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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武上悦郎迟到了十分钟。“建筑师”正深深窝在饭店大厅的沙发椅上,尽情阅读。

见武上小跑着穿越大厅而来时,“建筑师”合上书本,摘下滑稽的眼镜,抬眼看着武上。这是使用过老花镜看书的证据。

“你难得会迟到嘛。”

“不好意思,因为看书,坐过站了。”

武上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仔细一看,“建筑师”读的不是书,而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好像是论文集。

“你在读什么?”

武上从旧公文包里拿出一本书。灰色的封面上印着“另一起杀人事件”的标题,设计很简单。厚约两厘米,有很多照片和插图,读起来不怎么费时。

“读完了吗?”

“没有,还剩一点。这才坐过了站。对不起。”

“这本书我读过了。”

这是前天刚上市的书,此前作者网川浩一还上过HBS的特别节目造成轰动。出版社规模不是很大,但是出过几本畅销的非文学类图书,算是一流出版社。

“好像还卖得不错。这个姓网川的年轻人,看来很会做生意。”

“该不会有人幕后安排吧?”

“也许吧……”“建筑师”看着封底网川的照片,侧着头说,“武上,你看过这家伙上的节目吗?”

“正好没看到,不过内勤业务组已经录下,想看随时都行。我想内容跟这本书一样吧。”

“嗯,那倒是真的。只是看着本人说话,感觉更有意思。”

武上拿出香烟。“你怎么认为?关于网川的说法……”

“建筑师”笑道:“不先说说自己的意见就问别人,你未免太缺乏自信了吧。”

武上一边点烟,同时环顾四周。这家饭店是武上跟“建筑师”见面时常来的地方。每次来都觉得这么冷清,居然还没有倒闭。大厅很宽敞,散置着桌子和沙发。除了很难得的情况外,几乎没有遇到邻座有人的时候。今天也是一样,只见前台店员无聊地拼命忍住哈欠。

“其实调查总部也有人对高井和明涉案持不同意见。”

“我想也是,意见有分歧很正常。”“建筑师”摇摇头说,“毕竟物证太少了。”

“所以找到秘密基地就变得更加重要。”武上催促道。

“关于这一点,目前缺乏明显的线索。甚至有年轻人认为不需要特定的秘密基地,每次犯案利用犯罪现场的空屋或晚上没人的工厂、学校等就可以了。”

“当然有秘密基地。”“建筑师”说得斩钉截铁,“只有一个,是特定场所。调查总部的方针并没有错。”

武上抬起眼睛看着“建筑师”。对方将书收进口袋,然后从身旁的公文包里取出用订书针整理好的书面报告。

“我将目前我个人的意见作了整理。”他边说边将报告交给武上,“其实也没写什么大不了的内容,口头说明一下就可以了。做成文字,是帮你省掉记笔记的麻烦。”

“谢谢。”武上将报告放在腿上,打开第一页。上面排列着“建筑师”工整的笔迹。

“一开始说这些有些惭愧,武上,这次的案件对我而言太难了。别说是整栋建筑,就连一个房间都摸不着边。”

“是的,我知道。”

“建筑师”用来推论的材料,只有从栗桥浩美的住所收集的照片片段。一小部分墙壁、一小部分柱子、一小部分天花板和一小部分地板。

“但我还是尽量地推断,应该说是有百分之七十的自信作出了推论。以下就这些向你说明,对了,还有……”他苦笑了一下,“我无法推断出凶手,只能说我确信是不止一人。所以就称呼凶手为‘他们’好了。”

“建筑师”重新坐好,双手手指交错,放在稍微前倾的腿上。

“首先这些照片的拍摄地点,也就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并非一般住宅。不是公寓式房子,而是独门独栋。房子在两层楼以上,家里一定有楼梯,楼梯上面很可能是挑高设计。”

