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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这是那一周星期三的事。

足立好子为了做晚饭,比丈夫和两名员工早一个小时离厂回家,抚摸着时而还会疼痛的左膝走进了厨房。工厂早在十年前就改成了水泥结构,但住宅还是有三十五年历史的木质老房子,到了这个季节冷得厉害。好子快步走在没有一点火苗的寒冷厨房里,不禁打了一个大喷嚏。

她赶紧打开电暖气开关,将装满的水壶放在炉子上。火苗的色泽给人温暖的感觉。很想坐下来好好休息,但对回到家就是家庭主妇的好子而言,这种奢侈是不被允许的。打开冰箱和储藏室,拿出晚餐的材料。今天特别冷,所以晚上吃烧酒汤。通常中午便决定晚餐吃什么,是三人份的晚餐。

去年九月初,好子在送货途中出了车祸,左膝复杂性骨折,在医院住了将近两个月。治疗又苦又累,之后的康复训练更是难熬。

忽然间被迫独自过日子的丈夫其实也很辛苦。少了好子,饮食起居立刻就变得乏善可陈。

个性传统的丈夫最讨厌一个人吃饭。丈夫继承了家里的印刷厂,目前虽为亏损而苦,但在好子嫁进来之前生意兴隆,听说员工旅游还一起去过夏威夷呢。当然员工人数和今天的不能比,平时不是周末假日的话肯定加班到深夜,所以员工都在厂里用餐。丈夫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几乎没有独自吃过饭。

好子住院期间,丈夫常常面对着无人的桌子说自己好像被独自囚禁似的,想来也是怕寂寞。两个女儿又都嫁到远方,加上孩子也小,根本不能指望她们。好子躺在病床上,几乎不敢面对为这些事抱怨的丈夫。治疗之外,就属这件事最让她难受了。

不过后来丈夫倒是找到了解决方法。厂里的两名员工,一名已经有了家室,另一名则是上高中夜校的二十岁小伙,姓增本,有着现代年轻人难得的老实。丈夫决定和增本一起吃饭。反正增本也是一个人过日子,加上薪水不高,能够省下餐费也不无小补,所以也就愉快地接受了新的习惯。

两个男人不习惯做饭,做的菜也千奇百怪,但比起一个人枯燥无味的饮食生活,这样要有意思得多。

到了十月二十日,好子终于可以出院了,增本已经十分习惯足立家的厨房。刚出院那段时间,好子也很高兴有人帮忙料理家事。等好子康复后,增本还是维持跟他们一起吃饭的习惯。

厨房逐渐暖和起来。好子洗了蔬菜,烧热锅子,动作熟练地准备晚餐。这时客厅陈旧的咕咕钟响了,是七点钟。好子将火势关小,走进客厅打开电视。丈夫和增本快回家了。

电视画面上是平时只在晚上十点以后新闻节目中出现的女主播。好子以为自己弄错了日期,仔细一看原来是特别节目。是有关去年九月到十一月初之间,耸人听闻的连环诱拐杀人案的报道。

哎呀!

好子坐在暖桌前,直盯着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年轻男子的脸部特写。现在全日本大概没有人不认识这两人吧。

右边脸形较长、面貌端正的是栗桥浩美,左边胖胖的、眼小眉垂的是高井和明。就目前所知,这两人杀了三四个人,而且好像是为了好玩而杀人。

好子知道高井,不认识栗桥浩美,却认识他母亲栗桥寿美子。住院期间,两人的病床曾相邻。寿美子因为从家里的楼梯摔下来而住院,不知该说是智商问题还是精神出了状况,因诱拐了来看门诊的小孩而被转到其他病房。此后好子曾经看到高井和明到寿美子所住的单人病房探望。

不仅如此,好子还跟他说过话。虽然只是在电梯前聊了两三句,但感觉高井是个性格很好的年轻人,连护士长也那么说。护士长还告诉好子:“高井和明和栗桥寿美子的儿子从小认识,常常替对母亲冷淡的儿子来探望寿美子。”在好子听来的对话中,高井和明总是很亲切地叫栗桥寿美子“阿姨、阿姨”,看起来很有爱心。

好子出院回家不久后的十一月五日,看见这则临时新闻,不禁吃惊得心跳都要停止了。一开始她是为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出车祸殒命而惊讶;可是比起此后真正的惊讶,这还只是小巫见大巫。那个高井和明居然和栗桥浩美联手诱拐了好几个女孩,将她们关起来虐待凌辱,最后还弃尸,打电话捉弄女孩的家人,打电话到电视台吹嘘自己的恶言恶行!

