义男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便气得将电话挂上。

这时门口传来女人的声音:“对不起,请问有马义男先生在吗?”

脑海里还在翻腾,义男无法立刻回应。木田前往店门口应道:“你是哪位?如果是来采访,我们不接受,请回。”

女人毫不退让:“我不是记者,是律师。”

律师?义男不禁看了一下刚挂断的电话。会不会是古川找来办理离婚的律师?否则有马豆腐店怎么可能有律师上门!

走出办公室来到店门口,只见橱窗前站着一位身穿蓝色朴素套装,右臂搭着褐色大衣的女士,三十来岁,身材娇小,身上每一部分构造都显得小巧。

“请问是有马义男先生吗?我是律师,叫浅井祐子。”她正视义男,低头致意,声音清脆悦耳。看起来好胜而聪慧的神情让义男不禁联想到鞠子小时候喜爱的绘本中出现的聪明兔子。

“我是有马。”义男一只手撑在橱窗上,出来打招呼,“请问有何贵干?”

浅井祐子回头看了身后的马路。这时义男才发现一名中年女子刻意躲在店门外。

“日高女士,请过来一下。”浅井祐子鼓励道,“这位是有马义男先生,你可以跟他见面。”

中年女子和浅井祐子恰成对照,始终看着自己的脚,神态害羞地走进店里。她身材也很矮小,而且十分纤瘦。这位女士怎么看都不像是聪明的兔子。年龄上还不至于那么老,但头发已经掺杂了许多银丝,背也弯得令人心痛。

“日高女士?”义男看着身旁的木田低声询问,“难道日高女士是……”

中年女子终于抬起头,看看木田又看看义男。她眼睛湿润,充满了血丝。

好不容易义男想起来了:“你是日高千秋的……”

“我是她妈妈。”中年女子说道,声音带着哭腔。

“这位是日高道子女士。”浅井祐子搂着中年女子的肩膀说,“她很想跟有马先生见个面。”

浅井祐子和日高道子表示想为鞠子上香。义男拒绝了,他说:“鞠子的遗骨不在这里。我是她外公,无权领取遗骨。这里只有照片,我供了鲜花和香。但也只是让家人祭拜,不方便给外人看。请两位见谅。”

“我们明白。那么请问鞠子小姐葬在哪里?”浅井小姐蹙眉问道,显得很关心,“不好意思,我听说鞠子小姐出事前,她的父母便分居了。现在她母亲还在住院。我们才会直接来拜访你……”

鞠子的遗骨在捡骨之前,先暂放在义男的表姐家。这是妥协之下的决定。古川茂不愿意将鞠子的遗骨带回他和情妇的住所,义男也抱怨不该由古川茂代为看管。大家几经争吵,才想出这个权宜之计。就是义男的表姐要求古川茂拿出五百万,她称得上是激进派的先锋。出于同情,她认为遗骨该由义男接回去,建议因此毋需经古川许可便可直接抱回家,但是义男拒绝了。毕竟如果义男这么做,等于是跟希望保持为人父亲颜面的阿茂争夺珠宝箱一样,只会让争吵没完没了,这不是他所乐见的。鞠子生前跟这位姑婆及其年长的子女交好,与其让鞠子和他这个糟老头寂寞地守着有马豆腐店,至少在她捡骨之前,义男愿意低头要求表姐让鞠子住在表姐开朗欢乐的家里。表姐自然是含泪带着遗骨回家。

“贸然来访,真的很失礼。”在后面的房间坐定后,浅井祐子再一次郑重道歉,“应该事先跟你们联络,但是我们担心电话打不通。而且今天只是来附近确认有马先生的店是否还在营业……”

“我们一直都在开店。”义男一边端出招待客人用的茶杯,一边说,“我们的电话号码也没有换。虽然有一段时间被打搅得很厉害。”

“记者的采访吗?”

