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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网川浩一接受了知名女主播的专访。地点不是在演播室,而是北海道著名的滑雪休闲饭店。木屋式的室内装潢,大型壁炉里燃着柴火。窗外是一片白雪风光。女主播穿着鲜艳的混色编织毛衣,耳垂上的大耳环闪闪发光;网川浩一则是简单的蓝灰色羊毛衫搭配牛仔裤,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

每当壁炉里的火光摇动,面对面坐着的两人脸上就会出现些微阴影。桌上还有未喝过的鸡尾酒。两人说话的声音有时小得近乎低语,表现出亲密、优雅、奢侈与安静的氛围。作为一个半小时的访谈节目,开支实在不小。

“混账!”前畑滋子对着电视画面大骂。

滋子在赤井市临近绿色大道的一家商务旅馆的房间里收看该节目。并非事前查看过节目预告,而是外出简单地吃了晚餐,回来一打开电视便偶然看到。在距离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最后现身的场所不到两公里的地方,看着网川浩一清晰的脸颊、一脸愁容地诉说的电视画面,感觉相当讽刺。这一阵网川几乎上遍了所有电视和杂志,所以这其实也不能说是偶然。

这个节目跟网川以往参加的新闻节目不太一样,主要是以他为卖点。因此女主播问的问题也跟案件无关,都是网川年少时的回忆、人生目标、喜欢的异性类型等。网川始终一副自然清新的表情,时而羞涩地回答问题。这个为了帮童年好友洗刷罪名而闪亮登场的无名青年,似乎在短期之内成了十足的明星。

滋子从房间的小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一边打开,一边坐在床上。一如配合滋子,画面中的网川也伸手取桌上的鸡尾酒杯。清澈的绿色液体,很漂亮,那是什么?女主播问。网川回答:“吉姆雷特,以前我就很喜欢喝。”简直就像是硬汉小说中出现的私家侦探一样!

“可恶!”滋子不禁又开口大骂,“你这骗子!”

口出恶言的脸就映在油漆斑驳的墙面镜子里。滋子忽然觉得很羞愧,却又按捺不住怒气,空出来的手只好拼命挠头。

《日本时事纪录》的连载遇到了挫折。写完高井由美子引发骚动的始末并刊登后,滋子便没有新的稿子,她已经写不出来了。

都怪网川浩一那本可恶的新书——《另一起杀人事件》。

今天是一月二十二日,刚好是一个月前的事。网川上电视翻阅第二天即将上市的新书,滋子当场愣住,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胸口太过痛苦,她才发现自己停止了呼吸,这时已因氧气不足而头昏眼花。

那人……什么时候写了这本书?

网川带由美子来跟滋子分道扬镳,并宣布为了帮高井和明申冤,这次要自行执笔,是在他上电视的几天前。《另一起杀人事件》不算很厚,以四百字稿纸来计算,顶多三百五十页。可是要在三四天内完成似乎不太可能,何况只是完稿,要印成书,还必须有校稿、印刷、装订、配送等流程,再怎么赶工都要一个月时间。

换言之,网川浩一在毅然决然宣布分道扬镳之前早就写好了稿子,到滋子家大放厥词时,他的书可能已经印成了。

怎么会有这么睁眼说瞎话的人!

去年年底,应该是十二月初,高井由美子第一次致电滋子,两人约好在三乡市高速巴士车站见面。从那时起,网川浩一就和她在一起。那天网川说是偶然遇见由美子,而由美子慌乱的样子也不像是演戏,所以应该是真的吧。

但是冷静想想,他当时应该已经开始写了,就算已经写了一半也不稀奇。同时也在考虑问世的时机。

因此他才会想接近由美子吧?为了让自己的书能够卖得更好,他需要由美子的帮助。不,应该说打着由美子的旗号会更具效果,所以他在由美子身边打探,找寻接近的机会。

不仅如此,新年之后在饭田桥饭店发生了骚动。那天的确是滋子告诉网川关于有马义男他们在饭店聚会的消息。之前还跟真一商量过,她的记忆应该没错。

但是仔细想想,真一且不说,为什么自己会将那种消息透露给网川?滋子实在弄不明白。是知道消息的第二天,还是更晚以后?滋子和由美子见面,当时网川也来了。在那种场合之下,绝不会提到那件事,因为那不该让由美子知道。大概是之后的电话吧?当时网川说是怕滋子担心,经常打来电话告知由美子的近况。因为对方是网川,滋子才不小心说漏嘴了吧。

想到这里,滋子心中不免涌起更多疑问。一开始网川是否就别有用心呢?比方说他曾说过:“这次案件的受害者家属很多,不知道有没有成立受害者家属协会之类的组织呢?”“滋子姐不去采访家属吗?不是有机会吗?”

当初就是他故意投石问路,不是吗?

否则就算没有当过记者,滋子也不可能主动开口提供这么大的消息。我做事确实是有些粗心大意,但还没有笨到如此毫无防备的地步!

当时就是太相信网川了。滋子看着彷徨无助的由美子心生担忧,心想有网川相陪就令人安心了。因此才会大意漏了口风。骚动之后,网川承认是他将聚会的事告诉了由美子,特地跑来道歉。道歉的方式和诚实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打心里在反省,滋子也就没有继续追究,没再责怪他。

然而如今回想,那些都是事先计划好的表演。

最大的问题是,就算由美子当场引发骚动,如果没有被报道,就不会出问题。可是这事却被报道了,因为当时旁边刚好有写真周刊的摄影师,而且时机抓得就是那么准!

当时还以为是偶然。东京这么小,摄影师那么多,写真周刊的杂志也不少。所以只能说是不走运!