一开始她还怀疑,若是栗桥浩美就算了,自己所知的高井和明是个身形庞大、一脸害羞笑容的大男孩,生性不可能那么残暴。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可是后续报道不断让好子的希望破灭。造成两人车祸身故的是高井和明的车,后备厢则装着一个名叫木村庄司的川崎上班族的尸体。车祸发生前,两人在绿色大道高速公路的加油站加油时,加油站的员工还亲眼目睹他们相当亲密。前一天晚上在冰川高原车站附近的餐厅也有服务员看见他们在停车场说话。怎么看两人都是一起行动的。

从栗桥浩美初台的住所发现了大量照片,被拍摄的七名女子之中,已确知三人的身份。她们都是失踪的女子。那里是栗桥浩美居住的地方,附近有住户出面作证说在附近见过高井和明。栗桥浩美手机的通话记录也有许多是打给高井和明的。

同伙,这个词在任何一则新闻、任何一篇报道中,都轻易作为说明两人之间关系的名词。

医院护士长说得没错,他们俩从小就认识,但是彼此的关系并非对等:栗桥是老大,高井和明是属下,甚至只能算是跟班。栗桥成绩优秀,是班上受欢迎的人物,高井则是学习落后、常受欺负的可怜虫。

这些残酷行为的主事是栗桥,高井被他牵着鼻子走,受影响而越陷越深。

好子不明白,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人是会变的。小时候是成绩优异的学生,长大后也可能不成才、不长进。小时候难以管教的人,也可能长大后对社会很有贡献。小时候的高井和明或许是栗桥浩美的跟班,却不表示二十岁以后依然如此。人是会成长的,要维持一成不变才更困难。

每个人小时候都有害怕的人,或是对某些同学总是抬不起头来;相反,也会欺负更弱小、条件差的同学。这种关系也许不会随着成长而渐渐退色,但也不会那么频繁。至少好子这么认为。

好子没有养育过男孩,她生的都是女儿,但是照顾像增本这样的年轻人却经验丰富。地方小工厂的老板和老板娘,有很多机会比年轻员工的父母更能就近关心他们的日常交友、金钱出入和感情生活等方面。据她的经验,称“高井和明过了二十岁还不敢反抗栗桥浩美,于是接二连三杀人”的说法,尽管出自有名的评论家、主播或记者之口,但在好子听来就像是编造出来的故事一样。

十一月五日以后,好子住过的医院来了许多警察,媒体人员也大批赶到。目前好子仍然每隔十天前来复诊,因此常听到住院期间熟识的护士长、护士抱怨根本无法好好工作。但其实她们在某种意义上很兴奋,能够和平时无缘的人接触、面对着照相机和话筒说话,似乎也很陶醉。而且比起好子,这些护士拥有关于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更丰富的信息,可谈论的内容堆得像山一样多。

和好子同病房的病人,还有些仍在住院。来门诊时也顺便探望她们,大家见面还是十分兴奋,病房的气氛马上活跃起来。

据她们的说法,警方感兴趣的是高井和明和栗桥寿美子说了些什么、他的态度如何、几月几日的几点来过等。另外还不厌其烦地调查栗桥浩美有没有来过。当然不包括送寿美子来住院那一次。

媒体关注的焦点一开始也跟警方的一样,但自从有名患者不小心说漏了嘴,泄露了寿美子诱拐小孩未遂事件后,媒体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事实上,对医院而言,这是医院管理不当的问题,当然不希望外界知道此事,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

寿美子引起的事件其实也不是很严重,好子认为没有必要闹得这么大,因为跟事件本身也没什么关系。但是现实却不是这样,寿美子的脑子有问题正好为栗桥浩美的犯罪提供了证据,社会新闻光是针对这个话题就炒了一个星期。

就连之前同住一间病房的病人也都异口同声地批评好子想法简单。以前睡在好子前面床位的女中学生,看起来很聪明,却故意说些心理学等难词,又是什么遗传、幼儿期怎样的人会成为罪犯。好子只能一脸无奈地看着照顾女学生的母亲,那位母亲正一脸骄傲地看着女儿大放厥词。

