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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魔鬼藏身处 作者:克雷格·拉塞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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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和布罗乔娃来这里的时候,维克多就知道村子里的这家墙厚檐低的小客栈一定已经有了好几百年的历史。每次进入大门的时候,维克多都要稍稍弯下腰才不会碰到门楣,门楣是厚重的黑色橡木做的,上面有精美的雕刻。但是,在今天之前,他从没留意过雕刻:树枝和树叶交错纠缠的图形象征着一片森林,雕刻的中央是一个穿着披风和农夫靴子的壮硕男子,男子长着一个熊头,半转身露着侧脸。维克多觉得这个雕刻除了制作方式略显粗糙,有点土里土气之外,整体上和城堡办公厢房木板上的雕刻风格是一样的。 他们进去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店里还是只有几个人,但这回没人盯着他们看了。维克多猜测在这样的地方,不被注视差不多就是被接受了吧。 长着漂亮胡子的客栈老板面带微笑,过来上菜的时候很客气地用德语说了句“请慢用”。 到今天为止,维克多和布罗乔娃一共下过四次山,每次都是先在村子里的客栈吃饭,然后回去的路上特意经过密林里的教堂。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两人都知道下一步就是成为恋人了。但是维克多知道不能着急:尽管布罗乔娃并不掩饰对他的喜爱,她的心理依然脆弱。 两人坐在窗边,窗外的景色主要就是那座让人感到压抑、无处可逃的城堡。他注意到布罗乔娃脸色苍白,双眼无神,还有黑眼圈。但是维克多问她身体有没有问题的时候,她摇了摇手指,让他不要担心。 “昨晚没睡好,没别的。我们还是说说你那个病人吧,你肯定你听到他用另外一种声音和你说话了?”客栈老板上完菜一走她马上就问道。维克多和布罗乔娃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习惯说德语。 维克多皱着眉头。“真相是我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毫无疑问是麦克哈克在说话,但是声音却变了很多——我可以发誓他说的是英语,但是那也说不通。他当时没有意识,所以只可能是梦呓——睡觉时胡乱说话。我只希望要是没有关录音机就好了。” “但是很明显你受到了惊吓。” “说实话,我担心的是这会不会是我的学术偏见:也许我仅仅是希望相信自己听到了麦克哈克的另一面在说话——也就是他的‘心魔’——而事实上他仅仅是在说梦话而已。”他摇了摇头说道,“只是有点儿太……不同寻常了。” “说梦话不是很寻常吗?说话的声音完全变了不也很寻常吗?” 维克多耸耸肩。“你说的当然有道理。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 “你还要继续给他治疗吗?” “当然要,我要让他做好和警方见面的准备。但是我也要对其他病人进行治疗。我开始绝望了,我找不到可以证明我的理论的证据。我已经安排好了帕维尔·泽莱尼的治疗时间——罗曼内克教授在他的病历上称他为‘伐木工’。” 布罗乔娃边吃饭边点头说道:“一点没错。他的工作,应该是他过去的工作就是伐木工。我想可能具体工作是护林员,在捷克的西里西亚。” “我知道,”维克多说道,“他的病历我全部看过。” “很可怕吧。” “岂止是可怕?有时我想自己应该去做产科医生。我要面对的是光明和生命,而不是黑暗与死亡。我想把生命带到这个世界。” 布罗乔娃把餐刀和餐叉放在餐盘里,往后靠在椅子上,皱着眉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在认真打量着他。“是吗?想做产科医生的话,你还是把表情放轻松一点吧。” “我的表情?” “少一点正经。少一点……”她努力寻找着一个恰当的字眼,“……古板。你这样会吓到婴儿的。也可能会吓到他们的妈妈。” “谢谢你的提醒,”他郁闷地说道,“我会改进我的服务态度。”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拎着一篮子蔬菜走进了客栈,紧挨着他们的桌子向前走去。和其他人一样,她也没多看他们一眼,但是维克多向她打招呼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反应,目光中带着冷淡和鄙视,一言不发地穿过拱门走进了后厨。 客栈老板过来收拾盘子,正好看到了这场失败的寒暄。“老鲁泽娜过来送本季的最后一次蔬菜,”他解释道,“村子里的菜园就数她家的最好了,但是她擅长的是种萝卜和西葫芦,而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如果你觉得刚才她失礼了,我替她向你道歉。” “她对每个人都那样吗?”布罗乔娃问道。 老板耸耸肩。“恐怕是的。但是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她也不喜欢巫师堡被用作,怎么说呢,用作现在的用途。你知道的,‘六大魔王’被关在里面哩。我无所谓,但是你知道当地人怎么说的吗?尤其是乡下人。他们会凭空猜测,夸大其词。” “那他们认为我们到底在那里干些什么呢?”布罗乔娃问道。 “哦。村子里关于城堡的谣言可不少。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说你们在搞可怕的实验,诸如此类的。