但其实不然,现在回过头来思考,一切昭然若揭。那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网川事先向写真周刊杂志社透露了消息,摄影师才会埋伏在现场。网川早就算计到若知道家属有聚会,由美子肯定坐立难安;或者他在由美子耳边说了些怂恿的话,而且用的是由美子绝对不会以为自己“被怂恿”的方式。事后网川还不忘跑到因自己所作所为而意志消沉的由美子面前,表现出安慰保护她的样子。由美子根本就不会想到是受煽动才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只会更加感谢网川,更加依赖他。

真是卑鄙狡猾!

不,还是说……滋子试着让自己恢复冷静。就算是网川浩一这种有着恶魔般心机的人,他的主张——他在电视上和书里提到“高井和明无辜”、“真凶X另有其人,还活得好好的”等说法,如果具有强烈的说服力,而他只是为了强力推销这些说法才利用身边的人,那还情有可原。所以《另一起杀人事件》一出版,滋子便买来读了。

一开始是快速浏览,第二次则是一条条列出网川主张的“真凶X存在说”仔细阅读。网川认为,高井和明或许有不在场证明,他涉案的证据几乎没有,高井家人申冤的呼声,一些报了案的未遂事件中提到的一名凶手跟栗桥浩美外形相同,而另一名凶手则跟高井迥异,而且根据打到HBS特别节目的电话可以推测出两名凶手之间的关系。

滋子觉得上述每一点都显得有些脆弱。那些遭到袭击、好不容易逃离险境的女子的证词,并非具有百分之百的可信度。人的记忆和录像带不一样。至于不在场证明和物证,只要警方查出更切实的证据,都可以推翻。就算凶手们曾经致电HBS,只凭发生过一次的事件,就断定之后重拨电话的人是主要凶手,未免太过草率。人际关系常常会因状况、局面,甚至当天个人的情绪而不同。也许这天刚好高井和明脑袋机灵,能够指出栗桥浩美所犯的过失,并且漂亮地帮他收拾善后。而平时对高井颐使气指的栗桥,因为觉得很没有面子,于是又打电话给有马义男出气。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滋子立刻开始写驳斥的文章,而且写完后立即拿去给手岛过目。没想到手岛只是微微看了一眼,说了一句“反驳的力度不够”,便将稿子退了回来。“只是为了情绪而反驳没有用。”

“为什么?哪里力度不够?就算是网川浩一的主张,也不完全就以证据说话,他也是为了自己的情绪在说话。”

“他是被允许的。”手岛冷静地看着滋子,“他是栗桥和高井的童年好友,他很清楚他们生前的情况。就算是感情用事,大家还是愿意听他的。我认识的某某人不可能做出那么可怕的事。他曾经偷偷背着父母养流浪狗。在学校是饲养小鸟的负责人,对待同学很友善。他只要列出他们做过了什么事,就是‘证据’。”

但是滋子不一样,只是个陌生人。甚至连栗桥、高井亲口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听过。

“如果没有更坚实的理论基础加以对抗,是说不过去的。读者也不会想读你的文章。你仔细想想,读者会说:‘前畑滋子所写的东西,原来只是罗列一些推测而已!她根本就不知道凶手的心理,只是凭想象乱写!’”

“那我该怎么办?”

“你怎么会问我?”

手岛一副不屑的表情,让滋子的背部生起一股寒意。

“怎么?大小姐的绣花枕头就这么点看头?你还真是花拳绣腿。”手岛说完冷笑一声,“当初你是怎么建立栗桥和高井形象的?这一点难道完全没有被怀疑吗?你一字一句刻画的栗桥和高井扭曲的共存状态,并非采访他们的现实生活写出来的,一开始不也都是你在脑海中创造出来的吗?而当另一个更合理的主张一出现,你就完全无招架之力了吗?”

“可是警方……一开始也说是他们两人犯的案。”

“警方可不是为了你的报道在办案。我们拿给你的调查信息也不是全部。听说现在调查总部意见分歧。而且在网川出现之前,调查总部就有一小部分人对高井涉案表示怀疑。”

“这种事我怎会知道?警察又不接受我的采访。”

“这才叫借口。到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意义,这位太太?”

滋子几乎是逃走般离开会议室,回到家,从此一行字也没写。之后出版社打来电话明确地拒绝她:“反正手岛也不急。写不出来的话就只好停止连载了。”

在网川浩一初出茅庐时,前畑的公婆还骂道“好个不要脸的家伙,这种人肯定是为了赚钱”,就结果而言算是站在滋子这边。昭二也在一旁敲边鼓说:“事到如今还说高井和明是无辜的,简直在说梦话。为了伸张正义,滋子你一定要加油。”

可是随着网川露脸的机会增多,加上他又擅长表现自己,最近滋子的公婆完全成了他的“信徒”,逐渐改口道:“既然是童年好友说的,应该是有什么根据。既然本人都死了,一开始就判人死刑不太好吧。”最后甚至还劝滋子改变论调,否则就跟不上潮流了。滋子发觉这对他们而言只是赶流行而已时,不禁错愕。可这也是正常的吧?社会大众隔岸观火能抱多少关心,其实顶多也只是如此。

还好昭二没有表现出那么露骨的变节,但内心产生动摇却是事实。“你怎么了?脸色好像不太好?”他会担心地询问,也会简单地用二分法安慰:“你是亲警方派,网川那家伙是反警方派嘛。”滋子一听便大声反驳:“我可没有对着警方拼命摇尾巴!”于是两人大吵一架,这是昨天的事。自从上次吵架以来,彼此都慎重行事以免发生冲突,但现在一切都毁了。

早上,昭二生着闷气吃完早饭,一句招呼也不打就去工厂了,之后滋子赶紧收拾行李。一开始她没有想要去哪里,只是一心想离开前畑家。留下字条说“我出去采访”,便离开了。

她先来到东京车站,独自在八重洲地下街乱逛,思索着目的地。忽然间想起了赤井市的鬼屋,胸口感觉喘不过气来。那是报道中使用过的场景。尽管滋子的报道不像网川的书那么热闹登场,却也静静地获得好评,滋子也上过电视。当时也是在鬼屋做现场转播的。对了,那就再去一次吧,一如回到原点,我想再次接触那里的空气!