武上一边看着报告一边点头。

“我们先从不是一般住宅或公寓的推论说起。这一点很简单,因为房间的天花板很高。”“建筑师”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饭店的天花板,继续说道,“不是有受害者坐在椅子上或手脚被铐在椅子上的照片吗?好几张。将这些排开,数数看有几把椅子。是两把。换言之,这些椅子经常放在他们用来监禁受害者的房间里。一把是木框有布靠背的,另一把是凳子,椅面的形状类似豆子。凳子的照片通常只照到腿,只有一张能够微微看到椅面边缘。”

报告中有这两把椅子的素描,还附了推测的尺寸。

“尺寸是比较一般椅子的大小和照片中受害者的身高推出来的,包括高度和宽度。把这些数据输入电脑,一一仿真每一把被拍到的椅子的角度和高度。”

“建筑师”伸出手翻阅武上腿上的报告。

“拍到椅子的照片共有五十八张。假设房间是标准的,即合乎建筑标准法的规范设计天花板高度的话,这五十八张之中至少有二十二张必然拍到天花板,但实际上只有九张。而这九张几乎都是将照相机放在地板上,仰着头拍摄所致。”

武上点点头,他大概记得是些什么照片。那是受害者趴在地上,由下往上拍摄的脸部照片。

“因此该房间应该拥有超过一般标准的奢侈的高度,这在一般公寓里是不可能有的,高级公寓里也绝对看不到。所以说应该是独门独栋、专人设计的房子,这是第一个推论。”

“建筑师”催促着翻下一页,武上照做了。

“这栋专人设计的房子,地处冬天气温在零度以下、很可能有降雪的高原。看房间的窗玻璃。拍摄到窗框或窗玻璃的照片,即便是很小,也有六十三张。其中窗框和窗玻璃同时被拍到的有四十七张。放大照片加以确认,可以看见原是双层设计的窗框被改造成普通单层。改造时间应该不会太久,大约是四五年前。很可能是因为打扫、维修太麻烦才改造的。新使用的窗玻璃具有优良的隔音、防湿效果,密封性也很高。大概是在改造窗户的同时,房间墙上的钢管电暖器也被拆了。这可以从仅剩一点的壁纸痕迹去判断。不知是偷工还是舍不得花钱,拆电暖器时并没有换壁纸。”

“建筑师”皱着眉,好像马上要打喷嚏。这就是他表示“我不高兴”的表情。

“凶手们连环杀害的第一号受害者是谁?”

“还不知道。”武上回答,“也许是初台住所的照片中,哪个身份不明的受害者,也可能还有其他受害者。”

“建筑师”点头道:“目前只知道最后的受害者是木村庄司?”

“对,没错。”

“我在想房间的改造时间和开始杀人的时间会不会几乎一致。当然可能会有些微差别。最早的杀人是出于冲动,食髓知味,需要监禁受害者好加以玩弄的场所,于是就拿这个房间充数。也可能凶手本来就是恶魔心肠,一开始就准备好这个房间,进行狩猎他人的游戏。”

“建筑师”似乎不能忍受自己说出来的话,继续表情扭曲地说:“但可以确知的是,这一连串杀人案从很早开始便用到这个房间。而且是连续使用,所以不可能是租借的房子。内部整修需要时间和金钱。租来的房子不太能随便整修。因此可以推断这栋房子是为某人持有,这是第二点。”

在武上开口之前,“建筑师”紧接着又说道:“在仔细检查照片后,发现有趣的事情。有一部分壁纸发霉了,地板也翘了起来,天花板上的电灯座长期没有使用。这代表什么?可能性有二。一是这房子平时没有人居住。另外则是平时有人住,但房间太多,照顾维修不是很彻底。”

“会不会是别墅……还是一个人住的大房子?”