在好子听来,她们说的不过都是些空想或谣言的综合。甚至连摔断了腰椎、躺在床上不能动的老太太也声称在上厕所途中遇见过高井和明,让好子觉得有些悲伤。这时警方和媒体还没上门找好子,所以她们提醒好子可能有人会上门,到时被问到什么要告诉她们云云,使得好子回家时心情十分沉重。

过了几天,果真来了两名刑警,说是按顺序调查曾经和栗桥寿美子同病房的病人。两人都穿着整齐的西装,打领带,脚上穿的也不是破鞋,而是看起来很舒适的上等皮鞋。好子心想,电视上的警察电影都是骗人的嘛。

刑警问话语气客气,容易理解,让好子毫不紧张地畅所欲言。大概警方也事先做过调查,对于好子的回答并不惊讶。说到出院那天,在大厅第三次看见高井和明时,他心不在焉、脸色苍白地到达医院,刑警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他的样子真的很奇怪。好像后面有谁在追他,他拼命想逃开一样。”

刑警将好子说的内容记在本子上。因为他们认真记录,好子信心更强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去问栗桥寿美子应该就会知道。你们去见过寿美子了吗?”

新闻报道说栗桥夫妇离家出走,行踪不明。但是警方应该知道他们的下落吧。

较年长的刑警简单地回答了有关讯问寿美子的内容。因她的精神状况不好,提供的证词不是很清楚。好子为栗桥寿美子的现况感到心痛。

约两个小时后问话结束,刑警便回去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或打来电话,好子开始有些后悔。当初应该语气更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才对:高井和明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就像是个身形庞大、个性温柔的大男孩。难得的机会,自己却这样浪费了。

随着一阵脚步声,丈夫和增本在客厅入口探头进来。

“下班了。喂,晚餐吃什么?”丈夫问。

这个人都有外孙了还像个小孩一样,每晚都这么问。今天晚上有什么菜?有没有我爱吃的?

一听好子回答“烧酒汤”,丈夫高兴地去洗手间洗脸。跟在后面的增本则看了看电视,并问好子:“老板娘,这是那起案件的特别节目吗?”

“好像是吧。”好子回到厨房,背对着增本说,“吃饭时不要讨论这种令人难过的话题,换个台吧。”

增本没有回答,反而津津有味地站着继续看电视。好子将凉拌青菜装碟,切好泡菜,并从冰箱里拿出啤酒,身手利落地忙碌。

“老板娘!”增本目不斜视地看着电视画面,大喊,“这……有点怪!”

“怪?我不喜欢听杀人的新闻,你赶快转到别的台吧。”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增本走向厨房说,“这个新闻跟其他的不太一样。”

“不一样?电视台的报道不都一样吗?”

“不对,这名主播明明说真凶另有其人。”增本瞪大眼睛指着电视说,“你看,老板娘!”

好子看向电视,这时特写镜头中的主播正好说道:“现在警方的看法真的没有问题吗?没有看错什么证据吗?我们HBS通过独家采访,有了新的推论。”

瞬间随着思绪转变,画面也变了,跳出充满屏幕的大字:“连环杀人案的主要嫌疑人还活着”。


那天的晚餐食不知味。大家坐在一起,但好子始终看着电视。她像个机器女佣一样帮丈夫、增本添饭,眼睛却始终盯着电视。

“上次电视台播类似的特别节目,是因为凶手打来电话吧。那次是哪个电视台?”

“好像也是HBS。”

两人的交谈听起来就像是扰人的噪音一样。

一、一连串案件背后,潜藏着过去的搜索中没有浮出的第三者。这个人物我们暂称为X。

二、案件的真凶是X和栗桥浩美,而且主要凶手是X。

三、高井和明没有参与一连串犯罪,但是因为发现栗桥浩美涉案,有可能受到X和栗桥的胁迫。

HBS的主张大致可分为上面三点,证明其推论的看法如下:

一、显示高井和明主动涉案的证据很少。

二、被认定为凶手诱拐、杀害的受害者之中,已确定身份、知道失踪日期及场所的是下列五名受害者:

古川鞠子

一九九六年六月八日凌晨一点左右

东京都内东中野车站附近


日高千秋

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三日傍晚?