就这样滋子午后来到了赤井市。订好饭店,租好汽车便直接前往鬼屋。冬日的晴天,天空像是洗过一样湛蓝,片片浮云悠闲地散布其间。在这种天气里,鬼屋看起来远不如滋子想象般充满刺激。开发不顺的倒霉土地,至今还散发着贫困的气息,但是被周围青山的绿意滋润,在森林的保护下,看起来似乎逐渐回归自然了。这景色一点也不难看,甚至令人安心。山林原谅人类的错误,随时都欢迎回归自然。

但这也证明了当时滋子在报道中描写的情景和气氛已荡然无存。难道这里本就是这样?第一次来访是去年十一月中旬,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当时滋子看到“被当作是充满杀意的舞台”的情景,难道真是脑中的妄想?

“一开始不也都是你在脑海中创造出来的吗?”

滋子意志消沉地回到饭店。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或是望着窗外发呆,无所事事地打发下午的时光。

电视上,女主播因网川的发言而大笑。一向不参加综艺节目、强调专业形象的女主播,笑的样子也充满了知性。网川究竟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全国观众似乎都忘了这个年轻男子当初是打着什么旗号出现的。难道只有滋子认为,就他出现在媒体上的目的而言,除非连环诱拐杀人案完全破案,他这样在电视上谈笑风生、插科打诨是不应该的?

滋子将空罐子扔进垃圾桶,站起来关掉电视。反正节目也快接近尾声了。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将近十一点。

忽然间她想,再去一次鬼屋吧。她很清楚鬼屋之名的由来。在阳光消失的深夜,那里即使有再多的鬼魂出现,哪怕鬼魂充满了恶意,都不能对现在她空虚的心灵造成任何伤害。谁也无法伤害空虚。但是如果栗桥和高井被这赤井山的什么东西吸引,就算只剩下一点,她也希望能够有感受。那个像磁铁般的东西,会不会只在半夜才会露脸呢?幸好租的车还没还,她抓了外套便冲出房间。


白天走过一次的道路,到了晚上却完全变了样,滋子差点迷路了。难怪人说走山路必须小心。

半路上她临时起意到路边的二十四小时商店买了大型手电筒。山路铺了柏油,但坡很陡,路况比在白天要难走许多。滋子有种硬要闯入某种不可理解的禁区一样的心情,她拉紧了外套的领口。

鬼屋没有任何灯光,夜间无法像白天一样可以边开车边抬头看高耸如骨骸的钢筋,只能顺路前进。这种摸索前进的感觉增加了滋子内心的不安。这种时候来这里还是第一次。过去从未想过在三更半夜到此一访。

车前灯的光线中浮现出一块以前见过的木板。据说这块写着“前面就是鬼屋”的木板,是在这里成为灵异热门景点时,当地的年轻人立的。白天丝毫不会注意这块广告牌,现在却像是在他乡遇见向导一样,备感安心。

下车之后靠着手电筒的光线前进,发现前面的黑暗中也有手电筒灯光摇曳,还有吉他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还能听见人声。

看来有人先来了。滋子走过去,并且故意大挥手臂,好让对方注意到自己。在夜空下,当鬼屋的钢筋近到清晰可见的距离时,只见在水泥地基上坐着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穿着牛仔裤的长腿在那里晃啊晃。

“你们好。”滋子出声打招呼。

一看不是那种接触之后会令人后悔的类型,滋子先松了一口气。三人之中,一个是男孩,两个是女孩。腿上抱着吉他的是男孩。

“你好。”女孩们回答。声音尖锐高亢,是很流行的可爱类型。夜晚冰冷,呼出来的气息是白色的。

“这么冷,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滋子一边注意脚底下,一边向他们靠近。其中一个女孩,长发中分,一边吐着白气一边笑道:“你还不是一样。阿姨来这边干什么?”

阿姨?滋子苦笑着拉紧大衣的领子,试图挡住寒气。

“我是来看夜里的鬼屋,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

“你对灵异现象有兴趣吗?”

长发女孩眼睛一亮。也许是手电筒的灯光,或是月光刚好映进眼里,也可能是她的好奇心在内心深处闪烁了一下。

“这个嘛……如果灵魂真的存在,又有人具有灵异力量可以自由召唤灵魂,我倒是有很多事情想麻烦他帮我问问。”

长发女孩往下一跳,靠着地基盘起双臂,分别看了同伴一眼后,对滋子说:“我可以,因为我是女巫。”

滋子听了真想笑,但忍住了笑意。难道说刚才这女孩眼中的亮光,跟这里被称为鬼屋有关?

“我们刚才在举行招魂会。”长发女孩用手臂碰了一下旁边的短发女孩,说,“你说是不是?”

短发女孩没有看朋友而是盯着滋子。她看得很仔细,然后也从水泥地基上跳下来,小心翼翼地靠近滋子说:“你该不会上过电视吧?”

滋子给予肯定。她就是在这里录节目的,有人在这里认出她来也是理所当然。

“是新闻节目吧?我看了。你就是站在这里报道的吧?”