“都有可能,我认为别墅的可能性更高。而且目前定居在别墅的情况也很普遍。”

“冰川高原的别墅区,就是你刚才提到冬季规格的建筑林立的地区,那是新兴的避暑胜地。”

“而且那种地方一二月的温度会降到冰点以下,而雪却下得不多。将受害者关在没有电暖器和电暖地板的房间一两个晚上,还不至于冻死。”

武上抬头看着饭店挑高的天花板,发觉有些脏了,可见这饭店并不热闹。

感觉上凶手们使用的建筑整体而言也不美丽,但是毋庸置疑,那是私人拥有的财产。

“你猜房子建了大概多少年了?”

“能够推测的根据只有地板的伤痕和耗损情况。如果地板换过,推测就会不准。不过一般不用来居住的房子,或是不常使用的房间,很少有人会去换地板。所以以未换过地板为前提,至少已经建了十到十五年。”

“两名凶手之中,可能有一人买了二手别墅。”

“很有可能,但是我认为遗产继承或赠与的可能性更大。这栋建筑不便宜,天花板很高。从地板和柱子的样子来看,建造时应该花了不少钱。可惜不能看到地基。”“建筑师”懊恼地摇摇头,“不过凶手年龄应该不会太大。光靠声纹无法判断年龄,但从他说话的方式,推测是二十几岁,保守一点顶多不过三十五岁。”

“嗯,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年轻,就算是二手房,也没有能力买……不,也有可能买得起。艺人或一举成名的畅销作家之类,或是青年企业家能办到吧。可是这种人一定会忙于工作,哪有时间玩这种连环诱拐杀人的游戏?”

凶手的时间很多。一开始调查总部就认为凶手没有固定工作,或是时间很自由。这一点武上也同意。

“如此,很可能是有钱人的儿孙,反正脑海里浮现出的就是有钱有闲的年轻人。可能目前还没有那么多钱,但是至少能维持这房子的开支。就算有工作,也不会累得像是拖车的马一样。”

武上翻阅报告。“关于楼梯和挑高的部分呢?”

“这个与其从照片来分析,不如参考一起附上的日高千秋的验尸报告。她是窒息身亡,被勒住脖子而死。凶手不是用手勒死她,而是使用绳索。”

“原来如此。凶手们将她吊死,就像绞刑一样。”

“是吧?可是那里并没有绞刑台。凶手们大概是将绳索套在她脖子上,然后将她从高处往下推。”

“想在一般住宅吊死人,这是最简单的方法,而且能办到的地方就是楼梯。但是楼梯上方通常是一般高度的天花板,而且人的体重,加上断气前一定会挣扎,必须要有撑得住的坚固钩子,这很困难。但是如果有梁就另当别论,只要将绳索挂在梁上即可。而且要从楼梯看得到梁,除非是挑高设计,否则不太可能。或者楼梯上方有天窗,也可以将绳索从那里垂下来,但是那样日高千秋就会撞到墙壁,她的身体各处会留下撞伤、擦伤。但验尸报告中并没有这些记录。”

“楼梯有没有可能是通往地下室的呢?”

“有可能。若楼梯上方有梁,这个可能性倒是很高。可是这要视房子的地理条件而定。受害者被监禁的房间,窗户是普通的及腰高度,阳光可以照进来。可见房间并不在地下。而且拍照时没有放下窗帘或百叶窗,看来根本就不用担心随时会有人经过偷看房内的情景。这表示房间的位置并不危险,换言之,应该是在二楼以上吧。也可能院子很大,周围没有其他住宅。一般在监禁或软禁什么人时,在允许的范围内,总是会选择不易脱逃的房间,这是凶手很自然的心理。所以二楼比一楼好,三楼又比二楼好,不是吗?”

