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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月历从一月变成二月时,塚田真一立刻来拜访有马豆腐店。北风呼号的寒天里,从最近的车站沿着住宅走五分钟,手指已经失去了感觉,耳垂也冻得发疼。

那是一家小巧整齐的古老店铺。铁门关着,上面贴着手写的纸条:

各位顾客:

感谢大家长期的惠顾,有马豆腐店将于今年一月三十日起歇业。十分感谢本地顾客厚爱,谢谢。店主敬上。

大概是有马义男写的,字不是很漂亮,但很有味道。

回到石井夫妇家之后,真一立刻打电话给有马义男。接电话的是一名男性员工,一听真一报上名,对方惊叫之后便将话筒交给义男。

“你好。”老人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有精神。就跟从《日本时事纪录》编辑部回家时在公园里聊天一样,语气很稳重。

真一提到自己离开了滋子家,已经回到了石井家。樋口惠总是会上门的,他已决定不再逃避。他还承认都是和义男谈过那番话,才让他有这种想法。面对面说这种事有些害羞,打电话就无所谓了。

“嗯,是这样啊。”老人的反应意外地干脆,真一有点失望。他以为老人会说些话鼓励他:“很好,你变得坚强了。”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回学校吗?”

“还没决定,还在跟叔叔阿姨商量。”

“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然来我这里帮忙怎样?我需要帮手。”老人说要将有马豆腐店收起来。“之前和你聊天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关店了。收拾店面还真是麻烦,需要人手。”

一发现真一在犹豫,老人赶紧说下去:“这可不是天涯沦落人相互安慰。我这种活儿,就算找人也不见得有人来。当然也可以请便利屋的人,但活儿又不是很多,都是些小东西要处理。”

真一答应了。他明白有马对他的亲切是一种关心,他或许可以从中学到什么。这是他真实的想法。他同样也十分关心义男。

网川浩一《另一起杀人事件》的出版,使连环女子诱拐杀人案有了戏剧性的发展。高井和明不是栗桥浩美的同伙,反而是被牵连的受害者。真凶X另有其人,而且逍遥法外。电视和报章杂志近期都围绕着网川的新主张大做文章。

电视新闻还播出媒体去采访有马义男的画面。你怎么看网川的主张呢?有什么意见?面对着话筒,有马义男什么都不回答,只坚持这会给顾客造成麻烦。自从二十二日网川上电视(说他是戏剧性的出镜固然令人生气,但效果实在惊人)之后,至少有两三天有马豆腐店无法做生意。何况有马义男决定在月底结业,这时候更希望清静点好过日子。

日高千秋的母亲也一样遭到媒体的采访攻击,不管门铃响得多厉害,她就是不应门。说起来,因她而起的(这么说她虽然很可怜)浅井祐子假律师事件,因为和网川浩一同时出现,没有被大幅报道。但最近又被翻出来炒热了。如果没有被写真周刊报道,这件连警方都不会知道的事,也不会闹成那么大的丑闻。

浅井祐子和同伙果然是骗子,他们召集受害者家属,煽动提起毫无根据的损害赔偿官司,目的只为骗取预付款。浅井祐子因诈骗嫌疑被捕,同伙男子的身份虽然查明,但已不知去向。他们两人都在诈骗、伪造文件等方面前科累累。

真一看到电视节目里,主播和那些作为来宾的真正律师都十分生气,并担心今后以这些凶残案件的受害者家属为目标,还会发生同类诈骗案。只要有人先开始一种手法,就会有人起而效仿,而且手法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巧妙,这就是社会的常态。

“身边的人成为犯罪的牺牲品,这种悲剧往往突如其来,又很少见。因此不管是受害者本人还是家属,都不知道如何应付,因为没有范本可循。这时如果有假装亲切的坏人潜入,根本防不胜防。他跟你一起生气、提议如何防止受害,你会相信也是人情之常。而怀疑对方会不会是骗子倒让人觉得无理取闹。”

边生气边陈述的律师强调为了不再让这些不法之徒继续嚣张,国家和自治团体应该尽早设立支持受害者及其家属的专门机构。

“这次也是一样。起初浅井祐子跟日高千秋的家人提起诉讼的事时,如果有一个可以毫无顾忌商量的地方可供询问:‘有人跟我这么说,我该怎么办?’是不是就能防患于未然?”