女孩的脸蛋很可爱,而且是目前最流行的“巴掌脸”。这里光线不够,但女孩看起来几乎没有化妆。包裹在牛仔裤里的长腿形状很美,可见她的身材也不错。

仔细观察女孩的脸,奇怪的是滋子觉得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也许是认错人了,毕竟这类女孩现在比比皆是。

短发女孩用戴着毛线手套的手拍打胸口,有点呛到。“那则报道是关于那起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吧?他们死在绿色大道上,死之前还来过这里,所以你才会来这边拍摄,就是这么回事吧?”

“是的,没错。”滋子深深点头,并向女孩靠过去。然后她忽然间想到了,不禁大声说:“你就是加油站的那个女孩!”

女孩清澈的眼睛瞪大了。“对!”她也升高八度大声说,“我是芦原君惠。拍摄那节目时,我说了一些话。你还记得吗?”


跟吉他青年和长发女孩道别后,滋子载着芦原君惠下山。据君惠的说法,另外两人是开车上来的,不用担心他们怎么回家。

可是那自称“女巫”的女孩对于被放鸽子,似乎很不高兴。

“这样会害你们友情破裂,真的可以吗?”滋子担心地询问。君惠苦笑着摇摇头,说:“没关系,反正我们的友情没那么深。”

感情一般的朋友,会在三更半夜到鬼屋一游,这对滋子这代人而言只能说是奇怪!

芦原君惠是当地高二学生,同行的长发女孩是她同学。她们一起行动,是在君惠成为该案件的目击者,时而被警方讯问,时而成为各媒体记者采访的对象之后。

“她叫上总步,人有点怪。”

“是啊,自我介绍说是‘女巫’。”

君惠坐在副驾驶座上窃笑。“她常说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鬼魂。不过不能笑她,毕竟有一段时间她安慰了我。”

下山途中,滋子用手机打电话到君惠家,说明自己的身份和在鬼屋遇见君惠的经过。君惠的母亲叹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

“妈妈知道我晚上出来散步的事。她本来很生气,但是医生说逼我停止反而不好,她才不管的。”

两人来到滋子住宿的饭店对面的一家餐厅。说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客人这么少真令人担心它的生意。

“医生?”

“嗯,我在那个案件之后,身体出了点状况。”君惠耸了耸瘦弱的肩膀,“晚上睡不着,饭也吃不下。人瘦了很多。”

那时滋子看见的她的确脸颊更饱满一些,身体看起来也更健康。

“算是一种PTSD?”

滋子的问话,君惠似乎一听就懂。大概是从医生那里听来的。

“我不只是目击到凶手们的车祸,之前还见过活着的他们。我跟你说过吗?”

当然。栗桥和高井在前往鬼屋前,曾在绿色大道入口的加油站加过油。

君惠戴着显眼戒指的手指,不断拨弄头发,另一只手则把玩着装有牛奶咖啡的马克杯把手。

“我和那种残酷的凶手仅隔着十厘米交谈。万一他们没有发生车祸,或许我也会惨遭毒手。凶手看着我,好像在打量我。想到这些我就十分痛苦。”

滋子静静地点头道:“你乖乖去看医生是对的。因为你的心灵也受到了相当的伤害。”

君惠的眼睛不断眨动。

“既然如此,你是不是不该在这种时间还去鬼屋混?尤其又跟那么奇怪的朋友。”

君惠笑了出来,赶紧用手遮住嘴巴。滋子也笑了。

“小步说她可以看见附在我身上的不好的东西,只要按她的话去做,就能帮我消灾解厄。”

“如果她真的做得到,你就应该更健康才对。”

“没错。我当时真的相信了一段时间。今晚只是懒得拒绝才跟他们去的。”

“去干什么?真的是招魂会吗?”

“小步说她感觉到今晚好像可以控制附在鬼屋的怨灵。同去的男孩是她的男朋友。每次都是男孩弹吉他,小步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

滋子搅着咖啡,稍稍压低声音说:“芦原小姐,你相信小步的时候,是不是付过她钱?”

君惠沉默着舔了舔嘴唇,滋子不必多问也知道答案了。

“今后还是别跟她来往为好。”

君惠认真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喝咖啡。滋子从皮包里取出香烟点燃。

“前畑小姐,今晚为什么去鬼屋呢?”

滋子笑着回答:“我在想如果那里附了什么,不知道能不能也附在我身上。”

君惠皱起可爱的眉毛,于是滋子赶紧摇头,挥开烟说:“对不起,我不是乱说,我真是这么想的。”

君惠说她没有读过滋子的连载,完全不知道文章的走向变得很奇怪,也不知道原因就出在高井由美子在饭田桥饭店闹出的骚动上。

“你知道网川浩一这人吗?”

君惠摇摇头。“医生让我尽量不要回想案件,也不要靠近有关的消息。那人是谁?”

“跟我一样写文章的人。”滋子只简单地回答。她不知道网川宣扬的“真凶X存在说”对为案件后遗症所困的君惠心灵是否有影响。

“前畑小姐真的相信有‘女巫’这种具有招魂能力的人吗?”