“的确。”

“是吧?那么监禁的房间便在二楼。准备吊死日高千秋的凶手们,与其使用连接地下室的楼梯,不如使用连接一二楼的楼梯会更自然吧?所以有没有地下室,以目前的资料很难判断。不知你拘泥于地下室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武上摇摇头说:“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应该说是印象,忽然间觉得,你不必在意。”

“这种印象其实很重要。”“建筑师”边说用一只手揉揉眼睛,“我最近常常盯着这堆照片。我的目的是要解析房间和建筑物,所以尽可能不去注意受害者,但还是会看进眼里。晚上闭上眼睛睡觉,受害者的脸就会浮现在眼前。”

“建筑师”眼睛下面果然有黑眼圈。

“我说过好几次了,这起案件能够分析的对象太少,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因为长期盯着看,还是会浮现出一种印象。武上!”“建筑师”轻声低喃,“照片中的女子,应该没有健在的吧。”

武上沉默以对,如今已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想到那些失踪女子家人的心情,谁也无法大声说话。

“七人的遗体究竟藏在哪里呢?”

“你想会是哪里?”武上重新坐好,“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建筑师”立刻回答:“在这个屋子里,武上!”

“为什么?”

“印象。”“建筑师”说完,又揉了揉眼睛,“这间屋子,在我看来就像个舞台。”

“舞台?”

“嗯。你不看西方的舞台剧吗?”

“管它东方西方,我跟看戏无缘。中学时曾观摩过歌舞伎,几乎都是打瞌睡度过的。”

“我想也是。”“建筑师”笑道,“我倒是挺喜欢看戏的,尤其常看西方的推理剧。剧情很有意思,舞台布景也很棒。”

“什么嘛,结果还不是在看建筑物。”

“话是没错。他们演的舞台剧,通常布景都不错。推理剧多半是室内布景。”“建筑师”微微侧头看着上方,又继续说道,“在那些戏里,房子就像是个隐藏秘密的箱子一样。而且不是一两年,而是收藏着好几十年、好几百年秘密的箱子。大洋彼岸的剧作家十分清楚这一点,毕竟还是有历史的差别。”

日本的房子是木头、竹子和纸搭的,顶多历经一代就得改建。很少有房子比屋主活得更长久。但欧美国家都是石头、砖瓦建筑,比起居住的人,房子的寿命长久许多。房子目睹这一家人好几代的历史,知道某些爱恨情仇,隐瞒了某些事,不为人知地继续守着秘密。

“只不过若都是隐藏的话,住在里面的人就没有社会生活。所以房子这个箱子,必须有些对外公开的部分,这就是舞台。”

房子里的居民出现在舞台上就成了出场人物,剧情也跟着展开。

“我观察这堆照片,忽然有种看舞台剧的感觉。我不会形容……好像这些被拍摄的女子们,从被带到这个房间起,就成了出场人物。玩弄她们、不停帮她们拍照的凶手也成了出场人物。为了配合剧情,他必须扮演残酷的凶手。”

“哦?我倒觉得拥有这些照片的栗桥浩美陶醉其中。”

“建筑师”立刻说道:“噢,那是当然。栗桥浩美应该很陶醉吧,那家伙很想做这种事。想做得不得了而实现了,所以觉得极其好玩有趣。换言之,栗桥浩美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个被放置在舞台上的配角!”

武上盘起手臂,靠在沙发上,很自然地叹息道:“也就是说,你也认为栗桥不是主要凶手,还有一个人在幕后操纵,栗桥只是受人利用罢了。”

“建筑师”像读着刻度一样眯着眼睛仔细观察武上的脸颊。“是的,我是这么认为。栗桥应该不是主要凶手,却是‘主角’。他是舞台上最抢眼的人。但是一出戏剧最伟大的存在,并非在舞台上。剧作家或导演不会亲自上台表演。”“建筑师”继续说,“戏剧是为了让观众欣赏而创作的。因此最外围、最大量的观众就是我们,就是一般大众和媒体。这一点‘主角’栗桥浩美也很清楚。他的动作很挑衅,发言充满了乐于犯罪的色彩。当然因为他在扮演那个角色。”

“因为喜欢而积极扮演角色。”武上说,“并不是被迫的。”

“没错。但栗桥浩美是否真的‘积极地’动手杀了人,我其实觉得有些奇怪。不,你别摆出那种表情,先听我说。”“建筑师”一见武上嘟起嘴,立刻挥挥手说,“我认为主要凶手设计这个没有人知道的舞台,第一个观众不是别人,就是栗桥浩美。”

“可他不是主角吗?”