最后他还气愤地总结道:“律师协会也应该检讨今后防范这类事件的对策。”

在其他节目上,三宅绿的父亲神情比那天殴打高井由美子时要冷静许多,但仍一脸憔悴地回答:“不愿意想起这桩骗人的损害赔偿诉讼和浅井祐子这个骗子。”拿着话筒的记者又询问他对网川浩一《另一起杀人事件》的看法,他回答:“没看过。警察还在调查,何必去听信一个外行说的话!”

“如果真凶X存在,你怎么办?”

三宅声音颤抖地回答穷追不舍的记者:“如果?我想到的‘如果’不是这个。我每天呼吸时想到的‘如果’,不是这种事。‘如果’我这么做、‘如果’我没这么做,小绿现在是否就能活着?这才是我所想的。其他的‘如果’,我没空多想!”

真一曾对前畑滋子提到过受害者家属的心情。三宅绿的父亲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哪儿有空去想其他的“如果”?这句话再真实不过了。但是网川真一提倡的新说法,却不是没空想就可以忽略的那种。他扔出来的是没空想也必须想的疑问。就算三宅绿的父亲那样回答毫无同情心的记者,但在内心还是会跟着一起思考,思考网川浩一扔出来的“如果”——如果真凶另有其人……

有马义男也是一样吧。

真一还年轻,应该说是还很幼稚,所以义男关心他。真一则是敬义男年长,但担心他的年纪。如果有什么可帮得上忙的,也许微不足道,他也希望能出一点力。义男虽然用的是否定的说法,就算是天涯沦落人相互安慰,他也无所谓,只要能帮上忙。

于是真一往有马豆腐店——前有马豆腐店走去。

义男告诉他住宅的入口在铁门左边小巷的尽头。没有铺水泥、一个人走便挤满的小巷,应该说是房子与房子之间的缝隙更恰当。穿过小巷,从屋里传来有马义男的说话声。他在跟谁说话,好像有客人,是男人的声音。

后门开着,真一探头进去,正好对上朝着门说话的有马义男。老人站起来打招呼,坐在老人对面折叠椅上的客人也回过头站起来。那是个穿着西装、身材高大的男人,年约三十岁。

“哎呀,你来了,谢谢。”有马义男上前说话。

“你好。”真一半对着老人半对着客人行礼招呼。大概是发觉了,有马义男轻轻指着客人说:“这位是调查总部的刑警。今天我去医院,他正好来探望真智子。”

刑警毫不惊讶地对真一说:“你是塚田小弟吧?我是秋津。”

因这起案件见过面的人中,真一唯一能将脸和名字对上的只有中年刑警武上。真一得体地回了礼。他对秋津没什么坏印象,大概因为探望古川真智子给秋津加了不少分吧。

“回来的路上,他还帮我带回了换洗衣物等东西。”

有马义男边说边帮真一空出一把椅子。真一坐了下来,心中对曾是店面的空间如此空旷而诧异,不禁环顾四周。

“大机器几乎都搬出去了。”有马义男有些落寞地说道,“油炸机留了下来,因为太旧,得当废弃物处理。”

对面墙边果然有一台连着小型传送带的狭长机器。大概是被煤炭熏的,整体显得乌黑,充满了油烟味。

“真的要收起来吗?”秋津眼神关切地看着有马义男,“曾经兴隆过,感觉有些可惜。”

“也没什么,最近生意差了不少。”

“明明跟案件毫无关系。”

“对客人来说,就有关系。会让他们觉得不吉利,我不是不明白他们的心情。”

“要不换个地点试试?”