东京都内新宿车站附近


木村庄司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三日下午?

群马县冰川高原或湖畔地带


伊藤敦子

一九九四年三月十五日下午?

群马县涉川市山中


三宅绿

一九九三年六月一日下午?

东京都田无市


就目前所知,上面任何一个案例,栗桥浩美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但高井和明的不在场证明则尚未确认,换言之,还停留在可能有或没有的阶段。

三、高井和明的家人竭力主张高井和这些案件无关。

四、在HBS独家调查中发现同一凶手犯下的未遂事件中,受害者的证词提到:“当时两名凶手之中,其中一人的年龄、长相和高井和明完全不同,很难说是同一凶手。”

上述四个证据,最具冲击性的是后两项。主播依序说明四项证据,很自然地后两项将在节目后半段提及。这也是吸引观众收看到最后的技巧之一。

就算栗桥浩美是凶手,而高井和明不是,凶手依然有两人。这一事实,在案件还在进行当中,凶手致电HBS特别节目的声纹分析中已经获得证实。现在又跳出了第三个人X。到此为止,好子还能够慢慢理解,实际上她也很高兴。没错,高井和明不是凶手。心肠那么好的青年,怎么可能会残酷地杀人呢!

接着HBS又开始说明为什么会将栗桥浩美推开,让这个谜一样的人物X成为主要嫌疑人。一般会认为,既然从栗桥初台的住所找出大量照片和化成白骨的尸体,就可以作出栗桥是主要嫌疑人的结论。但是HBS却提出那次打到HBS特别节目的电话佐证。

当时因插入广告而中断凶手说话,然后对方生气挂断电话。经声纹分析,确认那是栗桥浩美打的。那么后一通电话就可以推断是X打来的。但高井和明没有留下任何声音资料,无法做声纹鉴定,所以少了一个重要物证。

从推断是X打来的后一通电话中,可以听出对以前挂断电话的遗憾,和希望与HBS继续谈下去的企图。如果栗桥是主要嫌疑人、X只是从犯,X应该很难摆出这种态度。因为是栗桥单方面挂断了前一通电话。

另外还有一项一向被忽略的重要事实。在HBS特别节目播出之后,古川鞠子的外祖父有马义男立即接到一通某人使用变声器打来的电话。这通电话没有录音,通话内容也只能凭借有马先生的记忆,但调查总部仍大致断定是栗桥打来的。

而根据有马义男的证词,当时打来电话的人,也即栗桥浩美非常生气,就像挂断HBS的电话时一样生气。

有马先生收看了HBS的特别节目,知道事情经过,而且还独具慧眼,在声纹鉴定的结果出炉之前就已发现前后两通电话是不同的人打的。当时还没有凶手为多人的说法,甚至连这种假设都还很薄弱,因此不能不称赞他具有卓越的洞察力。

有马先生对着电话说:“你们是不是两个人?你一人不可能做这些事。你是被谁指使的?”那个被认为是栗桥浩美的人立刻咒骂有马先生并挂断了电话。

调查总部几乎完全无视这一事实,甚至可谓抹杀此一事实。对于以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两人犯案为主轴的调查行动而言,这项事实显得非常碍眼。在调查总部努力想完成的拼图中,根本不打算放进这一块图片。

调查总部致力于“栗桥主犯、高井从犯”的调查方向。然而有马先生的这段插曲,尽管小却具有推翻警方假设的力量。它是调查总部不可或缺的一片拼图。

假如像调查总部描绘的图景一样,栗桥是主要嫌疑人,高井是听命办事的从犯,那么栗桥一旦生气挂掉电话,为什么又会重新致电节目呢?退一步想,假设“从犯”高井和明鼓起勇气自作主张打电话和HBS交涉,这时栗桥会闷声不响吗?

凶手经常使用手机。而且小心谨慎,看得出来习惯变换通话场所。打电话给HBS或有马义男等受害者家属时,两名凶手是否在一起无法确知,甚至也不知道是谁主张打电话给受害者家属的。

但至少在打给HBS特别节目时,从栗桥生气地挂断电话后和同伙的迅速应对来判断,两人是在同一场所,而且很可能同伙在一旁守着栗桥打电话。这样假设同伙的是高井和明,栗桥浩美怎么可能默许他奋勇地重新打电话呢?