“对,是主角。这个集主要凶手、剧作家及导演于一身的家伙一开始就为栗桥浩美设计了他最想演的角色,配合角色安排最适当的剧情。栗桥自然高兴担任主角,而且沉醉其中。这些照片大概也是因此而存在的。栗桥浩美为了日后能欣赏自己出演这个残酷罪犯的角色,而拍下这些照片。感觉有些麻烦,但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外行人演戏不都是这样吗?最初的观众肯定是自己。这个案件也是同样的结构。”“建筑师”痛苦地说道,“受害者也是一样。不幸被选中,被迫参加栗桥主演的戏剧成为共同演出的一员,也是观众。她们演着受害者的角色,同时必须观赏这出犯罪剧。而这部戏真的很叫座,栗桥浩美陶醉其中,受害者的恐惧是真实的。于是剧作家兼导演考虑,该到更大的场地举行公演,应该正式与真正意义的广大观众见面。实验公演很成功,可以升格成为正式公演了。”

于是栗桥浩美继续演出,面对着更广大的观众。他也继续欣赏着自己的表演。

“这是一连串案件,武上。很大规模的戏剧,主要凶手是编剧,而不是栗桥。”

“那家伙没有那本事……”

“我在意的是……”“建筑师”用力摇头,“武上,听说栗桥浩美车祸身亡之前的样子很奇怪。调查总部确认过吗?”

有很多证词提及栗桥浩美在加油站想接近年轻情侣时歇斯底里的状态,以及高井和明支撑着摇摇晃晃的栗桥浩美上车的样子。

“就是这些。这就是栗桥根本只是一个没有主见的演员的证据。”

“他演不下去了吗?”

“不,应该说是栗桥对于扮演的杀人犯角色,有些自我中毒了。演员必须扮演各种角色。不解风情的人要能扮演好色之徒,连条虫子也不敢杀的滥好人也演得活连环杀手。总之演什么就要像什么。但是不管怎么入戏,戏演完了就要结束,并不是真的去杀人、调戏女人,对方也是演员。只是为了将现实生活中没有的东西现实化,彼此共同合作罢了。”

但是栗桥浩美却不一样。

“他真的杀了人,受害者不只是扮演死人,而是真的死了。栗桥演出的剧情中,果真是尸横遍野。他的鼻尖还能闻到尸臭,双手也应该能感受到受害者黏稠的血液。”“建筑师”将自己的双手摊在眼前,“栗桥浩美不断诱拐、杀人,终于自我中毒了。只是‘方向’不一样,他没有出错、露出马脚、留下证据被捕、让监禁的受害者逃跑、在诱拐现场被人目击等。他没有犯这些不小心的错误,尽管他的心理是那么不稳定,但还是没有出纰漏。因为他是按照第三者所写的剧本行动,并不是根据个人的冲动或感情行事。”

武上皱了一下眉头,感觉头有些痛。“栗桥已经不想当主角了吗?”

“他不会不想,毕竟很好玩,又适合他。应该是说他已经无法保持一个正常人的精神状态吧。”“建筑师”说完又用双手揉眼睛,“言归正传,总之武上,这就是我的意见。这个房间对凶手们而言,其意义大于秘密基地,而是舞台。舞台会有后台,所有演员,包括已经下戏的都会等在那里。”

“所以说……”武上问,又抢先回答道,“你是说受害者的遗体都藏在那里吗?”