“如果是采访还好,偏偏有很多人打电话来骚扰。”

拿着手帕按住鼻子的日高道子在一旁拼命点头。

“你家也一样吗?”义男问。

“嗯,真是过分!”终于道子隔着手帕发出含糊的声音,“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查到电话号码的,都是些不认识的人,居然……居然打电话来骂我们家千秋。”

义男沉默地将注满的茶杯递上前。义男知道浅井祐子正用聪明的眼睛比较他和日高道子,因此故意隐藏表情。

同样是遭凶手毒手的牺牲品,古川鞠子和日高千秋截然不同。一般社会如此认同,义男也持同样的想法。鞠子是完全无辜的受害者,他希望对鞠子用“牺牲品”一词,但是日高千秋算吗?

她的确遭到杀害,也死得很凄惨,但大部分都是她自己惹祸上身的,不是吗?

义男不得不回忆过去。凶手打来的电话和那个被愚弄的夜晚,还有身心俱疲回家后,在信箱里发现鞠子手表的往事。这一场闹剧之中,日高千秋是否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呢?

声纹鉴定的结果显示,经常打来电话骚扰义男的,很明显是两名嫌疑人之中的栗桥浩美。只不过让义男到新宿的那通电话,高井和明究竟参与了多少还不是很清楚。他们家是荞麦面店,又是跟父母、妹妹一同工作。他只要一进厨房,除了家人就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换言之,他缺乏有力的不在场证明。警方认为近亲的证词不可靠。

关于高井和明,似乎都是这种情况。不管哪一夜或是哪一天,他的不在场证明总是不够明确。唯一的例外是十一月三日晚上,也就是倒霉的木村庄司在冰川高原行踪不明的晚上。那天荞麦店的熟客确定高井和明在厨房里工作。

就算不谈不在场证明这些专业术语,义男认为整个案件的主导权始终是在栗桥浩美手上,也确信三番两次打来电话骚扰他的人就是栗桥浩美。利用日高千秋演那晚闹剧的,耍那种小聪明的,还有以那种瞧不起人的方式说话的,应该也是栗桥浩美。当第一次看见栗桥浩美的照片,看见他那睥睨世人的的眼神时,义男就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这个年轻小伙子,而不是另外那个人。那家伙只是个笨蛋,跟这个不一样。这浑蛋是蛇,一条可以直行的蛇,一旦被他盯上跑都跑不掉。除非被盯上的人鼓起勇气,正面迎击,否则无法解决这浑蛋。

看过栗桥浩美的照片,从警方口中、电视报道、报章杂志等收集的信息中了解他的为人之后,义男深信这人一定是在电话交友中心之类的地方跟日高千秋搭讪的,做这种事对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样简单。乍看外表这人长得不错,被他搭讪,日高千秋自然很乐意跟着他。栗桥浩美让她帮忙送信到饭店时,不知道编了什么故事。对于收信的糟老头,他又是如何形容的?女孩听了是否觉得很好玩?

她一定觉得很好玩,而且觉得好笑。不然她怎会答应?

义男到现在也无法忘记当时饭店前台的年轻女员工,侧目看着他接信时,还冷笑着批评他是“老色鬼”。日高千秋应该也是一样吧?那天晚上栗桥浩美和日高千秋是不是躲在某根柱子后面偷偷看着有马义男走向前台并窃笑不已呢?义男的脑海中始终挥不去这般光景。

日高千秋被杀了。为了让她母亲亲自发现,尸体被运到她家附近,她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滑梯上。的确是个悲剧,被杀害的时候,她应该也经历了莫大的恐惧吧。

但是她并非完全无辜。她自己乐意踏进危险地带,所以遭到报应。既然这是事实,她死后遭受非议也是应该的。有一部分媒体对千秋轻描淡写,但对鞠子却以不同的论调报道,这一点让义男深为感激。他不希望自己心爱的外孙女跟那种逃课和男人出去玩、轻易出卖肉体的堕落女高中生相提并论。