足立好子猛盯着电视,专心倾听主播的说明。丈夫在一旁摆出吃惊的脸色也无所谓,因为我可是亲眼见过高井和明!还跟他说过话。那孩子不可能会杀人,我一直这么认为,可是警方和新闻都不这么想。这下有人帮忙了!好子用力握紧拳头。

“老板娘,你还好吧?”增本担忧地探过身来。

两小时的节目播出了一半,现正在介绍赞助厂商。好子舒了一口气,起身到厨房泡茶。

“你会不会热心过头了?”丈夫有些生气,“人不可貌相,心里怎样很难说。有些人笑容满面,一样是坏人。”

“这种事我当然也很清楚。”

广告结束后,主播又出现在画面上。

“我们HBS对此一事件提出新的看法,并不是要引起社会不安。”

而是调查总部完全归罪于栗桥、高井,想结束此案。如果以这种方式解决受害者众多的残酷杀人案,未来将对社会产生诸多不良影响,甚至还得担心会出现好事的模仿犯。如果有了这类凶手逃脱法网的先例,很可能会刺激因案件残酷性而行动的模仿犯,甚至比模仿犯更危险的真正罪犯起而效仿。

我们明白警方想迅速结案的心情,但不能为了求得社会平静而忽略事实。主播身旁坐着一名神情紧张、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青年。只有他一人。

青年和主播打招呼,嘴里说着“请多指教”,听起来竟是十分冷静。

“今天的来宾是网川浩一先生。”主播对着镜头介绍,然后看向青年问道:“你现在是补习学校老师吗?”

“是的。我教的是中小学生。”姓网川的青年回答。他整齐地穿着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显得很干净。头发有些长,但梳理得很整齐。五官端正,给人不错的印象。

“网川先生和身故的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是同学。”

眼睛困得快要闭上的好子丈夫,大叫一声问道:“同学?这家伙居然敢上电视!”

“喂!安静一点。”好子调大了音量。

“节目前半段提到的新看法,其实并非只是我们HBS的看法。当然我们对于这一连串事件也在调查,但这次促成我们在调查期间制作特别节目的,是网川先生的一封信。”

画面上出现了信纸,一封横写格式的信,配着播音员的朗诵:对于目前警方的搜索方针,我个人有些重大的疑问……

“刚才我们也介绍过网川先生和生前的栗桥浩美、高井和明熟识。”

“是的,我和他们从小认识,一直交往到最近。”网川明确地回答。

接着网川说明目前的情况和不得不跳出来说话的原因。

“身为他们的朋友,我不忍心,更不愿看着高井的家人受苦,他们真的很可怜,我无法沉默不语。”

足立好子认真地注视着电视画面上清晰映出的这名年轻人。笔直的眉毛,坚毅的嘴角,看起来很聪明的眼神。长期以来在足立印刷有限公司工作的她观察过太多年轻人,眼前这个叫网川浩一的青年,给人感觉很不错,显得诚实又值得信赖。他不像以前那个姓田川的男人躲在奇怪的屏风后面,堂堂正正的风貌令人耳目一新。那个田川虽然和连环杀人案无关,却在别的地方做出了骚扰小女孩的恶心事。

“高井的父亲因过于伤心而住院。他母亲这几个月几乎无法外出,过着躲避外人的生活。”网川停顿了一下,抿紧了嘴唇继续说,“但最可怜的还是高井的妹妹。她坚信哥哥没有涉入那么可怕的案件,也曾对警方不断强调她的意见。高井家开荞麦面店,一家人和乐地做生意。和一般职员不一样,他们全家都很清楚高井的生活状况。警方认为高井在面店打烊后,趁着家人熟睡偷偷溜出家门犯案,而且假设是在每周一次的公休日。这种说法太可笑了,请各位冷静思考一下。高井三餐都跟家人一起吃,生活步调也从未错乱,这从他妹妹的证词中可以得知。试问有什么人能不让同住的家人发现,像个猎人般一一犯下这些骇人听闻的罪行呢?”