“建筑师”用力点头。“院子或是你说的地下室。也可能在屋檐下的阁楼里,甚至在特大号的冰箱里。反正没有扔在外面,都留在那里了。只要找到那里,发现舞台,所有的机关都能迎刃而解。”

“如果真如你所说,”武上深吸一口气,“那个剧作家兼导演也会出现在舞台上吧?”

“会,那是他的地方,他的场子。”

照片上受害者的形象,重新浮现在武上的脑海里。发生那些事的地方,是他们的家,他们的舞台。那里是……“也就是说那家伙是真正的凶手,负责写剧本和导演的并不是高井和明,这就是你的看法?”

“建筑师”的嘴角悲伤地下垂。“没错。这一点我和写《另一起杀人事件》的网川意见相同。并非因为我相信个性温柔、力气很大却不谙世事的荞麦面店哥哥不可能做这种事,而是对这身兼剧作家与导演的真凶而言,高井和明只不过是意外踏入舞台、可增加戏剧趣味效果的客串演员罢了。”

武上试着想象“建筑师”所说的舞台剧。连环杀人是出大制作,观众是全国民众。所有人都咽着口水静观这些案件的发展。受害者及出场人物,就像魔术师从观众席找助手一样,凶手亲自挑选她们出演适合的角色。

受害者家属也必须出演配角。他们的悲伤、愤怒、叹息就成为舞台剧的低音伴奏之一。身为凶手的导演最喜欢的受害者家属,有可能获得独唱的机会,比方说有马义男……

武上抬起眼睛。“理由是什么?”

“理由?”

“对,凶手,也就是导演导这出戏的理由何在?你也可以说是动机。没有任何动机就不会开始行动吧?”

“建筑师”不知为何避开了视线。若不是武上多心,应该就是“建筑师”脑中浮现的答案让他难以启齿。

“凶手并不想杀人。”武上慢慢地重复道,“根据你的说法,那家伙只想闹事,换言之就是创作。那么他的动机何在呢?”

“建筑师”直视着桌子回答:“武上,创作是不需要动机的。你可以去问问作家、画家,问他们为什么要创作,大概他们给你的答案都一样。”

只是因为他们想创作。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原本就门可罗雀的饭店大厅,显得更加寂静。站在前台百无聊赖的店员开始注意起武上他们。或许这有所意义的沉默已经感染到他了。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恐怖了。”武上的低喃让“建筑师”沉默地点头。

“如果这家伙只是为了创作的热情而导演杀人剧,他大概一点犯罪的意识都没有。因此出错的可能性便会减少,几乎可说令人绝望地不存在。”

武上认为查案就是探索嫌疑人所犯的错误。犯罪很难,可说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再怎么聪明的罪犯,也无法毫无错误地全身而退。不可能有所谓的完美犯罪。对追踪嫌疑人的警方而言,他们或她们留下的错误就是一个个指标,是钉在岩壁上供踩踏的铁环,是轮胎上止滑的刻痕。

既然如此,为什么罪犯会犯下危及自身的错误呢?有时是因内疚而失手;有时就像“建筑师”所说,因犯罪产生的自我中毒而自我毁灭。近年来逐渐增加的缺乏“良心”概念的冲动型罪犯就更极端了,他们缺乏道德和伦理观念,只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非日常的事情,无关乎善恶。总之就是下意识地认为那是异于日常生活的事情,他们不会花精力去掩饰自己做过的事,而是以一种仿佛是处理无关紧要之事的感性来行动。结果会留给按常识追查的人许多重大线索。

不管怎么说,现有的罪犯形象都跟“建筑师”提示的真凶形象大相径庭。真凶以创造不同于日常的舞台为目的,所以他(应该是男人)最终的目的不是杀人,不是监禁女人或虐待她们,而是将这么大的案件搬上舞台,让观众兴奋并热衷。他哪里会有良心的苛责?一开始就是要策划非日常的演出,而为了让演出更完美,他不断修改剧本,重新设定剧情、上场人物的个性、力量、场面与台词等。

舞台剧目前还在演出,而且不能期待有任何因素产生的差池。对于这名和其他凶手基本目的完全不同的真凶而言,如果不用异于过去的手法将找不出任何破绽!