“嗯,我相信。只是说招来的是不是‘灵魂’就另当别论了。但是我确信有人具有一般称为招魂现象的能力或技术。”

君惠又皱起了眉头,或许是觉得女记者的话有些艰涩难懂。

“我现在对于小步所做的几乎都不相信……但她算是一种流行吧。”

“感觉也是。在学校就是有人喜欢对老师说这些,制造气氛。”

“你也很清楚嘛。”

“我以前有类似这样的朋友。”

“是吗……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或许也有女巫体质。”

滋子不发一语地看着君惠。君惠不安地拨弄头发,没有看滋子,而是对着无人的柜台继续说道:“初二的时候,朋友失踪了。说是朋友,其实交情也不是特别好。”

那女孩名叫嘉浦舞衣,在学校里被当作问题学生。

“应该说是不良少女,平时就不怎么喜欢上学。不但染头发、穿耳洞,还常常跟男孩玩,甚至因为偷东西被辅导过。”

三年前的三月初,舞衣离家出走了。当初她家里来电询问知不知道她的行踪时,谁也没有认真看待这件事。

“感觉很平常。可是那天半夜,我做梦了。”

那是在一片黑暗之中,听见舞衣尖叫的噩梦。

“地点在哪里,知道吗?”滋子问。她不是敷衍一问,而是君惠口吻认真,引发了她的不安。

君惠摇摇头。“好像是鬼屋,我不清楚……”

“确定是舞衣的声音吗?”

君惠头摇得更厉害了。“又没有确切的证据。”

滋子安慰道:“但对你而言,那就是事实。”

君惠眼角湿润。滋子不禁同情起她来。对于她,没有人肯关心,没有人愿意积极伸出援手。但她也是这一连串案件造成的精神失衡者之一!只因和栗桥、高井有过短暂接触、亲眼目睹他们的死,在君惠心中已经形成某种伤害,而且在她不算长久的人生轨迹中不断回溯并变形。

“我……我觉得那就是舞衣。我在想当时舞衣应该出事了。”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变得兴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想,就是一种感觉。也许是这方面的线路忽然通了,那是跟黑暗恐怖的事物有关的线路。所以前畑小姐,我更害怕了。当然那两名凶手已经死了……”

“对,他们已经死了。他们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滋子语气决然。

君惠猛然探出身子,像被什么附身似的两手抓住桌子。“可是也许留下了什么东西,”她几乎是在喊,“灵魂……还是什么邪恶的力量,这些东西可能留在了我的线路中。”

滋子尽可能温柔地问道:“如果是这样,会变成怎样呢?”

君惠只手遮住嘴巴说:“我可能会再度召唤那种人,可能会跟那种人见面。于是下一次……”

“下一次?”

“下一次就轮到我被杀。”

滋子沉默着凝视芦原君惠,悲伤而清醒地想着,得赶紧送她回家才行。可是就在这时,她又闪过一个新想法。


第二天前畑滋子打电话到芦原君惠家,想和君惠的母亲聊聊。她是上午打的电话,居然是君惠本人接的。

君惠的声音倒是很开朗。

“我不是跟你说只能接自己的手机吗?”

“今天不行,小步会打来。她会一直打,太吵了,所以我把电源关掉了。”

“你那女巫朋友吗?是不是我害你们感情交恶了?”

“哪里。我早就觉得她很烦,只是找不到机会拒绝她。你是担心这件事,专程打来电话的吗?”

滋子说出目的,君惠显得很惊讶。

“为什么要找我妈妈呢?我不能一起去吗?”

“可以。我也希望你一起来,同时也想问你妈妈一些问题。关于你的朋友嘉浦舞衣离家出走的情况,我想知道得更清楚些。”


芦原太太读过滋子的报道。初次见面刚打完招呼,就开口道:“你看起来比电视上要娇小。”滋子不禁苦笑以对。芦原太太还很清楚地记得嘉浦舞衣离家出走那晚,君惠做了噩梦,还很担心舞衣可能出事了。

“是托梦还是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是一种感应。”女儿插嘴道,“舞衣一定是对我发出求救的信号!”

君惠的表情很认真。她大概真的认为,明明来向她求救,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如果真是这样,这件事给君惠带来的心理负担比给旁观者带来的还要严重许多。

“我并不太相信隔着距离、不利用任何机械的通讯手段,就能传达心意的感应现象。”滋子慢慢表明意见,“舞衣离家出走那晚,刚好君惠做了噩梦。就事实而言,这是确定的吧?也可以说是一种偶然。”

君惠作势准备反驳,但滋子伸出手制止了她。

“可是做了听见女孩尖叫的噩梦,君惠立即联想到舞衣,我认为有一定的意义和理由。舞衣在朋友眼中,让人感觉随时都有卷入危险事件的可能,她很容易意气用事,对吧?”

君惠不甘心地低着头,芦原太太代替她点头说:“没错,那女孩平时的行为就不好,在学校是出了名的。晚上玩到很晚、随便哪个男人的车也敢坐……”

“妈!”君惠怒吼道。

“妈妈可没有骗人。”芦原太太反驳道,“我也知道舞衣是你的好朋友。可你自己不是也说过,根本无法接受舞衣做的事吗?她让你跟她一起去偷东西,你不是吓得跑回家了吗?”

君惠瞟了滋子一眼,赶紧阻止道:“干吗提这种事情……”

“但这是事实!”

滋子做了笔记,并在刚写的字下面画了一道浓浓的黑线。不认识的男人搭讪,也敢搭他们的车。

“前畑小姐,为什么关心舞衣的事呢?”说不过母亲的君惠,转而问滋子,“你们有什么关系吗?”

滋子安静地回答:“我是在想嘉浦舞衣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卷入了那个案件。”

芦原太太微微侧了一下头,立刻眼睛一亮,说道:“难道说那两人,栗桥和高井是吗?你是说跟他们两人犯的案件有关吗?你写的是他们两人的报道,一定是这样吧?所以你才会有兴趣?”

芦原太太比外表看起来反应更灵敏,滋子点点头。

“舞衣失踪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君惠不平地说,“怎么会跟他们的案件有关?”