“有马先生大概很生千秋的气吧?”低着头、用手帕遮住半边脸的日高道子看着茶杯说道。这句话比起她之前的态度显得十分直接,让义男不知如何应对,只好看着浅井祐子,仿佛请求她翻译一样。

浅井祐子只是沉默地接受义男的视线。那表情好像暗示义男可以说出真心话,又好像要试探义男的善意而隐瞒内心的想法。

“应该会生气吧。因为……那孩子……”日高道子抓紧手帕说,“本来就是肤浅粗心的女孩。尽管她被骗了,毕竟还是帮凶手给有马先生带来了麻烦。”

义男好不容易找到话语回答:“日高女士,你是专程来向我道歉的吗?”

日高道子双手掩面泣诉:“我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也试过许多方法,也到过学校跟老师商量,但都没有用。”

“日高女士……”

“报章杂志写了不少,电视上也报道过千秋的事。说那孩子……手上有卖淫熟客的名单……还是刑警说出来的。我还看见跟千秋玩过的男人接受采访。”

“日高女士,你居然也看那些东西!”义男不禁语带斥责,“你又何必呢?”

“因为我想知道。”道子边用手帕拭泪边说。由于嘴角颤抖,话也说不清楚,边说泪水还不停泛流。“我完全不知道千秋的事。我也曾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过,但那孩子根本不明白,直到她死了我才知道根本没用。”

“她先生呢?”义男转问浅井祐子,“千秋的爸爸在哪里?”

道子抢先回答:“我和丈夫分居了,自从千秋的葬礼之后。”

“真是对不起。”

日高道子依然双手掩面,呻吟般哭诉:“我先生说千秋的死是我的错。我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我们的宝贝女儿才会被人杀害。我先生很生气,内心受到很大伤害。以这种方式失去千秋,破坏了他的人生,他说都是我的错。我是千秋的妈妈呀,我一样为失去千秋而悲伤,我也在受苦,但他一点也不为我着想。居然对着我大吼把千秋还给他!”

道子“哇”地哭了出来,木田忍不住探头关心。义男使眼色请他暂时回避,木田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他其实也有话想对日高千秋及她的母亲说。

就在刚才义男也和木田有同样的想法,因为不好意思相赶而让她们在客厅落座,另一方面又很在意日高千秋的母亲有何事相求。

不满的情绪却逐渐软化了。

“老实说……”浅井祐子一边轻抚哭泣的道子的肩膀,一边缓缓道出原委,“日高女士打算对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家人提出损害赔偿的诉讼。”

“损害赔偿?”

“是的。一旦告上法庭,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很悲哀,但我们的目的不在金钱。”

说得义正词严,反而让义男摸不着头脑。“不是钱,那是为了什么?”

浅井祐子清澈的眼睛看了看天花板,思考之后回答:“应该说是……时间吧。”

“时间?”

“是的。为了这个时间过去就会被遗忘的案件,我们想争取时间。”

更加不明白了。

“现在是有电视、报章杂志拼命报道这起事件,但是再过三个月会怎样?半年之后又如何?只要发生其他悲惨的案件,大家的焦点又转移了,谁还会记得千秋和鞠子小姐呢?更别说是栗桥浩美、高井和明了!”

“这件事目前吵得很凶,也很自然。除了鞠子她们之外,不是还有其他七名受害者吗?所以警方办案也很努力。”

“那是现在。”浅井祐子意有所指地幽幽说道。

“不管怎样,我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义男说,心中却想,这女人比我小许多。义男的一生跟女律师今后的人生,时间相差太大。受害者家属跟单纯的相关之人立场也差别甚远。

“不久凶手的名字会被遗忘,受害者的姓名也不复被记住。”浅井祐子继续诉说,语气有些气愤,“换言之,整件事将被淡忘。栗桥和高井犯下的可怕罪行将被忘记,而且轻易得令人吃惊。我们想做的就是将遗忘尽量延后,有马先生。只要继续进行民事诉讼,就能让刑事案件未被要求的细节公开,尽可能地做详细的调查、记录,在人们的记忆中尽可能地长期而具体地烙下犯罪事实,一如为受害者立下墓志铭一样。”

“做得到吗?”