武上想起大川公园垃圾箱事件。他还记得跟筱崎说过:“这名凶手让游民丢弃被砍下的右手,还计划好让这情景被拍摄下来。”

摄影可能会拍到,也可能不会。就算没有,也不会成为破绽。只要当作没用的片段,直接删掉就行。可是一旦被拍到,就像身上带着闪亮饰品的演员一样,更增舞台的光芒。这就是他的设计。

没错。对于这名真凶而言,无论是拙劣的演出、错误的选角、部分台词不够精练,还是观众起哄,都算不上是足以让舞台剧结束的错误。唯一能让演出停止的人就是导演。

“只要没了观众……”“建筑师”幽然说道,“导演就会谢幕离去。曾经大受欢迎,但最后大家还是会腻。他只能挠挠头想,下次该搞些新花样。”

却丝毫没有罪恶感。

“你刚才说全国人民都是观众。”武上说。

“没错,大量的观众。”

“警察和媒体,是观众同时也是出场人物吗?”

“建筑师”无趣地笑道:“没错,当然。他们都在舞台上,都配合着导演的需求行动。不只是警察,连在一旁欣赏的一般观众,什么时候会上台参与演出也不稀奇。它就是这种观众参与型的舞台剧。”“建筑师”用下巴指了一下身旁的公文包。“那本《另一起杀人事件》的作者网川浩一,就是典型的代表。他对于剧情的不合理感到生气,不由得从观众席上站了起来。在那一瞬间他就被赋予了新的角色。因为他的出场,今后的剧情将有不同的发展。而且这是真凶期待的,他应该会期待有人对高井和明涉案提出异议。”

“他会……”

“没错,他就是那么有远见。”“建筑师”慨然说道,“我们不妨回过头来想想。栗桥和高井车祸身故,纯属偶然,就连身为导演的真凶也觉得惊讶吧。他应该没有预料到两人会那样死去。”

“所以说在栗桥和高井车祸身故之前,应该有另一套剧本?”

“当然,可惜我们已经无法知道那是怎样的剧情。只不过在消失的剧本中,高井一定会被赋予重要角色。”

武上挑高了眉毛说:“你觉得高井为什么会跟栗桥一起行动?”

“建筑师”看着武上的公文包说:“那本书你读到第几章了?”

“第三章。”

“那应该写到了吧?我赞成他的意见。”

网川浩一主张:高井和明发现栗桥浩美可能跟这一连串案件有关时,想帮助他出面自首。可是高井的行动被真凶X发现,真凶有所戒备,于是高井便陷入了危险状态。

“像网川浩一说的,高井有可能受到X的胁迫吗?”

“建筑师”摇摇头说:“很难说,反正就是推测。从过去已经明朗的高井和栗桥的关系,以及高井的性格来看,就算没有遭到杀害家人的威胁,高井在离间栗桥和X之前,也不敢轻易报警,不是吗?高井想保护栗桥,想帮助他,尽可能以受伤最少的方式将他拉回现实。”

武上微微皱眉道:“说得好像你真的见过一样。”

“建筑师”大笑起来,丹田之音震得天花板轰轰作响。“没错,我说得好像我见过。你不就是这么要求我的吗?”

“你不觉得意见和网川太相似了吗?”

“建筑师”一时之间眼神恢复成担任刑警时的锐利,看着武上说:“我读网川的书,听取他的意见,都是在我整理出自己的意见之后。栗桥是主角而不是主要凶手、负责写剧本的另有其人、那家伙在确定能掌控全局时开始作案,之后只按照顺序组合剧本。如果我的这些想法没错,早晚出现拥护高井和明的意见也不足为怪,我甚至认为真凶X也在期待这个意见出现。就在这时网川出来了。”

武上从公文包里拿出网川的书。书名“另一起杀人事件”,已充分说明高井和明也是真凶X手下另一个牺牲品。

“你不是也提到调查总部中也有人强烈主张主要凶手另有其人吗?他们又是如何看待高井的呢?”