“大概是叫三宅绿吧。那个女孩的事,也是发生在三年前。说起来,在涉川也有人被诱拐,不是吗?”芦原太太说,“可是舞衣她……”

“栗桥和高井为什么那天要载着木村庄司的尸体到鬼屋去?我怀疑的是这一点。”滋子继续说道,“那里的确是著名的灵异景点,但并非全国闻名的名胜。他们特别选择鬼屋,应该是有个人的理由和原因。是对那里比较熟,还是以前也在那里作过案?”

君惠瞪大了眼睛问:“所以说舞衣她……”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所以才要问仔细。”

芦原太太摇头道:“可是前畑小姐,案发之后警方派了很多人来调查。警方应该也跟你有过一样的想法,认为栗桥和高井过去可能在当地作过案。可应该是什么都没发现,电视新闻里也说过了。”

“那是推测可能是他们犯的案,于是调查还未解决的成年女人或女孩失踪案件。对,他们是调查了,当然应该调查。可是就跟你说的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成果。但是……”滋子语气强硬地说,“警方当时也只是漫无目的地展开地毯式搜索,到处走访询问当地有没有行踪不明的女孩。他们只是在追查记录,调阅向赤井市和县警局提出失踪人口搜索的申请名单。然而舞衣的情况……”

君惠大声说:“一开始说是离家出走,她根本没有报失踪人口!”

“是的,我在想她可能被警方漏过了。”

芦原太太一只手托着下巴陷入思考。君惠十分兴奋,立刻起身坐到滋子旁边。

“前畑小姐,你现在要调查舞衣行踪不明的事?”

“是的,我想试试看。”

“我帮你!”君惠高兴地跳起来说,“我一定要帮你。可以吧?”

“君惠!”母亲制止道,“不要乱来!你还要上学呢!”

“有什么关系,我可以不去。”

“那怎么行!”

“社会学习更重要。”

“学费怎么办?你以为是谁付的?”

君惠生气了,满脸通红。“又要说钱吗?好,那我去工作还你。这总可以了吧?什么嘛,算什么妈妈呀。”

正好这时电话声响起来打圆场。芦原太太一动不动地板着脸。君惠立刻起身,穿过客厅拿起话筒。

“喂?哎呀。”

看来是朋友打来的。手机没开,所以打到这里吧。芦原太太越过滋子的肩头看着君惠,确定电话还会聊一阵子,便对滋子说:“我看还是请你先回去吧。”

“对不起,我无意让你和你女儿吵架……”

“不,这没关系,我们常常吵架。君惠是个神经质的女孩,自从那件事之后情绪就更不稳定了。”她发出母亲特有的悲伤的叹息,“只是我不希望她卷入你调查的事。我想对她来说不会发现什么好事。”

滋子看着芦原太太的眼睛,芦原太太也回视滋子。

滋子压低声音说:“关于舞衣离家出走,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芦原太太看了看君惠,女儿还在大声通话,看来对方是小步。

“嘉浦家的人已经不住在赤井市了。”她简短地回答,“舞衣不见了一年后就搬走了。不好的传闻满天飞,大概受不了吧。”

“不好的传闻?”滋子重复道。

芦原太太怕被君惠听到。但是女儿背对着她们,正专心说话。芦原太太趁机一口气说道:“舞衣的母亲是个不检点的女人。舞衣离家出走时和她母亲同居的男人,并非舞衣的亲生父亲,而是一个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听说那人也对舞衣动手了。她母亲每次和男人吵架就动静很大,附近都听得见。她家的事在附近是很有名的。”

芦原太太偷偷瞄了君惠一眼,君惠还在说话。

“所以我严禁君惠到嘉浦家玩。当时不是只有我家,其他女同学家对嘉浦家的事都很注意。舞衣会变坏应该是家里的缘故。而舞衣被母亲的情夫染指,其实她母亲也知道。亲生母亲为了留住男人,利用了女儿的肉体,这种事我不想让君惠知道,所以以后我不会再说了!”

滋子看着芦原太太点头。“我明白了。”

“舞衣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她母亲在她不见之后也不紧张,就是因为有这些因素。那孩子是离家出走,就跟刚才你说的一样,君惠做噩梦只是一种偶然。如果你怀疑我说的话,可以去问嘉浦家附近的居民。只要说是我说的,大家都会告诉你。”说到这里,芦原太太耷拉下肩膀,“君惠因为奇怪的妄想,总觉得自己也会遭遇不幸。”

“是的,关于这点我也听她说过。好像是因为接触过死之前的栗桥和高井,她才会有这种妄想。”

“心理医生也这么说,可是却不告诉我该怎么治疗。当初要是不答应君惠去加油站打工就好了,可是她说那里比学校有趣多了。那两人车祸死亡当天,她也是因为只上半天课,说要去加油站帮忙,她就是那么喜欢去,结果却发生了这种事。”

滋子看着君惠的背影,她用手指缠绕着电话线高兴地聊天。年轻柔美的身体线条,透过毛衣和牛仔裤依然清晰可辨。

“这个时代对年轻女性而言危险太多了。”滋子说,并安慰地看着芦原太太,“不管如何小心注意,光是因为年轻,女性就会被卷入事端。所以甚至有人因害怕乌云,就不敢独自走在路上。”

“说得也是,确实如此。”芦原太太慨然叹道,“可是如果社会上不再发生这种震撼人心的惨案,像你这种人不是没饭吃了吗?”