“不行不行!”有马义男摇头道,“我已经七十二了。已经无法到新的地方重新开拓客户了。”

两人亲切地说些家常话,或许是因为秋津“负责”的对象是有马义男。仔细想想,义男不只是受害者家属,还是通过电话和凶手讲过好几次话的重要证人。

“听说塚田小弟要来帮有马先生的忙?”

秋津将话题转到真一身上。真一沉默地点头。秋津看起来是个豁达的人,但真一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正紧张地四处张望时,忽然看见身旁的办公桌上有一本打开的《另一起杀人事件》,好像已读到一半了。

“塚田小弟读过了吗?”注意到真一的视线,秋津立刻询问。果然反应很快。

“我没有读过,但是看过电视。”

“听说作者出镜了。”

真一问有马义男:“有马先生全读完了吗?”

“只读了一半左右。”

“我正在跟他说不读也没关系。”秋津插嘴道,“这本书这么写,既没有证据,用词只会引人不安。”

“上面说真凶X还活着。”

“毫不负责任的胡扯!”秋津大骂,“根本没有考虑到受害者的感情。”

真一发现了。这位姓秋津的警察之所以去探望古川真智子,其实是要告诉有马义男这件事。大概是由于目前调查总部的办案方针因这本书出现分歧,他怕会对受害者家属产生影响,所以前来关心一下。原来是这样。

接着秋津站起来说该回总部了,有马义男不断行礼相送。等到只剩他和真一两人时,他才疲倦地说道:“警方对那本书也很头疼吧。”

真一吃了一惊。“你也注意到了吗?”

“嗯,不过那个姓秋津的年轻人不是坏人。以前也常常来看真智子,有时也会告诉我调查进展,虽说都不是很重要的内容。”

真一走向办公桌,拿起了书。打开的那页,一边是车祸现场绿色大道的照片。悬崖边的急转弯,坏掉的栏杆。

“你读到这里了吗?”

“不,我全都读完了。”有马义男笑道,“我只是怕秋津担心,故意骗他说只读了一半。”

“有什么想法?”

“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写的是真还是假。和警方的意见完全相反。不能全信,完全不信又很奇怪。看来得自己去调查了。”

真一睁大眼睛看着老人瘦削的脸。“有马先生?”

老人想知道真相,所以说要跟高井由美子见面。可是也不能因此就……

“我也想学前畑小姐。”有马义男说得干脆,“采访有那么困难吗?不过是跟人见面,听他们说话嘛。我想应该没问题。”

真一吓呆了,不禁问:“你是来真的吗?”他虽然觉得有马义男可能是在开玩笑,但老人的表情很认真。

“嗯。”

“你说要自己调查,具体怎么做?首先跟谁见面?”

老人摸摸鼻翼。“还是先从高井由美子开始吧。”

“如果那人还是那种奇怪的态度,你怎么办?”

“应该不会那样了吧。”

“为什么这么说?”

“后来她给我打过电话。”

“高井小姐吗?”

“是的。还有写这本书的网川,那人也在电话里和我说话了。”

真一看着封底作者的照片。感觉是个不错的青年。一副定做出来的模样,真一心想。为了什么而定做呢?还是为了谁而定做?我干吗想这种问题呢?

“她在电话里哭着说,一定要向我道歉。”

“哭泣是高井由美子的武器嘛。”

真一刻薄的语气让有马义男又摸起鼻翼。

“网川浩一说了些什么?”

“说他从前畑小姐那里得知我们在饭店聚会的事,是他告诉了高井由美子,所以他也有责任,一样向我道了歉。”

“如果光说对不起就没事,就不需要警察了。”

“你不要那么生气嘛!”有马义男将椅子往前拉重新坐好。折叠椅腿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声响。“我要你来帮忙,可能是我的错。”

由于真一面对着办公桌,看不见有马义男的脸。

“可是我……应该怎么说……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我们是不同惨案的受害者家属,处境不一样,而且让我们痛苦的案件也完全不同。谈一谈也可能没什么帮助。可我就是觉得不能不管你,你可能只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真一小声说道:“就算是多管闲事也没关系。”

“哦?”