“我们不得不做。”浅井祐子举起娇小的拳头捶了一下桌面,“发生空难或天灾,造成多人死亡时,不都会在现场设立安魂塔,每年举行安魂祭拜吗?这案件也该这么办理才对,这是我们的想法。社会不应该轻易忘记这起案件。可是现实生活中,很讽刺的是那两名凶手已死。如果放着不管,早晚一切都会被忘得一干二净。那是一种危险,遗忘不只是不应该,而是一种危险!有马先生。”

义男坐立不安地拿出了香烟,但眼下并不适合点燃。他只好拿着香烟看着浅井祐子认真严肃的表情。

“我明白了。”

“谢谢。”

“可是……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希望你能跟日高女士一起行动。”

义男吃惊地看着日高道子。对方也抬起头,以抱歉的眼神对义男点头致意。

“对不起,我说得前后次序颠倒,可能让你不解。”浅井祐子明快地说道,“日高女士到我们事务所来是上个月中旬,也就是千秋小姐葬礼过后不久。当时是跟哥哥一起来的吧?”

日高道子点头并回答:“我哥哥是埼玉市议员,在他的推荐下我们决定找浅井律师的事务所帮忙。”

“打算申请损害赔偿的官司,一开始是你哥哥的主意吧?”

“没错。”

“我们没有异议,立刻就决定受理。但是这起案件的受害者不止千秋小姐一人,还有古川鞠子小姐,以及在栗桥浩美住处发现的身份不明的女性尸骨。当然还有有马先生刚才提到照片和录像带中出现的七名新的受害者。”

“嗯……”

“我们认为这个官司应该是团体诉讼的性质。全部受害者的家人应该组成一个团体,一致参与官司才对。当我们跟日高女士商量后,她也觉得比起她一人单打独斗,这样更有把握,同时也很赞同以这种方式跟其他能够理解这种心情的家属共同合作。首先必须先将受害者家属集合起来,成立受害者家属联络会,因此今天先来拜访你。”

总算明白话题的主轴了:浅井祐子的事务所是这个受害者家属联络会的旗手,负责统合。

“遗憾的是,日本对于案件受害者及其家人的心灵照顾,目前还付诸阙如,尤其是来自政府部门的救济根本就是零,现状很凄惨。”

“这种事我们以前就很清楚了。因为战败,根本不能指望上面为我们做什么!”义男说,“所以现在也不觉得惊讶。”

“有马先生,你出生于战前吗?”浅井祐子立即响应。

“嗯。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义男说完点燃了香烟。

浅井祐子等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才说:“既然政府不能为我们做什么,我们只好自己行动。首先就从受害者自己携手做起。”

隔着一层薄薄的烟雾,义男看见日高道子哭肿的双眼、瘦削的脸颊和瘦弱的肩膀。

义男心想,不知这名不幸的母亲是否也曾因梦见女儿而惊醒过,就像义男梦见外孙女一样,然后大叫、哭泣,僵直地窝在被子里直到天明?

好不容易挨过死别的悲伤。尽管送葬的行列步调缓慢,但总算是走过了,也终于习惯和失落感共处。但是依然还有不能适应的部分,依然有无法克服的困难,依然有摆脱不掉的阴影。

那就是恐惧,从自己内心深处,从自己的想象力幻化出来的恐惧。义男不得不想象这恐惧,而且无时无刻不能从脑海中抹去。他不能停止想象。那些家伙对鞠子做了些什么?又让她做了什么?在她断气之前,他们将鞠子掌控在手心里,到底逼她做了些什么?