滋子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是芦原太太目光低垂,继续说:“我就奇怪,就算舞衣行踪不明是那两人干的,事到如今调查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若一定要问,滋子恐怕也必须回答:我也不知道。想到了就不能放手,内心期待着也许能找到以前没有发现的线索,会有新的发展!所以滋子才决定调查。滋子小心地不让君惠发现,悄悄地告辞了。芦原太太没有送她出门。


拜访嘉浦母女住过的公寓时,包括房东、附近的邻居、商店街的老板都热心提供信息。很幸运的是,有人还记得上过几次电视的滋子,也有人看过她的报道。

听多了这些人的说法,就越发觉得嘉浦舞衣离家出走是自发性的。公寓的老房东说舞衣和母亲大吵一架之后怒吼道:“我可不想免费让那男人玩!”还说那孩子讲的话,连他这种老头都不敢对女人开口。

可见她是自愿离家出走的,那她去了哪里呢?她有能力离开吗?这让滋子很在意。关于嘉浦舞衣失踪,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滋子说不相信心电感应,但或许还是受到君惠提到的噩梦影响吧。

到处采访,发现时已过了中午。肚子很饿,脚也酸痛,先休息吧。环视四周,发现路边有一家漂亮的木屋餐厅。

那是一家新盖的、充满木头芳香的店,干净而舒畅。但是店里很空,只有滋子一个客人。随便坐哪里都行,滋子便选择坐在暖炉旁,因为风吹进来很冷。忽然间她想到,这大概就是最近流行DIY的木屋吧。一坐下就看见眼前的墙上有网川浩一的照片,他正拿着《另一起杀人事件》微笑。

滋子盯着照片,站起来走近。拿菜单过来的女服务员一脸笑容地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滋子看着服务员,只见她身穿粉红色毛衣,套着鲜红的围裙,口红颜色同样鲜艳。装扮这么艳丽,年龄却跟滋子不相上下。她一走近,随即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水味。

“是网川浩一吧。我有他的书,一眼就看出来了。”

服务员将菜单放在桌上,特意把照片取下,拿到滋子面前。

“就是那里窗边的座位。”服务员空着的手指着对面的雅间说,“上周六他来这里拍电视节目,在我们店里用午餐,就是那时拍的。”

语气很得意,而且直接说“他”的样子也让滋子觉得好笑。服务员以为滋子的笑是善意的,立刻愉快地说下去:“他是现在最热门的话题人物,可是一点都不大牌、很随性,很自然就跟我和我先生聊开了,还告诉我们下一本书的构想。”

“他还要出书吗?”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滋子也没听《日本时事纪录》的工作同仁提过。那些人不会因为同情随着网川出现而逐渐销声匿迹的滋子,特意不提他的近况,所以应该是还没获得这个消息。

“还是关于那个案件的书吗?”

“当然。”服务员立刻挺起胸脯,好像很自豪能说起话题人物网川浩一的近况,“他说要写得更彻底。他对朋友真好,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滋子语带讽刺地挑眉道:“可实际上他不是捞了一大笔吗?书很畅销,现在又是电视、杂志抢着要的红人,简直就像是当红的艺人。”

“因为他长得帅呀。”服务员陶醉的神情好像在说自己的情人一样,“他很上相。可是他却说:‘我不是艺人,也不想从事类似的工作。’他的眼神好认真哟!”

“那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服务员这才发觉滋子可能并不跟她一样迷恋网川浩一,于是很意外地收回下巴,打量着滋子说:“什么人?他不就是个文字记者吗?”

“文字记者。”滋子重复道,并回到座位,想拿起皮包离开。在网川浩一春风得意演讲过的地方,她实在连喝一杯咖啡都不愿意。

然而她也很明白自己反感网川浩一,其实没有任何具体的理由,只是单纯的个人好恶。不,还更低劣,她在争取高井由美子信赖的比赛上输给了网川浩一,而且网川浩一的书让她的报道黯淡了,所以她才不愿意承认对方。她心中明白这一点,只要一想到网川浩一,就有种双手撑在每个人内心都有的感情粪坑上的感觉。

“这位客人,难道是讨厌我们网川吗?”

服务员语气惊讶,而且刚才说是“他”,现在又成了“我们网川”,难道她以为跟网川是亲戚吗?

“我不是很喜欢。”滋子拿起了皮包,“嘴上说着都是为了朋友,做的却是沽名钓誉的事,而且还赚了不少钱!”

“我倒不认为书卖得好是他的错,因为结果就是这样。”

服务员的话听在滋子耳里有种意外的刺痛。

“他本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一开始就没有赚钱的念头。而且《另一起杀人事件》也是为了自费出版而写的。”

正准备走向出口的滋子,停下了脚步回头问道:“那是真的吗?”

“是真的。那家出版社也有自费出版的部门,他将稿子拿过去……”

“不,我不是问自费出版,而是‘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这一点。”

服务员大概是因为引起滋子的兴趣,感觉自己有些功劳,便恢复了笑容。她为网川书迷队拿下一分。

“他本人说的,应该不会错。他父亲拥有好几家公司,母亲也是千金小姐出身。他拥有一生不用工作也不愁的资产。对了,他以前不是在当补习学校老师吗?人家就是好命不用到公司上班。”

滋子再次看着服务员手里的照片。网川浩一面露清新爽朗的笑容,穿着无懈可击。

“这么说来,关于他个人的信息几乎都没有对外公布。”滋子低喃道。她不是跟服务员说,而是跟自己确认。服务员却擅自补充道:“他说过那是因为刚出书的时候,他就做好心理准备将面临困境,为了不牵累父母,故意不透露个人信息。而且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不希望因为个人的事连累家人与亲戚。所以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提到个人隐私。”

滋子看着服务员说:“他却跟你说了,因为你们谈得来。”

服务员更加得意忘形。“我们真的很谈得来,但私底下他是有钱人家少爷的事好像很多人知道。毕竟也没有必要隐瞒,何况出身好一看就看得出来。”

“他来拍的是什么节目?”