“我也爱管闲事。我也是因为担心你才答应来帮忙的。”

老人笑了。笑声温柔开朗,让真一不禁回过头。

“你担心我,谢谢。这样我们扯平了,好管闲事和担心是半斤八两。”

“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其实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有马义男用力摇头道:“没有的事,不要这么说。你们年轻人总是用这种方式说话吗?”

“什么方式?”

“就是说自己没有资格。以为自己怎样怎样,所以做了这些事,其实那是骗人的,根本是将自己内心的动机藏起来。那是不对的。”

说得很对,真一不禁微笑起来。

“我常说的就是这回事。”义男笑着说道,“我实在觉得很奇怪,哪有必要那么做?我不是说过吗?不要老想深入分析自己做的事!担心就担心,想管闲事就放手去管,不就好了吗?”

真一靠在桌子上,看着脚下。灰色的地板打扫得很干净,但还是到处沾了污点和油渍。三四十年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马义男在这上面走来走去,做豆腐、卖豆腐、维持生计。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些污点和油渍都是有马义男的足迹。他年轻时也是像这样吗?跟真一一样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他不会那么麻烦地去一一分析自己的内心,而是做,努力做。只要努力生活就会有好事上门,他是坚持这种理念的人吗?

所以到现在,即便失去了一切,即便努力生活还是遭遇不幸,即便深刻地体会到人生无常,他还是一样坚强吗?因为他本来就是那么坚强的人。

“跟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奋战,并不是什么坏事。”有马义男的语气变得缓和。

真一好不容易可以抬头看老人。老人也看着真一点头道:“大家都这么做,我也一样。就连三宅先生、日高女士也是一样。就算被那个假律师骗了,还是努力想振作起来。”

真一想起那天三宅绿的父亲殴打高井由美子时说的话:“让开,我要为女儿报仇!”

“像我这种人到处问话,可能什么用也没有。警方大概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可我就是不喜欢什么都不做。跟很多人见面、听他们说话,结果还是发现高井和明有问题,警方说得不错。于是我又一次生气,大家都说我这老头白忙活,我也无所谓。就算是挣扎也无所谓,这种事我一开始就知道了。我所做的不过是一种挣扎。因为鞠子不会回来了,真智子也不会恢复正常。没有一样会恢复原状,不是吗?就算我想挽回什么,也都是没用的。”

没用的,但是……

“但是我还是愿意挣扎。我想做点什么。鞠子、真智子,还有我,过去从来没有故意伤害过别人,至少我觉得没有做过需要遭到这么残酷惩罚的坏事。可事实是,鞠子被残忍地杀害,真智子神志不清,我失去了店面变成孤身一人。我无法再这样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东西过来将我剩下的人生,我所剩无几的人生拿走。我不愿这样过日子!”

“可是做什么结果可能都一样。”真一说,“有马先生,你刚才不是这么说过吗?”

“是的,没错。但是对现在的我而言,重要的不是结果。结果将不尽如人意,令人难以接受。这是我早就知道的。而到达结果的过程很重要,我不想再继续被动地接受这一切!”

义男向真一探过身去。

“你不是曾经帮过前畑小姐吗?你不是也说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残酷的事吗?”

真一激烈地摇头道:“我说过那只是表面上说得好听。”

“那也没关系。你的确是想做点什么。”

“不是这样!”真一大声反驳,“我没有那么积极的心态。我去前畑小姐家,是因为无处可去,因为方便。当连载刊出来时,我再也受不了听见或看见犯罪,于是喊着说要离开。我差点就离开了!”

“那你为什么又留下来呢?为什么那时不一走了之?”