“意见不一。有人认为他只是非常倒霉,偶然和栗桥一起行动,对于整起案件完全不清楚。也有人认为他很清楚栗桥和真凶X,因为违抗不了他们,就乖乖地做旁观者。”

武上将书放在桌上,又点了一根烟。他对“建筑师”说起剑崎龙介的网页。“建筑师”眼睛一亮。

“你怎么做?”

“我让女儿上网,并写些留言。如果能和未遂事件的受害女子联系上,那就太好了。”

“建筑师”不断点头。“这件事你跟总部报告了吗?”

武上摇摇头。

“为什么不报告?可能会成为重要证词的来源呀。”

“总部根本不相信网络上的信息。你只要回想过去,应该就能理解。那是匿名世界,什么人都有。那里流通的信息,其可信度低于海平面!”

“据我的经验,匿名的信息来源往往跟大事件有关。”

“的确。但是概率有多少?万分之一吗?网络上的信息,其分母更大。每一件都去调查的话,光是被耍得团团转,也要花上一两年时间吧。”

“建筑师”不屑地“哼”了一声,笑道:“所以你才会叫女儿去做!”

“是,那是我私人的调查。我是内勤业务人员,跟总部的调查毫无关系。我是为了兴趣而做,应该没关系吧?”

“建筑师”越笑声音越大。“武上,如果和那些未遂事件的受害女子见面,对方说攻击她的两人之中,一个很像栗桥浩美,另一个则跟高井和明完全不像,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武上不悦地回答,“先放在心里。光是这些证词也不能怎样。目击证词,尤其是马后炮般的证词,肯定不能用。何况说做下这些未遂事件的双人组就等于做下那些案件的双人组,未免也太奇怪了吧。想骗女人上车施暴的男子双人组,全国不知还有多少呢!”

“那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剑崎的网页?不是浪费时间吗?”

武上一边吸烟一边回答:“所以说是我个人的兴趣!我……之前无法用言语表达清楚,今天和你说话之际,感觉好像有些明白了。我有兴趣,想调查看看。”

“对什么有兴趣?”

“这次的案件对社会的影响。”武上吸了一口气后,稍微一笑,“这样说太抽象了,你等我一下……”

他抬头凝思。

“这样说好了。这次凶手们犯下了前所未有的案子。连环杀人的实况转播,而且在转播最热门的时候,留下了难解的死亡谜题。这么不合常理的剧本,在日常生活中和事件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心里,将唤起怎样的情感反应?我想知道这一点。尤其是和受害者同龄的女子们,对这种可恶的凶手及当今社会,会抱着怎样的情感?这些将会留下多少不好的影响,社会将继承多少负面因子继续运转下去?”

网上的未遂事件报告也许只是错觉,很可能一开始就是假的。但是探索为什么会有这些错觉、做假的作品出现,也具有一定意义。这些真的是社会消化那些前所未有的案件所必要的、被创造出来的吗?

而这种创作的精力其实并非什么,武上认为应该跟鼓动凶手犯案的精力是同一类东西。

沉默了一阵后,“建筑师”说道:“你在听我的意见之前,好像已经发觉这次的案件是个大型创作,不是吗?”

“是吗……”

“是的。这就跟你想知道卖座的戏剧哪里受观众欢迎、哪里刺激到观众是一样的道理。”“建筑师”伸手拿起《另一起杀人事件》。翻开封面后,是一张网川浩一的肖像照。

“新的出场人物。”“建筑师”低喃一声后,看着武上,“武上,真凶X早晚会跟他接触。我不知道会是什么形式,但他一定会出来接触。”

武上也开始思考同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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