“他说是来拍那鬼屋的,听说是新闻专题。”

跟以前滋子上的电视节目是一样的策划。

“他还在车祸现场供了鲜花,之后我们也去看过。也许是天气冷,他眼眶湿润。他是真心为高井和明感到悲伤。看他那样真是可怜,忍不住想安慰他,所以送餐时拼命跟他说话。而他也赞美道‘这家店很漂亮,用的都是进口的木材吧’,我说‘是啊,都是我先生自己学着盖的’。”

果然是DIY!

“接着网川说:‘其实我也有一栋跟这一样的木屋。比这里旧,但我很喜欢,只是整理起来很麻烦。’我先生也跟他谈得很愉快。就是在聊天之间提到了他家很有钱,因为他拥有别墅。”

滋子将服务员说的话一一记下。一种不怀好意的好奇心开始在脑袋里打转。

网川浩一究竟是什么人?

之前没有人问过,就像是掉进乱流里的疑问。他和栗桥浩美、高井和明是童年好友。他是为了替和明洗刷冤情挺身而出的好青年,关爱和明的妹妹由美子就像是关爱自己的妹妹一样,拥有吸引每一位关心他的人的魅力,反应灵敏,善于言辞,外表帅气,举止得当。一看见这样的“外形”,立刻便接纳了,没有人会再去细究真实的网川浩一。

财产多到可以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为什么会跟栗桥浩美、高井和明读同一所公立小学?

详细调查一下,或许能发现什么。只是……

“他留下名片了吗?”

服务员点头道:“有,我跟他拿了。不过联络对象是出版社。”

现在他住在哪里?他的父母还在吗?他的童年时代真的跟他说的一样吗?


“不怀好意的好奇心?”电话那头,手岛窃笑般直言。

“是的,我知道。我就是坏心眼、想追根究底的女人。”滋子坐在地板上,身边采访笔记、地址簿、电话本和地图摊了一地。“他是什么样的人,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我打算去他学生时代的朋友家采访,所以是不是可以……”

“擅自调阅户籍誊本、居民资料是不允许的。”

“只要通过正式手续应该没关系吧?”

“又不是打通电话就能调查的。这里不是侦探事务所,是杂志编辑部!”

“请帮帮忙,我真的很在意,觉得有些不对劲。”

“假如发现他离过婚、育有子女怎么办?你想写这些八卦吗?那不是社会新闻一样的水平吗?”

“如果你是故意打岔,那就不要继续浪费时间了。我并不是要挖掘丑闻,只是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我无法毫无所知就听信他的主张。”

“就算是讨厌的人主张的也可能是对的。”

“这我也知道。”

手岛发出介于叹气和鼻息之间的声音,然后直接地说:“调查总部正在监视网川浩一。”

滋子重新握好话筒问:“你说什么?”

“他们期待真凶X会跟网川接触。所以在他周围布好天罗地网等着。”

“就是说调查总部也同意‘真凶X存在说’?”

“没有开记者会公布,但我认为这是个明智的判断。如果真凶X存在,他当然不能放过无视他的存在、在社会上出名、独占焦点的网川浩一!”

“警方通知了网川本人吗?”

“没有正式通知,不然调查总部不就太没面子了吗?如果我们的记者发觉了,围着网川的记者或撰稿人也会注意到吧,说不定他们会向网川报告。”

“不管怎么说,不会因此丢掉性命吧?”

“是吗?也许很危险。”

“真凶X又不是笨蛋,如果做得太过火,反而会引起警方的注意,不是吗?但也要真凶X真的存在于这世上才行吧。”

手岛笑着挂断电话。滋子放下电话,看着地址簿思考下一个联络的对象。她拨了自己家的电话,想先听听电话留言。

电话接通后,操作完按键,知道有十几条留言。她家的电话留言机是录音带式的,倒带很花时间。她赤脚走在地板上,从冰箱取出冰凉的橘子汁。打开喝到一半时,留言响起。

最初的三条算是业务联系。第四条来自同行。接下来是朋友,接下来又是业务联系。都是些不用记录的小事。

接下来的留言——没有说话声。

滋子咂了咂嘴,什么无聊家伙!留言的时间是昨天半夜,不会是骚扰电话吧?

接着又是无声电话,下一条还是。

滋子用铅笔头按着鼻尖,微微侧头思考。三条留言间隔都是五分钟,看来是个个性很急躁的人!

接下来“哔”的一声之后——

“……前畑小姐。”

滋子眨了一下眼睛,这不是高井由美子吗?

“对……对不起,这么晚了。我打了好几次,你都不在……”

没错,是由美子的声音,口齿有些含混不清。

“我想跟你说话,所以打来电话。我也知道事到如今没脸跟你见面……”

她是喝醉了吗?就滋子所知,由美子不是不能喝酒,倒也不爱喝酒。因为还能喝几杯,在和明死后最难过的时候,她大概曾借酒消愁吧。

“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留言到此结束,因为录音时间完了。接着又是下一条。

“对不起……”

很明显她说话方式很奇怪,大概处于非正常状态吧。可她还是要跟滋子联络。明知滋子不在家,却依然对着电话留言。究竟是怎么了?滋子一不小心将电话机从床头边的桌面扯到地板上。

剩下的几条留言都来自由美子。很努力倾听,也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除了不断道歉外,就是重复说“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由美子出什么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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