“高井由美子出现,并对滋子姐说了些话,所以我……”真一一时语塞。他咽了咽口水,继续说,“我担心滋子姐会听信她的话,完全不顾及受害者家属的心情写报道,所以留了下来。没有人会跟他们说什么,家属只知道悲伤,根本不明白案件是怎么发生的,一定会拼命自责。怕他们说出无谓的、不顾虑别人心情的难听话,所以我留下来看着他们。”

“那不就是想做点什么吗?我认为你当时考虑的一点都没有错。”

“其实是我还没有下定决心回石井家,所以拿由美子当借口……”

“你看,又来了。”义男摇头道,“你又开始了。什么其实,其实是错的。其实就是其实,你要改变这种说法。你当时所想的就是真的,你当时确实在场。”

真一沉默以对,嘴唇颤抖着不知该说什么。

“你任何时候都想做些什么。为了从降临在你身上的灾难中走出来,你一直在探索出路。每一瞬间你都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可是只要稍稍持续,你就会觉得好像出错了,开始说刚才做的其实不对。好像你不说‘那不是真的’,就会被人责怪似的。没有人会责怪你,因为人生是你自己的。今后的人生也是你自己的。你不需要问别人的意见,只要为了自己,自由思考就行了。”

“可是我和你不一样!”真一大叫,“因为我……”

“你们家发生的事不是你的错。”有马义男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大叫或怒吼,却充满了足以让真一安静的魄力,“你的确不小心说漏了嘴,可是想想,你是在跟朋友说话。尽管父母让你别说,你没有遵守约定,但是可恶到需要接受这么大的惩罚吗?你站在别人的角度想想。如果换成是我,你会责怪我吗?你会怪我将原本很无谓的小事告诉外人或朋友吗?”

你不会怪我的,义男说。“你刚才也说了,我们这些家属都会自责。没错,我也是一样。日高女士、三宅先生也都一样。如果那么做就好了,如果这么做就没事,都是会想这些。你会先想到这一点,表示你为了家里的事也自责过。而你认为自己有不得不自责的理由,却认为我们不需要。但那是不对的。在我眼里,你也没有自责的理由。一点都没有,跟我们一样。”义男数着手指,继续说,“我也曾和你一样,出事之后一直责怪自己,想了很多。当初古川离家出走,如果劝真智子和鞠子跟我一起住,就不会发生这种事;鞠子行踪不明的时候,如果我大吵大闹,要求电视台做寻人节目,在鞠子还活着时,或许凶手们会主动跟我联络;凶手给我打电话时,如果我不听凶手的摆布,不独自到广场饭店,先报警请求支持,也许鞠子就能得救……”

“有马先生!”真一不禁阻止道,“那不一样,当时鞠子已经……”

“我知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但是我不得不想,没有任何理由。我不得不想,我没那么做,所以鞠子死了。如果我不这么做,或许鞠子不会遇害。我整天都在想这些事,你不也是吗?如果你自责跟朋友随便说几句话,就令三位亲人遇害,我也会因答应凶手的指示而自责杀了鞠子,不是吗?”

义男吸口气停止说话,气喘吁吁。他深吸一口气后,又继续说:“但这是不对的。你问我哪里不对,实际上杀鞠子的人不是我,动手杀害你家人的也不是你。凶手是别人,你不要忘了。绝对不要忘了这一点。”

真一膝盖颤抖地蹲在地板上,两手抱头。有马义男慢慢站起来,靠近他,蹲在他身旁。

“杀人残酷的地方,不只是杀了受害者,像我、你、日高女士、三宅先生这些活着的人也一点一点被杀害。而最令人生气的,杀害我们的不是凶手,而是活着的我们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不合理的事!我不能接受。我就是讨厌这一点。我没那么坚强可以拼命自责,忍受着一点一点自戕。我是胆小鬼,无法忍受这种残酷的待遇。”义男轻轻将手放在真一头上。“这一次来帮我吧。你只要在我旁边,看我这老头如何挣扎。不止是你,所有有相同处境的人都是这样在受苦。如果你能明白这一点,或许就会想放自己一马。”

老人轻轻摸着真一的头。“比任何人都让你痛苦的不是樋口惠,而是你自己。她很清楚这一点,才会追着你跑。看着你因自责而痛苦,她会觉得自己多少获救了。”