在鞠子的遗体回来之前,在那些家伙死掉之前,这些可怕的疑问便逐渐在义男的脑海中生根。但真正开始发芽、展开嫩叶、伸长枝干,是在记录那七名女子的照片和录像带出炉之后。一如强力有效的肥料一样,刺激了义男从未使用过的想象力。所有听到的信息与义男内心的恐惧凝聚成一个焦点,时而在梦中、时而形成幻觉、时而变成幻听来折磨义男。

在这些恐怖的幻影中,鞠子经常还活着,不管遭受多大的伤害却无法死去,只能拼命哭叫、求饶、请求让她一死。实际上,那是过度伤心产生的妄想,是一种自取烦恼的痛苦。但是没有人能对义男说:“不要再自取烦恼了!”没有人能安抚义男。因为那些浑蛋已经死了,栗桥和高井已不在人世。

如果那些浑蛋还活着,不知有多好。义男有时不禁有这样讽刺的想法。或许从他们口中听到实情,义男就能脱离万劫不复的想象之苦。只要他们跟义男说哪些事发生过、哪些事没做,即使是说谎,说不定也能对他有所救赎。

“然而日复一日,我经常会从噩梦中惊醒,想到鞠子已经死了化成白骨,已经躺在坟墓中安眠不再受欺负,想到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她了,才能安心。日高女士,千秋的妈妈,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义男看着疲惫的日高道子,很想问她这些话。

但是就算问了,对方会如何回答?会不会只是掏出隐藏的心思,彼此确认相互的苦痛而已?

什么受害者家属联络会,最后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家属手牵着手,难道就能相互安慰吗?

说什么为了社会、为了防范下一次的罪恶、为了不忘记该事件,话是没错,但我们就该因此而活,内心却继续死去吗?

不知不觉间手上的香烟烧成了长条的烟灰,指头一阵灼热。义男像抖落昆虫的尸体般弹去烟灰,并慢慢地将烟头熄灭。

“我不懂。”他说道,“我当然懂律师的话,也知道这种活动……对于不忘记该事件有意义。但我要不要参加,现在无法立刻回答你们。”

“我们没有要求你立刻回答。”浅井祐子立即说道,“今天我们只是来说明想法,打声招呼。还有日高女士……”她看向道子,“觉得现在只有有马先生最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无论如何希望能跟你见面。”

日高道子在一旁深深地鞠躬。义男无法抬起眼睛,只好闭上。

浅井祐子打开公事包,取出文件。那是两张右上方订有订书针的纸。

“今天说话的内容整理成这篇文章。另外也提到了近日内举办第一次联络会的内容。麻烦请你有空过目。”

浅井将文件放在桌上,递到义男面前。义男再一次点点头,但没有伸手去接。

“以后还能跟你联络吗?”

“这……可以。”

“谢谢你。”这次浅井祐子点头致意,“日高千秋小姐和古川鞠子小姐是这次案件的主要人物。现阶段,确知身份且遗体被送回的也只有她们两位。今后如果发现其他七名女子的身份,情况将有所改变。最糟糕的情况,可能就是只有千秋小姐和鞠子小姐的家人成为损害赔偿诉讼的原告。”

“其他的人光是照片和录像带也不能成为原告吗?”

“是的。现在我们还不想承认,只能说是有这种可能。”

“律师。”义男说,“我有时甚至觉得那些浑蛋这样死去算是便宜了他们。”

“我也是。”浅井祐子的眼睛再度显现怒色,“有人说栗桥和高井因车祸而死是一种天谴,我绝对反对这种说法。他们没有接受应有的制裁。就这样躲开罪罚,随着时间消失无踪,这样完全不对。如果真有天谴,不该是这样。天谴不可能这样不公平。”


浅井祐子和日高道子回去后,义男还是神情木然地坐在客厅里。

他也知道“天谴”一说不值得信赖。不是所有好人都有善报,也不是所有坏人都有恶报。

木田前来安慰他。黄昏的买菜时间,店里却一个客人也没有。

“阿孝。”义男呼唤木田。

“什么事,老爹?”

“我看把店关了吧?我已经累了……”

说到这里,义男闭上嘴,双手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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