网川对着镜头诉说。

“我们不要推测,希望大家仅就常识来判断。这么合理的意见却完全不被采纳。警方一开始就认定高井是凶手,做好了一切假设,只挑选足以佐证假设的证据,认为他父母和妹妹的说法都是障碍。”

主播赶紧出面制止语气有些兴奋、语速加快的网川。“网川先生,你刚才提到了高井和明先生的家人。那么对于栗桥浩美先生的家人,你有什么样的看法?”

网川双目微微低垂,不断眨眼。接着他抬起眼睛,神情显得毅然决然。“身为栗桥浩美的童年好友,我觉得很难过。关于栗桥浩美是这一连串案件的凶手,我毫不怀疑。但是他的同伙另有其人。”

主播重新摊开写有HBS证据的写字板,再次依序说明四点看法。

“栗桥浩美的同伙不是高井和明,而是第三人X。”网川对着主播点头后说道,“而且X是这些案件的主要凶手。这样,以前特别节目中‘重新打来的电话’等谜底就能揭晓,计划安排所有事的主要凶手另有其人。我这样形容也许不太好,但栗桥只不过是个‘跑腿的’。所以主要凶手才会在后来再度打来电话,而栗桥才会在节目结束后打电话找有马义男出气!”

“这种情况下,高井和明先生的立场似乎变得有些奇怪。”主播始终保持冷静,而且随时不忘强调“高井和明先生”的说法。“刚才网川先生提到高井先生的家人觉得他的生活没有异样。但是他在十月四日到五日之间的行动很明显有问题。他被栗桥浩美叫出去,故意开着自己的车到冰川高原。有人还目击他们亲密商量事情的模样。”

“是的,所以说……”

为了制止突然插嘴的网川,主播继续说道:“车祸当天十一月五日,也有很多人目击到高井先生和栗桥浩美共同行动。据他们的证词,栗桥浩美精神有些不太稳定,看起来反而是高井先生保护着他。关于这点,网川先生你怎么看?或者不只是你,也可以说一下高井先生家人的看法。”

足立好子抓紧了筷子。的确连好子这个外行人,也觉得十一月五日高井和明的行动有些怪异。而且四日到五日晚上,他在哪里?过去的报道中称栗桥和高井睡在秘密基地里。五日被发现尸体的木村庄司大概也是被监禁在秘密基地,并在那里遇害。

网川停顿了一下调整好呼吸,然后抬起对男人而言显得过长的睫毛,慢慢看着主播说:“会不会是真凶胁迫了高井?”

主播像倒吸了一口气,凝视着网川。实际上主播不可能是第一次听到这爆炸性的言论。就算是现场直播,事先也一定会有彩排,目前进行的程序都是预定好的。可是主播认真到几乎是害怕的神情,还是让好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被胁迫?”主播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是的。我按顺序说吧。首先我认为可能是高井因故发现了栗桥浩美跟这一连串案件有关。”

栗桥和高井不只是童年好友,长大成人后也住得很近。栗桥的确独自在初台租房住,但是他没有工作游手好闲,所以经常出入父母家。这可以从邻居的说法中获得佐证。

此外栗桥还经常向高井借钱。实际上,与其说是借钱,不如说是“勒索”更恰当。高井对于栗桥蛮横的态度从不反抗,显得顺从。这也是警方认为“栗桥为主要嫌疑人、高井为从犯”的主要根据。

“警方认为他们这种形式,可说是老大和属下的关系,因此高井被栗桥牵着鼻子走并不奇怪。两人维持着这种关系,栗桥的所作所为被与案件毫无关系的高井偶然察觉,应该很有可能。”

“可是,网川先生,”主播又插嘴问道,“栗桥浩美所犯的都是凶残的罪行。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可能让毫不知情的朋友轻易发觉呢?他应该不是笨蛋吧?”

“栗桥他……”网川说到一半,表情显得很痛苦,“就我所知,栗桥的确很聪明。但也很自负,习惯从一开始就瞧不起别人。这从他上班三个月就辞职的证券公司同事接受某次采访时的说法就能获得印证。”

足立好子好像也记得看过什么周刊杂志曾经提过这件事。那是栗桥浩美中学时的朋友说的话吧。

“栗桥尤其看不起高井。大家早就知道,高井从小眼睛就不好,虽然不是视力的问题,但左眼功能几乎完全失调,他因此跟不上学校的功课,被认为愚笨。初二还是初三的时候,知道原因后接受康复训练,成绩越来越好。可是栗桥还是抱着过去的印象,继续利用高井个性柔弱的一面向他勒索金钱。”

主播在一旁点头称是。

“这家伙怎么那么赞同一个外行说的话。”丈夫不禁抱怨道。他喝了两瓶啤酒,心情也跟着好转。“得好好加油才行,你说对不对?”