我不想冒犯任何人的政治立场——我也不知道你们俩的立场,我对此毫不关心——但是这里是个非常传统的捷克小乡村,有很多人说巫师堡是苏台德纳粹党人用捷克病人做实验的地方。”他笑着说道,漂亮的胡子显得更迷人了。然后他摇了摇头,忙不迭地矢口否认:“其实最让大家闹心的谣言是有个病人从‘黑心扬’的神秘地道中溜了出来。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说过,山上的树林里有个古老的小教堂。” 布罗乔娃正要准备说知道——太知道了——但是被维克多拦了下来,他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当地也有那个教堂的很多传说。有人说那里是‘黑心扬’举行仪式的地方,就是黑暗弥撒之类的仪式。但是也有人说城堡里有一条地道穿过洞穴群直达教堂——暗门要么就在教堂里面,要么就在那附近。据说‘黑心扬’在被囚禁的时候用过这条暗道——本来他应该是被关在城堡里的,但是他会在晚上悄悄地出来继续残杀妇孺。这当然不可能了:教堂和附近的所有地方这么多年被一次又一次地搜查,从来没人发现过那条神秘的暗道。”老板耸了耸他的宽肩膀继续说道,“话说回来,请忘了老鲁泽娜吧。这个愚蠢的老蝙蝠从来不和陌生人说话,也很少和我说话。请继续享用美餐。” 吃完之后,维克多和布罗乔娃在村后的湖边散步。湖的形状像个肾脏,说是湖泊,其实更像是个大池塘。维克多远远地看见老鲁泽娜站在村边,隔着幽暗的湖水盯着他们,好像在默默地诅咒。过了一会儿,她把空篮子挎在手上,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天空灰暗,太阳躲在薄薄的云层里面,像个白色的餐盘,这样的天气让人无精打采。维克多庆幸老鲁泽娜没有朝他们这边走过来。湖边的小路很窄,路边暗黑的密林仿佛就要扩张到湖边和村庄里了。 密林不可阻挡的长势让维克多感到一种奇怪的焦躁,他紧盯着密林深处树与树之间的空隙,然后又拿出计划在今晚进行治疗的“伐木工”的病历,想通过阅读病历缓解自己的烦躁。事实上他知道,烦躁的真正原因是小湖和树林让他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老家村边的热则列湖——捷克语的意思是“魔鬼之湖”。热则列湖在捷克西部,湖边就是茂密的波希米亚大森林,和这里风景几乎一样。他也想起了妹妹淹死的那一天。他长久地注视着密林深处,好像期盼能见到吊在某棵树上的母亲的脸庞。 “你没事吧?”布罗乔娃似乎感觉到了他有些心神不宁。 “不好意思,”他笑着说道,“我在想工作上的事情,也许我们应该回去了。” 沿着树林里的小路回城堡的路上,布罗乔娃一只手挽着维克多的手臂,一只手放在他的前臂上,依偎着走在一起。这是爱意无拘无束的表达,是两人关系亲密的象征,维克多非常开心,因为他一直犹豫要不要让自己来捅破那层窗户纸。 “一起去看看那座小教堂?”她突然说道,声音像个开心的少女。可是,苍白的脸色与黑色的眼圈让人无法理解她为何突然如此开心。“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黑心扬’的神秘地道。” “好吧。”维克多犹豫了一下之后说道。 和第一次去教堂躲雨时一样,布罗乔娃牵着他的手走在前面。灌木丛和树木的黑色树枝仿佛是伸向路上的黑手,一路上想要把他俩抓住。维克多的压抑感又一次出现,他想要离开。 密林的前方是那片豁然开朗的空地和深色木头建成的教堂。布罗乔娃带着维克多走到门廊下面,突然,她把维克多拉到身边,温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迫不及待地、不顾一切地和他接吻。维克多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却又感到十分甜蜜和开心。只是他不明白为何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 “我要你在我身边,”维克多说道,“我要我们在一起。” “你在我身边。我们在一起。”说完她又一次吻了他,“此时此地,我们在一起。此刻,我感觉好幸福。” “我说的不是现在,我说的是明天,是未来。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们没有明天。”她推开维克多,嘴角的笑容渐渐退去,“我们没有未来。没有我们的未来。你不明白我们只能活在当下吗?从来未曾这样过,维克多,人们只能活在当下。我们要抓住所有的机会活在当下。我们也好,任何人也好,都没有时间向前看,去规划未来。” “为什么?因为德国现在的局势吗?政治局势?” “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情不是所谓的‘政治局势’,维克多,而且也不仅仅发生在德国,捷克也一样:恐怖的事情就要来了。那是一场可怕的风暴,所到之处,无一幸免。”她用纤细冰凉的手指抚摸着维克多的脸,“你设想的我们俩的未来也不会幸免。” “为何你如此肯定?” “只要用点心,每个人都可以看出来,”她皱着眉头,表情恍惚,“我做过这样的噩梦,维克多。这也是昨晚没有睡好的原因。可怕的噩梦啊。” 维克多搂住她的肩膀,凑近她的脸轻轻问道:“什么样的噩梦啊?” “我梦到了死人,晚上看上去就像一个个黑影,无声无息地向前走,像鬼魂一样。好多死人,多到数不清。我知道,他们中有好多人其实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和我一样的人。” “和你一样的人?” “犹太人。成千上万的犹太人。维克多,和我一样的犹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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