真一抬头看着老人,眼神有些恍惚。“获救……”

“是的。她应该也会认为遭遇不幸不是她的错,认为她没有错吧。”

樋口惠曾经说过:“我们都是牺牲品。”

“你决定不再逃避了。”有马义男说,“很好,这是个很好的决定。但是如果放弃了因不想挨打而逃避的做法,结果却让人痛殴,那也不行。不断被殴打,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既然决定留下来不再逃跑,就别再被她欺负,你要反击才行!你要说:‘没错,我是很自责,因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人告诉我不是这样,但我仍觉得自己有责任。我已经深深伤害了我自己,但是今后不一样,我会思考怎样做才不会伤害自己。现在我还不知道,但我会努力思考。’”

真一低喃道:“如果这么说,那家伙一定又会要求我跟她父亲见面。她会说:‘既然你知道错了,就去认错!’”

“那你就跟她说,如何平衡内心的创伤与罪恶感,我自己会想办法,不需要听你的命令。你也应该思考如何疗自己的伤,不要拿你父亲当借口!”

不要拿你父亲当借口!

真一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着叹了一口气。真一感到自己像个久病的人头一次有了复原的征兆。随着叹气,内心深处隐藏的污浊的东西也呼出来了。病还没有完全治好,伤口也还没愈合,但是病因已经找到了。

过去被污浊之物占据的内心深处,现在开了一个大洞。大洞开始颤动,而且牵动了真一的身体,真一明白这点之后开始哭泣。

他没有哭很久,没有流很多泪,因安心而流下高兴的泪水,整个人缩成一团。这泪水跟过去流的不一样,不会烫到脸颊,也不会割痛他的心。

有马义男蹲着,不发一言地抱住真一。

真一曾是个外向而独立的小孩。很早便上幼儿园,上学之后也几乎没有请过假。出外露营或是到亲戚家住,他都可以独自前往。身为长子的独立个性,很让他身为老师的父母感到欣慰。

最后一次被父母抱在怀里,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已经不记得了,三岁还是四岁?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吧。

现在抱着他的老人的手臂,跟遥远记忆中双亲的竟是一样温柔,都很有力。这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更不是一般大人的手臂。

这是一同经历过痛苦的战友的手臂。

那天两人打扫了店面和家里,到了傍晚义男出发去真智子住的医院。真一陪他走一段,一路上商量今后的计划行程。

“跟高井由美子见面的事,当然不能让警方知道。”老人摸摸下巴说,“也不能让前畑小姐知道。”

“我不会说。可是你这里经常会像今天一样有刑警过来吗?”

“我打算直接去长寿庵。白天不方便,晚上应该可以。”

“由美子应该有钥匙,我想没什么问题。”

只是觉得很大胆。

“顺便请她允许我看看高井和明的房间。”有马义男稍稍摇摇头说,“当然,看了房间也不会知道什么。”

“不可以丧气。你刚才的气势哪里去了?”

“是啊。”老人笑了。

回石井家的路上,真一心想如果樋口惠在门口等着就好了。现在很想将心情诉诸语言反击她,同时也让自己的决心更加坚定。

但是家门口没站着任何人。太阳已西下,西边天空残留一抹红光。真一从信箱里抽出晚报,翘起嘴角嘲笑自己。尽管期待落空,但是不能因为魔法解除就又回到从前。只要还依赖这股气势,这份决心便不够真实。

打开门,大喊一声“我回来了”。从家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接着就看见石井良江。

“真一,你去哪里了?家里有客人,一直在等你。”

“客人?”

会是前畑滋子吗?猛然想到的就是她。她是来看我过得怎样吧,还是她有了计划,仍需要我帮忙呢?就算是这样,今后我也不能跟她一起行动了。

“你好,我打扰了。”

声音很爽朗,一听就知道是谁。但是真一一时之间不能相信,正在脱鞋的手停住了,睁大眼睛愣在那里。

“我是来跟你和好的,可以吗?”

水野久美两手藏在身后,一脸害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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