好子没有回应。烧酒汤已经凉了。

“因为是这样的栗桥……”网川的声音依然兴奋,“在毫不知情的高井面前,故意说出骇人听闻的杀人案,而且暗示是自己做的,我觉得一点都不奇怪。栗桥就是这种人,爱出风头又过度自信。不管是好事坏事,只要是自己做的,他就不可能不做声。何况这次是这么重大的杀人案,受害者不是一人两人。就算是栗桥,他也知道要挑个对象来暗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找了高井先生……”

“是的。他一向瞧不起高井,认为他不可能发觉什么,所以很可能安心地暗示对方自己的罪行。可是高井并不像栗桥所想的那么愚蠢。他知道栗桥在说什么,也知道该如何分辨真假。”

于是他开始怀疑栗桥浩美,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烦闷。

“这些都只是你的想象吧?”

“的确是我的推测,但是我听高井的妹妹说过这些事。”

主播又拿出一块写字板,展示最早发现右手的大川公园的照片,以及从栗桥和高井所住的练马区前往大川公园的路线图。

“各位观众应该很清楚,这是事件开端的大川公园。”

在主播的催促下,网川继续说道:“十月下旬,高井的妹妹曾经尾随哥哥外出。”

“你是说跟踪吗?”

“是的,没错。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呢?因为她看到哥哥那一阵心情郁闷,好像在为什么烦恼。当时妹妹以为哥哥有了心上人,是为了恋爱而痛苦,于是在周末尾随哥哥外出。她以为哥哥是出去约会。”

然而高井和明不是去约会,而是前往大川公园。

“从路线图可以看得很清楚,大川公园不是练马区的居民特意搭电车经常前往的地方,日比谷公园或新宿御苑更适合作为约会的场所。妹妹心里很纳闷,却在公园入口跟丢了哥哥,只能独自回家。其间高井做了什么、跟谁见了面,她一概不知。但是高井和明心情郁闷、好像很烦恼、还特意去大川公园的举动却是事实。如果他真的涉案了,就不可能这么不谨慎。”

主播故意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不是说凶手都会回到现场吗?”

网川用力甩了一下头发。“凶手没那么笨。他知道警方正在根据凶手会回到现场的经验法则进行调查。大概他很熟悉警方的做法,也读过有关犯罪心理学的教科书,所以绝不可能毫无防备地回到现场。正因为高井不是凶手,才会去大川公园。”

“去干什么呢?”

“他是有想法才去的,一定是。”网川断言道,“该如何看待栗桥浩美的暗示,他是否真的是一连串案件的凶手?当时大川公园是唯一被公开报道与案件有关的地点。高井想站在那里,仔细思考栗桥浩美是否真的去那里丢弃右手。一定是这样。”

主播皱眉思考,然后慢慢地说:“结果加深了你的怀疑?”

“是的。我很了解他,才会这么说。这种情况下,高井不会独自去报警,绝对不会。他不是会做这种没良心的事的人,他会跟栗桥商量。如果栗桥真的犯下杀人等罪行,他会劝栗桥跟他去自首。可栗桥不是一个人,主要凶手另有其人。他的好心被拒绝了,对方威胁他,如果告诉外面的人,要杀了他的家人。所以高井的行动绝非出于主动。他是被迫不得不那么做。他很清楚栗桥是被牵着鼻子跑,所以很同情栗桥,不禁想保护因不断杀人精神变得有问题的栗桥。”

网川说完一连串主张,主播令人惊讶地拿过一本书。

书名是《另一起杀人事件》,作者网川浩一。主播说这次节目的主旨是根据网川这本书加以推展的。

“今后HBS也将继续协助网川先生,朝解开案件真相的方向努力。”

“什么嘛!竟是在推销书。”丈夫擅自作出结论。足立好子却想着其他事——我要去见这个姓网川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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